抚猫记
2018-11-14金克巴
金克巴
咪咪是隔壁婆婆饲养的狸花猫,一岁半,恰似二八芳龄的美人。它的皮毛有着黑色与灰白相间的斑纹,两粒眼珠像玛瑙一般晶莹剔透,当它在适宜的光线下睁大俊俏的双目,配上圆圆讨喜的脸形,看上去楚楚可怜。它通常无声无息地待在婆婆家的灶头、炉边,搁柴禾的角落里。白天它舒展四肢侧卧在灶边,或者匍匐着蜷缩成一团。那性情特像我认识的某女士,有一回她跟我说,她喜欢周末好好睡个懒觉,比上美容院还有效。话说回来,别看咪咪平日貌似慵懒,可是一到晚上它便立即像换了一种状态,变得既机警又敏捷。它整夜都在家中巡睃,决不耽误婆婆交待的任务,吓得老鼠躲在地洞里连大气都不敢出。鼠辈一定忿忿不平地抱怨:这猫真是活见鬼,咱东家待不成还不能待西家去啊?好大一阵子,婆婆家的老鼠差不多销声匿迹了,连隔着天井盘踞在我家的老鼠也纷纷外撤。但咪咪没来之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寂静的夜时常被老鼠啮碎,它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恣肆狂欢,最爱跟木制家具过不去,总伺机躲在箱子底下磨它们的门牙,有时还成群结队在阁楼上玩“老鼠背新娘”的游戏。开春,对门伍家婶就从她家的稻草堆里翻出一窝白白胖胖的嗷嗷待哺的幼鼠。鼠夫鼠妻可管不着什么计划生育,一有机会就寻思着传宗接代。
记得咪咪初来乍到,柔弱却不失顽皮,婆婆经常将它兜在怀里。有一会它是温顺的,当然那是在它心甘情愿的前提下,它尽情地享受着婆婆温情脉脉的摩挲,过了一会儿它就跟婆婆开起玩笑,倏的从她手里溜下来,只觉柔滑似水。婆婆心有不甘,连连朝它招手,细声细气地说,咪咪,回来。它不经意之间便赢得了婆婆的倾心相待。咪咪闻到鱼腥就叫得格外带劲,搁置已久的捕鱼用具重新派上用场。尽管婆婆腿脚不便,她还是一瘸一拐的,扛着两丈多长的鱼捞,去池塘边捞些小鱼小虾给咪咪打牙祭。婆婆还制作了一个捕鱼器:簸箕上面蒙着一块塑料薄膜,中间剪个小洞,里面撒些剩饭或螺肉,小鱼一旦钻进去就只得欲哭无泪地在里面瞎转悠。咪咪十分领情,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待在灶头边,有时也在桌椅之间踩着与生俱来的优雅的猫步,它的毛色油光闪亮,在婆婆调教下,成为猫界的窈窕淑女。它总在婆婆的膝头与地面之间上蹿下跳,婆婆倾身往灶坑里添柴禾,它还慵懒地待在她怀里。在阴冷的日子里,婆婆是它的靠山,它也是婆婆的火钵。婆婆主要的活动场所就是灶头周边,她的瘸腿就像风筝的拽线,牵扯着她的行动半径;咪咪则全然不同,它长着一双隐形的翅膀呢,倘若它的舞台是屋檐上的那片天空,它就会呼哧一下蹿到马头墙上去。但是自从跟婆婆结上伴儿,它就心满意足地待在她的影子里,成为她庇护之下的尤物。
每个人都是一个奇妙的双重的存在,灵与肉,表与里,阴与阳。我们对身体的理解来得比较直接,但对灵魂的来与去就大抵语焉不详。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手术,灵魂突然脱壳而去,以无所不知的形式存在。当他醒来,他竟然能够跟人讲述医生为他做开颅手术的细节,一如他就是个旁观者。有的人带着天生的残疾来到世间,比如双目失明,听力却好得出奇,看不见五彩缤纷的外部世界,内心却会将我们每天都能见到的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描绘成天堂的模样。
婆婆生来腿瘸,她轻盈的心灵如何拽着累赘的躯体,在乡间小路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啊?她柔弱的肩膀担不起田间地头的重活,就连挽起竹篮走在通往池塘的那段路上,也总是歪歪斜斜的,整个世界总在颠啊晃啊。如果不是瘸腿,她也只是一片寻常可见的绿叶,虽然肌理独特,唯一,但是在我们乡间仍然是极容易被忽视的一片。然后开枝散叶,长成一片蓊郁的森林。由于左腿与右腿的战争,它们注定了不能相得益彰地站在地平线上。两条腿的战争的后遗症就是婆婆终生要拖着那条瘸了的左腿,倔强地支撑起一家的生计。当她拖着脚板走在巷子里,破碎的脚步声让我想起老水车的响声,“跫跫”之后是一个停顿,紧接着“跫跫”一声开始新一轮的重复。但是,生活决不是如此简单的重复。
在婆婆的桃花源里,她怜惜在收获季节的稻田里每一枚被遗漏的水稻,她会拖着左腿,猫下腰将它们一一拾起来,扎成一小束。她珍爱菜园边的那株蜜枣树,她善待脚下的阿猫阿狗,而菜地里的一棵大白菜都会牵动她的心。唯独在老爹面前,她总是一副声色俱厉、蛮横无理的样子,看样子老爹上辈子一定亏欠她太多。
有一个故事,讲一个独眼又瘸腿的国王,无视上天让他深刻领会这个世界并不完美的良苦用心,让画师描绘他的尊容。这可着实难坏了一帮画技很高但又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的画师。你要他们画几只喜鹊,它们就会从画面扑腾着翅膀飞出来;你要他们画一匹马,宝马就会冲出来尥蹶子。但是总不能让他们“伟大”的国王从画中一瘸一拐地走下来,乜斜着眼,让气势恢宏的宫廷黯然失色。先前,有不少画家因为戳到国王的痛处而葬送了身家性命。最后来了一位画师,前面那些画师的血污令他不寒而栗,他隐约听见刽子手磨刀的声音,居然灵光乍现,他给乖戾的国王画了一副侧面射猎图,为一场无谓的杀戮画上句号。画面上,英明神武的国王脚踏石头张弓搭箭,抬腿的姿势自然得无可挑剔,侧目凝神掩饰了眼睛的缺陷。国王对画像非常满意,也为画中的光辉形象而倍感矜持,从此对自己那副皮囊更是敝帚自珍。他在上朝时实行垂帘听政,他坐在画像后面,众臣民只闻其声而不见天颜。
在婆婆家里,老爹就是一个平庸画师的角色,尽管他使出浑身解数,仍然不能讨得她的欢心。婆婆总是严厉地钳制着老爹的一举一动。每天,他总是早早迎来熹微的晨光,开始一天劳作,在田间地头直忙到日上三竿才回家吃早饭,婆婆在厨房里的唠叨就像锅里的一锅粥沸腾起来:这个老东西,怎么愚蠢到这个地步,也不知你娘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子!傻子……
灶头的咪咪“喵”的一声叫起来。老爹耷拉着脑袋迈进家门,由于长年累月干重活,他的脊背被无情的光阴扭成一张弯弓。他虽然惯看了秋月春风,但从婆婆身边晃过时,他的神色看上去还是既无辜又谨慎。完了,他还在鸡笼边磨磨蹭蹭地拾掇着什么,四下弥漫着婆婆恶狠狠的咒骂声。他们养育了六个儿女,生活的压力早将他们锻造成一对虽然啮合却不时龃龉的齿轮。婆婆主内,执掌家务;老爹忙外,忙于农耕。怪就怪在这里,你说他们的关系不睦嘛,那个家又分明在海上乘风破浪不断前行;你说他们默契嘛,婆婆又总像一个怨气冲天的火药桶。好在老爹早就知道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一向忍气吞声,像她喂养的老黄牛。在老爹身上,劳动是生命的本色。他虽然低眉顺眼,但是从他那个气宇轩昂的儿子身上多少还能找出他年轻时的影子。婆婆的伶牙俐齿非要盖过老爹外形的优势,也就不难理解。婆婆滔滔不绝的抱怨很快就湮没了采光不足的老屋,整个家都成了一个是非之地。谁知道呢,也许在适应了婆婆独裁统治的老爹看来,保持沉默就是他甘之如饴的幸福之道。当我读过普希金写的《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之后,再遇上老爹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容忍着婆婆暗无天日的坏脾气,我就觉得婆婆真像那个不知足的老太婆。她凭什么呀?凭什么整天朝老爹呼来喝去的?还要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性子一股脑儿撒到他的身上?
农忙时节,老爹屋里屋外乒乒乓乓地忙个不停,婆婆也会艰难地扭动衰老之躯在旁边搭把手。结果依然是太阳将累得吐血的夸父远远地抛在身后,月亮点亮了夜空里的一片微光。有时候月光尽情挥洒,将老屋的轮廓涂抹得十分分明。老爹还在禾场上打谷子,婆婆在旁边擎着马提灯,既心疼又气恼,她的心病又发作了:都怪老东西,大白天干活慢吞吞的,别人家早就吃饭歇息了,只有你还在费力又费洋油地瞎忙活。
但是,婆婆除了对老爹不近人情之外,在村里向来与人为善,连她身边的猫狗鸡鸭鹅都会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料。有一年她还喂养过一只白鹭。那是一只左翅受伤的小白鹭,婆婆惊喜地叫它“小白”,它的创伤不知是来自猛禽的袭击还是人类的伤害,看样子一时半会飞不起来。它惊慌失措地在稻田里窜来窜去,不知是谁在执掌它下一刻的命运。老爹在稻田里薅草时发现了小白,而且毫不费劲地抓住了它,将它带回家。婆婆的家里聚集着一群满心好奇的小孩,要不是婆婆的反复劝阻,他们会马上将小白弄去,想方设法去折磨它。起初,婆婆喂饭粒给它吃,它的眼神是绝望的,压根就不想吃。于是婆婆又捉蚂蚱喂它吃,婆婆的美意终于打动了它。原来小白跟猫一样,食之于味有同嗜焉。等它逐渐适应环境,婆婆就将小白放在小鸡群里一起喂养。在婆婆的格外呵护之下,小白竟然领悟了与鸡鸭相处之道,它的伤口逐渐地痊愈,羽毛长得丰满且富有光泽。我很想知道小白后来怎样了,但我没问婆婆,大概它又重返大自然。
春天,暖洋洋的太阳眷顾着我们的山村,用温情的手将它捂得暖洋洋的。房前屋后到处可见鹅黄嫩绿的酸筒杆,铆足了劲从土里钻出来。田野上,油菜花适逢一场胜利的大会战,到处都摇曳着黄灿灿的队伍。粉蝶在花间翩翩起舞,迎接它们生命中难得的一次盛宴,但是它们显然不是春天唯一亢奋的物种,馥郁的花香将村庄熏了个遍,连婆婆家的那位优雅的猫女郎也春心勃发。在融融的春夜,婆婆说,不知从哪跑来一只叫春的公猫,也许不止一只,在屋顶上“喵喵喵”地欢叫个不停,那调门像发生了什么灵异的事件,就算什么事儿都没有,它们也有本事让叫春的声音变成一束大献殷勤的玫瑰花,令黢黑的夜晚充满暧昧。婆婆连连咂嘴说,时候一到连猫儿都晓得寻欢。咪咪方寸大乱,显得心猿意马,夜巡的职责也撂到一边。只听见屋檐上窸窣作响,一听就知道是猫儿那样有着柔软厚实的脚垫的尤物在上面,欢快走动时一不留神给弄出一点声响。有很大一会儿,猫儿叫春的声音打住了,但是到了后半夜,狂野的叫声又此呼彼应地响成一片。第二天,咪咪不见了,此前咪咪离家出走的事从未有过。婆婆慌了神,她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失去咪咪的事实。她在房前屋后抻着脖子用凄迷的声音唤着“咪咪、咪咪”,不曾料想它会如此绝情,只顾去寻欢作乐,枉费她一腔热情。隔了几日,咪咪回来了,步履还跟从前一样柔媚。它身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居然举如鸿毛。它十分安逸地侧卧在婆婆脚下。婆婆一把将咪咪抱进怀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里依然嗔怪它“你还知道回家”。咪咪离家出走的结果,它怀孕了。
冬夜,我们经常围坐在婆婆家的炉旁。我挤坐在人缝中,竖起耳朵听大人们讲故事。最后往往能吃到在火炉里煨熟的红薯。火炉里燃烧着劈开的老树蔸,火焰橙黄而温暖,烟尘顺着悬挂着烧水壶的竹筒往上攀升。但是树蔸实在太大了,顶得水壶悬空两尺。树蔸烧了一半火焰就熄了。烟雾的恶作剧又将重演,呛得满屋子的人直咳嗽,熏得人流眼泪。最后树蔸终于烧透了,变成了一炉炙热的炉火,源源不断地向寒冷的空间散发草木的余热。咪咪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婆婆脚下,在婆婆起身拿铁勺的当儿,它也跟着站起来,伸个懒腰。早在冬天来临之前,咪咪就卸下了母亲的职责,婆婆先后为它的四个儿女找到了合适的归宿。现在,婆婆在火炉里煮了一锅米茶,主料是炒得金黄的大米、黄豆,加上一些芹菜叶,促狭的厨房里飘荡着米茶的香气。即使在寒冷的冬夜,老爹也总是在墙旮旯摸索个不停,我好像从未见过他跟婆婆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烤火。婆婆总是当众奚落老爹,很快就会因为得不到邻居们的回应而不了了之。多年以后,我在婆婆家隔壁的老屋读到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里面写着一个令人感慨的爱情故事,一个塔希堤的土著姑娘爱上了游荡至此的画家思特里克兰德,后者像毛姆另一部小说《刀锋》里的主人公一样,都是试图追寻生命终极意义的人(前者倾情于绘画艺术,后者选择了哲学与宗教)。当姑娘向画家倾诉情愫之后,怪僻的画家说,我会打你的。姑娘回答,你不打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老爹大概也会把“打是疼骂是爱”的俗话当成了爱的圭臬。
那年冬天咪咪两岁,在猫界,她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好姑娘,她还是婆婆家的捕鼠功臣,是婆婆善解人意的倾诉的对象。但她的功绩主要局限于修身齐家,还没达到平天下的层次。从整个村庄的范围来看,老鼠还是生生不息。在离婆婆家较远的人家,到了晚上,忘乎所以的老鼠照样玩“老鼠背新娘”的游戏,村里人只得一到冬天就在自家角落里投放鼠药。
有一天,一直到晚上,婆婆都没发现咪咪的踪影,她嘀咕着,咪咪,我的乖乖,你躲哪去啦?心里不由得有不祥之感。她提着马提灯,借着并不亮堂的灯光东瞧西看,恨不得将整个屋子拆了也要找出咪咪的藏身之处,一边用苍老的声音叫唤着。很久,她终于在老眠床下发现了它,她嘟囔着,这只懒猫,一整天就待在这儿,也不睡到暖和的灶边去。“咪咪”,她以为它会应声站起来骨碌碌地跑到脚下,然而咪咪对她不理不睬,兀自睡它的懒觉。
婆婆的双眼像被浓烟狠狠熏过,眼帘湿漉漉的。老爹身上的那根和弦也接上了,加入了声讨乱下鼠药的行径之中。可怜的咪咪,何罪之有?它不知吃了谁家毒死的老鼠,早已走到奈何桥上,它的身姿还是那么柔媚。老爹要将咪咪带走,葬在后山。怎么能说埋就埋,婆婆掏出手帕拭擦眼角,她坚决不同意,猫有九条命呢,她相信乡间的说法,将它放到附近的黄土坡上,说不定还会奇迹般地缓过气来。
夜幕降临,外面刮着刀子般锋利的寒风,咪咪独自待在黄土坡上。婆婆家的炉火一如既往地燃起来,一群匮乏娱乐生活的人围炉而坐。火炉里的熊熊炉火并没有因为咪咪的离去而停下来。只有婆婆心里有一浪接着一浪的悲伤,高高地冲到悬崖之上,然后泻下去。有个妇女紧抿着嘴唇,表达对咪咪的哀悼。但是不知是谁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你们吃过猫肉吗?有人说曾经在饥荒之年吃过田鼠肉,但没吃过猫肉。猫是有灵性的,猫的肉怎么可以吃?婆婆头一个反对吃猫肉,你要是跟咪咪朝夕相处就会知道它有多可爱。错误的欲望哪怕动个念头都不行。后山的松风裹挟着山村,呼呼啦啦地刮个不停,却怎么也吹不灭有人想吃猫肉的欲望。有人起身走出婆婆家,偷偷跑到黄土坡将猫拣回来,她在婆婆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咪咪解决掉了。
后来婆婆说,她又梦见咪咪回来了,双瞳圆圆的蓝荧荧的,像善解人意的大闺女。有时她听见它在屋檐上“喵喵”地叫着,叫得十分真切。那真是一只好猫,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待着,从此却归于寂静。婆婆的身边只剩下安静的老爹,一辈子围着她转来转去。婆婆总说老爹太傻,傻得令她咬牙切齿,又不忍心撇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