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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的马或远的马

2018-11-14青年河

山东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村子

青年河

马来自何方,来自何时?翻开古老的《山海经》,在里面看到记载有状如马的神名曰招司,有状如马的兽名曰鹿蜀、交、孰湖、水马,这些似神非神的马古怪得令我感到陌生、遥远、神奇。这些在苍茫之中的远古神兽,想来今已绝迹,成为神话或者历史。我只见过青年河畔的凡马,它们天天与土地为伍,与我们小村子里的人一样,灰头土脸的,疲惫而邋遢,鲜有我心目中的马的模样。我对马的真正认识,大多数都是自文学开始的想象,飘逸而骁劲。最先从一匹叫赤兔的名马开始认识,然后是数不清的烈烈英雄战马,稍后进入诗人的想象空间,英姿勃发的马也诗意无尽,如春风拂面,也如清新微雨,抑或清月下的无垠大地。

赤兔马就是一个无法抓住的梦,有时离我过于遥远,有时却近得令我怀疑赤兔马只是一个臆想而已。我家就有一匹红马,它或许就是赤兔马的另一种存在。拥军或者增员大爷牵着他家的红马踏踏地在我家门口经过,我以为那也是赤兔马的一种。我看着它因为耕地、拉车而弄得灰头土脸的疲惫样子,这感觉却又稍纵即逝,之后是无尽的失落。赤兔马早已经绝尘而去,它只在英雄的时代里嘶鸣、疾驰。琐碎的烟尘弥漫而起,淹没一个接一个的梦想,让它们再也无法飘起,都沉寂下来,烟消云散。我看见一匹马黯然、落寞地低下头来,这姿势成为无法改变的雕塑,这遥遥无期的沉重的后面是一个诗人回归的路。

村子里不见马已多年,但我却感觉马并没有远去,我知道我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匹虚幻与现实叠加的矛盾之马。这匹马一直经历着由混沌至清晰、由简单走向复杂的渐进过程,它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嘶鸣奔腾时而仰头向远方。当这匹游移的、不确定的马经过在我身体里多年的蛰伏最终沉淀成为一匹隐喻之马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匹马对我有着太多的意味,我更喜欢在世界的精神层面里游弋,我相信这也是真实的。

首先是一匹现实之马。我知道很多细碎往事在具象之马钩沉出的丝丝苍凉里已经无法挽回,追忆随之成为我的一种不可避免的生活方式。其中夹杂着的熟悉的人、物、事如雪花簌簌飘落,让某些虚拟、干巴的个人史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下的清脆马蹄声里真实、生动起来。一切都晃动起来,就如我又一次走回到了历史的角角落落,就如我又一次触摸到了一匹真实之马。顺着回归的路,在触摸的回首之中我看到了更多的温暖细节。

每一匹现实之马里都藏着一座绵绵不绝的村庄,每一个历史的村庄里至少踏过几匹现实之马。现实之马的每一声嘶鸣都会穿透安静直抵洪荒,让沉默的村庄不安分地跃跃欲试,陪伴着青年河北岸那个小村子的现实之马,穿过茫茫夜色仰头望向无边的草原的是无数匹踏碎黑夜的隐喻之马。现实之马与隐喻之马在尘世生活中撕撕扯扯着,当最后一匹现实之马在小村子里绝尘而去的时候,那些隐喻之马也突然有了一种孤独无依的虚空之感。它们夜夜嘶鸣,它们不是怀念也不是留恋,因为它们与现实之马一样也成了具象之马。

我看到了马。蒙蒙而微凉的早上,刚从温暖的马棚里走出的马儿安静、驯良,在凌乱的踏踏声里去坑塘边饮水。这是潮湿的清晨,蓝干伯牵着马去坑塘边饮水,他的儿子金来跟在后面。高瘦、和蔼、勤劳的蓝干伯是队上的饲养员,他和儿子金来经常住在村后的队屋里,方便夜里起来给牲口添添草料。金来哥胆子大,有些憨,他时常一个人在黑夜里穿行在村子与队屋的路上,他走回村子的脚步声也有了马踏踏的声音。黑夜深沉而丰富,走夜路的人们能听到蓝干伯、金来哥他们爷俩的鼾声或者偶尔的呼噜声、马嚼夜草的声音、不远处坑塘里鱼儿戏水的哗哗声。这声音陪着走夜路的人们走出很远,直到那一扇散发着温暖的家门被打开,亮光由里面透出来。

大大小小十几匹马在坑塘边以各自的姿势让微风中的傍晚生动、活泼,劳作了一天的马懒散地走下坑塘在水边低下头来饮水。偶尔稍稍抬头抖几下,打几个响鼻,在坑塘岸边的空地上曲起前腿伏下来,接着恣意地打几个滚,猛然腾的一下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尘土,然后抬头望向逐渐暗下来的远方。天快黑下来了,我看不清马的眼睛。几匹小马驹要快活一些,有一匹两只前腿还下到水里,有一匹嗅着这一匹的屁股,这一匹用尾巴甩它,另有两三匹早已去了队屋前宽阔的场院上撒欢。欢快的它们不知道老马内心想什么,就像我们也不知道父母们所经历的事情。

闲暇下来,马安静、悠闲,三三两两地静立着。如果在草地上,这有些慵懒的样子,让马群如天上的云朵。马低着的头在草间一撩一撩的,偶尔打一下响鼻,伸出的舌头不紧不慢地卷起着青草。青草散发出的浓郁的、涩涩的味道绵绵不断,将马包裹其中,这是幸福的气息,几乎看不出云朵在草地上的向前飘移。这缓缓流水的时光让人想起阳光下的牧场,在阳光下,只有青草,镶嵌在草地上的马也是草地的一部分。马自草原来,辽阔的草原是马的故乡,青青的草原一望无际,马舒缓得如在母亲的怀抱里,脚步轻轻地踩在绿毯上。草原的梦软软的,马儿踩过去,柔柔的,像睡梦中的婴儿。那是我与胜利、洪亮、书堂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为队上的马去村子东边的荒地上割青草,累了我们就仰躺在草地上胡侃、吹牛。手也闲不住,去扯一下身边的青草,掐断一片细长的叶子放在嘴边动着,那涩涩的味道有些清新,在舒适的微风里飘来飘去,我们的身体里也浸满着青草的味道。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们背着一大筐青草往村子的方向赶。青草浓厚的涩涩气息在夜色下一路随着我们回到村子边上的队部,在队部宽阔的场院上青草堆成了小山,我们孩子们过完秤的草也倒过来,蓝干伯夜里就去场院上的青草堆上用小推车把青草推到马棚里喂马。在混合着马粪、青草味的马棚里,卷着青草的马在下意识里隐隐也有了草原模糊、辽阔的样子。它们在某个瞬间里抬起头来静静地听着马棚外夜色里的动静,这夜色与它们意识里模糊的草原一样深远。它们的血液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犹如母亲的召唤,它们想回到草原去。夜色下的故乡多么温暖,它们好多年没有回去了,抑或它们从没有回到过故乡,它们在流浪的途中随父母来到青年河畔。夜色深层,草原浑厚,马安静温暖地在夜色里睡去,大地一片静谧。

这温暖的时光多么短暂,好像一撒手就失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已经远去。

1980年代初期,队上把地分到了各家各户,马、牛也随着分到了各家,我家也拥有了自己的一匹马,是一匹大红马,高大、威猛,我以为是全村最好的马。拥庆爷爷一大家子的那匹白马有些矮、过于肥,增员大爷家那匹红马也是这样子,都是略显邋遢一些;宝全老爷爷家那匹白马颜色不太好看,杂色多,也是矮、肥了一些;东头金栋哥家的白马又瘦小一些,西头山根爷爷一家的那一匹也是这样子;增圣大爷家那一匹不错,就是太小,还是小马驹,不过正适合他调皮的儿子洪祥侍弄……一二十几匹马散入各家各户,命运也各有不同,有的成了好几家的劳力,有的成了家中的一员。

父亲绝对是个好饲养员。去远一点的地里干活,父亲都要套上马车,一家人坐着马车下地去,去村子边上的地里干活,父亲就牵着马去。不用马犁地的时候,他就把马牵到长满野草的荒地上让马去啃草,隔一些时间他还会去挪动一下拴马的绳子,临回家的时候再急匆匆地割一大筐青草,让马在家里也吃青草。路过坑塘的时候就赶着马车去饮马,傍晚回家卸车后还要在院子里让马打几个滚,等马从地上站起身后再用扫帚给它仔细地清扫身子,夜里去马棚给马拌草、添料。麦秋时节,我们把麦糠运回家倒进草屋里储存好,冬天里,我们还要在院子里铡好多棒子秸,铡得细碎细碎的,父亲轮换着用麦糠、铡好的棒子秸拌上棒子面喂大红马。闲下来父亲会牵着它去村外安静、空阔的田野上遛遛腿,让它打几个滚,松一下筋骨。健硕的大红马在阳光照耀下,通体泛着亮光、神采俊逸。我想它应该飞奔起来,它是一匹天马。但它一直是安静的,一直是驯良的。

也有例外,尽管也是马在飞奔,那是它在安静中突然毫无征兆的狂奔。记得某年麦秋时节,我们一家子正蹲在地里割麦子,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杂乱的稀里哗啦的响声,我们都急忙回过头来:马惊了。我家的大红马拖着马车在麦地里向远处狂奔下去。我们都站起来,呆呆地站立在田地里望着它一路远去。这时候我想起了战马,这应该是一匹战马的样子,接着想起常增大爷讲的《岳飞传》里的高宠、杨再兴,高宠连挑11辆铁滑车,由于战马力竭累倒,被铁滑车碾死;杨再兴误入小商河,连人带马陷入泥潭之中,小番们见状乘机万箭齐发,杨再兴连人带马被射得如柴蓬一般,死于小商河。想到他们的战马也应该与他们一样,高宠的战马被活活累死后又与主人同被铁滑车碾过,杨再兴的战马同样也与他的主人一样身上被射满了羽箭。我感觉,被铁滑车碾死与满是羽箭的马就是我家的大红马,我的身子也有了被铁滑车碾过、被射满羽箭的感觉,在豪迈里心突然疼起来。许多年后想到,我家的大红马多么安静、驯良。有时候偶尔令父亲束手无策的暴烈应该是它想起了梦中遥远的大草原,它的身体里沉睡着一匹从广阔草原驰骋向豪壮战场的良马,骑在矫健的小红马上的洪祥应该也有一种在如飞般驰骋的广阔与豪壮。而我只在父亲牵着大红马的时候骑过一次,它每走一步,我就觉得身子向一边晃一下,尽管我抓紧着马鬃,但也有种被颠下来的担心,也害怕它会突然惊了。大红马又高又大,我骑在上面觉得自己那么小。天完全黑下来,我与爷爷、父亲、大红马都被淹没在无边的黑夜里,我们都小下来,多么虚幻。许多年后,这在夜色下虚幻的感觉却变得真实起来。那匹多年前的大红马再一次神采奕奕地站立在我面前,等待我走过去用熟悉的手去抚摸一下它光洁的身子。我们对视的目光里,有温情也有伤感。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右手,却发现面前一片虚空。

天马早已经是虚幻之马,它抑或曾经也是现实之马,在天马飞奔的远古里,我们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当英雄之马来临的时候,劲蹄下四起的烟尘让草莽的历史豪迈、俊逸,进入一个华丽、雄壮的年代。马,意象纷纭。诗、酒,友情、爱情、功名,书生、美人、侠士、英雄,草原、大漠、战场,飘逸、闲适、草莽、壮阔,无不与马勾连在一起。象征与生活紧紧相连,经过久远年代的洗涤、沉淀,象征与生活最终又成为同一回事情。“马中赤兔”是我对马的最初神往。这是大爷爷和常增大爷他们留给我的遗产,出自大爷爷讲给我的三国故事与常增大爷讲给我的岳家将的故事。大爷爷上过高小,自以为是村子里的秀才。他时常在院子里坐在太阳底下的圈椅子里戴着老花镜看竖版、繁体的《三国演义》,是黄而软还稍有些脏的毛边纸。后来他很严肃地把那本残破不全的《三国演义》与另外一本同样情状的《刘公案》宝贝一样地交给了我。我看不懂那些繁体字,不久就被我不经意地弄丢了。常增大爷爷不识字,起初我从没想过他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二十多年后我在乡下调查非物质文化遗产走进距离青年河二十里地远的胡集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那些故事的故乡就是这个名叫胡集的地方。它们由这个地方起飞,然后散落进她周边大大小小的村落。它们经历了又一次成长,落在一颗颗简单的心,化成了长着翅膀的色彩斑斓的梦再次飞起来,其中就有飞奔的赤兔马,它疾驰如电,或者也长着翅膀。

比如,你看到了,突然有一匹马仰起头来一声长嘶。它想起了昨天惨烈的喊杀声、狰狞的面孔、横七竖八的马刀、咕咕冒着血的尸体……神经猛然被刺疼了一下,犹如听到了鼓角铮鸣,它飞奔起来。整个安静的马群也被感染了,一片嘶鸣,马群像洪水决堤,整个草地沸腾起来,群山沸腾起来,马蹄踏过草地的突突之音如不绝的潮水。嗅过血腥的马异常兴奋,它也成了酒入豪肠的诗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陌生里的熟悉来自幽深和辽远。在隐隐的杀伐声里,马仰起脖子,两条前腿不停地跳着捣腾着蹄子,跃跃欲试着想挣脱缰绳绝尘而去。马感觉到在它的基因里有一种类似热血一样的液体在流淌、涌动。它记不清是谁让自己一次次以英雄的姿势腾空而起,应该是霍去病的青聪履过焉支,犹如辛弃疾的卢跃过黄河,抑或成吉思汗的汗血自蒙古大漠掩杀而来。战场是马最终的梦想,是骐骥一跃。壮士名马的豪迈里亦有悲壮惨烈,铁蹄踏过,郁郁葱葱的草地化为狼藉的战场。马,这无语的生灵与它的主人们一起推进着历史往前走,它们的铁蹄丈量着壮阔的时代,印痕深刻、恢弘。“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简洁之语的溢美里亦有深切的追怀,它们踏出了盛唐的万千气象,写出了大汉民族的胸襟。在朝夕相处中,在战场的相互顾盼里,人与马早已经相依为命、人马一体,昭陵六骏里的飒露紫就是历史中的惊鸿一笔。马是沙场上一往无前的勇士,它用马蹄去实现征服,它用速度与力量去拓宽疆域……杂沓的蹄音踏破过于长久的寂静,然后又复归于沉寂。终于,荣耀划过时空如流星远逝,空自留下一匹匹沉浸在无尽想象中的马。沉寂落寞之下,总有一颗碎了的心在飘荡着。

那一颗颗飘荡的心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一颗颗心有多宽广、浑厚。赤兔马让一颗颗简单的心也风起云涌,然后他们也都在幻想中变成了一匹匹俊逸的赤兔马,也或者他们也拥有了自己的赤兔马。首先是从关云长开始。大爷爷、常增大爷他们嘴上常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但却对吕布这个人物不屑,比如他们说,这么多年流传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而不是吕布战三英,挂在他们嘴上的也是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是关云长的赤兔马而不是吕布的赤兔马。大爷爷最爱牵着家中的大红马去后边坑塘饮马,那时候也许他想象自己就是关云长,担在肩上的扁担也变成了青龙偃月刀。傍晚时分我常常听到他坐在院子南边石榴树下喝酒前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有时也如啸。多年后我在他那还未远去的熟悉的喟叹里,揣摩出了其间流露出一种长久埋首于艰辛劳作的不甘与愤懑时,在回忆里我清晰地看到了更多的时候,这个把地种得就像那两本破烂的繁体古书一样的老头那一脸的落魄,他每一次畏葸不前地走向田地的时候都有一种关云长败走麦城的心境。这一切归于他识字,能看繁体字竖版的毛边书,他的生活与他看的书里的人物相去甚远,他躁动的心先于他老去的年龄一点点失落下去。他坐在傍晚的石榴树下英雄末路般地喟叹的时候,他也是腰板挺直面南背北的坐法,这一坐姿成为我家小院子里最经典的姿势。

与这一经典对应的是瘸跛常增大爷的咳嗽,他讲的故事与他的咳嗽一样也是磕磕绊绊的。但因为与从别处听到的不一样,他的边随着咳嗽边讲的故事也一样吸引着我们这些渴望、激动的小孩子。他的故事时常前后矛盾、漏洞百出。我们给他指出来,他就说,你看你们这些孩子老是打岔,让我把故事讲错了,重新讲,重新讲。他的故事很少有讲完的时候,所以我们总也听不完,就总去缠着他讲那些前后矛盾的、磕磕绊绊的故事。他走路拄着拐杖,还不时地添他的烟袋锅,有时候咳嗽的好长时间不能说话,裸露着的紫红的胸剧烈地抖着。这个喜欢讲故事的老鳏夫说话啰啰嗦嗦,他的故事也是,但却有一种九曲回肠的妙处吸引着我们这些孩子在他的寒冷、昏暗、弥漫着刺鼻烟味的小屋子里久久不肯离去。许多年后我也不清楚他心里驻着的那匹马是赤兔马还是白龙马,我只想到了他的深深刻在我脑海里的孤独,和他的有着刺鼻的旱烟味的昏暗、杂乱、逼仄的小屋子里的温暖以及由此而对模糊远方的朦胧向往。这个跛脚的老头才是真正的乡村故事家,他把由那个叫胡集的地方四散开来的艺人们的故事加进了自己的想象,让那些故事在青年河畔生根发芽。他就像一匹良马,拉动着我们这些孩子简单的心远去,让我们最初萌生的想象再生出形形色色的翅膀,在顺着青年河的风远去的时候犹如天马行空。在我离开青年河的某个时间里,这匹拉动我最初的想象的马突然走不动了,在孤独与疲惫中一头栽倒在那间锁不住一群小马驹向往远方的激动的小屋子里。那间小屋子也在时间的缝隙里变老,在坍塌中我的已经不完整的梦被挤压得愈加零碎。

最终这个邋遢的老鳏夫的虚幻与赤兔马、白龙马混淆在一起。年代越远他愈加成为我梦想中的马。我知道他梦想过有一匹马,一匹属于他的白龙马或者赤兔马,可惜这个穷困潦倒的老鳏夫连牵一下洪祥家的小红马的能力也没有,他一瘸一拐的腿脚怎么也无法跟得上那匹精神抖擞的小红马的一步快过一步的脚步。洪祥是他侄子,调皮捣蛋,喜欢牵着他的小红马满村子里跑。他从村小学放学回家后就是喂马、驯马。我记得清楚的是,我与胜利、洪亮、书堂他们坐在他家高高的院墙上,看他在院子里驯马。他把鞭子甩得脆响,小红马惊恐万分地在他家不大的院子里转圈,还不时地尥着蹶子。我们都知道它想破门而出。它那么可怜,洪祥这个时候有点凶狠。有时候看着小红马剧烈的蹦跳,我们几个坐在院墙上心里也蹦蹦地跳,又担心小红马会踢到洪祥。在整个院子的尘土飞扬里,除了鞭子的脆响,就是小红马不时踢打着地面的杂乱的腾腾声。最为我们称道的是洪祥骑马的技术。放了寒假或者星期天,他耀威扬威地牵着小红马出了家门,向南穿过他家的半截胡同向东拐进村子的东西主街,去村东头双民家满是枣树的、没有院墙的大院子的大门口,在这里往下就是由低到高通向陈家的路。洪祥从这里上马,然后用自制的皮鞭子狠抽一下马屁股,马就惊了似的往下沿着东南方向去往陈家的路飞奔上去,到了高高的地上渠再盘旋折回来。或者往下沿着东北方向下去,在地上渠下的场院上转一圈再盘旋折回。随着看热闹的多起来,书林、建国也加入了骑马的队伍,不过书林、建国家的马没有洪祥家的马矫捷。这些骑马的少年与围观的少年们,心里都藏着一个关于马的秘密,不过最后都被琐碎平庸的生活磨蚀得七零八碎。偶然忆起也会让他们的心里不经意地一动,这少年时期的生活多么孟浪,脸上微微一热。这也只是一个瞬间里的事情,大多早已经被过滤干净,或者是忘记,对往事的追忆越来越少。过于焦灼于眼下的我们,在目不暇接的快节奏里逐渐失忆。仅有的记忆是不够的,多么珍贵。

在对马的怀念里,有向往也有钦敬,无法忘记那些老头子们轮番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大破天门阵的时候,三关大帅杨延昭在观察辽国摆下的天门阵的时候中毒昏死过去,老道郑道全给开出药方,但需要辽国萧太后的红发做药引子来配药,杨元帅的盟兄弟孟良为救杨六哥自愿前往辽国盗发。孟良在杨四郎的帮助下盗发成功,顺手盗走了萧太后的骅骝良驹。可这骅骝良驹到了宋境后不住地向北长嘶,带回东京后更是粗细草料都不吃,连水也不喝,七天七夜后终于饥渴而死。这是王佐断臂去金营给陆文龙讲的故事,陆文龙是……”还有一个给我讲马的故事的人,那时候我听不明白他的故事,也不喜欢听他的故事,他讲的是伯乐相马。他在外村当老师,他把自己比喻成伯乐,他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但他又说他却没有发现千里马,他接着叹气说千里马也不常有。二十年后,想起身处的单位以及周边,碌碌庸吏当道,我看到那些令我恶心与失望的察言观色的附和与小心翼翼的唯唯诺诺以及空洞的颐指气使,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不仅是一个缺乏伯乐的时代,也是一个缺乏千里马的时代。他是我的邻居,我叫他连寨大爷,他还给我讲过一些西南联大的故事以及更为古旧的人文往事,他无限神往地说那是一个伯乐与千里马同在的年代。这个说话爱激动的老头也已经故去好几年,我还记得最近几年他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现在普遍缺乏马的精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在怀念一匹马,还是在怀念那些讲故事的人。一切都如梦境一样,飘渺虚无,时远时近,那是一匹马模糊的形象。

青年河畔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关于马的梦,我们小男孩梦想的是白龙马抑或是赤兔马,喜欢画马的拥军还叫赤兔马为赤兔胭脂马。而小女孩儿梦想的则是大红马,名字并不重要,也不想那匹马是否叫赤兔马。她们梦想骑上那匹马去一个陌生的村子里,与她们梦想中的男子牵手去浪漫一生。她们看着村子里比她们大的姑娘们一个个地骑着马被一个个的陌生男人娶走了的时候,也想到了自己,脸上微微幸福的红晕让她们的心突突地跳着。也有例外,比如也有男人有这样的想法。我家栓亭大伯,这个精神略有问题的大龄光棍,一直说不上媳妇。他看到村子里与他同龄的男子娶回骑着大红马的新媳妇或者女子骑着大红马走了的时候,他内心里的孤闷谁也说不清楚,最后他在绝望中以极端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凄凉、孤独的生命。他内心里带走的是一匹安静、老实的婚嫁之马,这是他内心里的耻辱,他卑微地以为他没有资格去奢望一匹烈烈的赤兔马。栓亭大伯绝不是孤例,在我的家族里与他类似的就有善良、聪明但有眼疾的玉田爷爷。他也没能说上媳妇,他与栓亭大伯一样也是喝药而死。当然也有人孤独而顽强地挣扎着,他们是在暗暗地等待机会中一点点磨蚀掉了所有的梦想,然后他们平静下来,什么也不再想。村子里早已经没有了马,一匹马是与他们无缘的。多么安静,在安静中,我常常忆起马。

洪祥家的小红马在村子里绝对是个特例,尽管早已经失去了战场,但它依然有一匹战争之马的尊严与荣耀。比起来,我家的马多么暗淡。我家的马是我们一大家子与天元爷爷一家共有的,每家轮半月。父亲养马很上心,在我们家里把它当家里一口人待。去了天元爷爷家,他们家里拮据,马也喂不好,但下地干活却用得多。每次从他家里牵回来,马都瘦了下来,身上的毛也失去了色泽,父亲会很心疼地看好久,给它用扫帚扫身子,为了给马加料要到很晚才睡觉。当我看到在地里大红马的头往前猛低着拼命地拉着犁、天元爷爷却还在一边用鞭子狠狠抽打着的时候,心里就莫名地对天元爷爷一家充满了仇恨。他伤害了我心里的赤兔马,他让这匹赤兔马邋里邋遢的,尽显落魄之态。长庆爷爷家那匹白马多少有点白龙马的样子,也许是长期在地里犁地的缘故,已经失去了精神,宽大的蹄子落在地上蹼踏蹼踏的,鬃毛往下披着,眼睑也耷拉着,一副疲惫的样子,它已经忘记了草原与战场,抑或它的梦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壮阔与激情。我隐约记得,有马的人家有兴员伯伯家、增员伯伯家、锁祥爷爷家、长庆爷爷家、建国家、洪祥家、淘气伯伯家、双民家、爱国家,其他的我记不起了……马只在村子里某些人偶尔的回忆里一闪而过。满街跑的小孩子们只在影视里见过马,或者玩过玩具马,那应该是一匹意向之马,只是在他们的眼前一闪而过。

一闪而过的,应该是一匹马的速度,那是村子里的小娃娃们所不知道的,应该是一匹疾如闪电的战马。有人听见,在战场的鼓角里,是被战马翻开的历史。战马飞奔而过,也推进着文明的进程。在暴力之下,文明在灭亡,也在新生。摧残之下也有交流与融合,碰撞是进退之间的偷窥与试探。比如就是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为了抵御北方胡人的侵略,赵武灵王实行了胡服骑射的军事改革。改革的中心内容是穿胡人的服装,学习胡人骑马射箭的作战方法。其服上褶下裤,有貂、蝉为饰的武冠,金钩为饰的具带,足上穿靴,便于骑射。为此,他力排众议,带头穿胡服,习骑马,练射箭,亲自训练士兵,组建了中国古代第一支具有现代化意义的骑兵部队,使赵国军事力量日益强大,能西退胡人,北灭中山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而后,马快速地拉动着中华民族向前,马让文明史加快了进程,马也进入了文明史。而后多年,我们看到善于马上征战的金人长驱直入渡过黄河,使得宋偏安一隅,成吉思汗在马上拓宽大元的疆域,满族八旗劲旅的铁蹄踏破长城入关,跨黄河渡长江所向披靡,剽悍的骑射民族让马成为图腾。但,就像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我们记忆犹新,手持大刀长矛的八旗劲旅面对英法联军一排排的枪炮不再剽悍,仓皇之间溃不成军,马随之暗淡下来。马越走越远。

在越来越远的暗淡里,我依稀还能抓住马丝缕的风神。比如就是在画卷上的劲健如风。曹霸画马,被杜甫大加赞誉:“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马在画家笔下重生,诗人睹画后内心叱咤,宛如一匹匹天马在腾跃嘶鸣中牵引着让诗人不绝如缕的意绪,让我们在一睹马的英姿之余想象也得以飞动。直到徐悲鸿,期间经历了多少对马的真实的描摹与神往,抑或就是一颗心与另一颗心的碰撞或者重合,马又一次在徐氏笔下生命飞扬。在徐氏的名作《九方皋》里,黑缎似的骏马心甘情愿被红缰所制。徐氏解释说:“马也如人,愿为知己者所用,不愿为昏庸者所制。”徐氏说马,也是在说自己。我们都有一个马的情结,回忆儿时,在村子里,就有画马的好手。拥军用小拇指在地上三下几下就能画出一匹神采飞扬的骏马,我弟弟喜欢用铅笔在纸上画,他们都能画得与小画书上的马一模一样。后来上班遇到某同事,他画马成痴,办公室的文件也多被他画了马。一次下乡调研,刚到乡镇办公室,他就与乡镇的女宣传委员要纸,那位宣传委员一愣,他笑笑说要A4纸,然后要签字笔,接下来刷刷几笔,一匹马跃然纸上。我看到他画的马,隐隐觉得骨子里驻扎多年的那一匹马已经飞跃起来。在意境开阔、精神辽远的画面上,马四蹄蹬开,雄壮的时代再一次来临。一匹马在内心里再一次拉开我的疏松已久的筋骨,再一次让一个民族进入一个万马奔腾的时代。

也或者是古诗歌里的俊朗腾跃,一匹匹马如追风似闪电在意象纷纭里拉动着我们的想象越走越远。在中国诗歌里,一匹匹马走得气象万千,神态各异,或潇洒悠闲或壮阔激烈或孤独忧伤或顾盼多情。“好山好水看不够,马蹄催趁月明归”,这匹轻快的马走得有些匆忙而多情;留恋与悲壮里,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断肠人在伤怀中骑马而来,“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那孤独的背影悠长而伤感,穿越时空直抵每一颗柔弱的心……我们更向往的是当年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次我看一个退休老干部加入书法家协会的表格,里面有艺术简历一栏,他只填写了四个字:“龙马精神”。我想,他心里一定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马的情结,他想的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匹马仰头一鸣,引来万千马的欢腾,在召唤里,气象勃勃。也许,我们正试图再一次进入马的时代。在“向前敲瘦骨,犹自作铜声”里,我听到了身体里的龙吟虎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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