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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野之乡(组诗)

2018-11-14谈雅丽

山东文学 2018年5期

谈雅丽

细雨中回乡

换成细雨来统治这一方南方山水

换成沟港的水流来辨认此处翠绿田园

家是江边竹楼,楼前摇尾认出我的黄狗

家是竹篱扁豆藤,鱼池前的三叶草

家是田埂,像一捆缠结成一团的旧绳

家是我获得的亲情,他们用小名呼唤我

拉紧我的手,他们有一步都不肯离开的眼神

整整一年未回,仿佛我是十年浪荡的游子

害怕自己变多的白发伤害到他们

害怕自己疲惫的脸伤害到他们

害怕忽略,但更害怕过度的牵挂与担心

人群中有你们

从城里一直到乡下,从早晨到傍晚

母亲、父亲、姐姐、弟弟、旧屋、家事

有细雨一直不停紧跟着我

有细雨像生命中一场没完没了的恩情

一张始终纠缠我的,绸密之网

父亲的金红电车

父亲卖掉奔驰,换成一台金红电车

那么小的一台电车,那么慢腾腾地行走

如蜗牛移步,但让人心安

当夜晚来临

围着火炉的冬夜,在一次离别前的聚会后

我下楼送你们回家

月光击打着树叶,寒冷袭击这座南方之城

月光击打着你的,金红车顶

我看着蹒跚的你们慢慢上车

我看着你们放下手中的苹果和牛奶

我看着发动机轻轻叫唤

我看着你们摇下车窗

我看着你们对我脆弱地笑笑

父亲,我欠下了时光许多偿还

现在,我很害怕

害怕黑暗一不小心就会从车里,涌了出来

青野之乡

蓦然想起我爱过的你,想我从田野回来

你故意躲避着我

让我感到了十分痛苦

你穿深蓝短袖,阳光下满脸温和如水

如果我回头看你,你会不知觉露出

紧张和尴尬

想起翠绿稻田,我把田埂越拉越紧

只有铁轨令人眩目地延伸

将我送向了远方

从此后我假装忘记了你

故乡的青野之乡在梦里回荡

摇动的水柳,圆脸铜钱草

整日下个不停的细雨啊

从此我每次作梦,都想问:“你,爱我吗?”

每次你默不作声,漆黑的眼睛就像

埋葬过我的深渊

柚子树底

像往日一样,我们相聚

你用锄头在树下钩柚子

黄橙橙,微酸的柚果

在油青的树叶底下

还有一张张笑得细密的脸

春天我们在柚子树底喝酒

深红的酒浆,喷涌到我们的脸上

一群女孩,爱微醺,爱大醉

爱大吵大闹,爱勾肩搭背

爱在酒杯底,结晶成一颗闪闪的珠子

柚子树的时光被记忆保存

一个个女孩,带着甜美的笑靥

经受生命中必然要经受的成熟

如今恩情将我们捆绑于世俗

难得我们再聚树底,谈论中年之忧

风起时,柚果“噼啪”落地

模仿着大地最激烈的心跳

树下的白裙就要轻轻飘起……

亲爱的友人,我们来数那嘀哒的秒表

人生看起来——真是又洁净又寂寞

秋日黄昏

疼痛渐轻,每天我都试图走得更远

用奇怪的姿势,第一周走进小院

看见橙红凌霄在藤蔓大唱赞歌

第二周走到操场,夕阳斑斓

篮球场上的男孩们像一群可爱的小鹿

靠墙月季伸手揽了我一怀

第三周来到健身场,和一群蹒跚走路的老人

交流锻炼心得,和康复疗法

彼时月芽乳白,轻放光芒

第四周和爱人走出大院

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买到一捧乡下落花生

抬头看天,白云轻抚着蓝空

第五周……哦,多么好啊

我理解的生活正是如此

谢天谢地,我从不曾被任何事物打败

我感受到奇迹之美

它要来收留一个患疾的天使

一叶苇花飘

暮秋,芦花归于洞庭的水淀

唯一的水淀

空阔的码头,晚归木船横在夕阳落处

风飒飒处,一丛苇花瑟瑟于染红的湖水

一只鱼鸟,儿时那样倏忽飞起

亮翼于我童年的光中

我稚嫩的眼睛曾经倾心于这样的飞

那样慢,那样轻的时光

在收拢

聚集成湖水中的一点

蓝得发亮的天空,金属一样的波浪线

停留于空中的瞬间

有银杏树的秋天

每年十一月的海拉尔,某天

忽然某天,树叶一夜转为金黄

大风一起,第二天树叶全都飞落了

空荡荡的枝丫,回光返照的初冬

小镇居民赶马唤车,忙着收拾行李离开

夏天热闹的小镇门户紧闭

变得空无一人

那里黄金般的时光,都流走了

只剩下了空旷和荒凉

从北边的银杏树下经过,惊讶看到

数不清的树叶在飞落,绿金光芒闪烁

一片深情之海在风中流失

每片树叶都自带一束金色火苗

仿佛这里也是海拉尔

在渐渐转冷的秋风中

万物,都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召唤

水蜜桃

水蜜桃一层层削开

鲜嫩的肉汁露了出来

每年立夏,我都买来许多水果

蜜汁流淌,口舌里沾满了芬芳和甜

水蜜桃易腐烂

在极短季节里迅速消失

我常常怀念那些吃果的时光

我们搭上梯子去采果,洗净毛茸茸的皮毛

一枚枚红白相间的蜜桃,堆放在南风里

有时是鬓发渐白的母亲,有时是顽皮小儿

有时是温柔的爱人,陪我一起吃果

那些焦虑、委屈、不安

都不在果实里,不在弯曲的水蜜桃树下

只有腐朽

让我倍加珍惜和你们在一起的流逝

野樱花

我贪心到想把整个樱花谷搬进

自己的花园

当我把手停留在

一枝横向春风的樱花时,忽然想到

那不速之客的来临

原来竟是旧日的相识,这里春光泛滥

又何尝不是当年无意种下的野樱花树

或零星数棵,隐于山林

或数树飞花,涌起浪潮

晴空下它们叩响

一道连接过去和未来的门

一道连接前世、今生和未知的门

樱花开遍,我心微澜

我心微澜,何尝不是明日的沧海

南方来信

京城多风

楚地积雨

四月于窗前看柳絮乱飞

寄梧桐为信相问

南方静美,庭院中锦鲤可好

屋外桑葚是否转红为紫

柑橘是否已开奇香白花

园中青菜可否采撷

爬藤月季将粉红小脸开到墙外没

小猫是否皮毛洁净,温暖如初

隔壁桃源人家的山河可好

大袱溪河可好

舒溪可好

撩叶溪可好

沙洲河可好

溪泉边微笑的那些人儿可好

人群候鸟般迁徙

异乡流行沙尘暴

我梦见一场南方大梦

醒来见人群散去

而我一直留在原地

耳边空有川流不息的回响

傍晚漫步红松林

从七星湖回来已近七点,阳光尚好

白云浮动,穹形蓝空下

草原是一个欲睡的孩童,远处红松林泛着

静谧、淡青的光茫

我和女友决定穿过暮光中的红松林

一条油青柏油路把山风引进山谷

盛夏的清凉模仿南方的春天

高高树顶,红松试着把塔尖伸进河水的天空

我听到一种轻响

仿佛涛声

浪花中有一朵轻沾路岸的野花

散发出叫不出名字的微紫

淡淡忧伤,如清香弥漫

女友行囊中有爱人的小照

那失偶的悲伤偶尔会重返她的脸上

现在只有红松林,只有野花谷

只有草原上一只夜鸟

它突然飞起,并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我们微笑着,默不作声,相伴徐行

暮色渐渐熄灭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

一种永逝的苍凉

落日之美

我有过类似体验,人群散去

黄昏骑着一匹老马,行走在地平线上

当我独自在江堤漫步

江水清清,夏日村庄释放辛辣的青春

秧苗已经长成,菜籽刚刚割去

一大块平展黑土地,托着一轮金红落日

水渠与江水做更深的交谈

仿佛一次快要到达终点的奔跑

我站立的地方是青草的长坡

农人背负暮色正待回转,深红夕阳

带着温热气息……渐渐沉入江水

一去不返的岁月

提醒我看破,如泡沫般昙花一现的人生

不要汲汲营营于琐碎事物

我拍摄到的

也仅是时光凝固的瞬间

四月春风正好

一小碟万羊山

一杯撩叶溪水

掐上一尖峰的野竹笋

凉拌几声沙洲河的鸟鸣

加一壶观音寺的蜜酒

就将我喝得酩酊大醉

四月春光明媚,桐花与阳光交合

四月我们遇见,不早不晚,恰当华年

我所求不多,不过是薄情世界

仍有淡若云烟的微笑

侵入心怀的柔情

而新绿萦怀,山野迷人

白云绕青山一周,然后飞去了沧海

孤独笔记

冬雪来临前,我过着孤独有破损的生活

我行游于乡村,有一天经过果园

运果车在灰尘满天的土路奔波

我停下脚步,看到寂静在包鲜果的女人脸上停驻

堆满纸盒的小屋,卖不掉的小果使仓库充满酒香

我看到洗不净的无奈,在一双冻伤的手上

一只有裂缝的碗里,和一个被阳光消耗的村庄漫

在一个专载货车的渡口,我三次看到同一个老妇

手提着茶叶蛋叫卖。一次是在春天

四周开满油菜,渡口吹拂暖风

一次是阴雨秋天,河水泛湿她破旧的布鞋

另一次是在深冬,重霾笼罩过河的车队

我听到叫卖,却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

只有淡淡的忧伤,在生锈的船舷反复回旋

我到过一个磺矿,仅仅一年生产砒霜

却将十个山丘变得寸草不生

一个得癌症的老人抬起惶恐的脸看我

那天傍晚,光光的山头流出了浆黄的泪水

我到过一个临河而建的羊场

秋天我吃过那里香甜的落花生

春天再去,数百只羊淹没于突发的洪水

一并冲走的,还有一个中年跛脚的牧羊人

和他一生没有过女人的遗憾

我曾幻想一种完整而完美的生活

如今却是一个身负孤独的旅者

我用黑暗擦洗满天的星辰

直到他们坠落,缓慢地从空中划过

桃树胶

我们在桃树林采摘成团的桃树胶

放在陶罐里熬制,直到夕阳滚滚,把春天重复带

我要说的是这样一个小屋,一把平静的水壶

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诗歌,和诗歌之外的生活

谈到桃树胶时,一群人把发烫的脸聚拢了过来

短暂的靠近、取暖、感叹

像把一粒沙子,投进泥沙俱下的人间

人群将在第二天离开

我看着手里摇曳的长线,不知会散落何方

桃树胶在沸腾,没人会想到

有人要用这普通的事物,去提炼

大海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