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道

刘洁 河南大学文学院

好友毕业两年许，长住北方。我点了过去我们常常一起吃的那家米线，拍了照给她发过去。不一会儿，消息回了过来：“感觉好多东西都没再吃过了。”

两年，听着不长，真正过起来，也恍若隔世。

世间的人们大多行色匆忙，很多味道只能陪伴我们一程。生活里并没有什么味道是可以反复尝到的。

也许会说，父母的饭菜可以吃上一辈子，但是我们从天真烂漫的孩童变成即将谈婚论嫁的青年，父母又怎可能抵挡住岁月的侵扰而一成不变？我们见证了蹉跎岁月，见证了那些年父母历经的风霜雨雪，昨天的悲欢还在眼前上演，时间眨眼便过，匆匆十余年，故地重游，才发现所遇非旧物，焉得不速老…..但是年华易逝，味道却容易永存。

浅尝人间滋味二十几载，心头最爱是小时候父亲最拿手的糖醋里脊。

那时父亲正年轻，遇到不太忙又心情舒快的日子，就会略施辛劳端上来一盘好菜。印象最深，总是那盘热气腾腾的水煮肉片和让人垂涎欲滴的糖醋里脊，酸甜可口，外焦里嫩。我惊讶于父亲不输厨师的手艺，时常问他：“爸你做菜这么好吃是跟谁学的？”可是这句话从小问到大，还是没有问出个正经答案。父亲总用一句“自学成才”来回避话题。我也就不再过多追问，想必是父亲的年幼时光里多少也有奶奶日日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即便只是看看，也应该能耳濡目染学得一二。奶奶去世得早，不知道在我三岁之前的光景里，父亲的手艺是不是已经这样炉火纯青，奶奶是否尝到过父亲的做得最好吃的糖醋里脊。

往后的许多年，我与父亲的生活没了亮色。

离开父亲到外地求学的前天，父亲为我做了一盘香椿炒鸡蛋，在家里阴沉的氛围下，我草草吃完，现在早已记不得味道，但是印象里一直存着那份热腾腾的香气，多年不忘。

在那以后三四年，我终于念了大学，放假回家偶尔有机会尝到父亲的手艺，好像已经大不如前，父亲经历多年的心力交瘁也已经不常做饭了。很多时候仅仅是为了果腹，简单做些饭菜。菜的味道，和盛年岁月经不住熬人生活的打磨，一起褪色，小时候的味道，过了小时候，也就不再尝过。当年那些为人称道的好菜，父亲如今再做，菜和人仿佛一同老了，样子不再那么盛，滋味不再那么美，连父亲自己尝尝，都觉得岁月，果真不饶人。

味道与亲情相连，不管人与事的无常变迁。这一生，不管经历如何，与父与母，总有许多扯不断的联系，维系着这一世的亲情。我十几岁的青春岁月，父亲参与良少，而母亲则是缺席的。离开母亲的时候我还不会做饭，而七八年后再与母亲住在一起，我惊觉我做菜的味道和母亲竟然是相似的。生命里很多事情无法解释，很多缘由无法理清，但是命与缘终归总有它的道理。不必询问为什么，只是在这份难得的亲情里享受它的恩泽。不管那么多年母亲味道的缺失，再次尝到的一瞬间，仿佛只隔了几日光景，并不消那许多年。

如今母亲即将退休，我们都盼着早晚有一天，我得一安身之所，日日与母亲长伴。天涯海角我得一清净之地可随处安身，而母亲则无繁琐牵挂有我之地即以为家。一生都痴想着日复一日的永久，心中长念，希望得偿所愿。始终在心里守候一场繁花盛开，生活兑现给我的谶言，看中了我的踽踽独行，终究胜不了有心人婉转的执念。

“时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过去了就难再有。那时候，世界是青色的朦胧，和着缤纷的幻像，过去的时光，明明曾经拥有，却也永远像从未入怀那般让人眷恋非常。缓缓脚步，计量着留不住的年华。早春以为春已来，奈何流风回雪。晚春以为春尚好，却见芳泽无加，一瞬容颜老。这份来自时光的残忍我们每天都在经历，只是美好从来都不经意，不给人们多少时间去刻意珍惜。我们在变老以前体验，在变老以后回味。而不单以功过论生活，才是生命应有之义。活要活得内容充实，生活像是在饮窖藏多时的陈酿，浓而芳冽。如此，往后的岁月才没有悲哀。梁实秋写书，名字就叫“人生不过如此而已”：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我们凡人遇到烦恼只是深感烦恼，不见菩提。实则内心湛然，才无往而不乐。

偶尔也会想到中学里日复一日尝到的味道，不论当时对那些味道青睐与否，出了校门，与那些味道的缘分也就到了尽头。那时候红日映窗，寒苦以享。十七八的年华，朝暮最长。“单枪匹马与世界对弈，历尽磨难也不忘初心。做自己荣耀的骑士，勇敢追逐梦想的红日。”五点半，铃声起，万马奔腾。如今的我再听那些歌曲，还是能感受到那一轮四季早晨特有的温凉，手中不曾放下的书本，伴着寒风的楼梯，争分夺秒的呼吸，我被拼搏的人流和追逐未来的士气裹挟着前进，所有时间全部用秒算计。每一步奔跑都跨越千军万马的距离。而这段拼搏岁月里的饭香，定格在灰暗年华里，永远伴着汗水与泪水。清晨的清粥与干粮，中午为了节省时间大口大口咽下的面条，那些本来甚好却来不及好好体会的味道，在高考结束以后，在走出校门以后，此生恐怕也就不再能尝到。

大学时光过半，与味道的别离难免重蹈覆辙，但可以预想的是，多年以后，偶然翻开大学日记，一百多篇里的日日年年，看着看着还会想起阳光遍洒的清晨那碗驱赶宿愁的胡辣汤，还会想起清风徐来的夜晚那碗甜到心坎的杏仁茶。那么多独特的味道，记录着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我们因为生活去遍尝那些从未尝过的滋味，又因为铭记这些味道，留下了独一无二宝贵的记忆。我们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厨房与爱。生命中最不应该辜负的自然是爱，而镶嵌在爱之中的，便是那带着独特印记的味道。亲情之爱藏在父母那些年端上的热腾腾的饭菜里，伉俪之爱藏在丈夫或妻子在厨房每日的劳碌里。青春的记忆藏在食堂里，这一生的滋味，藏在所有尝过的味道里。

最爱的味道，只有此地才有，此地也只是在生命的这一小段才稍作停留。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走回轻雾蒙漫的光景里去寻觅，所有时光倒转，从冬季退回到初夏。清风弄发，笑语相加，故人还等在原地，陪我一起体会那些生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