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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部(外一篇)

2018-11-14高鹏程

山东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对岸彼岸河流

高鹏程

偶尔坐下来聊天或者读书,发现很多人在谈自己诗歌写作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音乐的作用。尤其是在写一首较长的诗的时候,没有音乐的陪伴是不可想象的。音乐,就像是灵魂的助产士,它帮助诗人凝神、酝酿情绪,把难以捕捉的情绪架构成可见的文字建筑,建筑里有温暖和呼吸的灵魂。

我相信朋友们说起的大约都是真的,我的确从他们的诗里面感受到了十二木卡姆的轻快、莫扎特式的明亮或者宗次郎的忧郁或者维塔斯的绝望,但我之前的确很少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是个乐盲,从小就不喜欢说话,有自闭症的倾向。很小的时候,因为身体孱弱不能安眠,很多时候我在深夜里独自睁着双眼,听着屋外不知名的夜鸟鸣叫,或者是某些更微弱的虫鸣。因为经常在夜里醒来,听到这些声音,慢慢地,由恐惧变成了依赖。它们孱弱、低沉,若有若无,仿佛来自树洞、大地的裂缝或者另一个世界,带着亡魂的孤苦,但却抚慰了一个失眠少年无边暗夜里寂寥的时光。

后来,家乡山野道旁新修了铁路,我又开始喜欢上了深夜里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起先依旧是微弱的,然而渐次变得清晰,慢慢地你能感受到大地的微微颤动,继而越来越剧烈。而随着那一声汽笛的响起,你会感到那随之而来的火车碾压铁轨的哐当声,它们整饬、有力、蛮横,毫不顾忌你的感受,直逼胸口。它们让你呼吸急促、胸口发闷,如临大敌,但又无法避开,你只能闭上眼睛,任凭它从你身上蛮横地冲撞过去,然后一意孤行,又渐行渐远,丝毫也不会为你稍作停顿。

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是一趟发自银川去往上海的K360次列车,经过家乡小站的时候是凌晨3点。那时我从未出过远门,以为那一声声渐行渐远的哐当声只是别人的命运,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趟列车发生什么联系,也未曾料到有一天我会搭乘它离开生活了20来年的故土。但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同样还是凌晨3点,同样是一趟逐渐逼近的列车,但这一次,我由一个命运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被它裹挟并带走的人。

在此后的10多年里,我被它反复挟持,在它的哐当声里写下了大量有关火车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解开陇海线上的人生不等式。但我不曾想到,我踏上的其实已经是一次未竟之旅。它在无数次的重复之后,终于向我暗示出了我的命运之旅的真正朝向:远方。是的,那是一个确定存在的地方,我曾在一首名叫《凌晨三点》的诗歌里记录下了获得神启时的感受:

凌晨三点

有人辗转失眠有人轻轻啜泣

凌晨三点

火车穿过针眼,缝补断裂的旅途

凌晨三点

有人起身去远方而远方甚至还没来得及铺上铁轨

这些年,在由陌生逐渐变得熟悉的异乡,在海边,睡不着的时候,我习惯听涛声,有时汹涌澎湃,有时如歌如哭,有时如泣如诉。那些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波浪声里,仿佛也藏着另一列火车。它从深海,我所不知道的命运的幽暗地带驶出来,但我从未知道它将要开向何方,沙滩肯定不是它的终点。在卸下那些潮水样的乘客之后,这一些由涛声构成的虚无的列车,继续在天空中隆隆驶过,它试图抵达的终点在哪里?

“我时常在原地漂泊,却渴望在不确定的远方,安下一个永恒的家。”我写下的这个句子,仿佛是一句偈语,注定了我的动荡。在外省谋生的10来年,我辗转换了五六个工种。大约是2005年底,我在寄居的一座南方县城里一间废弃的广播播音室里,读到了一组诗,其中第一首,是一首名叫火车的诗。它是旁观者的火车,又是在场者的,它似乎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说了。我无法言说当时读到它的感受,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仿佛这些年所有有关火车的经历,一下子都被激活。它是别人的火车,但却承载了我的所有心境。

在经历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后,我开始写诗了。我想,除了是一个阅读者,我还应该是一个创造者。我带着童年时聆听到的那些细微的声音抒写,我写到一棵树里面垂直奔跑的一列液体的火车,我写海边书系列里面由涛声组成的火车,我写萧关古道里漫长的时光列车,我把自己同样写成一列火车:天色暗下来。

车厢内外的光线交换了/彼此的位置。这时,我忽然发现,贴近车窗的外面,有/另一个“我”/它似乎坐在和我一样的车厢,但又和窗外的景物/奇妙地重叠在一起,它/是我吗?这么多年,多少个夜晚,它是否/一直陪着我,默默地在车窗外奔跑?/默默地替我,承担着旷野的寒冷/与孤寂。那些高高的树冠、巨大的山石、阴影,迎面而来,与它/相撞 穿越后退 又相撞……它真的/是我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对它的疼痛一无所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写下了大量有关火车的诗。我的耳畔始终轰响着火车单调又持久的哐当声。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我必须适当摆脱火车的挟持,我必须让自己学会更加缓慢,学会控制速度,学会用回忆去控制未来的方向。于是,我在有关怀斯系列的书写中,选择了一种更缓慢和低沉的声音。这种声音来自勃拉姆斯,来自勃拉姆斯的大提琴的声音。我是个乐盲,但是,当勃拉姆斯的提琴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找到了我需要的写作节奏:纡徐委婉而又气度沉雄。在这样的节奏里,我的想象里会出现怀斯画中的那幢孤立在原野上的白色建筑,以及宾西法尼亚费城郊外库尼尔山丘吹来的降雪之风。我的血液开始变得澄澈和宁静,我开始了《冬天的秘密花纹》的书写。

尽管我在勃拉姆斯的琴声里对着怀斯画册写下了大量与之相关的诗篇,但我其实对大洋彼岸这位画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在我以怀斯的口吻写完《遗世录》之后不久,传来怀斯逝世的消息,让我觉得万分吃惊。在完成了两首悼念性的诗篇后,我没有再写下有关这位画家的一个字。

很多读过我诗的朋友都觉得我写诗有时过于冷静、锋利和庞杂,缺少真正的美感。我接受这样的批评,但并不想刻意去改变它。我想我也应该是一个有温度的人,但是我同样发现,我喜欢的情感方式,往往就是近乎零度的处理。甚至激情,我也喜欢那种压抑着的:它在地层下面,炽热浓烈,如岩浆奔突,但上面永远被厚厚的岩层包裹。有时候,我还刻意在上面再放置一湖冰冷的湖水。我用沉在水底的一只铁锚,死死地堵住岩浆喷薄的裂口。

但我想,我其实也是在等待那个能够找到并拔出铁锚的手,如果它来了,我愿意承受它像锋利的月光一样在我平静的湖面狠命地一划,我愿意在铁锚被拔出的瞬间,发出这一生最酣畅的惊声尖叫。

对岸

站在萧山围垦区的塘坝上,陪同我们的当地朋友指着钱塘江说:对岸是盐官。心里一动,倒不是因为盐官是著名的观潮胜地或者出了徐志摩、金庸这样的文学大家,真正让我一动的,恰恰是盐官前面的“对岸”两个字。这一路下来,我所关注的一直都是江面上的事物,是此岸的事物。

什么时候,我开始忽略对岸的呢?

幼年时的北方家乡,一条河穿村而过,宽大的河床上面,流水细瘦几近干涸,多数时节村民们可以自由蹚过。两岸的人家大致雷同,土黄的屋舍、土黄的锅灶、土黄的脸色,人们都在默不作声地生活,并不关心彼岸的事物。只是在夏季暴雨季节,河水暴涨,隔开了东西两岸,有时把东岸的人隔在了西岸、西岸的挡在了东岸,这时候往往会传来呼爹叫娘、吆鸡喝狗的声音。尽管从未觉得彼岸的生活有什么不同,但人们急切想回到的,还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整个青少年时代,我都停留在老家的小城里读书、成长,不再见过另外的河流,也无从想起彼岸的生活。仅有的对于彼岸的想象,都是建立在书本上阅读,掀开《诗经》的第一页,就有一条河流阻挡住了我们的行程。然后,诗三百篇中,总是传来河水的汤汤之声,在一条又一条有名或者没有名字的河流两岸,记载着最古老的农事、祭祀和爱情。

是谁的句子?

“两千多年前的浪花溅湿我苍苔斑驳的草鞋。谁曾经贴着水面行走,并且歌笑歌哭?淑女与君子,艄公与过客,游民与弃妇,乃至时光与记忆,隔着同样一条河遥遥相望,构成周而复始的白昼和黑夜。如今,它又借助单薄的纸张间断了祖先的吟唱与后辈的倾听——这条跟血缘、传统、汉语有关的河哟。”

“人间的银河

此岸是高楼广厦

齿轮与车辆

而彼岸呢,彼岸有采薇的村姑、祈雨的礼仪,以及以渔猎为生的星罗棋布的部落……”(引文及诗句出自《横穿《诗经》的河流》,作者不详,致谢)。

毫不讳言,正是这些水气淋漓的诗句,勾起了我对彼岸的向往。但是,因为年少,因为生长在相对干旱的黄土高原之上,我无从进入这种文字背后的生活。而现实中真正有关彼岸的经历,只是在少年时期,跟随母亲去了一趟陕西,看到了渭河和泾水交汇时的景象。彼时我站在渭水此岸,惊异于浊流和清流的相交,遥想着对岸的情境,该是怎么样一个清朗世界。但河水阻隔,终究没有机会到对岸去看一看,留下的,仅仅是一个少年对外面世界的惊鸿一瞥。

直到毕业那年。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抉择之后,我踏上了前往南方某地谋生的旅程。站在一列绿皮火车的对面,和家人挥手道别时,忽然有了身处彼岸的感觉。列车启动、加速的期间,生活了20余年的小城熟悉的街景,忽然变得陌生。往日厌倦了的生活忽然变得亲切起来,但这已经不再是我的了,目送渐行渐远的小城和自己21年的成长岁月,泪水忽然就汹涌而出。

此后数年,我一直借居在东海边的一个渔港小镇。记得刚刚来到渴慕已久的海边,我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教书之余,我都会沿着通往海边的村道,走到海边远望,视线一直追逐到远处的海平线,而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一个古老的问题:海那边是什么?就像少年时期,坐在家乡门前的矮坡上想过的山那边是什么一样。

一段时间以后,初来时的新鲜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单调、雷同的日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去海边,原因仅仅在于那个古老的问题,其实早已有了答案,而我并不能为它提供更新的解答,很简单,山那边依旧是山,海那边依旧是海。仅此而已。

终于有了睡不着的夜晚。很多失眠的夜里我都在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过的生活吗?仿佛一个漂在河流中央的人,在瞻前顾后,看见自己的上游,已经永远无法再返回,而下游的河道,同样已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预设。“因为远方的某个低处,已控制了所有高处。”(胡弦诗句)如果不出意外,我也会像一条河流一样,被命运的岸线挟持、辗转、流逝,度过波澜不惊的一生。

是的,难以回返的上游,可以预见的下游,这就是一个临近中年的人的生活。除此以外,是否还有第三种可能?

我要去对岸,要踏上江边停泊已久的船

去远方

我为什么要热爱远方

整整一夜我辗转反侧

“做一个任性的孩子。”我闭上眼时

所有幻想都是一种相同的底色

——《黑》

在经历了无数个苦闷的夜晚之后,我读到了这样一首诗,眼前忽然一亮,是的,对岸,一个水声闪亮的词,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开始写诗了,仿佛《诗经》里的那个人,在暗夜里循着水声向彼岸摸索。

在此后一个时期的行走中,我都会有意识地接近一些河流,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检视我写下的有关河流的文字。奇怪的是,对于河流的抒写,我依旧把视角放在了对它的流淌、流速的观察上,对它的上游和下游的想象上,我甚至会专注于水面上的一个漩涡,一堆看不清楚的漂浮物,却对对岸视而不见。

我真的是丧失了对彼岸的想象力吗?或者,我的日渐昏沉的思绪,已经丧失了内心仅存的一丝对于理想生活的祈盼?

2014年的初夏,我有幸参加了一次采风活动,沿着一条江的源头,一直走到它的入海口,一路下来,我参与了一条江自始至终的流淌,通过体察它的前世今生,我感受到了一条江生命的节律和跃动。我目睹了一条江在它的源头诞生、泉涌的瞬间,也有幸目睹了它在入海口从容无言的告别。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回来以后,一同参与采风的马叙兄以此为题写了一篇散文,回顾了早年的一次盐官之旅,一个少年的漂泊史和中年男人的沉思跃然纸上。而我,若非那一句如醍醐灌顶似的唤醒,我想,时至今日我依旧会忽略对对岸的探究与想象。

一路下来,沿着钱塘江漫游时,我也看到沿途很多早年的古渡口。野渡无人,同样不见横斜的舟楫。已经实实在在地被废弃了,再也不见当年如过江之鲫的人流。不只是我一个人,过于便捷的交通、通信设施,的确毁掉了很多人,甚至一个时代对于彼岸的想象。

“其实也差不多,盐官能看到的一字潮,萧山同样也能看到。”陪同的当地朋友说。

但我想,毕竟,还是有不同的,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我想起了幼年时因夏雨暴涨的家乡的河流,那些被阻隔在对岸的村民,那些想回家的急切的眼神,想起早年离家时的光景,想起火车启动时突然看清楚的我生活了21年未曾看清楚的事物。

我们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漂泊?要经历多少河流的阻隔?而那些构成阻隔的河流,也许并不一定都是水声喧哗,它也许就是我们的一段经历、一种想法、一种欲望。它甚至就是一面镜子:流水、青铜、别人、他事,从中照见了另一个你,一个你自己不曾轻易看清楚的你。

也许彼岸,同样并没有我们想要的生活,但是,你可以站在对岸,用来观测自己此岸的生活,你会看清楚自己的生活和需要。

“隔江人在雨声中”。就算大河改道,就算河水泛滥淹没津渡,你必须给自己一只想象中的舟楫,一只始终停泊在江边等你的船,以便去彼岸建立那个观察点。只有这样,你才能看清楚自己的流速和流向,才能明白你所要的生活,你要珍惜的人,而不至于迷失。如此,即可信由人生如河,任其拐弯,也不会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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