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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面食记

2018-11-14宋长征

山东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馓子煎饼村庄

宋长征

煎饼在雪中飘

此时,月亮升起在夜空,像一张刚从鏊子上取下来的煎饼。我喜欢这样的意象,玉盘、玉兔太过空洞,哪有一张村庄里的煎饼来得实在与热切。煎饼入口,是一种咀嚼时间的味道,初而硬,就像一个懵懂的乡下孩子处处碰壁,这才知道人世艰难;继而软,清脆的菜蔬与谷物融合在一起,是日常的最佳拍档,是爱,是暖,是涉过千山万水而懂得真情常在。

煎饼是一个符号,但凡咀嚼过煎饼的人骨子里就添了几分豪情,这是北地的风物,是泱泱齐鲁之地的招牌。而我看时,一张煎饼像是一张人间地图,中间是小小的村落,辐射开来,是南,是北,是东,是西,是一个人从故乡出发,辗转奔波在远行的路上。这时与月亮映照,天上圆,地上圆,盈亏之间,一生不能舍弃的仍是那个村落的圆点。

那么一摞煎饼就是一部记录翔实的村庄志了,我需要从头打开,从扉页里的那张鏊子说起。

鏊子,与鳌同音同义,从漫长的时光中醒来,天地混沌,万物初开,沉睡了千年,又寂寞了千年,睁开一双深邃之眼。所以,当你看到一张鏊子的时候千万不要惊奇,世间的炊具皆有凹凸,虽形制大体相似,而功用不尽相同。鏊子是炊具中的叛逆者,一翻脸略微鼓起的肚腹向上,有石鏊、陶鏊、青铜鏊,一直到铁鏊,绵延到我们的村庄。

有一年我去临沂,在蒙山腹地有一面巨大的石鏊,三条腿,如同一只张望海天的大鳌。石面平整,如果有足够长的手臂,足够大的工具,在石鏊下燃起熊熊烈火,一定能做出一面足够大的煎饼,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李白有诗:巨鳌来斩海水动,鱼龙常走安得宁。怕就是说的此物,以喻造物神奇。

但九爷说的比李白还神奇,九爷说,鏊子啊,其实是诸葛亮发明的。咳,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天诸葛亮被曹操围追堵截来到沂河边,派将士数了数人马,损失过半,尤其一帮火头军在冲杀中死的死伤的伤,更不用说锅灶了,早在厮杀中丢弃在哪片荒野。找是不可能的,随处都是曹兵设下的埋伏,看看锣鼓兵还在,手拎一面落寞的铜锣,计上心来。老九爷说到这时卖了一个关子,说累得腰疼背疼,明天继续。我方才明白,赶紧给九爷捶背。诸葛亮命令火头军找几块石头,架起一面铜锣,在下面烧火,把和好的玉米糊糊一浇,一刮,揭下来就是一张能读懂三国演义的煎饼。

窗前的明月不变,村庄里的煎饼常新,煎饼所记下的村庄史,也是村庄的发展史。不得不说到旧年,旧年像一只扑朔迷离的飞蛾在光影中舞动,让你无法忽视那些贫寒的光景。

老祖母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老了,老了的老祖母擦了擦眼睛说起了有关煎饼的往事。但凡可食之物皆可入煎饼,这多像一篇散文的写法,但凡人间事物皆可作成散文,不用去想什么形,也不用去想什么神,事物的本身就具备了其形象与灵魂,你要做到的,只是沿着事物生成的线索,发展的脉络,以记忆为准绳,便可落笔成文。

粮食吃光了,就连地上的野草也如蝗虫飞过,只剩下残枝断茎。榆树皮是新鲜的,茅根草是新鲜的,而眼下要做的只需要把它们舂捣成糊,摊开在一面仅存的鏊子上。鏊子烧热,炉火红红,映照出失去筋骨的光阴。

我尚未经历如此窘迫的日子,不知道村庄是如何在风雪苦寒中熬了过来。小时,村庄里有的是地瓜玉米,作为细粮的麦子虽然少了些,但尚能支撑起日常。地瓜、玉米、高粱、小麦、荞麦、大米、小米,只要是人间谷物都能充当煎饼的原料,煎饼的口味也因此而不同。高粱玉米的糙,食之坚硬异常,需牙口较好者食用,老人忌之;地瓜的甜,把晒干的地瓜磨成粉状,勾兑成糊,颜色青黑,一如农人面孔;小麦米类的属于煎饼中的高档品,嚼来软糯,配之一棵新鲜大葱,可得田野之味,凝神中清风徐来,村庄改换了容颜。

这只是煎饼的形式,以几何状存在于桑间濮上,养育了村庄。食用煎饼,内容大于形式。在外乡人的眼中,煎饼之坚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鼓着腮帮子咬下,咬牙切齿,其状不亚于受尽人间苦难,不得煎饼真味。

而真相是“煎饼卷葱蘸大酱,撑得肚圆不上炕”“大葱蘸酱越吃越胖”,想想就让人齿颊生津。劳作的间隙,风从麦垄上吹来,紫色的梧桐花就开了,菜园子里的葱青郁着,放下锄头,随手拔下两棵,取一张薄薄的煎饼卷上,咔嚓一口,胃就暖了,血液加足了马力,骨骼增加了硬度,甩开膀子就是长长的一生。

葱是标配,酱是底色,而更多的菜蔬展示出煎饼的博大情怀。时间已不是当年,一根大葱咸菜条也能充饥;如今的煎饼成了餐桌上的常客,可卷肉,可卷海鲜,可卷飞禽走兽,可卷世间万物,大快朵颐间,食客们对煎饼也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其实早在《随园食单》中,煎饼已经有了上佳表现:“山东孔藩台家制薄饼,薄如蝉翼,大若茶盘,柔嫩绝伦”“吃孔方伯薄饼,而天下之薄饼可废。”挑剔如袁枚者,原为江南钱塘人,不曾想也为一张薄薄的煎饼所折服。

这还不算,铁杆的煎饼拥趸要算上那位“写鬼写妖高人一筹,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的蒲松龄。蒲老头可爱,一生清贫柳下听古,一盏茶换你一段人间传奇,而后为齐鲁之地写下最早的美食广告《煎饼赋》。“煎饼之制,何代斯与?溲含米豆,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鏊为鼎足之形,掬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淜,乃急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一言道出煎饼的形制。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煎饼,把放酸的米豆混合在一起磨成糊糊,一鏊,一勺,一火,一手,一旋,须臾间“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这是对煎饼最大的褒奖,以一管通灵之笔将煎饼赋予了灵魂。以致很多时候,我想那些可爱痴情的花妖树精在面对一位青灯黄卷的书生时,是不是也动了做煎饼之心,从书页里,或者墙上画中款款而下,点火弄灶,让爱情成为素朴的日常。

煎饼有灵,当我做好充分的准备想要写下这一篇文字的时候,不得不被一些俗物所打扰。我知道,日子在继续,便会有波折在继续,无论情绪上的,身体上的,还是节气上的,都会积聚在一起。而月圆准时到来,在我落笔的那一刻遥挂在云天之外。月色静默,村庄静默,在这巨大的静默中,一张煎饼波谲云诡,出现在我的记忆之中。

外祖母从这静默中披衣而起,月光瑟缩着,月光所看见的真相就是村落里的人们一贫如洗。好在,还有那么一点点粮食,好在昨日收到从关外寄来的书信,外祖父言简意赅——让孩子来吧,随着村里人,也要有个照应。

这一天村庄动用了库存,为了男人为了孩子,也为了将来的日子,村庄里的女人们要做一次与煎饼有关的博弈。鏊子是现成的,有人在烧火,蓝色围巾在风中颤动。有人在搅磨面糊,地瓜、玉米、麦子混合在一起,眼神动情而略显哀伤。有人在摊饼,将一只竹制的刮板顺势一刮,煎饼摊开,像是对命运敞开了胸怀。有人接着用双手把团成球状的面团放在鏊子上,继续下一次摊开。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在几十年前的那个初冬,村庄里的男人准备闯关东的前期工作。我舅就是那一年走的,十七岁,跟村庄里的更多男人一样身背一包活命的煎饼,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个更加寒冷的地方。

多年之后,我去过那里,窗外雪在下,燕山雪花大如席,是不是我舅当年的路上雪花如一张张煎饼在天上飘?那里是哪里?从一座村庄到另一座村庄,是多少煎饼周长的距离?我找不到答案,只是在我舅的坟前放下一卷如旧年册页的煎饼。

煎饼在雪中飘,是否每一个远人在月圆的当口,都会想起那座遥远的村庄。

馓子的隐喻

村庄的清晨醒得早,这早里包含着村庄一直以来的精气神,一声长长的鸡鸣是必要的,划开亘古的夜色,敲落满天星辰。接着是一声稍觉倦怠的狗叫,守了一夜班,在月光下追着一个可疑的身影走了很远,这才放下心来,钻狗洞,进狗窝,在一层浅浅的睡眠中守护着村庄。

接踵而至的还有人声,母亲披衣而起的声音,窸窸窣窣,惊醒了身边的孩娃,眯着眼睛到院子里撒了一泡尿,接着入睡。小贩的吆喝声也来了,沿着薄薄的残留的夜色——打豆腐来,刚出锅的热豆腐!声音里还滴着露水。卖馓子的小贩把声音调高了几十个分贝,近似即将在喇叭里响起的花腔女高音——称馓——子——哩!称字几乎省略,馓子俩字飘上云端,一个哩字飘荡成很多个哩在村子里绵延回响,天光大亮。

我对馓子的记忆颇深,馓子跟油价,这是母亲说的,一斤油够一家人吃上一个月,一斤馓子呢,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报销。母亲不大买馓子,村里人也很少有人买,只是哪家有老年亲戚病了,身体不好,或者清明、十月一,这才循着飘荡的花腔出来,喊住卖馓子的小贩,称上那么一斤半斤。

馓子充数,论重量,一只木箱里装不了多少。卖馓子的李大脑袋一边摇晃着大脑袋,一边小心翼翼打开木箱,木箱油渍渍,掀开跑出一股不好形容的香味儿,像啥呢?像婴孩急爪爪一把抓住就往嘴里塞的奶香味儿,像过年时炖大肉飘溢出来的肉香味儿,其实呢,就是一股馓子香,忽而薄,忽而厚,忽而淡,忽而浓,就这样飘进童年,可以记忆一生。

我现在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古老的镇街,很多年了,街道的分布图几乎不曾改变,改变的是临街的房子。早年骑着二八自行车气喘吁吁买作文书的新华书店还在,只是被粉刷了一层黄。排着队或者爬厕所高墙进去的电影院被人扒了,盖上了一排商品房,据说价格卖得不错。当年一赶集摩肩接踵的供销社大院还在,空荡荡的房屋空荡荡的院落生满荒草,偶尔跑过一条黄鼠狼,惊飞正在草间觅食的一群麻雀。临近供销社大院的大水坑,我曾经做过一百次想象,是不是与历史上的一位名人有关。

这里是孝子故里,也就是所谓的孝悌之乡。孙寺是一个古老的乡镇,具有悠久的文化历史。据清道光庚寅(成武县志)载,明崇祯(1636年),为纪念东汉经学家孝子孙期,于此建孙孝祠。东汉经学家弃官孝母,世代被人传颂,清末以来,该孝祠渐盛,并演变为“孙孝寺”进而简称为“孙寺”,如今孙寺仍有孝子庙、孝子街等历史古迹。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早年的孝子庙烟火旺盛,但凡逢年过节去上香,可保子孙孝敬,瓜瓞绵延,香火得以承继。只是后来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砸碑、扒墙,一把火烧光了封建残余。

我不知道归去多年的孙期会作何想象,在云端看着愈来愈远的故乡,一幅幅往日景象胶片般掠过脑海。泽是久远的大泽,大雁北归,池塘边的柳枝低垂,一只狗,活成忠诚相伴的朋友,在看见放牧的猪羊想要钻进庄稼地时,快如电光,将它们低声唤回。“孙期字仲彧,济阴成武人也。少为诸生,勤习典籍。家贫,事母至孝,牧豕于大泽中,以奉养焉。”手中所捧是一册典籍,在传统中寻找生命的要义。身边所牧,是生动的乡间时光,这一生,无非箪食瓢饮,便可度过寒凉。家贫而孝,这没什么不好,至少能以一己之力跪乳反哺,也便活得坦坦荡荡。“远人从其学者,皆执经垄畔以追之。”这是一幅古代的求学图,人与人之间不以财物的多寡划分阶层,人有所学,思有所养,成就了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我在跳跃中寻找,企图从日渐模糊的农耕图谱中寻找到消弭的村庄古风。卖馓子的小贩骑上自行车远去,飘荡的花腔回旋在村庄上空。此时,早起的母亲已经把院子收拾妥当,做好的饭食摆放在餐桌,睡了一个回笼觉的孩娃自己穿上衣服,擦了擦鼻子拿起馒头就着咸菜就吃。那眼光乜斜着,看见母亲手中的馓子发出更加晶亮的光,而后委顿下去。即使孩子也知道,这是老年人才能享受的吃食。

一位乡间母亲走在返归娘家的途中,这画面想想就让人觉得温馨。每一个人都是爹娘的孩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爹娘在家就在。抛却繁重的生活,在返归的光影中她们恍若回到了年少时光。可以像男孩子一样上树捉鸟,可以在日落黄昏后羞怯着沿着月光约会意中人,可以在出嫁时哭得花容失色,这一去不是山高路远却也岁月长长。

这时的馓子是满满的孝意,卖馓子的小贩用报纸层层包裹,最后系上一根牛皮绳以便携带。

初中时,我在同学起子家见过制作馓子的流程,进院,起子介绍那个矮个子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我差点叫出声来。起子知道我想起了什么,说没事,大家都那么叫,也便释然了许多。

很多年了,镇街上的很多人家都会馓子制作,兴盛时有40多户人家,老人孩子,每天早起晚睡,把炸好的馓子码放整齐。卖馓子当然是男人的事情,沿着鸡鸣上路,走村串巷,一天行程几十里。镇街上的馓子起源于不远的单县,单县多回民,在每年的古尔邦节、圣纪节,以及婚丧大事中都把馓子作为待客的主要面点。只不过与汉民的制作不同,回民制作的馓子一般为多层圆柱形,而镇街上的馓子多为瓦片状。把用盐水和好的面捋成细条盘于盆内,逐层加油以防粘连。油温刚刚好,一人用苇子秆将馓子坯取下,慢慢抻长,放入油锅内,稍炸,将苇子秆抽出按压中间,使成瓦片状,待色泽金黄时捞出。

馋嘴的孩娃一般不需等待太久,村庄里哪个老人的床头不放着一层报纸包裹的馓子呢。跟随母亲去六奶家串门,六奶转身取出几页馓子说,孩儿,吃吧,这是你大姑今晌儿带来的,还酥着。馓子入口即化,这也恰巧符合老人们经风历霜的胃口。在那时,馓子作为一种孝心在村庄里流传,在清简的时光中浮出水面,像一叶轻舟,载着不尽的亲情流转。

人入史册,必因其风骨而起,或仗义疏财,或精忠报国,或因其良善悲悯,而在大泽里放猪的孙期呢,“里落化其仁让。”附近的村落都被他的仁爱谦让所感化,形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民间精神。就连当时蜂起的黄巾军也相互商定,无论如何不能侵犯孙先生的家。郡太守举荐其做官,派遣小官送来酒肉,我们的孙先生却依旧手捧一卷册页赶着猪头也不回地进入草丛。司徒黄琬知道他的学问很高,也来相邀,先生仍不为所动,“不行,终于家。”

这一幕记载在《二十六史》,以叹惋收笔却也落笔从容,人世浩荡,能持守一种清简的情怀也可以算作善始善终。

我在追寻往事的蛛丝马迹,误打误撞将一叶云淡风轻的乡间食物作为引子,企图打捞即将消失的传统或古风。这或许有些牵强,但在事物的背面总会有一些线条若隐若现,在那里是我生长多年的村庄,村庄在,家就在。你知道的,回味往日情景,舌尖上是一缕故乡的味道。

点心记:黑暗中的甜

老屋寂静,老屋坐落在时间的中央,等我造访。门锁着,锁与不锁没有什么区别,我丢下书包,只稍稍用力,就把旧年的那道门槛取下。这是我进入老屋的最好方式,就如现在,当我坐在屏幕前,就出现了童年清晰的一幕。

暮色透过木格窗棂,轻轻的脚步声惊醒一只正在觅食的家鼠。有时我想,我的童年是不是也像一只蹑手蹑脚的老鼠,出现在时光的某个角落,我要寻觅这人间的暖,也需要一些粮食来充填饥饿的肚腹。木箱放在老屋的一角,开始用来盛放母亲的妆奁或衣物,后来用来放置姐姐们的衣服和一些家织土布。之所以叫土布,无非是勾勒一些井状或者河流波纹的图案,借以表达我们朴素的图腾,地瓜花、石榴花,或者芝麻花,寓意瓜瓞绵延,人丁兴旺。

我能想到的甜,就是在黑暗中抿住舌尖,像火焰上的一粒糖,像齿颊间吹过一场浩荡的春风,或者像没有痛苦的死去,浮在时间的水面上,渐行渐远,一直向繁花似锦的时间深处漂流。

村庄里的点心,一是作为走亲访友的礼物,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叮当作响,车把上挂着一个人造革皮包或者一只土篮,里面无非是几只冷硬的馒头,还有几封快要颠碎了的点心。首先是用来祭拜天地或先祖,燃一炷香,三拜九叩,祈求这一年风调雨顺,和睦平安。正月十五一过,这才轮到了我们。一层一层打开,口水就要溢出嗓子眼。

我怀疑母亲的极度吝啬,把点心隐藏在木箱的某个角落。我费力地踩着一只板凳,摇晃中那只家鼠仿佛也绷紧了神经。它已经钻进洞穴,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打量着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小活物。木箱上面是堆放的棉被,我需要涨红脸庞用肩膀抵住,才能将一只近乎偷窃的手臂伸进去。指尖在触摸,昨天抠开的小洞能明确探知出来。我只需要一块小小的点心,只要一小块就能满足我对甜的欲望。暮色渐浓,我用牙齿轻咬这黑暗中的甜,用以度过艰涩与孤独的童年。

点心一词的来历充满正能量,相传东晋时期的一位将军,心疼将士们浴血沙场,一道军令,命火头军烘制士兵家乡的糕点,河南的、山东的、江西的,但凡能说出名来就要使出浑身解数。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在这茫茫的征途上,除却金戈铁马竟然还有一缕故乡的味道,莫思乡,思乡人断肠。这是马革裹尸的点点心意,说起来让人悲伤。

我们村的点心,大多是从不远处的葛庙集上购买。有大青果,造型粗粝,一身裹满白砂糖,质轻,一咬一口空气。有白橘饼,形似柿饼,挂的是糖不是霜。有蜜饯,长成水饺的模样,咬来一口蜜意,似乎甜得有点离谱。我最喜爱的还是蜜三刀,分为大三刀和小三刀,叫蜜三刀肯定涂了蜜,甜而不腻,酥而不烂。

村人习惯称之为三刀子,听起来像是面前站着一个脸有刀疤的莽汉。实则不然,据传蜜三刀最早产于距离我们村三百里的徐州。话说北宋年间,老饕苏东坡在徐州任职,和云龙山上的隐士张山人过从甚密。一日,苏大爷和张山人在放鹤亭上饮酒赋诗,苏大爷兴之所起显摆刚到手的一把宝刀,在饮鹤泉的青石井栏上连砍三刀,留下三道深深的刀痕,而宝刀无恙。恰在这时,侍从送来茶食糕点,看起来诱人可口。有人起哄,说苏大爷才高八斗给点心起个名吧,于是才有了蜜三刀之称。这多少有些牵强附会,无非是借名士之名为自家生意做免费广告。

我理解这样的初心,却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把仅有的两包点心隐藏在木箱的角落。多年来我有过很多次揣测,是为了留作走亲戚的礼物,还是留给身陷病痛的父亲?乡间的日子瘠薄,我们很多年似乎都在刀刃上行走,一个穷字,几乎涵盖了我的童年记忆。但你不能劝慰肚腹间生长出来的另一只手,它在试探。第一次,母亲竟然没有发觉,我把木箱里的衣物、土布规整如初,把木箱上面叠压的被子整好,一转身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第二次,母亲仍然没有发觉,我轻车熟路找到同样的地方,从鼠洞大小的小口里摸出一块蜜三刀,让舌尖再一次刮起春天的风潮。第三次,第四次……两包点心到底有多少致使我在一瞬间惶惑。好像那是一个甜蜜的洞口,源源不断的甜在黑暗中流溢,一丝丝,一缕缕,成了上天赐予的点点心意,以满足我贫瘠的童年。

点心,正餐之外的甜蜜补充,翻开《红楼梦》,碧粳粥、山药糕、豆腐皮的包子、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菱粉糕、鸡油卷儿、螃蟹馅小饺儿、松穣鹅油卷,林林总总,把一座大观园经营成了一座人间点心铺子,怪不得莺声燕语,甜甜糯糯。却也是落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如此说来葛庙集上的烧饼、肉盒子也算点心。每逢赶集,我会看家狗一样等在母亲归来的路上。路旁沟渠里的野花在开,田野里的麦子疯长,奔忙的蜜蜂蝴蝶在酝酿一场又一场花事。我伏在青草丛中,眼看着一位位过客,直到看见母亲的身影。你知道的,只有母亲不会让你失落,打开人造皮革的提包,烧饼、肉盒,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可以过渡到下一次集市。

由此可见,点心不但入史,也可点点心意承载文学。唐传奇《板桥三娘子》有记:“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於食床上,与诸客点心。”这里的点心暗含阴谋,作为一种诡谲的道具出现,让人心惊。

故事说在汴州西有一家板桥店,老板是一位叫三娘子的寡妇。徐州客人赵季和有一日路过此处,顺便歇歇脚。三娘子待客甚厚,夜深时喊来诸客饮酒。多亏赵季和多长了一个心眼,才发现惊天秘密。“至二更许,诸客醉倦,各就寝。三娘子归室,闭关熄烛。人皆熟睡,独季和辗转不寐。隔壁闻三娘子窸窣,若动物之声。偶于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厢中,取一副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厢中,取出一裹荞麦子,受于小人种之。”

凭空幻变,灶前耕田,且须臾春秋,收获了谷物磨成面,制成有巫蛊之力的烧饼。吃了烧饼的客人“忽一时踣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让赵季和惊出一身冷汗。

再次投宿,赵季和带了和三娘子一模一样的烧饼,趁三娘子出门的间隙置换。“才入口,三娘子据地作驴声,即立变为驴,甚壮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过路客赵季和收获了一头健驴,游走在风雨路上。这是典型的因果之报,借一张烧饼寄托了民间愿想,若歹意,天必惩戒。

我已经忘记我偷食点心的伎俩被母亲发现时的场景,无非是抠索着手指站在黑暗中羞红了脸。母亲卧床的那一年,我问,为什么把点心藏在木箱里。母亲说,你看咱家的羊,好好的草放在地上不吃,你给系在高处它想办法也会吃到。

我默言,在无边的沉默中舌尖泛起一缕清澈的甜,亦有隐隐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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