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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官韩武

2018-11-14范志军

山东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副区长常务区长

范志军

1

小会议室像澡堂子似的,热烘烘,雾蒙蒙;又像是重度的雾霾天,整个空间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尽管两台柜式空调机面对面的吹着,还是吹不走满屋子的燥热,满屋子的烟气,因为那燥、那气是从人们的腔子里喷出来的。

从下午两点到现在,人们就坐在这里耗着。一动不动,光说话,光喝水,光抽烟。

终于人们说不动了,满屋子任谁也不再吱声,都眼巴巴地瞅着一个人,那个坐在会议室长条桌堵头,主持人位置上的韩武。

韩武是这个会议室所有与会人员的头,也是这个城市最核心的区域,河东区的最高首长——区委书记。

此时,韩武韩书记用双手的大拇指肚在太阳穴上划着圈,他的舌头因吸入过多的焦油发麻,他的小腹因喝了太多的茶水发胀,他大脑的血管一蹦一蹦地跳个不停。可是问题,区委扩大会全体讨论一下午的问题,最后又像足球一样,蹦蹦跳跳地被踢回到自己的身上!

韩武长吁了一口气,罕有地没做总结性的讲话就宣布了散会。

具体说,让区委区政府大小领导们纠结不清、让区委韩书记颇感头疼的问题与前不久的市委书记履新有关。

市委主要领导走马换将应该说是一种常态,三年不算短,五载不算长。并且每任领导都会因自己的阅历水平和魄力喜好为自己主政的一方热土带来理念仰或是实际上的变化。就拿韩书记主政的河东区来说,河东区的主街道也即是本市的主街道。二十余载,主街道上的街树每隔五年八载就会有不同的更新。还是韩武在街道当书记,那时的街树基本是一水的杨树柳树。据父辈们讲,还是建国初种下的,每至夏季,浓荫蔽日,鸟唱蝉鸣。可到韩武做了副区长,杨柳树就被换掉了。

杨柳属于本地树种,命贱,遇到好雨时节插根扦都能活。但一到夏季就会飞毛毛,那轻柔的杨絮柳絮迎风而起,随风而落,打着旋地黏到人身上、脸上,钻进领口、耳孔,更有甚者进入鼻孔里,让你忍不住打喷嚏。

新来的市领导说别小看了这大街上的树,公园里的花,它们就像穿在人身上的衣裳代表着一个城市的外在风貌和品位。这种遍地俯首皆是的杨树柳树太过普通,不仅不高雅,还会影响城市形象。所以政府一声令下,换!

记得当时韩副区长曾带领一众人马按照市府的指令突击刨树坑,伐大树,不足半月,就将这城市主要街道两旁夷为平地;接着起五更,爬半夜,又是半月,愣是将小腿肚子粗的法国梧桐一水地栽种在马路两旁。而今,法国梧桐长到现在,也算得上城市的一道亮丽风景了!虽不能和上海、南京的街景相比,但肯定也会成就一番小气候。可惜的是,法国梧桐落户此地颇有点水土不服,因土壤偏碱,又冬季偏寒,喜酸愿暖的梧桐长得并不茂盛。且隔年就有枯死发生。到韩武从副区长到区长又在书记的任上干了几年的光景,街树终于从法国梧桐到银杏树又轮回到现在的杨树、柳树了。韩书记有时站在四楼办公室的窗前朝下看,他就想,假如当年不砍不伐,也许这路两旁的树会长到窗户高了!

嗟叹是嗟叹,感慨一番也就过去了。韩武是坦荡之人,况且在体制内摸爬滚打几十年,啥事没遇见过?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一笑了之。可如今碰到的事 ,能让韩书记愁肠百转,大小区领导纠结不堪的肯定不是换街树这等简单,而是真真的遇到坎了。

2

新来的市委书记是从临市的市长任上过来的,此人在临市就以干事大刀阔斧著称。这次来临东做书记,在官员百姓们或期盼或观望或冷眼的各种揣测下,愣是三个月按兵不动。就在人们嘘口气,以为新书记是想在书记任上平稳过渡,拿个升迁的经历时,市委书记却向人们展示了他的大手笔。

新书记的目光可没盯在几棵街树上,而是瞩目高远。越过树冠、越过楼顶在整个城市的上空探寻,他在作一篇大文章。他请来清华和同济两只顶尖的规划队伍,对全市发展的总体规划做了新的设计和修订。常委会上,当秘书将经过整合、兼具南北不同风格的新城市总体规划放在每一位常委面前时,除了少数几位知情者,大家无不吸了口气!

临东市属典型的北方省辖地级市,发达程度按当下的标准属3、4线城市之间。城市骨架还是日伪时期,满洲国时打下的。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虽城市规模和人口都有较大幅度提升,但依然没能突破过去的框架。特别是老城区,城市干道,给排水、供暖等基础设施基本沿用老旧模式。

新的规划立足现实,放眼未来,格调高,立意远。将本市山水资源与人文景观完美结合,确实给城市发展勾勒出了一幅宏伟蓝图。让生于斯,长于斯,或建设于斯的城市掌门人无不感奋。

感奋之余,竟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沉默一般是重要讨论发言前的序曲和酝酿,可是沉默时间长了,却有了冷场的嫌疑和尴尬。

书记洞察秋毫,他要排遣这种不良的情绪。于是,他点名让政协主席先发言。常委会只要不是讨论干部问题,人大、政协的主官都要出席的,即便涉及干部,书记也要事先问问二位元老院长老的态度。

让政协主席先抛砖,书记心里是有谱的。老主席任此职位前曾很长时间做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和当时在临市做政府市长的他多有交集,彼此的心思很是了解。

政协主席是个聪明人,当然知晓书记让他率先发言的用意。他首先对这个规划进行了点评,溢美之词听起来一点也不浮夸,对规划的定性既高调又精准。说完这些,他瞥了书记一眼,书记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其他人,而是在看眼前的茶杯,但脸上的舒展确是显露出来。

政协主席还是个务实的人,当然更清楚在场的各位沉默的原因。于是话锋一转,很委婉,也很诚恳地道出了自己心中也是大家心里的忧虑。

他引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名言,借此渲染自己的观点。“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图画。”可我们,是啥纸?擦屁股纸!城市老旧,基础设施破败,人口密度大,老与新纠缠一起,旧账未清,又添新账。平地起垒,反倒好弄,就这种尿掺屎,屎掺尿的才不好办。

政协主席一席话引起了与会者的共鸣,常委们不再沉默纷纷亮明观点。虽各有解读和不同感受,但感慨颇多的还是目前城市的现状。最后话题便集中在城市老旧,违章建筑横行于市这个长期困扰城市发展的问题上。有的常委用毛与皮来解读本市的违章建筑,说,该市的违建如同长在皮上的毛,有建筑物的地方必有违建相互共存,多的数不清;还有的将违建比喻为生在健康肌体上的毒瘤,不仅自身膨胀,还严重地损害了健康机体的正常运转。常委们说,如果不对城市违建有效加以解决,别说落实规划谋发展,即便是维持城市有序运行,都将是句空话。

书记便问,既然如此,为啥不治理?

在座的面面相觑。其实,不是没治过,这些年,大大小小,前前后后也打过几次战役,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都效果不佳,无果而终。

书记没再深问,书记来之前,对该市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来之后,对临东的市容感同身受,并做了细致的调研。书记对过去的事情没做评价,他要的就是今天这个火候。

书记将手一挥,既然大家一致认为城市违章是阻碍我市发展的瓶颈,那我们就暂且将规划的事放一放,我们要先打一场攻坚仗。将生在皮上的杂毛薅掉,把寄生在健康肌体上的毒瘤割掉,还城市一个本来的面貌。这场仗打赢了,往大点说是对我们执政能力的考验,为下一步的谋发展,落实城市总体规划揭开序幕;朝小里讲也是先易后难,先期拿掉些碉堡,拆除些羁绊,为后期的跟进小试牛刀,岂不一举多得?!

3

临东市辖三区四县,城区人口号称百万。一条临水河蜿蜒流过,将临东一分为二。临水东为河东区,西为河西区,改革开放经济发展,靠近河西区又衍生一区,即经济建设开发区。

从满洲国时延续下来,民居和商贾贸易基本都聚拢在河东,而河西主要是摆放工厂企业的。近年来,河东人口密度日益过大,民居密叠,道路拥堵矛盾凸显。政府为解此忧,有意在河西建房,鼓励人们迁到河西,但收效不大。后来新建开发区,那里的空气清新,规划合理,且房价比河东明显低一大块。为拉动西迁,政府率先带头将政府办公楼建到了开发区,市委一纸文件,要求共产党员带头在开发区买房,但效果仍不明显。开发区房源充足,房价仅是河东的一半,人们买房的不少,但真正住的不多,每天公务员上下班,政府还得置办大客一车车地来回倒腾。

因历史的积淀,河东区的违建较其他两区严重的多。这次拆违,全区承载了全市60%—70%的任务量。一开始,区里上下对此次拆违行动还是积极主动的。违章建筑,说到底,还是违字在先,有碍观瞻是小,主要搅乱了公众秩序,侵占了群体利益,违反了公平正义原则,但凡心有良知者对此还是心生厌恶的。只不过,先前违建的势头没压住,让小人占了便宜卖了乖,其他人心内便不平衡。久而便形成了一种攀比心理和恶性循环,好像谁奉公守法了,谁不挤占一块了就是窝囊废就是吃了多大亏似的!

经两个月的治理,全区小打小闹的违建基本过了遍筛子,梳理过后的河东区,宽街现敞亮,窄巷见流畅,市场欺街占道消失,居民小区整治有方。套用现下一句时髦的话叫,初见成效!

市委书记审时度势,马上召开全市再动员大会,总结前段成绩,找出存在问题,着重提醒各级干部不要有松口气想法,务求拆违行动取得深入。

其实,即便市委不提醒,韩武韩书记也没敢松口气,相反,随着河东区拆违行动取得阶段性的进展,这口气反而愈发上升,竟至提到了嗓子眼!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过去没剪掉头发,秃疮尚能隐蔽在毛发之中与其共存,现在割去了头发,藏在头发中的秃疮一下子就显露无遗了。

河东区三大违建,举市瞩目。它不仅生在头上,更长在人心里,一直是韩武书记执政河东区的一块心病。

今天,韩书记召开区常委扩大会,就是研究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如何根治这三大违建问题。可是,从下午一点到下班前,商讨来,研究去,人们对此也没能拿出个统一有效的办法来,最后还是大眼瞪小眼,眼睁睁地瞅着韩书记韩掌门拿出锦囊妙计来。

翌日早晨,韩书记去了趟市容办。市容办是专为此次拆违行动成立的。由规划局胡局长兼主任,另从城建、城管、公安等抽调精兵强将共同组成,俨然一派战地参谋部的架势。

等了好一会,胡局长,也就是现在的市容办胡主任才从小会议室出来。冲老韩抱抱拳,以示怠慢了。

没等韩武讲话,他拿起韩武身前放着的一杯茶水,一扬脖,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精光。那水是局办主任给韩书记倒的,因为热,老韩就没动,刚刚凉到温凉不沾的,却让他一滴不剩地给占了先。

老韩一乐,至于吗?忙到水都喝不上一口?

老胡一呲牙,还喝水呢,能喘上来气就不错了!不是给你抱怨,从一推开这屋门,就一分钟没停下来。先是开会,研究如何落实市委会议精神,推进拆违向纵深发展,对各区进行督办考核的做法;接下来就来了帮记者,还不是市里的,肯定是市里媒体勾来的省城媒体,缠着我非要报道咱市里拆违的事。

韩武说,你也忒事必躬亲了,这样的事,你交给底下来办,顶不济出个副职就成了!

胡主任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也想这么着。可宣传部常委部长亲自来电话,让我务必亲自接待。你说,我还能咋整?

韩武没说话,也跟着叹了口气。

老胡喊办公室主任,拿自己的极品铁观音给韩书记重新泡上一壶,然后自己坐下来,说吧,你韩大书记到我这小门户有啥贵干?

韩武说,我还能有别的事,这时候找你老弟,肯定不是喝酒的事。

老胡嘿嘿一笑,狡黠地说,喝酒的事,只要不在中午,不花公款,没问题。别的,免谈!

韩武说,你小子跟哥耍滑头!

老胡说,还真不是。我虽不是哥肚里的蛔虫,但哥要说的事,老弟爱莫能助。

韩武说。我也不是难为你,可你毕竟是近臣,在皇上身边游走,能帮哥吹吹风。

老胡略一沉吟,说,哥,老弟为人你也清楚,能帮到,我绝无二话。前天,也就是大会前,研究下步推进的事,我不是表功,曾侧面将你们区的情况跟书记念叨了。我的意思,河东区较之其他两区特殊,况且前阶段韩书记下的功夫挺猛的,下一步……可没等我往下说,书记就截住了我,你猜书记咋说?书记说,前段河东区工作不错,有目共睹,所以这次大会一定提出表扬。至于你说的特殊,无非是违建比其他区严重嘛!严重说明以前工作没做好,虽然不能算到一届区委头上,但新官要理旧账,为往届欠账买单也属正常。你今个若不是来逼我,这话我就算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你说的!

从市容办出来,韩武心里怏怏的。老胡与韩武在党校同过学,尽管滑点,但对朋友还是实诚的。话说到这份上,就不能再说旁的了。

韩武拿出电话,翻到一个号码,想了一下,还是按下去了。片刻电话接通,他对着电话小声说,麻烦你帮我约一下,有些情况必须得当面反映。

4

在市委大楼前,韩武没马上下车,他看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20分钟。他闭上眼,好似假寐,其实大脑一点也没闲着。他思忖,书记很忙,答应见他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不会有过多时间给他。如何在短时内既全面又重点,简明扼要不啰嗦地将河东区的苦衷向书记陈情,以求得书记不反感还能理解还真是不容易。

还有10分钟,韩武下车,他没走电梯,而是走的楼梯。韩武近年身体有些发福,血压和血糖都有点超出警戒线,医生嘱他要注意多动少餐。但韩武平时工作忙,应酬多,拿不出整功夫锻炼,爬爬楼梯也算不错的选择了。但今天爬楼还有另一层含义,他要借此功夫,把思路再理一下。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韩武从书记办公室走出来,他还是走的楼梯。

与上楼梯时相比,韩武下楼的脚步更迟滞。他脑子里此刻有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既有些许感奋又似乎带有一点沮丧;既没有一吐而泄后的快意,又似都在不言中。韩武的情绪就在这两者间徘徊着。

在全市领导干部大会和其他不同场合,韩武同新来的书记有过谋面,但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坐到一块,喝着茶水说话,还是第一次。韩武正斟酌着如何开场白,书记说话了,新书记单单瘦瘦,戴了副眼镜,乍一看不像个统领一市的封疆大吏,倒像个斯斯文文的大学老师。

书记很随意地问,平时除了工作,还有些啥爱好?书记的语气像拉家常,不似跟下属谈工作。

韩武对书记的随意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先放下自己的思路回答书记的问话。他想了下,说,这些年都瞎忙了,除了工作就是应酬,还真说不出有啥特殊的嗜好。似乎觉着这样等于没回答书记的问题,又补充道,这两年年龄大了,总想腾出工夫来,练练字,主要还是将心静下来。说完对书记憨憨一笑,书记平时喜欢干点啥?

书记也一笑,说,干咱这行的,身体是个人的,可时间是党的,跟你也差不多,想法不少,却很难实现。我睡眠不太好,夜里老睡不着,电视里也没啥好看的,有时就看看足球。

一提足球,韩武来了精神。韩武对书记说,不瞒您说,年轻时我在大学还是足球队的,后来踢不动了,也爱看。可这几年,看也不看了,你技不如人这是现实,输也不磕碜,可你起码得有点血性呀,得有点不服输的精气神呀!

看韩武情绪激动,书记也兴致盎然。书记接道,是这个理,但光生气没用。有时我也琢磨,为啥有些队员在俱乐部里踢得虎虎生风,像条龙;可一到国家队,就判若两人,似条虫?书记瞅韩武一眼,没待他回答,就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这其中的原因很多,抛开体制、机制、政策激励等因素,我觉着跟主教练有很大的关系。中国在选主教练的问题上,走了很多弯路,但也有成功的时候,那就是米卢做主教练那次。

米卢的特点是一切从球员状态出发,你状态不好,藏心眼,留一手,再大的牌我也弃之不用。他知人善任,能将每个球员放在最合适的位置并将其优势和主观能动性发挥到极致,从而使全队上下形成一个合力,这是他的本事。

说到这儿,书记又瞅了韩武一眼。这一眼,让韩武有点透彻心肺的感觉。他开始觉着这个貌似书生的市委书记真的不简单,他的含而不露,他的谈笑间意志力的凸显,不经意间就让人感到压力隐隐袭来。这哪是跟他聊足球?书记一盏茶间向他发出的信息量,足够他这个区委书记玩味一阵子了。

临东这座三线半的城市,在省属十余个地级市里不前不后排位正好中间。这些市里,除了省会市是当然的副省级,还有排名第二的单列市也是副省建制。属于第一世界;余下的市虽级别相同,但也存在着微妙的差别。规模较大,体量靠前,排位三四五的几个市属第二世界,其主要领导如果在任上无太大纰漏,一般卸任都能充实到省级班子里。年轻有为的,进省府省委,年龄大点的进人大政协;可五位往后的第三世界基本就没这规矩了。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干好的,有背景有上峰欣赏的也可重用或直接进省班子,更多是干几年后平调到省厅其他部门或去省几大班子弄个副秘书长当当。

临东市上溯几届书记基本都是干了几年后平调省里,只有一位例外。那就是现在的常务副省长。还是韩武在区里做常务时,他在临东做书记,不仅人能干,也赶上了好年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条全占。换届就提到省里做副省长,不久就做常务副省长,照目前这顺风顺水的势头,省长、书记也都是挡不住的。

新来的书记不是平庸之辈,到临东不是当太平官,笃定是揣着一番抱负来施展拳脚的。虽然只一盏茶功夫的接触,虽然表面仅是聊足球,但书记眼里的肃杀之气在眼镜片后面隐隐频现,书记那为推新政而遇山劈山,逢水搭桥,凡挡我者必杀之的果敢和坚韧谈笑间已跃然脸上。

韩武放下茶杯,起身告辞。书记送他,并问他是否还有什么事?韩武连连摆手,说就是想邀书记有时间到区里看看,为区里的工作把把脉。

书记说,一定一定,等忙过了这阵,等拆违工作告一段落。

5

韩武打电话,招来区长和常务副区长。韩书记简要将见市容办主任和市委书记的情况对他俩说了下。

区长是位女同志,团市委书记出身,转业后到计生委做了几年主任,前年换届派到区里跟韩武搭班子。

河东区是大区,市几大班子首脑机关都驻在这里。套用首都、省会的说法,河东区应该叫市会区,虽然到市一级没这个说法,但实际上也是这么回事。这些年市里也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河东区的书记在安排上较之别的区要高一些。韩武今年55了,照这个岁数进政府市委班子没指望了,但在书记任上再干两年,换届时,给个人大、政协副职干一届是没问题的。女区长年轻,有干劲,脑袋也活络,尽管实践经验略显稚嫩些,但会处事。她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在于在区长位置上干的多出彩,更重要的是跟韩书记合作共事别出说道,把老韩乐乐呵呵地送上去,将来在书记位置上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两年下来,两人合作的不错,除了工作上,个人关系也比较融洽。有时酒桌上,都是区里的近人在一起,也能来点小暧昧。韩武就说,河东区几届,书记都干过区长。说完很得意地,“兹”地喝下杯中酒。旁人当然理会这里“干”这个动词的含义,也不好说话,就都抿嘴乐。女区长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当然知晓韩书记这里是占自己便宜,便也故作不知,装疯卖傻。也倒上杯酒,对韩武说,大哥说的不差,咱河东区的书记,都是区长升(生)的。她把这“生”说得很重,还故意眨了下眼。韩武咂咂嘴,知道这辈分上自个就矮了一截,便老老实实地接过女区长的酒,一扬脖喝了。

在座的看韩书记的囧样,观党政两主官你来我往的调侃,再也绷不住,哄堂大笑。

此番韩书记面对常务和女区长,已无情绪调侃。他用眼轮番扫视两人,意思是催二人表态。

常务副区长没说话,只是拿眼瞄着区长。女区长拢下头发,扬颏对韩武说,市容办也去了,书记那儿也拜了,大哥你算尽力了。既然书记是那么个态度,我们也得心中有数。你是班长,也是我们的带头大哥,还是那句话,你拿主意,我们去办。

常务副区长还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韩武眼神里氤氲出一抹温情,他叹口气,对两位同僚掏心掏肺地说,其实,哥的心思你俩也知道。就是想在书记位置上煨两年,然后给你们腾地方去个合适的地方养老。可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新来的书记是个有作为的人,想干一番事业,这势头谁也挡不住,也不能挡!打现在起你两个就得和我老韩一块抖擞精神,当不得太平官啦!

话说到这儿,韩武的脸上又恢复了一种凝重,一种自信。我是这样考虑的,拆违是新书记的第一把火,当然谁都看明白了,是为下一步的大动作打基础。我们区有点特殊,咱哥几个拿老话说,有点点背,前几任欠下的债,得我们还;以往栽下的刺,得我们来拔。这屎呀尿的埋汰人不说更是得罪人的活,多少年积淀的问题让咱给碰上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消极点说,是命,积极点讲,也是机遇。套句时髦点的话,那叫挑战与机遇并存。

区长,副区长频频点头。

韩武将目光转向常务副区长,区里在临河大厦还欠多少招待费?

常务区长说,太细的说不来,粗算得有个30来万吧。

韩武说,马上安排人,把账给结了。

常务区长略显为难,全结?区财务恐怕……韩武说,没钱借,也先把这事办了。

韩武又瞅瞅女区长,咱仨今个就算定了,以后不管来啥高贵客,就算市委书记来,都在区食堂招待,临河大厦那儿不能再去了。

见两位没异议,韩武又补充,给你俩也打个透眼,跟大厦葛老板个人有啥摘不清的,今晚之前必须拎清。

女区长摇头,拿眼唆了下副区长;常务副区长喉结嚅动几下,也摇摇头。

韩武说,好吧,那就明天请咱的常务副区长代表我和区长找一下葛老板,将区委区政府的决定告知他,我区攻克违建三大堡垒的第一仗就从他那儿开打!韩武将手一挥,俨然临阵指挥的大将军。

常务副区长说,我去说?估计葛老板不会轻易买账,弄不好还会来找二位。

韩武说,愿找就找呗,找到市委书记才好呢!如果书记特赦,说临河大厦的违建可以例外,我们倒省事了。

6

葛老板像只黑熊堆在韩武对面,给茶,不喝;给烟,不抽。两眼包子似的瞪着韩书记,翻鼻孔里气咻咻地往外喷着两股粗气。常务副区长上午九点找的他,不到十点,葛老板就推开了韩武的门。

临河大街笔直宽阔,商贾林立,被誉为临东市的“小长安街”。葛老板的临河大厦就坐落在临河大街的中心地段。临河街路面宽阔,设置四车道;也直,一根线从南贯通到北。但也有瑕疵,就是这条道的宽度不是一以贯之,有两处路面陡然变窄,车流到这块就得并道、慢行,有时遇到高峰还堵车,不仅让开车的不爽,旁边看的心中也是膈应。仿佛堵的不是车,而是肚子里的气。

窄道之一,有棵老槐树占住了左侧三分之一的路面,道路循着它往里绕了一道漫弯。了解内情的临东百姓对此并不气馁反而大加赞誉。当年修这条路时,如今的常务副省长正好在临东当市长,是他力排众议,坚持不毁树,不移树,宁可使这条“小长安街”看着有些别扭,也要保住这棵代表临东风水的千年古槐。当时有好多人不理解,说他保守,不通达,但后来证明此举十分英明。改革开放后,外商来临东,有好些就是因了这棵树的缘故留下不走了。他们认为临东人厚道,对一棵树尚且如此,对人一定也错不了。

另一狭窄之处就是葛老板的临河大厦了。临河大厦的前身是一家国营旅店,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政府牵线将其盘给葛老板。老葛先前是开矿的,手里握有大把的资金,也有拓宽投资渠道的想法,于是便接手了这家店。老葛是大手笔,不拘泥过去国营旅店的小打小闹,而是将经营范围扩充为集餐饮、娱乐、洗浴、住宿为一身的大中心。商厦在原建筑窝子上加以扩建,增加了好几个楼层不说,老葛还将原先的小门脸变大加宽,把门前的街树伐掉,将台阶从前脸推出去老远,变成既能走人还能上车的漫坡。门脸上方的彩钢玻璃雨搭,像一张狗舌头似的伸出老远,把临河街这一段的人行道据为己有。

当时百姓对此意见很大。不仅议论纷纷,还有不少投诉到有关部门和媒体。但当时正值临东的改革开放处于关键时期,千方百计为投资商营造一个优质环境是市委和政府的主旋律也是最大的中心工作。葛老板是招商引资来的外商,而葛老板买下的那家国营旅社已严重资不抵债,工人的再就业及下岗遣散费用都是难题。如果因门脸问题导致葛老板撂挑子不玩了,还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金主接着。

政府踌躇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睁一眼闭一眼。虽未正式认可葛老板的行为,但也未对其违规做出强硬的纠正。于是,在百姓的一片咒骂和哀叹中,在礼炮齐鸣、鲜花簇拥下,葛老板的欺街占道伴随着商厦的隆重开业成为了现实。

从此,那门脸像一棵楔子似的揳在临河大道上,更揳进临城人的心里。

葛老板终于绷不住劲了,他咧开大嘴,冲韩武说,韩书记,这几年我商厦守法经营,对区里经济发展有功劳更有苦劳。并且,我老葛也不是抠门之人,懂得赚钱大家花的理,逢年遇节的也没亏待谁,你韩书记这么干,啥意思?

韩武微微一笑,脸上不动声色,声音不高不低。葛老板,我的意思已经通过我的常务副区长向你表达清楚了。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区委、区政府的意思。至于为什么,你可能比我更清楚,你是人大代表,市人大通过治理违建的决议时,你也是举过手的。至于这些年你抠不抠门啥的,这跟区里的决定压根就扯不上。如果你硬是觉着这里面有问题,是谁给你下绊子,你尽可去反映。是我本人问题你去找市委,市纪检委;区里别人的问题,韩武用手一指隔壁,那屋就坐着我的纪委书记。对了,你要不愿挪窝跟我说也成,我是区委书记,一把手,也是第一责任人嘛!

韩武说完,还是微微一笑。倒是葛老板脸上挂不住了,连忙把话往回拉。韩书记,我不是那意思,这些年打交道,你还不知我啥人性?我哪是想告谁,我这不是有点气不公嘛!你说河东区违建也不是我一家,凭啥拿我开刀问斩呐?!

韩武给葛老板凉下的水杯换上热水,双手端到他面前。咱俩岁数差不多大,都不是毛躁小孩子了。我的为人你也大概知道,不是那种抢功夺利、踹着别人的脑袋赚前程的人。

葛老板大脑袋拨浪鼓似的,你不是,你不是。

韩武接着说,我也不是给你表功,我昨天一气没歇,连着找了市容办、市委书记,就是想把咱区的特殊情况跟上边陈情,以求市里对咱区的拆违网开一面。可是没用啊!不仅没用,还吃了新书记不软不硬的一顿撸。你说老大不小的我容易吗?

葛老板闻听,气焰也矮了下来,他端起杯,让韩书记受委屈了。

韩武说,委屈不委屈,倒其次,谁让咱是吃这碗饭的?关键是差还得接着办呐!所以回过头,区里一商量,这才让常务区长找的你。至于为啥先拆你的,在你跟前也不瞒着掖着。你想想,咱区目前剩下的这三大违建,都是个顶个最难缠的疤痢头,你说我是不是要先拣个好剃点的来?现在都讲究个换位思考,葛老板,换做你做我的位置,你该咋办?

葛老板抬起手,撸撸大脑门子,嘿嘿笑了。你说是让我当书记?也是,一下子三个一块办办不来,是得先找个软柿子捏。我就是那软柿子?

韩武连忙打住。别别,您可不是啥软柿子。之所以选你在先,原因有二,一是那两个违建都不是涉及一家一户,也不是十户八户,而是千八百户的大门头。而你这儿,就你葛大哥一个人说了算;再有一条更重要,那就是我了解你,抛开你人大代表、商会会长这些虚头不说,葛大哥你是个敞亮人,倔是倔了点,但讲理,只要把话说明白,会给我韩武这个面子的。

葛老板大手一拍,拉屎靠墙脸朝外,哥也是面上人。既然韩书记话说到这份上,我要再讲别的,就有点不是爷们了。不过还有句话,今个区里把欠我的帐都给结了,还说以后吃喝不去我商厦了。这未免有点绝情了吧?

韩武呵呵笑,葛老板千万别误会,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廉政抓得紧,上边有要求,但这不等于关系不处了。

葛老板说,这么说我就理解了。以后我要还在区里投资,你韩大书记可一定要继续支持我呀!

韩武说,必须的。葛老板这情我记下了。

7

临河商厦主动拆除违规门脸,是临东城一大新闻。拆违那天,市内各大媒体齐聚,临东的百姓也聚拢了不少,大家不仅是看热闹,更是抱着眼见为实的心理,怎么,揳在临河大街上的钉子真的说拔就拔了?!

不仅真就拔了,葛老板在拆违现场还面对媒体的镜头和话筒拍着胸脯,大讲了一番企业家的良知什么的,对市委市府的举动大加赞赏了一番。

面对电视荧屏,韩武韩书记的心里一点也没轻松,相反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葛老板的实诚在他办公室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葛老板的狡黠在媒体面前也暴露无余。葛老板唾液横飞的话语里的弦外之音,傻子都听得明白,他说他的拆违是抛砖引玉;他还说,他相信政府一定会公平公正,接下来的拆违一定会势如破竹等等。

而葛老板拆违第一枪的成功打响无疑让市领导及临东百姓的胃口吊得更高。不是吗?连曾经被喻为揳在临河大道上一颗钉子的临河大厦的违建说拆就拆了,往下还有啥难关不能攻破呢!围观百姓的兴高采烈,记者随机采访时百姓的殷殷话语,还有市容办胡主任打来电话,闪烁其词透露出的信息都让韩武沉甸甸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掏心窝子说,韩武不是无筋无骨的滑头干部,韩武出身工人家庭,无根无派更无背景,几十年就是靠着实干死干加机遇到这个位置的。近几年上了点年龄,加之区里工作又理得平顺,就有了点惰性。但骨子里还是个玩命的主,处理棘手问题也不怵泥水。但接下来的两大违建该如何解决,韩书记还真的有点狗咬刺猬,不知从何处下嘴。

这两大违建一是“500户”,另一个是“邻水华庭”。500户是有名的贫民窟,而邻水华庭则是富人区,这一贫一富两大住宅区一南一北,遥遥相对,盘踞在韩武管辖的河东地盘上。

韩武正心下踌躇,就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妈打来的,就听妈在话筒里喊,你快回来一趟,你爹那老东西又发神经了,为拆违的事和人打起来了!

韩武心里一颤,忙说,你快把我爸拦住,我这就过去!

韩武对500户再熟悉不过了。它是韩武生长过的地方。50年代初,临东市的楼房还属稀罕物时,政府出资盖起了这片楼群,取名工人新村。因正好是居住500户,久而久之,人们就忘了它的本名,而形象的称其为500户了。

500户属于大板楼,标准不高,开间也很逼仄。但在当时可是大手笔,能入住那里,是一种极高的荣耀。那些住了大半辈地窨子的老工人们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和自豪,在这里生儿育女,其乐融融。

随时代发展和岁月更迭,500户的逼仄简陋及繁杂喧闹日益凸显出来。特别是1976年那场唐山大地震,也波及到了临东市,一夜间,本来就不宽敞的楼房空间就像长蘑菇似的生出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地震棚来。后来,地震虽未再光临,但这些因防震而生的棚子并未因此而消逝,反而愈加见缝插针般地蔓延,并赋予了除防震外更多的使命。有子女多的,孩子结婚没新房,老头老太太干脆就从楼上搬下来而将相对好些的楼房让给孩子做新房;更多的是将小棚当杂物间、当仓房当车棚用;脑子活络些的就拿这些小棚开辟了致富的路子,一些小杂货店、小超市、小剃头棚、台球室、K歌房、按摩房应运而生,还有许多外来打工者因这里的租价低廉而趋之若鹜。总之,日积月累,经年变化,500户已面目全非,鱼龙混杂。如今的500户就是个符号,就连户籍警也搞不清这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家。有一次韩武老爹闲来无事掐着手指算计了一下,到了也没弄清爽,最后只能说至少翻了一番。

500户里有韩武难忘的童年,也有韩武成长过程的辛酸苦辣。当年韩老爷子育有两子,取名一文一武,后来这文武二人都靠自己的努力离开了大杂院。特别是韩武,凭着自己的聪颖和坚韧一步步走到了河东区掌门的位置。这不仅是韩老爷子的自豪,也是500户父老乡亲们的骄傲。当然,作为500户曾经的一员,随着自己臂膀的坚实和孔武,望着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变为治下的这片如今的棚户区,韩武韩书记每每胸中总能升起一番没能有所作为的惆怅来。

首先他想将父母接出来,甚至说好了如果两老不愿意和儿子住一起也行,只要搬到好一点的地方。老妈体恤儿子一片好心,可老头就是不动窝。老爷子说,我的根,我的魂,我的老窝老底儿都在这儿,你小子有能耐把我整走了,没本事把这500户的老哥们都改善了,算什么能耐?

韩武还真不是没打500户的主意,从打当区长那会,他就开始张罗500户的动迁和改造。区里只要有开发商来投资,他都是第一个将他们往这地儿引。可是每次,地产商都是苦笑着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地产商不是慈善家,脑门精着呢!望着鱼龙混杂的500户,他们心下大致就能框出一个利润率来,赔本赚吆喝的事没人干的。

经过的回数多了,老韩对纯粹的商住开发也就死了这条心了。但一遇机会,他还是琢磨着玉成这件事。近几年国家大力提倡改善民生,下大力气进行棚户区改造。为这事,老韩没少动心思,亲自跑建委,嘴皮子都磨起了泡。但这事也真是不容易!市本级财力物力有限,省里倒是拿出部分资金和政策,但那得全省平衡,要排上号岂是易事?!老韩和市建委主任有点交情,带着他跑了两趟省里,刚见点眉目,就赶上了市里拆违这档子事。

8

车子还没停稳,韩武推开车门就往胡同里钻。500户不似新小区那种概念,没小区门挡,没围墙,更无保安,曲曲弯弯地道战似的,别说汽车进不去,不熟悉的外人进了里面也若入了八卦阵。

父家门下,一群人正聚拢一圈,吵吵嚷嚷的,听不清个什么。只能听得两个最大的嗓门,一个是自个的老父亲,再有那个公鸭嗓的四大爷。

韩武紧忙从兜里掏出盒中华烟,分发给大伙抽,给到谁,笑一笑,叫声叔叔、大爷的,也有平辈小辈的,捎带着捣一拳,骂一句。

韩武的亲昵,透着实诚和不见外。人们纷纷跟韩武搭讪,唯独四大爷,接过烟,吧嗒吧嗒狠狠地吸两口,兀自气咻咻地。

韩武对四大爷笑嘻嘻地,四大爷,今个来得急,下次来给你带整条的。四大爷和老韩家住了一辈子的邻居,尤其对韩武有恩,一次睡地震棚的韩武哥俩夜间烧炉子将棚子燎着了,是四大爷舍命将哥俩救出来。

四大爷听韩武说这话,脸上见了点笑模样。他哼了一声,小武子,你也甭跟大爷来虚的啦!你是不是听说我跟你爹打架,帮你爹出头来了?

韩武仍旧一脸笑模样,帮他出头?我若真那样,我爹第一个不答应我。谁不知道,你哥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一天不打皮子就痒痒!

大家伙哈哈笑。四大爷抹搭下眼皮子,但今个还真不是,我俩还真就有点原则分歧。

原来,市里的拆除违建搞得风生水起,500户不是世外桃源,自然早就沸沸扬扬的了。起初,人们还抱着观望的心态,认为过去也不是没搞过,大不了水过地皮湿,真格的也动不到500户这样的地方。但随着拆违的深入,特别是邻水大街邻水大厦违章门脸的动真章,让500户的老少爷们震动很大。老韩爷子看着拆违的直播,第二天大早起的就嚷嚷着去找四大爷和老少街坊,商量这500户拆违的事,刚开始还说的挺好,可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其实,两拨人的分歧不在拆与不拆上。掏心窝子说,对积年而成的城市疮疤,老少爷们在某种程度上既是受益者也是受害方。谁不愿意自己的居住环境整洁靓丽,谁不喜欢有一个宽敞健康的生存空间?可是一较真章,在如何拆、何时拆、拆后重建和补偿等具体问题上大家各有苦衷,意见不一。

有的说,老船破底,我那小棚里破东烂西的也算半拉家当,你给我拆了,我那家当朝哪儿放?有的说,拆个狗窝还得先给狗找个地儿呢,何况很多违建里住着人呢!咋的也得给预留个仨月至半年的期限;还有的提出,自己的小棚都出租了,说拆就拆,涉及许多复杂问题,弄不好还得打官司。政府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这些实际问题找谁说去?说着说着,不知谁就提到了同在一区的邻水华庭。说那儿的违建不比500户差,凭啥他们不拆,咋的,有钱有势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500户不管老户新户都姓穷,一提到土豪聚居的邻水华庭,不用动员就“腾”地燃起了埋藏在胸的仇富心理。四大爷扯着公鸭嗓,对头!要拆也得他们先拆,凭啥拿咱老百姓砸耙子!看咱500户人软货囊朝里没人?咱500户是没钱没势,但咱不缺硬骨头,实在不行,就集体找政府说理去。先上区,小武子那儿说不明白就去市里,市里不成到省。我就不信,朗朗乾坤,还没咱百姓说话的地儿了!

老韩头原本是好心,想为当官的儿子打打前站,提前做点工作。没想到反倒踩雷上了,给儿子惹了祸。听老四煽呼要集体上访,韩老爷子赶紧扯着大嗓门往下压,并让老伴立马给韩武打电话告急。

其实,不是私藏狭隘的仇富心理,按照普世的基本原则,处理此类事情一般也要遵循先富后贫,先官后民,先贵后贱,先个体后群体的顺序的。这既能以点带面,体现了公平公正,又不易激发恶性群体事件。作为500户里长大的韩武,不论是感性,还是理性上都深谙这一点,他从来就没把拆违的突破口选在500户上。他深知,像500户这类积违甚深、盘根错节、首尾相连的违建想通过单纯的拆违得到彻底解决,是绝然不可能的!好点,从大面上扫一下,水过地皮湿;弄不好,会激化矛盾,甚至酿成群体事件来。

他硬着头皮去找新来的书记,就是想把河东区这3个,特别是500户的特殊和利与弊跟书记讲清楚。他想说服书记,应当对500户这样的特殊情况采取变通的办法,不列入此次的拆违行动,假以时日,结合棚户区改造一并加以解决。这样,既不影响全局进程,又不致激化矛盾。

可是事情并未向他预想的方向发展。新书记没给他张口的机会,而是用太极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矛盾推了回来。当然,推回的不仅是矛盾,还有隐隐袭来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韩武就不能再说话了。韩武也是一级政权的主官,他当然理解书记的心思。要推行一项新政,必须有势,要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势。最忌讳的就是出师不利,事情之初就被各种羁绊阻住,就会使行动大打折扣,甚至失去向前的动能而夭折。因此,近些年推行各种新政大多采取“一刀切”的做法,固然刀下会有一些冤死鬼,但有效,杜绝了扯皮和纠缠,对事物的推动很有效果。

9

韩武在500户安抚了父老乡亲,连爹妈家的门坎都没来得及迈就被一个个电话催回区里。

第一个急着见他的是常务副区长。几天前,韩武交给他一项任务,让他详细了解邻水华庭的违建情况,越细越好。

其实,韩武对邻水华庭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那是几年前在邻水河畔的一个黄金地段建成的一个高档小区。征地时,开发商曾找到韩武,让他给予关照,并暗示,事成后送他一套别墅。

老韩没接这个茬,他这个草根出身的区委书记掂得出自个的含金量,更清楚什么能要,什么打死也沾不得!但作为区里的招商项目,老韩还是主动热情。他亲自将开发老板带到区长那里,并让常务区长主抓此事,按规定从快办理诸项手续。后来,区里还是在规定之外给了开发商一些优惠,但这不归功于韩武,而是当时的市主要领导给他打来电话,说省领导有话,让他尽可能的照顾这个项目。后来,项目建成,开发商老板也并未再提赠与别墅的事,虽然政策是区里给的,但情该记在谁身上,老板比谁都门清。

常务副区长打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向他汇报邻水华庭的情况。

邻水华庭不足百户,建筑主体以独立别墅为主,附之小部分的联体别墅。业主多数为私企老板,也有小部分国企高管和业界名流。华庭的违建确实严重,几乎每家每户都在自己的院子里私建了车库、花房,更有甚者在原建筑基础上另起楼宇,加高、加宽现象比比皆是。

常务副区长舔舔嘴唇,说,这些大都属于窝里违,也就是还限制在自己的院落范围,对外界影响不大。但近二年华庭的违建有向外扩张的趋势。一是有业主侵占公共绿地,在本属于栽花种草的地方盖起了车库,这种行为因没能得到有效制止而引起连锁反应。我实地看了一下,小区内的违章车库比比皆是。

韩武说,高档别墅区每家都应有车库的呀?

常务副区长回答,每家别墅按规划都带有一个车库。可是这些老板,哪家是光有一台车的?二三辆都打不住!

韩武点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讲。

这还不算,最严重的就是住外围这些户。小区本来是有围墙的,也不知谁带的头,也没见咋合计,一夜间就把围墙给推了,又一晚上将围墙给垒上了。垒可是垒上了,往外整整扩出了好几米,不仅把人行道占了,更可恶的是,墙外地下本来是供水管网,这下全被压在围墙底下,将来这一片的水网出现故障,维修起来都很难的。

韩武将手重重拍在桌子上。还高档小区呢,真是为富不仁!那物业是干啥吃的,咋就不管?

常务副区长叹口气,物业不是不管,是管不了。那些国企的和业界精英还规矩些,关键是有些私企老板,依仗有俩破钱,跟胡子似的。个别的黑白两道,霸道惯了,根本不尿物业那壶。物业管理人员被打挨骂的情况,也不是新鲜事了!

韩武将拿在手里半天没抽的烟,重重地深吸一口。伴着一团浓重的烟雾喷出,也将胸中的愤懑吐了出来。

韩武虽是从500户走出来的,但毕竟在体制内摸爬了几十年,官场的打磨和历练,已养成他凡遇事先稳住而不轻易从情感出发的习惯。但邻水华庭违建的嚣张和严重还是出乎他的始料并让他心里大为不忿。

韩武刚从500户回来,那里的违建也是触目惊心,但在心理上却没给韩武的逆反这样大。究其原因500户的违建除了有历史的原因,更主要还有一丝可同情之处,毕竟是无房的窘迫和苦难与贫穷逼迫的。而邻水华庭却全然不同,那是个新小区,又居住的一水的高贵人等,理应聚拢出温馨和人性,可事实却截然相反,当下的邻水华庭毋宁说是个冷冰冰的土豪群聚地,整个人性恶集中的翻版。

韩武的脑子在飞快的运转。他一面让自己冷静一面在考虑如何对邻水华庭的问题动刀子。他问女区长在不?常务副区长说刚刚跟她汇报过,她说让我再跟你说。韩武说,你去把她找来。

常务副区长起身往外走,又停下了。他回转身,拿眼睛睃韩武。

韩武问,还有啥?

常务副区长说,有一个情况觉着还是应该跟你念叨一声,方才在区长那儿忘说了。

韩武没说话,只是拿眼睛搭着他。

常务副区长说,为搞清华庭的情况,我在那里蹲了两天,也找人了解了些情况。华庭的房子挺抢手的,几乎没有闲置,但有一个大户型却至今没住人。听人说,是为一个省领导预留的,将来退下来养老住。说到这儿,常务副区长的声调明显降低了。

韩武的眼内遽然一亮。他像没听清似的朝常务挥挥手,嘴里哼哼哈哈地说,都是八卦嚼舌头,没跟区长说是对的,到我这儿就算打住。

区长和常副务区长进得门来,见韩书记正端坐在办公桌前怔怔发呆。女区长喊了声韩书记。

韩武转过头问女区长,你说省领导和市领导相比你更怕谁?

女区长被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问得不禁有些蒙圈。但看韩武直直地看自己的眼神又不似玩笑,便也就聚拢精神认真回答。虽然省领导官更大,但县官不如现管,从掌握命运的角度,还是更打怵市里的领导,省里的毕竟天高皇帝远嘛!思忖了下,又补充,说心里话,最在乎的还是大哥你,因为你是我最直接的领导,不仅是咱的班长,也是领头大哥。

韩武未置可否,就像忘了这个茬。他让两位坐下,然后将上午他去500户的情况给两个叨咕了一遍。最后,韩武面露严肃,从目前情况看,邻水华庭的问题不处理好,将会带来连锁反应。不仅500户的住户在攀他咬他,估计全区,乃至全市的民众也在看着。如果姑息下去,恐怕全区甚至全市的拆违就会毁于一旦。这是区委区政府,包括我们仨任谁也承担不起的!

韩武双眼在两人的脸上扫视,女男两区长无不面含凝重。韩武满意地点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对邻水华庭的拆违攻坚仗正式开打。我来指挥,常务副区长具体去办。他对女区长说,你就少参与吧,都是市里的巨富精英,你年轻,将来前程远大。这伤人的事,由我两个老头来干!

常务副区长咧咧嘴,苦笑下;女区长眼圈红一下,氤氲出一团感激。

10

按韩武的部署,区里集中四台绑有高音喇叭的宣传车,分东西南北四面对着邻水华庭小区展开宣传攻势。韩武交代,充分利用一切可用时间,并让环保部门把关,别弄出噪音投诉就行。

三天下来,没啥反应。常务副区长面有难色,请示韩书记下步。韩武沉吟片刻,让他再搞三天,将声势加大,把市内的各大媒体调动起来,呼民生,诉民意。并且集结多台大型推土机、钩机在小区墙外,时刻准备着。

常务副区长一头雾水,说,还等三天干嘛?再加十天也是那味!莫不如来点真格的,不能老是瘸子打围坐地喊呐!

韩武微微一笑,你说对了,我这就叫瘸子打围,围而不攻,斗的是心法。心下却摆了“围魏救赵”的谱,可却不能对常务副区长说。

第五天头上,刚上班,韩武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市容办胡主任打来的,让他暂且停止对邻水华庭及500户的拆违行动。

韩武悬着多日的一颗心扑通落地。但嘴上还是硬,说,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再说了,整成夹生饭,如何向市委市府交代,如何向新书记交代?

胡主任一声长叹,说你就别较真了,我哪有权力让你停,这就是书记的意思。你有啥怨,有啥苦,自个去找书记诉去!

韩武心下开花,嘴还是不依不饶,说你老弟不是不知道,书记我不是没找过,压根就没给我好脸。还让我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你小子也够损的了!

胡主任有点急了,说电话里不方便说,你等我。撂下电话就来到韩武的办公室。

昨天省政府召开常务会,由发改委汇报全省各市经济动态。在说到临东等新近调整主官的几个市,发改委主任还着力描述了几句,说调和不调就是不一样。像临东市,新书记第一把火就从落实全市总体规划入手,先手棋拿拆违切入,搞得很有声色。

这时,主持会议的常务副省长接过话茬,这事我也听说了,新官上任高举低打确是有点魄力。但临东市的情况我知道点,底子较薄,积重难返,不可一下搞得太猛,更不能因拆违而冲淡了经济发展的主旋律。如果将人心闹恐慌了,酿成社会事件就更不好了!

还没散会,常务省长的话便从不同渠道传入了临东书记的耳朵里。于是便有了胡主任的叫停电话和主动登门。

韩武说让拆也是你,叫停还是你,你这上嘴唇碰下嘴唇,要多轻巧有多轻巧。可让我们这基层咋个干法?真他妈像婊子似的,没脸没皮、没反没正的!

胡主任这时候还能说啥,只有腆着脸说好话。韩武含冤带损地诉了顿苦,还是立马打电话将邻水华庭的拆违宣传车和集结的拆违机械撤了下来。

送走了胡主任,老韩心中好一片敞亮,他明镜似的是自己的“围魏救赵”奏了效。他坐在沙发上,给自己沏了壶铁观音,眯着眼,吱吱地溜了起来,但没多久,他的心就开始有点烦乱,隐隐觉着,书记那双犀利的眼睛正透过眼镜片在盯着自己。直觉告诉他,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结了。

此时,市委书记也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沏了壶普洱茶,把玩在手慢慢啜饮。书记表面宁静,似乎闲情逸致,但心内却在缜密思维。将拆违作先手棋,以此拉开临东深改的序幕,是经过审时度势,深思熟虑的考量。 拆违行动历经两月有余,不仅遏制了全市违建蔓延的趋势,还打掉了一批如临河商厦那样的历史顽疾;更重要的通过这一行动,提振了人心,凝聚了干部,市委和政府的决策权威和执政能力都得到有力彰显。应该说,这把火烧得恰逢其时。

拆违是触及人利益的事,这一点他当然知道,也料想到会有一些反弹和怨怼,对此他心中有度量,市委亦有应对预案。

拆违过程中虽有些小小的摩擦,但并未超出预判的底线,也未酿成社会性的事端,倒是上层有如此反应, 并且出自很有分量的常务副省长,让他确有些始料不及。常务副省长的话,他在心中都能默背出来,短短几句,初看是透着褒奖,也有爱护,更有曾在这座城市里工作过的老领导的关怀和提醒。并且是以汇报会上插话的方式提出。看似随意,但决不可以随意待之。那话里透出的弦外之音在某种程度上比正式讲话都更有分量,散发出的信息更耐人寻味。

他度量的出一定是邻水华庭的拆违造势引起了上层的关注,更不排除某些业主和老板与省领导甚至更高层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这一“特色”,作为一市书记的他深谙此情。问题是事情已然出现,再纠结于此没有丝毫意义。他让市容办通知河东区,将轰轰烈烈的拆违造势先停下来,也算是第一时间给关注此事的上级领导一个呼应的信号,但绝不等于就此偃旗息鼓。

书记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打定的主意不会轻易更改。更何况,于公于私他都不想让刚刚落地还未生根的主张就此夭折。如果就此改弦更张,不仅会使市委市政府的威望和执行力大打折扣,他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书记以后还有何颜面在临东这块热土上发号施令?!

必须直面新情况,尽快找出一条走出被动的路径来。书记立起身,在室内踱起步来。

11

市委书记和区委书记又坐在了一起。

市委书记的双眼细眯着,透过镜片认真考量着对面这位曾找他申诉而自己压根没给他机会的河东区委书记,他蓦地感觉这个看似忠厚的区委韩书记是个让他不禁侧目的人。他对邻水商厦违建干净利落的处理充分显示出他攻坚克难的霹雳手段,而对邻水华庭的张扬造势和围而不歼又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过去,他对此并未在意,他要的是结果而并非过程,但今之细细咀嚼,顿感耐人寻味。也许当初应该听听他的意见,想到这里书记不禁为自己的刚愎有些后悔。

这一次,书记对韩武很奢侈 ,他让韩武可以不计时间,想咋说都行。

韩武一脸惶恐,一脸木讷。盯着手里的茶杯,不知从何说起。

书记开导他,就从上次你找我要说的说吧。

韩武苦笑,那都过去了。要不还聊足球?

书记哈哈大笑,指着韩武,你这个老兄,我看你是在跟我踢球。你呀,貌似忠厚,其实聪明得很!他本想用狡猾两字,但考虑毕竟两面之缘,怕说重了老韩受不了,才临时改了聪明两字。

书记的释怀大笑,倒把韩武的拘谨笑掉了不少。于是他抿口普洱茶水,开始对市委书记讲起了河东区的三大违建来。

韩武对500户及邻水华庭等违建的历史沿革和现状向市委书记做了详尽的介绍。他讲得细致,书记听得清爽。到最后,书记沉吟,按你方才介绍,这500户,还有邻水华庭的拆违都不是一朝一夕,或者说是毕其功于一役能够解决的,那么以你的想法该如何妥善解决这两个问题呢?

韩武嗫嚅下嘴唇,其实上次来,我就想跟书记汇报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下,书记接过话茬,是我不好,没给你机会。今向你做个检讨,更想听听你的意见。

书记放下身段,让韩武诚惶诚恐,心下有股热浪袭过。他压下心悸,尽量条理地向书记汇报,当初是想把几家积怨深,比较难缠的违建从全市的拆违中分离出来。这样,既不影响全局拆违大势,又能借此根除违建顽疾。比如500户,因历史久远,积重重叠,单纯的拆违很难从根上解决问题,弄不好还易引发社会性的事端。最好是找一个切入点,将其纳入棚户区改造的大盘子,结合改善民生和百姓的居住条件使那里的违建顽疾彻底得到解决。

书记“唔唔”,颔首,眼神透着怂恿。

韩武明显受到鼓励,语气流畅了许多。至于邻水华庭,因业主的身份特殊,处理更须妥善。首先,一样河不能冻出两样冰,小区的违建必须纠正。不然则失民心,授人官富相护的话柄;但还要顾及到那里的业主大都是私企老板和各界能人,关系网广而深,正负能量都很大。纠偏时要讲究方式方法,避免打不到狐狸反倒惹得一身骚。纠违中,要尽量让业主通晓利害,自己动手,减少负面冲击和损失。

书记浅笑,怨不得韩书记是广造声势,围而不打,看来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呀!

韩武羞赧,书记见笑,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哪有啥之兵啊!

书记开怀大笑。笑声中,一个新的想法已然在胸中酝酿。

翌日,市委召开常委会。市委书记在会上做出两项决定:第一,拆违行动历经两个半月时间,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效,为下一步全面落实全市总体规划开了个好头。市委市政府审时度势,认为预期目标已经实现,全局性的拆违行动可以告一段落;第二,对这次行动中个别还没得到整治的违规现象,不能因大规模的行动告一段落就置之不顾,我们要一根尺子量到底,决不能失信于民。为此,市委决定,市容办由临时机构变为常设机构。市容办要代市委市政府协调各方,管理好市容市貌。要遏制违规增量,减少违规存量,近阶段的重点就是继续解决这次行动中还没解决的问题,做好扫尾工作。

12

女区长没敲门就走进韩武办公室,她看到韩书记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女区长在韩武的脸上定定地望,可并未看出老韩的面色有啥异样。女区长不禁鼻子发酸,眼内氤氲出一汪雾气来。

韩武忙问,咋地啦?

区长说,咋地了你还不知道?!

韩武说,知什么道?

区长说,市容办变常设机构,让你去……

韩武咧嘴,韩武当然知道。

那天韩武讲完,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书记又给他续上水,说完了?

韩武答,说完了,请书记指示。

书记摘下眼镜擦了擦,面露诚恳。我还真没啥指示的。只是遗憾上次没让你有机会说话!这样吧,500户的事,你和建委先跑着,到必要时我也出面。估计多方努力纳入省里盘子问题不大!

韩武说,太好了

至于邻水华庭,我也同意你的想法。同在一片蓝天下,不能冻出两样冰。但不可操之过急,先缓上一缓。书记沉吟下,可能你也知道了,我市的拆违行动,已经引起省里关注,恐怕与邻水华庭的鼓噪有关。

韩武一凛,忙接应。这事我听市容办胡主任说了。又检讨自己,也怪我,对华庭处理不当,给书记添麻烦了。

书记摆手,这事与你无关,何况找你来也不是为了追责。将脸转向韩武,你又当书记,又抓拆违,恐精力有限。我看还是将拆违这块从区里拿出来,交给市容办来做。

韩武说,那当然好!专事专办,会更有效率。书记你放心,不管交谁,我河东区都是属地,我会当自己的事,竭力协助的。

书记摇头,一脸希冀。以你对此事的理解和做事能力,这个事决不可站在协助的角度,我看临东市没有哪一个如你更会领会市委的意图和想法的。

韩武一愣,抬眼瞅书记,不想与书记的双眼对个正着。

书记盯紧韩武,表情凝重。让你这个大书记去做拆违工作,看似有些屈才,但实则不然。市里的拆违行动能否转型成功,市委、政府能否因此而取信于民并让上级领导和各阶层满意,都与市容办的工作有着天大的干系!500户也罢,邻水华庭也好,都是很缠手的活,需要一位有担当有责任心的同志为市委去趟这片雷阵,希望你不会让市委和临东的百姓失望。

韩武大脑一片空白。他全然没有想到,自己此番的掏心掏肺,会将本来已驾轻就熟的自个掀翻马下,在接近二线的年龄去给市委滚雷开阵,当工兵去了。

书记微微一笑,也不能让老大哥太过委屈。给你这市容办主任再兼个政府副秘书长,面子上既过得去,工作起来也方便。

看韩武还是一派呆萌,书记又打个哈哈。再给你交个底,你的那点小心思我也清楚。咱俩也不用约定时间,你什么时候把这两件事弄出个眉目来,我就放你一马。但不算许愿,你也知道,官场上的事,没成事实皆有变数。

韩武走出市委大楼,已是华灯初上。他冲还等着的司机挥挥手,说自己走着回家。

临东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大街上涌动着熙攘的人潮。望着满街灯火和擦肩而过的匆匆人影,韩武心内不禁有些惆怅。想来命运真是漂忽不定,仅一盏茶的功夫,这河东区的林林总总,跟他似乎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了!

他信马由缰,随波逐流,不觉间,突然发现自己就站在了500户的前面。

夜晚的500户,夜色掩隐了它的丑陋和逼仄,灯火却平添了它的生机和多彩。凝望着那团团灯火溢出的窗口,那窗口中或忙碌或悠闲、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影,韩武的胸中忽有一股热流涌动。500户本是他生命的原点,而命运又在55年后的今天将他抛回这里,这何尝仅是一种巧合,又何尝不是一种必然?!

这么一想,梗在韩武胸腔中的一团浊气悠悠散去,胸间竟满满地波涌起欲酬壮志的壮怀激烈来!

韩武见女区长面有凄惶,反倒开导起她来。我这次走,市委没让你接,别有啥想法。毕竟你做区长的时间短点,硬上架也未必是好事。市容办的老胡过来做书记,倒是个不错的人选,我了解他,人不坏,也好相处。

女区长点头。

韩武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觉呵呵笑了。说起老胡,倒让我想起当初说的话来,现在看书记都干过区长这话让老胡给破了,不作数;但区长一定能生(升)书记这话不会错的,若不然咱俩打个赌!

女区长面露潮红。嗔道,你这个韩书记呀!

这时候常务副区长推门进来,对党政两位主官说,今晚的聚餐我安排好了。

韩武诧异,聚餐,聚什么餐?不年不节的。

区长说,是这样,这不你要走了嘛,我们就商量,咱班子说啥得一块给老班长送个行。

韩武刚想说话,女区长果断打断了他。你别担心,不用公款,酒水自带,余下的本区长自掏腰包 !接着跟上句,哥,这些年,妹子都听你的,这回,你就听妹子一回吧!

韩武鼻子发酸,一袭热浪涌向心间。

他回转身,拿手在书柜里面掏摸,我这儿有两瓶陈年的国酒茅台,一直没舍得喝,今个,派上用场了。说好了,咱今晚是不醉不归!

区长和常务副区长异口同声,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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