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左手
2018-11-14丁伯慧
丁伯慧
1
傅诚从家里逃出来时,正是晚上。马路上灯火通明,他却感觉四周漆黑一片。
他不喜欢黑夜。以前做大副的时候,他就不喜欢夜班。两个人,他和一名舵工,坐在驾驶台上,正悠然自得地哼着歌呢,一不留神,就从哪里钻出一条小船来,灯光微弱,幽灵一样从右舷冒出来,吓你一身冷汗。做了十几年的驾驶员,他面对过无数个那样的黑夜,每个黑夜都是梦魇。但这样一个晚上他还是逃进了夜里,像一头受惊的幼兽,慌不择路,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这个结果其实半年前就注定了。
半年前,船刚刚回码头,他就接到通知,去人事处。一旁的指导员说,又有好事来了。这些年来,每次去人事处,都是好事。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他就来到了这家公司。对于一个严重缺乏驾驶员的公司来说,他的到来受到热烈欢迎。随后,他在这家公司留下了很多纪录:最年轻的三副,最年轻的二副,最年轻的大副,最年轻的老板——在船上,船长都叫老板,听起来十分霸气……他是被公司捧着送上船长位置的。后来的年轻人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所有的过程都得慢慢熬。所以他在船上乃至江上是神一样的存在,年轻人对他高山仰止、顶礼膜拜。他少年老成年少有为,平时沉默寡言不动声色。有人在旁边听到是人事处的电话,就问,有什么好事啊?老板。
他摇了摇头,能有什么好事?
说完“啪”的一声关上门,昂首而去,只给站在栏杆边的几个人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这次跟他谈话的又是人事处长。他知道这是特殊待遇。别的船员安排工作都是人事干事直接交待,顶多也就是人事科长出面,而唯有他,每次学习、升迁、换船都是处长亲自找他谈,美其名曰“征求意见”。他知道这是奉公司领导的旨意。
回来啦?
人事处长的脸上挂满了笑,就像圣诞老人身上挂满了雪,嫦娥身上挂满了月光。他知道,又要有什么变化了。果然,寒暄了几句,问了问船上的情况,身体怎么样啊,家里情况怎么样啊,随后人事处长就收了笑,认真地说道:
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准备去航运学院报到。
报到?报什么到啊?他假装一脸惊讶的样子,其实他对人事处长的这种说话方式早就了然于胸了。
你少给老子装啊,人事处长笑着骂了一句。全公司都知道“楚海”要出来了,很多人都在找关系开后门要上“楚海”呢,可是领导心里早就给你留了位置,你又是“楚海”的首任船长。再装老子就把机会让给别人了啊。
傅诚想了想说,给别人吧。
他的声音有些弱。人事处长当他是开玩笑,起身把他赶走了。
才过了两天,他又来找人事处长了。
刘处,我不想上海船了。他开门见山,不想给他扭转局面的机会。
什么?人事处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脑子进水了吧?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事。最好的船,最好的待遇,公司的未来在海上,不在江上,你知不知道啊!
他没想到人事处长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他以为既然有那么多人想上海船,那换一个人就是了嘛。
人事处长接着说,你以为,公司的第一艘海船,随便派个什么人就可以上的啊。告诉你,这是陈总亲自给你安排的任务,是政治任务!你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不想干的话,自己找陈总说去。
又把他赶出去了。
三天后,他又接到人事处的电话,一个小青年打的,电话里就一句:到公司来开会。
会议室里挂着一张大标语:楚海轮首批船员培训动员会。再看看屋子里,公司领导和各职能部门的负责人都到齐了,还有很多船上的熟人。半年多的日子,船上就在不停地猜测着,哪些人会上海船,大家从专业技术到人际关系到个人资历,把有头有脸的船员都分析了个遍。有些人则是暗中使劲,想方设法跟人事处、安监处、机务处套近乎。半年多的潜流暗涌,现在终于浮出水面了。所谓开会就是讲话、动员,大家听得很认真,都拿着个本子记录,仿佛领导的讲话里有什么海上航行秘笈一样。傅诚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结尾,陈总在讲话里不点名地批评了他。
……这是整个公司的大事,我们有些人却不当回事。公司培养了你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你在关键时刻抛弃了公司,不要怪公司也抛弃你……
傅诚知道这话明显就是对自己说的,就算是一直低着头,他也能感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看来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就收拾东西,奔火车站而去。这是他唯一的办法,也是他最熟悉的办法。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会在一个叫好镇的地方停留那么久。
当时,整个好镇都像是睡着了。街上灯光也很暗,影影绰绰的,偶有光影闪过,以为是人影,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树影。楼房里也没有灯光,不知道是人都睡了,还是原本就没有人住,甚至连商店也没有。傅诚想是不是要在街上睡一晚了。他在长江上下跑了十几年,到过无数个小镇,却没有见过一个像好镇这样一个让人感到陌生的小镇。他继续向北走,过了一条河,小镇渐渐明亮了起来,也渐渐有了些人气,居然有一两家商店还亮着灯。走近了,才看到上面写着的几个字:亚东配件店。再往前走,有了些不一样的气息,湿湿的,带着些咸味,弥漫在空气中。他知道,靠海了。他忽然想到海边去看看,于是决定赶紧找个地方住下来,把包裹放下来。
他最终找到了一家名叫望海潮的小宾馆,住了下来。但是宾馆老板告诉他,要看海得到码头边,离这里还有些距离,步行要一个小时左右,还是明天再看吧。一个小时的距离,都能感到海的气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想,海真的就那么可怕吗?
2
早上傅诚是被鸟吵醒的,当时天还没有大亮。鸟就在头顶上,叽叽喳喳地像是在开会。鸟儿开会总是这么热闹,它们都抢着说话,不像人类,总是一个人讲,其他人听,无趣得很。匆匆洗了把脸,他就往海边赶,他想着能不能赶上日出。快走出小镇的时候,面前出现两条路,他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太早了,路上还没有人。他朝两边张望,听到左边不远的地方似乎有声音。他走了过去,听到是音乐声,声音有些模糊,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但是感觉有些哀怨。
音乐声是从一个屋子里飘出来的。一间小屋,里面亮着灯,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走近了才发现,门口坐着一个男人,正眯着眼睛,望着远方,似乎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傅诚快走到旁边了,他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这让傅诚能够仔细看他。男人一身老式美国军装,一脸的络腮胡,布满疙瘩的脸上也显示出了沧桑,看起来应该有四十来岁。他看着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打扰他。等了一会儿,男人先开口了。
你是来看日出的吧?
没等他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
自己心里没有阳光,看再多的日出,又有什么用?太阳就在那边,看到了吧?现在才去看日出,晚啦。
傅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一缕阳光已经从山边探过来了。山上都是树木,想来已经遮住了大半的阳光,否则,他看到的阳光应该是一片而不是一缕。现在去看日出,显然已经晚了。
正犹豫的时候,那人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凳子说,坐吧。
傅诚坐了下来,那人换了一盘碟子,不再理他,眯着眼睛,跟着歌曲哼了起来。
我在早晨醒来,迷迷糊糊
萎靡不振
我在早晨醒来,迷迷糊糊
萎靡不振
幻想着我失去已久的爱人
在陪我散步,和我谈天
和我说着一切
他唱得很投入,仿佛傅诚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只是偶尔用余光瞥一下傅诚,让傅诚稍感一丝安慰。虽是余光,傅诚仍觉有些锐利,仿佛烈焰的光,哪怕只是扫过,也会让人感到灼热。傅诚也算是阅人无数,这种情况却是第一次遇见。他感到,这人一定是个隐居在这里的世外高人。那人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当歌声停下时,他对傅诚说道:
你是在猜我是干什么的是吧?我走过很多的路,看过很多的云,我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后来我走累了,就到这个小镇来,休息休息。虽然多年以后,小镇或许不会记得,我曾经在这里停留过……
他的眼睛有些失神,仿佛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隐隐间还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失落,站起来,朝傅诚伸出手来: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叫曹秋。
他从浪漫转到现实,仿佛切换电视频道一样快捷自如。傅诚忙不迭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冷冰冰的,却很有力量。
我叫傅诚,跑船的,刚到好镇。
曹秋点了点头,好!欢迎来好镇!
两人算是正式认识了。
其实我没有资格代表好镇,我才来好镇几年。我只是觉得,现在的好镇会欢迎你。
曹秋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浓密的络腮胡子里钻出来的笑容有些令人生畏,但毕竟还是笑容,这表明他已经愿意接纳傅诚了。虽然昨天就关了手机,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傅诚还是像一只惊弓之鸟。他知道那帮人一定又在满世界找他。曹秋显然看出这一点,他的笑容就是为了缓解他的紧张。
几年前,我刚到好镇时,好镇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人没这么多,尤其没什么外人。好镇人似乎彼此都认识。大家在路上相遇都会打招呼,其实有些并不认识,但都会像隔壁邻居一样打招呼。
他似乎不知道,现在在城里,隔壁邻居也不打招呼的。
好镇人很淳朴。你可以说它落后,其实落不落后不是由外面人说了算。好镇人不觉得自己落后。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闲坐在海边,或者山脚下,能感到时间从身边溜走。这没什么不好。时间就是这样的。你跑的时候感觉不到它在跑,你停下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在跑。可是后来,修了公路,建了码头,好镇就变了样儿。尤其是建码头,对好镇影响最大。以前只有零星的小船路过,在海上抛个锚,船员们划着救生艇上个岸,对好镇没什么影响。码头建了之后,可以停船,越来越多的船停靠在码头。停靠的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外地人上岸来,这才彻底改变了好镇。你看看,整个北边,都是这几年才有的。先是一两家配件店,接着又有了副食品店,超市,夜总会,海员俱乐部,几年的工夫,北边的地盘都快超过南边了。你们人类的扩张能力,实在是太恐怖了……
曹秋说得很投入,傅诚听得也很投入,尤其是当他说到“你们人类”的时候,傅诚顿时就有了一丝羞愧感,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代表人类。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上了“楚海”,按照公司规划的航线,他也会指挥着“楚海”停靠在好镇的。
3
一直想去看看海,没想到海是这个样子的。
海滩上尘土飞扬,几乎掩住了远处的海。几只塑料袋在空中飘舞,红的,白的,蓝的。蓝的那只飞得最高,迎着太阳扶摇直上,似乎想遮住太阳。红的那只则直奔傅诚而来,眼看就要迎面撞上了,他赶忙低下头来才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大大小小的石块横七竖八地搁在海滩上。杂草高高低低,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散落在石头中间。幸亏不远处有芦苇,靠山的那边,芦苇在风中摇摆,这才让海有了一丝浪漫。
这样的海滩并没有影响傅诚看海的情绪。他觉得这样的海更有生活气息,让人感觉没有离这个世界太远。然而傅诚并不知道,海平面给他的只是假象。脚下的海水是白色的,浑浊的,一个个海浪打过来,和江上似乎并没有区别。再往远处海水就有些颜色了。浅浅的蓝色,比天空要浅,像是一盆水里滴了一滴蓝黑墨水。
一旁的曹秋说,怎么样,失望了吧?
傅诚笑了笑。
那天一起听了音乐之后,两人又谈了会儿话。曹秋谈了自己对音乐的看法,傅诚则讲了船上的几个小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
一个大雾天,船在镇江附近抛锚夜泊,他看到附近停了一艘小船,那种很小的机驳船,看起来只有两三百吨。船上只有三位船员,开船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又黑又瘦。另一位是他老婆,又矮又胖,主要工作是做饭洗衣服,靠岸的时候系个缆绳什么的。第三位是他们的儿子,刚上小学三年级,在家跟着爷爷奶奶读书,平时很难见到父母,现在趁着寒假跟着船,算是个临时船员了。傅诚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船舱里做作业。这是典型的水上人家,他们一直在江上漂,运少量的货,米,油,水果,沙子,废铁,什么都运。漂到哪里算哪里,船就是家。路过的时候,男人叫住了傅诚,请他上船做客。他们聊了会儿天,又矮又胖的老婆炸了一盘咸鱼干,又黑又瘦的男人请他喝了杯酒。傅诚对他表示感谢,心里有些感慨。
因为要赶着去卸货,一大早雾稍淡了些,傅诚就下令开船。他觉得这样的雾天应该没有船敢出行才对。为了安全起见,他亲自在驾驶舱坐镇。结果船开出去没多久,他突然看到前方有一丝光亮,非常微弱的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急令舵工停车,倒车,但是指令下去了,船却半天停不下来。随后就听到“嘭”的一声,他赶紧让二副下去查看情况。不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二副的声音,船沉了,正在救人。他下令打开探照灯,强烈的灯光下,他看到前方不远处一艘小船船底朝天,三个人影正在水里挣扎。他赶紧指挥船靠过去,一边呼叫下面的二副指挥救人。后来他还是等不及了,要二副上来换他,他亲自下去指挥救人。刚到一楼,他就看到两个水手抬着一个人进了机舱。那是十二月份的天气,江水冷得刺骨,而机舱里是全船最暖和的地方。他急忙跟了过去,发现正是那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机舱里,又矮又胖的女人正在那里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隆隆的机器都盖不住她的声音。他听到女人边哭边喊:儿子啊,我的儿子啊……那个又黑又瘦的男人瑟瑟发抖,挣扎着要往外跑,结果被两个水手摁住了。又过了一会儿,傅诚看到水手长抱着一个穿救生衣的男孩进来了。男孩脸色乌青,似乎没有呼吸了。男人和女人一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孩子扑过来,被两个水手拦住了。水手长赶紧把男孩放在地上,解开救生衣,给他做胸部按压,好半天,男孩终于吐出一大口水来,随后睁开了眼睛。傅诚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黑又瘦的男人也缓过劲来了,他缓缓站了起来,突然对着傅诚的脸就是一拳。傅诚没防备,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砸得铁地板哐啷一声。男人还要过来,被两个水手架住了,他放声大哭:我的船啊……
对于这个故事,曹秋是这样评论的:生命原本就是偶然的,来得偶然,去得偶然。你只是向他证明了生命多么宝贵而已。所以你无需自责。
傅诚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他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来安慰自己。有些野蛮,有些粗暴,但直击他的内心,让他很感动,也很舒服。
他问曹秋,你去过海上吗?
曹秋摸了摸络腮胡,说道,去过。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报社工作,拿着不低的报酬,工作也还算被人瞧得起。可是我突然就厌倦了这种生活。生活天天都很热闹,但还是感觉很平庸。我不想过平庸的生活。我天生就不是个平庸的人。我就打算去少数民族地区支教。那是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地方,非常贫穷,大部分孩子都读不了书,有的人家几个人穿一条裤子。最让我痛心的是他们的眼神,麻木,无助。我打算去帮帮他们,去唤醒他们的灵魂。但是在去支教之前,我要完成一个一直没有完成的心愿:去海上看看。我找了一个在航运公司工作的朋友,我以前采访过他,他答应帮我安排。当时,那艘船正在广东的新会港,离我不远。我就赶了过去。我们从新会出发,经台湾海峡,再经东海,最后到上海。
那是一次真正的航行。我在海中央,而不是海边看海。我吐得死去活来。是船员们救了我。他们给我熬粥,里面加腊肉和青菜,那是我吃得最香也最难受的东西。如果没有船员们,我可能都死在了船上。可是,我对他们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他们除了开船,就是抽烟,喝酒,打麻将,谈女人。我亲眼看到有个船员拿着女人的内裤自慰!到了港口之后,他们更是胡作非为,几乎每个船员上岸后就去找女人。说得不好听一点,整艘船上,我就没有看到一个正常的人!他们都是有病的人。啊,抱歉,我这么说不是指你。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正常的船员。跟他们比起来,你过得……太正经了。
这一点傅诚也认同,他一向认为,自己是船上唯一正常的船员,虽然自己不一定是最聪明的船员。
后来我就去支教了。整整一年,我生活在一个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甚至都不能通信的地方。那里是茫茫大山。你不知道,大山里的感觉和大海上的感觉完全不同。虽然都与世隔绝,甚至在通信方面还比不上大海,但是,山里有孩子们,还有那些淳朴的村民,他们没有受到这个世界的污染,纯洁无瑕,他们才是天使,是他们拯救了我,而不是我拯救了他们。他们让我长时间以来无所皈依的灵魂找到了归宿……
对于傅诚来说,与人交换故事就意味着他把这个人当朋友了。他感觉得到,他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也就意味着他们不是那种容易交朋友的人。
4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但是江上视线非常好,细雨仿佛嫌江上太安静太纯净了,存心要给江面增添一些底色,好让接下来的故事有一个完美的背景。船在武汉休息两天后,粮草充足,船员们也补充了精神,个个显得精神十足,所以船开得很快,一路顺江而下,下午两点多就到了黄石港。船员们并不知道,这天下午对于其中一个船员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个日子——他将以驾驶员的身份开始自己的首航。这件事,对于船员们来说,再普通不过了。他们只需要在时间到来的时候,把他叫到驾驶台,让他过来指挥着船走完四个小时的航程就行了。
然而,快到三点半的时候,大副按照惯例吩咐舵工,去叫三副。舵工问,哪个三副啊?大副不耐烦地说,还有哪个三副?船上有几个三副啊?肯定是傅诚啊。舵工这才跑到二楼去叫人。好半天,二楼才有应答声,大副以为是傅诚上来了,拿着航行记录本正准备和他交接,谁知回头一看,却是舵工。他说,人呢?舵工摇了摇头,没找到。大副说,没在房间里?舵工点了点头,没有。机舱,水手舱,大管轮二管轮房间,连老板和老轨的房间都找过了,就是没见到他。大副说,真是出了鬼了,马上要值班了,怎么人不见了呢?去找指导员,快去!
惊动了指导员,说明这是大事了。指导员马上发动全体不值班的船员去找,仍然没找到。指导员感到事情有些麻烦了,他马上跟船长商量,召集全体船员开会。会上决定,全员出动,再找一次,再找不到的话,就向公司汇报。结果,还是没找到。指导员说,船就这么点大,不会是出事了吧?这句话马上让大家紧张起来。以前船上就发生过船员失踪的情况,后来发现是喝多了酒掉到江里淹死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出大事了,指导员是要负主要责任的。更何况,他知道,傅诚是公司重点培养的驾驶员,是公司的未来。电话很快就打到了公司。那天下午,公司炸开了锅。派出所,船队,调度室,党办,总经理办,全部动了起来。打电话联系家属,说没回家。又找其他在家的船员,说没见到。最后调动公安手段追踪电话,发现他的手机已经一天没开机了,最后的通话是在昨天,在武汉。随后公司开了总经理办公会,紧急商讨此事,要做好他失踪落水的准备了。就在这时,船队队长的电话响了,说人找到了,就在船上。
原来到了七点钟,刚刚吃过饭的时间,大管轮从会议室里出来,突然看到一个人,满脸油腻从船尾的轮机储藏室里出来了。那是个非常小的储藏室,只能容纳两三个人,平时放些船上备用机械,里面又脏又乱,平常根本就没人光顾的。大管轮当时就大叫起来,闹得全船人都出来了。谁能想到傅诚一个驾驶员会跑到这个地方去呢?而且在里面呆过了整个值班的时间。指导员赶紧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不值班,跑到那里面去了。他说发现房间的门关不严,门栓松了,他去找螺丝,没找到合适的,就到轮机储藏室里去锉螺丝去了,一不小心就把值班时间弄忘了。这个解释明显有些牵强,储藏室太小,在里面转不开身,钳工台也小,不好操作,机舱里有更好的钳工台。但是指导员已经没有力气生他的气了,他想着赶紧给公司打电话,汇报此事。据说,总经理得知这个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人没事就好。然后就什么都没说了。总经理的这个态度就是一个信号,其他人也就不再追究此事了。
傅诚醒来的时候有些犯迷糊,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又在梦里被重新演了一遍。而且在梦里,他似乎是一个旁观者,一直在看着一个叫傅诚的人,主演了整个事件。他像是看电影,看得见所有人的行动,甚至连公司里的那些人的举动,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似乎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仙,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窥探着他的内心。他不知道,除了他自己,有没有别的人知道,他是在逃避,就像他人生的第一次考试,只不过当时他是以生病的方式躲过去的。后来,人生的每个第一次他都成功地逃掉了,而且都没有受到惩罚。他认为是自己的逃避手段越来越高明了。奇怪的是,只要逃过了第一次,第二次他就不紧张了,就能轻松自如地应付了。
醒来之后,他还在回味这个梦。他发现自己居然大汗淋漓,满身都湿透了。他赶紧起来,开窗户透气,似乎自己还在那个狭窄的轮机储藏室里。好镇显然是个更大的储藏室,但是好镇的空气太湿润了,他感觉自己身体里都是水,似乎一个梦的时间,自己就可以从空气中吸进一杯水。他伸了一个懒腰,突然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居然是曹秋。
曹秋站在门口的姿态很久以后还让傅诚记忆犹新。他站在离门一米开外的台阶上,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轻抚着腮边的胡须,眼睛看着远处的山脚,一动不动。就算是傅诚打开了门,这个姿势仍然保持了几秒种。想来这个姿势就是专为傅诚准备的。傅诚说,怎么是你啊?
曹秋说,怎么大白天的睡觉啊?孔子说,宰予昼寝,小子也,朽木不可雕也。
他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所以傅诚刚刚咧开的嘴巴不得不重新关了起来,换上惭愧的面容。说道,你怎么来了?
曹秋说,我带你去一家饭馆。那个饭馆应该是好镇最有特色的饭馆。
饭馆名叫燕归来,居然建在悬崖上,饭馆靠海的那一边看起来只有燕子才能飞得上来。事实上,傅诚并没有看到燕子,倒是成群的海鸥像一架架轰炸机一样在海上飞翔,还常有海鸥掠过头顶,往小镇飞去。另一边靠着街,热闹非凡,前面一大块空地上停满各种各样的车:宝时捷,奥迪,路虎,宝马,马自达,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说明这地方适合富人也适合穷人。饭馆是一栋旧式建筑,大瓦房,白墙边,两边爬满了爬山虎,门前种着一排木芙蓉。走进去才发现,里面被分割成好几块,用木柱子隔开,上面挂着个木牌子,写着字:华山派,蒿山派,青城派,天山派……里面的摆设也各不相同,想来各个武林门派的文化也不相同。一个一身黑衣的小伙子看到了曹秋,径直朝他走过来,把他们领进了青城派。里面是张矮小的方桌,原木的,四周四张长木凳,同样也是原木。曹秋先在一方坐下,示意傅诚坐。
曹秋开始点菜,点的都是普通的家常菜。点到三个的时候,傅诚说够了,就我们两个人,别浪费。他没有理傅诚,又点了两个菜。酒馆里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傅诚想幸亏来得早,否则恐怕连个地方都没有。来得早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上菜快。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身上穿着跆拳道服,显得精神抖擞,她双手托着菜盘,左右开弓,不一会儿,菜就上满了,排了一桌。女孩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曹秋叫住了她,姑娘。傅诚以为他要酒,正准备阻止他的时候,他却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姑娘,辛苦你了,谢谢你啊。傅诚顿时自惭形秽,赶紧拿起筷子打算夹菜,来掩盖自己的窘态。曹秋并没有理他,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声音很轻,说得又很快,傅诚只听到最后一句:阿门。
从点菜到祈祷,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曹秋没有说一句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身边没有别的人存在。傅诚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拿在手上的筷子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伸出去。幸好这时有人来解围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她一身少数民族服装,脸有些黑。傅诚看着有些眼熟,在她走到桌子边坐下的时候,才想起从电视上看到过,这是彝族的服装。曹秋终于开口说话,这是日果。这是傅诚,叫傅大哥。日果给了傅诚一个笑容,笑得很甜,也很清纯,她叫了一声,傅大哥。声音也很甜。傅诚说,你是彝族的吧?日果说,是啊,傅大哥。女孩儿显然是饿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块就打算往嘴里送。曹秋鼻子里“哼”了一声,女孩儿赶紧放下筷子,也像刚刚曹秋一样,双手抱拳,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哝了几句。
曹秋摇了摇头,说道,日果是我从支教的地方带出来的,她读过高中,在那里教小学,当时连条好裤子都没有。她一直喊我大哥。我离开的时候,她非要跟着我出来闯闯世界。我不干,我自己没有留下,倒还带一个走,我于心不忍。可是后来,她到底偷偷跑出来了……她那么纯净,我真怕这花花世界把她污染了。
真是一个喜欢笑的女孩儿。面对她的时候,你会感到她一直在笑,而且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感到她的笑容是给你的。她的笑容很自然,不是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笑容。她的笑容很舒展,像绽放的花,这种笑容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是出生的时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傅诚不知道一个又穷又苦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笑容,但是她的笑容确实很实在。这是很久以来他的生活里最缺少的东西。日果很少说话,问一句才说一句。
日果,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多了。
日果,你经常穿彝族服装吗?
不是,很少穿。
日果,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日果,你多大了?
二十三。
基本上是有话必答,就连现在的女孩子比较忌讳的年龄,她也是痛痛快快地回答了。直到傅诚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个问题:日果,你喜欢这地方吗?
她这才看了一眼曹秋,回答道,喜欢。
此时曹秋手上拿着一杯茶,正眯着眼睛养神。他吃饭很快,大刀阔斧,大快朵颐,仿佛完成任务一样。他不去照顾别人,也不管周围的动静,只管一心一意完成填饱自己的任务。看来日果已经适应了他的风格,也是专心吃饭,只在别人问话的时候才回答一声。只不过她的眼睛一直是睁大着的,脸上也都是笑容,不像曹秋那么严肃。于是这三个人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仿佛他们三个都是陌生人,凑巧碰到了一个桌上而已。傅诚显然还没适应这种吃饭的方式。曹秋这么郑重地邀请他吃饭,却在饭桌上什么话都不说,请人吃饭不就是为了说话的吗?
这种状态最终被邻桌的吵闹声打断了。
邻桌是一桌小青年,八九个,男男女女,年轻而又有活力,让傅诚想起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划拳,拼酒量,谈女孩,讲追女孩的故事,相互嘲笑,把气氛搞得异常热烈,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撑满整个屋子,像要把大瓦做的屋顶掀掉。慢慢地,傅诚就听不到日果说话的声音了。此时日果已经吃完饭,在给他们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说自己上小学时上学要跨过两座山,还要路过一个摇摇晃晃的吊桥,虽然桥的两头合欢树花开得正艳,但每次她还是胆颤心惊。尤其是有一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她过桥的时候,看到桥旁边有一个黑影……
讲到这里时,傅诚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皱皱眉头,回头看了看那一桌小青年们,他们没有一点放低音量的迹象,就在他无奈地把脑袋转回来时,他看到桌子边冲过一个人影,一直冲到那一桌跟前,大声吼道:你们能不能小点声?一点社会公德都没有!
傅诚这才看清是曹秋。他瞪着双眼的样子很可怕,满脸的络腮胡似乎都立了起来。小青年们也愣住了,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声音突然之间停了下来。过了几秒钟,一个长得像周华健的小伙子才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判断出了现场的局势,对比了双方的力量。他盯着曹秋说,你他妈是谁啊,我们声音大声音小关你什么事!
傅诚赶紧站起来去拉曹秋,曹秋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他力气大,被他按回到凳子上。可是没等他自己坐下,脸上突然挨了一拳。他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两个小青年。没等他作出反应,曹秋已经一脚踢了过去。场面随后就乱了。几个人围着曹秋拳打脚踢,曹秋则毫不客气地还着手,傅诚也莫名其妙地挨了几下,直到服务员叫来店老板。这场架两边都没讨到好,傅诚的鼻子挨了一拳,虽然用几张纸巾堵住了鼻孔,但还在不停地流血。那边也有两个小青年受了伤,一个头上鼓了个大包,一个胳膊上掉了一块皮,不知道曹秋用什么方法弄的。这餐饭的最后结果是,傅诚付了账,还给饭店赔了些钱,来赔那些砸坏的东西。
三个人一起往外走的时候,曹秋还是气呼呼的,口里嚷道,要是十几年前,哼!
走到外面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沿着两排种满香樟和槐树的小路往海边走去。傅诚这时突然问道,曹秋,你是少数民族的?
曹秋说,不,我是汉族的。
傅诚感觉自己莫名其妙,思维的逻辑有些混乱了。又走了一会儿,曹秋停下了脚步,对傅诚说,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诞生的吗?
傅诚摇了摇头。
曹秋说,第七天,上帝造了人。上帝原本用两只手造的人,右手把人捏成形,左手给人注入灵魂。可如今……
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上帝的左手休息了。
5
这些年来,傅诚一直做着一个梦。把一个梦反反复复做上无数遍,他自己都觉得太无聊了。可是,现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奔跑,后面跟着一群人,手上拿着长砍刀,追他。他跑得很快,每次后面的人眼看就要追上了,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刀的寒气了,他总能加速冲几步,从刀下逃掉。但问题是,他前面是一个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他无路可走,只能往前跑。奇怪的是,明明悬崖就在前面,他却总是跑不到悬崖边。于是,他就这样一直跑着……
奔跑是件体力活,即便是在梦中奔跑,也是很累人的。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大汗淋漓。半夜的时候,他就坐在床上,坐在黑暗中,思考着这个梦。外面是浪拍打船舷的声音。窗外是更深的黑暗,夜无休无止,光明遥遥无期。
有一次他和船龄最长的老水手老张讲了这个梦。老张外号章鱼,五十多岁,当了一辈子的水手。他似乎总是一个人,从未见过有什么家人到船上来看他,也从未听他说过自己家里的事。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船尾,抽着旱烟,脸上的皱纹拢成一团,皱纹里似乎藏着万千故事。老张平常是个被忽视的人,大家几乎都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只是在编队作业或者值班的时候,才会见到他的身影。但是傅诚总觉得这个老张不简单。正好这次借着这个梦,他想和老张好好聊聊。
老张听他讲完这个梦,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转到了江上,说道,累吧。
傅诚点了点头。
老张说,你是太累了。
傅诚以为他还会说出一番什么见解来,可是老张又没话了。于是他递给老张一支烟,没话找话,我听到大家都喊你章鱼,为什么啊?
老张说,船上哪个没个外号啊?
傅诚继续追问,那总有个来头吧?
老张磕了磕烟斗,把里面的烟灰倒进江里,几点火星掉进风里,被江风吹灭了。
说起来有些年头了。当时我才十六七岁。我家老爷子也是跑船的,总在外头跑。我小时候就没见过他几次。他和我一样瘦,不爱说话,一天到晚都捧着个酒瓶子,醉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看我的时候眼睛都是直的,像看陌生人。我们俩很少说话,有时坐在一起,一坐就是半天,一句话都没有,都在想自己的事,或者什么都不想。有一回他喝多了,多说了几句话,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以后要饭也不要跑船,世上三大苦,行船,打铁,磨豆腐。我问他,那为什么还要跑船?他眼睛一瞪,我不跑船,你们娘俩吃什么喝什么啊?我读完初中就休学了,天天没事干,到处晃。老爷子要我去学门手艺,我不干。我成天就想着怎样少费力多挣钱。我每天都晃到很晚的时候才回家。也没人管我。老娘那个时候在菜市场上班,做管理员,每天天还没亮就出门,天黑的时候才回来。所以我总是晃到老娘回来做好饭后才回家。
有一天我半下午就回来了,结果听到屋里有一大堆人,还有哭声。我跑回去一看,老头直挺挺地躺在一个睡凳上,老娘趴在他身上哭,别的人就在旁边劝。我在一旁傻傻地看着,就像看陌生人一样。后来才知道,老爷子在船上喝多了酒,掉到江里去了。船开了几里地,才发现他不在。回头去找他,结果半路上就找到了,他顺着江漂下来,瞪着大眼睛,肚子鼓鼓的,像条死鱼。从那以后,公司就有了一个新制度:航行期间不许酗酒。
没多久我也上了船,也爱上了酒。你看看,这就是命。我没文化,也没别的本事,就只能认命了。
傅诚说,那我呢?
老张眼睛往上一翻,要我说,一个字:逃!
傅诚知道,其实船上的人,都嫌自己这一行,可是一上了船,就认了命,逃也逃不了,就像自己刚刚当上船长的时候一样。他追着老张的背影喊了一句,那章鱼呢?章鱼是怎么回事啊?老张没理他。
那天傅诚刚刚拿到船长证书,船上的一帮哥们早就吵着要他请客。他却什么表示都没有。别人都说他小气,却不知道他的心思。那天上午,他一个人来到船上,绕着船头船尾来回兜圈子。脑子里出现一个个场景,一会儿是两个船队会船,对面的拖轮比自己的更高大,像山一样压过来,惊得浑身是汗;一会儿是要编队作业,大副过来请示他,这次多了一艘驳船,应该怎样编队作业才更合理,他想对大副说“你自己做主”,可是又说不出口;一会儿指导员又来找他,说发现水手长有些问题,想换一个,来征求他的意见,他瞪着指导员,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这些,都是一个船长应该做的事。明天下午,自己就要以一个船长的身份来履行这些职责了。可是,他又习惯性地晕头转向,仿佛一个晕船的人,第一次到海上一样。下午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当时,他饥肠辘辘,肚子里咕咕直叫,可他却轻松了很多,三步两步下船,然后打车直奔公司而去。
处长看到了他,依旧是笑眯眯的。从三管轮到船长的这几年里,处长已经换了几个,但对他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处长说,准备好了吧,要不要换些人?大副二副三副,都给你配了最好的,满意了吧?
他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不行,你把我调到机关里来吧,我就做一个办事员,什么职务都不要!
处长瞪大了眼睛,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那天下午,他在处长办公室里纠缠了一下午,处长很忙,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他像是没看到一样。处长抽空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你缺心眼儿吧?我跟你说实话吧,你不知道公司对你的定位是什么吗?你看看现在的总船长就知道了,外聘的!过几年,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你就是公司领导了,级别比我还高!你要去做办事员,你疯了吧?
处长说的这些他都明白,他也不是听不进去,可是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眼前只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做船长了,怎么办?
后来,他从处长的办公室逃出去了。他关掉手机,逃到一个小学同学家里,在同学家里呆了整整三天,和他一起回忆小学时的各种事情,虽然能记得的事情不多了,他们两个回忆得很艰难。第三天晚上他才打开手机,他以为公司又在满世界找他,他的手机里又堆满各种各样的短信。可这次,一条短信都没有。他给处长打了个电话,处长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一句话,有一艘船刚刚回来,去跑一趟水吧,做大副。
一个人,还没到中年,就喜欢回忆,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未老先衰。所以下午,当日果来了的时候,他就问日果,你离开了那个大山,也是在逃吗?
日果一脸的懵懂,逃?逃什么啊?
日果是跟着阳光来的。阳光裹在她色彩华丽的长裙上,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日果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或许那些笑容就是她肌肤的一部分,是本来就有的,不需要她去调动指挥。所以他喜欢看日果,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他的心情也会好很多。这种感觉,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了。
曹秋呢?
不知道。我没有从他那里过来。
你们不在一起吗?
她摇了摇头。他想问她,她和曹秋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没有问出来,他想日果不会喜欢这个问题的。可是日果却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日果又说了一句,他是我哥哥。
说得很明白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日果坐在椅子上,两条长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
你喜欢船吗?
船……不算是吧。船就是个工作的地方。
做海员可以满世界跑啊。
怎么跑也离不开船啊。
日果一脸的迷惑,那个样子非常令傅诚着迷,就像一个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人,突然看到一碗白米粥。
我是来向你请教问题的。日果抛开了她的疑惑,回到她的正题。
什么问题?
有关船的问题,哥哥要我问你。
嗯哼?
日果放下一直摇动着的腿,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
6
那是一个大院子。因为靠着山,远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大,但走进院子,发现这里居然是另一个世界。院子很老,和正在蓬勃发展的好镇似乎不太相称。现在,好镇到处都是新起的楼房。房子越建越高,好镇也越来越新,走出去和走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但这个大院子似乎一直没有变过,墙壁依旧是青绿色,其中一面爬满青藤,青藤中间还有星星点点的花在绽放。院子的回廊显示着当年的风采:这里当年是好镇最好的私宅。院子是好镇最有钱的地主盖的,只是后来土改,院子就被没收了,成了公社办公的地方。改革开放后,乡改镇,镇里有了钱,就新盖了楼房作为镇政府的办公地点。后来这里又被一个新发财的有钱人买走了,成了新的地主。但有钱人后来破产了。院子中央种着的枇杷、海棠、杏树显示了前主人的情趣,而遍布院子中央的狗尾巴草证明这座院子经历了怎样的衰败。
傅诚进去的时候,曹秋正靠在一个回廊的立柱上,那片院子正好在夕阳的照耀下,黄灿灿的阳光裹在曹秋的身上、脸上,而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院脚的那棵枇杷上,阳光一点也没有刺花他的眼睛。傅诚的皮鞋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踏出清脆的响声,但曹秋充耳不闻,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到来。直到傅诚走到跟前了,才瞟了一眼他,来啦。你是来问我船的问题吧?
傅诚愣住了,日果不是说他要问自己问题的吗?
他跟着曹秋进了屋子,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船,满屋子的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只是,都是小船。再走近了仔细看,都是船模。古代的,现代的,外国的,中国的,放在一个个玻璃罩里,玻璃罩旁边,还有一个小纸板,上面写着船的名字。
你是海员,你应该知道,每一艘船在建造之前,都有一个船模,和真船一模一样的船模,只是缩小了很多倍。这些船模都是唯一的。现在,历史上的那些著名的船模,都在你的眼前。
傅诚还在惊讶之中,没有醒过神来。
这艘,是当年姜子牙攻打商纣时乘坐的船。怎么,看你的样子,不信是吧?这就是你的无知了。告诉你吧,当年大禹治水时,就在独木舟上指挥治水,那个独木舟是用两米五粗的大树制成的。很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船模,否则,也会到我的手里。商代的时候,他们的木船就到达过海岛。所以姜子牙当年就使用过木船指挥作战。告诉你,这可是我的镇馆之宝。
再来看看这艘,隋炀帝知道吧?你肯定知道隋炀帝几次下扬州的故事吧。他开凿运河干什么?就是为了下江南。这艘就是隋炀帝当年下江南所乘的龙舟。
傅诚凑近仔细看了看,这艘小船果然与众不同,共有四层,上层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间两层有很多房间,粗略地算了一下,应该有上百间。这艘船喷上了红漆,细看之下,还有很多的雕镂,非常精细,简直就是一个精美的工艺品。
知道这艘船的原船有多大吗?曹秋凑了上来,告诉你吧,高有十三米多,长有六十米左右。好了,说多了估计你也不知道。像你们这种不读书的人,也不知道这些历史。再来看看这艘船吧,比起隋炀帝的龙船,这艘还要大得多。什么船能比皇帝的船还要气派?很奇怪吧。因为这是明朝的船。明朝有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就是再无知的人都应该听说过吧,就是三宝太监郑和。
你是说下西洋的郑和吧?傅诚赶紧答了一句话,免得他又笑自己无知。
对。曹秋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这艘船当年长达148米,宽60米,载重量达到1500吨,跟你们江上的驳船有得一比了吧。这样的吨位在现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在当年,可以算得上奇迹了。但是你再想一想,如果没有这样的吨位,郑和如何能乘坐它下西洋呢?那可不是你们的长江,也不是近海,而是茫茫的大洋!
他一边走一边说,那样子像是一个历史学者,在给学生讲述历史知识。
日果,你也过来,这三艘船你一定要认真看一看。他招呼日果。日果当时正在一个角落里,一脸好奇地盯着一艘船看,听到曹秋叫他,赶紧走了过来。
先来看第一艘。这艘船是国姓爷郑成功的战船。1661年,郑成功就率领这样的舰船350艘,军队共两万五千人,打败了荷兰人,收复了被荷兰占领了38年之久的台湾。我们都知道近现代英国、西班牙和美国的海军非常强大,靠的都是他们的海船。但是你们并不知道,其实,从公元前8世纪春秋战国时出现战船起,直到明代,中国的战船都比西方好太多,战斗性能远远领先于西方的战船。比如说啊,中国战船从来都不强调撞击这种不要命的战法,而是依靠弓箭远距离杀敌,发明火药后又率先使用了热兵器,作战时还没等敌船靠近,就可以实施攻击。郑成功就是靠这种优势收复台湾的。可惜,这是中国战船在历史上最后的辉煌了。清代以后,这一海上优势逐渐丧失。所以,就有了后面的这段历史。
看看这艘船,看到上面的三个字了吧:致远号。你们想到了什么?甲午海战对不对?你们看清楚了,这就是当年大清的北洋水师向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订购建造的穹甲防护巡洋舰。致远号的排水量达到了2300吨,航速达到18.5节,是北洋水师主力战舰中速度最高的。其实这艘船在当时比日本的战船更先进。可惜清政府腐败,光靠武器是不能打赢对手的。据说当年清政府的几艘军舰造访日本时,曾经引起日本的恐慌。但是日本军方在参观军舰后却认为,他们不是自己的对手。为什么?因为他们在军舰上看到衣服到处乱挂,士兵们上岸后到处去找妓女。后来这艘船的命运大家都知道了。在海战中,管带邓世昌下令冲向日本的主力舰吉野号,想和对方同归于尽,结果被击中鱼雷发射管引发管内鱼雷爆炸沉没,全舰官兵246人全部阵亡。但是,坦白地告诉你们,这艘船模并不是当时建船时的船模。后来,甲午海战120周年的时候,有个中国企业为了纪念这次海战,重新复原建造了致远号,这个船模是复原舰的船模。
曹秋讲得眉飞色舞,傅诚发现,他已经完全调动自己的情绪了。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也如此爱国,他和日果也已经被他的情绪带进去了。
现在中国人最恨的是日本人,但是在近代最早欺负中国的却是英国人。你们想起了什么?鸦片战争是吧。对,算你们还懂些历史。这艘船,就是鸦片战争时期的英国的军舰。我们在历史书上学过,英法联军用坚船利炮轰开了清朝的大门,这就是英国当时用的军舰。其实英国人造军舰的历史也非常悠久,早在六世纪末,就造了一种“盖伦”船,那种船船体圆润流畅,宽窄适度,呈“U”形,水线附近较宽,水线以上往内收缩。为了降低战舰重心,英国人一方面将炮弹、火药、饮料、淡水、食品、索具、器械、工具这些物资安放在水线以下,另一方面安装在水线以上的舷侧炮,重量又合理地分布在船的重心两侧,所以稳定性相当好,不怕海浪,适合在大海大洋中作战。你们看看这艘船上面,是不是还有“盖伦”船的样子?尤其要注意的是,英国战船的用材是橡木,这种木材质地紧密坚实,耐腐蚀耐磨损,韧性好,既防腐又耐用,抗打击能力还强,明显要比清军的战船好。所以,清军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曹秋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听众,他们都听得很认真,一副很虔诚的样子,于是说道,走吧,去那边,见见你们从没见过的东西。
看过《荷马史诗》吧?哦对,你们应该没看过。但是你们应该看过电影吧,美国大片,叫什么名字来着?讲特洛伊战争的。《伊利亚特》里说,这是嫉妒带来的一场战争,可见嫉妒的力量有多强大,就连神都逃脱不掉。最后,获胜的女神阿芙洛狄忒遵守诺言,要让帕里斯得到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海伦。于是帕里斯乘船来到拉科尼亚海岸,在宴会上见到了海伦。在阿芙洛狄忒的帮助下,海伦被迷惑,最终离开了丈夫,跟着帕里斯同赴特洛伊。好了,文学和历史知识就普及到这里,感兴趣的话自己去学习。现在我要跟你们讲最重要的东西,刚刚我说的,带走海伦的那艘船,就是这一艘。你们看清楚了,这就是当时那艘船的船模,虽然原来的船已经被战争毁掉,但是船模却保存了下来,现在就在你们的眼前。当时,这艘船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一直是个谜,我想,背后肯定有很多波澜壮阔的故事。但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个船模到了我的手里。你们好好看一看,这种机会并不是很多,这可是古希腊时期的船,如假包换!
好了,让我们跳过这几艘,看看这艘吧。这艘船的历史意义可不亚于刚刚那艘古希腊的船。这艘船的名字都留了下来,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圣玛利亚”号。1492到1493年,哥伦布率领由三艘船组成的船队首航美洲,开始发现新大陆之旅。这三艘船就是:“圣玛利亚”号、“平塔”号和“尼尼亚”号,而“圣玛利亚”号是三艘船中的旗舰。这艘船重130吨,长23.66米,宽7.84米,吃水1.98米,排水量120吨,甲板长18米,有三根桅杆,都备有角帆。看看,这里,就是角帆。事实上,这就是一艘普通的帆船,可就是因为哥伦布乘坐它发现了新大陆而名垂青史,没办法,这就是命运,像你我一样。
再来看看这艘吧。你们应该看出来了,这是一艘战列舰,这就是二战时期著名的“俾斯麦”号。这艘战舰当时非常有名,号称海上的巨无霸,永不沉没。但是更有名的,是它的命运。1941年,“俾斯麦”号在遭到第一次打击后,再次遭到英国“皇家方舟”号航空母舰的“剑鱼”式鱼雷轰炸机空袭,最终被3枚鱼雷击中,其中1枚击中舰尾,坚固的结构受到损坏后向下压迫到舵机,导致“俾斯麦”号的舵角卡死在15度。这使“俾斯麦”号无法回避英国舰队的攻击,加上它的速度再度降低,又难控制航向,它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第二天,英军的主力追击舰队赶到,几艘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就像一群狼围着一只垂死的大象,用炮弹、鱼雷轮番攻击。最终,“俾斯麦”号中弹26枚。在“俾斯麦”号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情况下,英国人又补上了最后一刀,他们近距离发射了3枚鱼雷,全部命中。最后“俾斯麦”号终于沉没了。一艘战列舰对付这么多战舰,包括航空母舰、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而且还是很多艘,就算是被打沉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曹秋侃侃而谈,他丰富的船舶知识让傅诚佩服得五体投地。多年以后,傅诚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在空中指指点点,仿佛他面对的是大江大海,而不是这些小小的船模。
7
你们都生活在梦里。生活在梦里。
曹秋站在后山上,面朝夕阳,对傅诚和日果说。当时,他刚刚向傅诚和日果介绍完他的船模,兴致正高,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们一起去爬山。那是一座海拔不过三四百米的小山,傅诚其实并不陌生,刚刚进入好镇时,他就是贴着这座山来的。当时,山路弯来拐去,车子一直在跳舞,他在车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根本就没来得及欣赏这座山。更何况,当时他在山脚下,不像现在居高临下,身后是更高的山,身前是好镇。现在,整个好镇都在眼前。在夕阳的洗礼下,好镇似乎变得更加干净神秘了。三个人似乎都还没有从下午的参观中苏醒过来。傅诚一直眯着眼,日果是一脸的好奇,而曹秋则一直说着话。
以前的好镇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刚刚到这里来的时候,起码这座山还没被糟蹋掉。山上的树都是自己长出来的,有泉水,有长得像猪耳朵的石头,鸟随便做窝,狐狸和兔子到处乱跑,屎壳螂和蚂蚁各忙各的。到了黄昏,虫子像是在开演唱会。那才叫自然,才叫风景。可是你们呢,把树锯了挖了,把狐狸和兔子撵跑了,蛇也没地方藏身了,然后你们重新弄些树来。什么银杏,国槐,月桂,白杨,这明明就不是这里的树。好了,这个地方就算被你们霸占了。动物都没有了,就剩几只鸟天天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叫。
那些从海上来的人,带来一身海腥气,还说好镇的经济是码头带来的。配件店、夜总会、洗脚城、KTV,都开起来了。可是,好镇的人都被带坏了。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水手调戏一个姑娘,把姑娘哄得七荤八素的,最后自己跑了,再也没影儿了。姑娘还傻乎乎地天天到码头去等……
我还是喜欢多年前的好镇。那个时候,一到好镇,我就被吸引住了,感觉自己的灵魂找到了间合适的房子,想永久住下去。当时,我经常去的地方就两个,一个是这座山,就坐在现在这个地方,什么也不干,发呆,让自己的灵魂休息一会儿。另一个就是海边,看海,看来来往往的船只,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地方。你不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开配件店的朋友带我参观了他收藏的宝贝,就是那艘仿制的“致远”舰。这个船模是他花重金从船厂买来的。这个船模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我决定在这里建一个船模博物馆。于是我卖掉房子,还找朋友借了一些钱,四处搜罗船模。那几年,我跑遍了中国各地,还去了国外一些地方。幸好,我当年做过记者,见多识广,攒下不少朋友人脉,终于把这个博物馆建起来了。
你们不知道,博物馆刚建起来的时候,我是多么兴奋。我连续一个月呆在博物馆里,天天看着这些船。我感到这些船都活了,在我面前乘风破浪,所有的历史也活了,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有了这些船之后,我都不愿意见人了。这些船,一艘艘的,多么洁净,哪像人类那么肮脏!可是,这些船里,又藏着多少世事沧桑!那一个月里,我从来没有走出这个院子,连吃饭都是叫的外卖。
后来有一天下午,下雨,小雨,初秋的雨,把好镇都洗了一遍。我走出院子,一头扎进雨里,去看外面的世界。突然,我发现世界变了,好镇不是以前那个好镇了。河水不清澈了,马路不干净了,街上不安静了,人脸上也没那么纯净了。我在雨里淋了一个下午,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以为自己醉了。晚上的时候,我决定往海边走,发现海边的好镇变化更大。新开了好多店,不光是卖配件的,还有副食店,洗脚桑拿店,夜总会,OK厅,咖啡屋……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好镇已经不是我心里的第二故乡了。我花了几年的心血,为自己建立的一块乐土,已经被腐蚀了,朽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涌上来,我放声大哭。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是行尸走肉,天天在好镇晃悠。我想努力找回当初好镇的影子,可是哪里还找得回来?可是,我总得生活啊。我所有的钱都投进了博物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要吃饭啊,后来我关了博物馆,在海边弄了间小屋,靠卖碟子混口饭吃。再后来,你就来了。说实话,现在我就想离开好镇,越快越好。我已经想好了去哪里,去西藏。我已经在一个寺院里,供了一间房,我随时可以去住。我想在那里,我或许可以找回失去的灵魂。只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还欠了一屁股债……
你们不懂得这些吧?你们这些昏睡的人。你们一直生活在梦里啊。
8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好镇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当时,傅诚正在望海潮门外的长椅上,看着脚下的两只虫子打架,一只虫子是有翅膀的,一只是没翅膀的。两只虫子狭路相逢,打了起来。长翅膀的虫子明显不是没翅膀虫子的对手,被咬得满地打滚,可就是不愿意飞走,或许是那个时候它忘了自己还有翅膀吧。傅诚不知道这只虫子会不会成为另一只虫子的食物,正在担心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喊了两声“先生”,广东那边的口音。他以为不是喊自己,直到喊第二声的时候他才抬起头,发现跟前站着几个人。
站在中间的是个中年人,穿着一件深蓝色唐装,黑色的休闲皮鞋,看起来像是个领头的,刚才的那两声“先生”就是从他嘴里喊出来的。中年人看了看他,问道,先生,你知道这里有一个船舶博物馆吗?
他的口音不太好懂,好像说的是“船舶”,听起来又有些像“船模”,但他还是听懂了。他问道,干什么啊?
中年人说,我是专门收集古董的,慕名而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照片,一张张翻给傅诚看,照片上,正是那天曹秋向他介绍的那些船模。傅诚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这算什么古董啊?
中年人压低声音说,先生,你是不懂吧?这些东西可值钱啦,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知道现在做什么最值钱吗?炒,古,董!
最后这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用力。然后,他指了指口袋,这次我准备了两百万,希望能把所有的船模都买过来。实在不行,买几个也好。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博物馆在哪里啊?
傅诚想了一下说,知道是知道,只是,博物馆今天没人啊。你们先住下,明天我找到博物馆的老板,再通知你们,你看好不好?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旁边一个年轻人说道,老板,我看这位先生说得有理,我们还是先住下来吧。
中年人这才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傅诚,先生,麻烦你联系上了之后给我打个电话,我会感谢你的!
傅诚收下名片,瞟了一眼,上面写的是:广东华宇文化公司周传喜。
两百万。傅诚嘀咕了一声,一个念头突然浮上心头。他决定马上去海边找曹秋。
曹秋果然在海边的碟子店里,当时他正闭着眼睛听音乐,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看来这个碟子店生意也不怎么样。
傅诚试探着说,你那个博物馆的船模,是不是想卖啊?
曹秋说,卖?哪里会有人买啊?好镇上的有钱人太少,就几个,还俗不可耐,他们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傅诚说,要是有人买呢?
曹秋抬了一下眼皮,就算是看着傅诚了,因为坐得矮,看起来像是翻白眼。
不,可,能!
他吐出三个字,就闭上了眼睛,嘴里咕哝了一句,除非天上掉馅饼。
傅诚笑了笑,从兜里掏出那张名片,递了过去,有时候,天上还真的会掉馅饼。
曹秋猛地坐了起来,拿过名片,仔细看了看,似乎没看清,又跑到门外看,随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好半天,他才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睁开眼睛。
不行,不卖。
他使劲地摇着头。
傅诚说,你不是说要卖的吗?人家找上门来了啊。
曹秋说,实话告诉你吧,这人早就给我打过电话了。我也托广州的朋友打听过他的情况,他不是什么真正的收藏家,只是一个古董商。商人只知道赚钱,懂吧?他买这些船模过去是要倒卖的。如果人家把你女儿弄去卖,你会同意吗?
说完了,他挥了挥手,你走吧,不必再说了。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曹秋赶走了,他觉得有些不明不白。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傅诚还在想他的话,船模跟女儿有什么关系?想了半天,他到底还是弄清楚了他话里的逻辑:船模像女儿一样重要,是不能卖只能娶的。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娶呢?爱它的人。这下逻辑应该理清了。但问题是,他怎么确定人家是爱它的呢?
他突然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这个晚上好镇格外安静,有几声鸟叫传来,叫得并不大,想必是鸟在说梦话。楼下偶尔有行人路过,脚步声沙沙的。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响了几声。这些声音在平常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在这个晚上却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得可以阻止他进入梦乡。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他索性披衣下床,下楼。
街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远处的树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摆着。好镇已经沉睡了,睡着了的好镇很安详,只是在北面偶尔还有几句人声。他沿着小街往山边走去。夜显得愈发安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梦游者,身子也轻飘飘的,似乎是被夜风吹着走的。没多久,他就走到那个院子前。院子大门紧闭,里面也是黑乎乎的,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老得掉渣的院子,居然藏着那么多的宝贝。
傅诚想起了山顶上的曹秋,他身披夕阳,被一群绿树包围。
第二天一大早,傅诚赶到碟子店的时候,店门还没开。他记得第一次见曹秋的时候,店门可是一大早就开了的。于是他就站在店门口等。门口其实并不寂寞,一条路直接通向海边,时有行人来来往往。傅诚想,如果自己答应了公司,到海船上去,那么这条路将是自己经常要走的路吧。好镇是一个补给港,楚海轮一定会经常在这里停泊。那么,如果自己就在好镇住下来呢,会不会经常看到自己过去的同事,从这条路走过,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样的想象有些无聊,但足以打发更加无聊的时光。好在没多久曹秋就来了。曹秋看到了他,一声不响地打开门,看着他进来,脸一直是阴着的。
我说过了不卖就是不卖,你怎么又来了?你收了他们多少好处费啊?再这样下去,朋友都没得做了!
看得出来他很生气,这些话应该是在脑子里酝酿了很久的,说出来非常流利,语气也和他的脸色配合得恰到好处。
傅诚并不生气,他笑了笑,慢吞吞地说,如果是我买呢?
你买?曹秋一惊一乍地跳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有发烧吧?
傅诚说,我是认真的。反正我也不想上海船了,我得找点别的事做。这个博物馆就让我来经营吧。
曹秋说,经营?现在的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傅诚说,我比你懂经营。你说吧,多少钱?
曹秋半天没出声,似乎是在犹豫。
你保证,你不会把它转卖给广东人?
傅诚说,放心好了。我是跑船的,我懂船,爱船。
曹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最终下定了决心。
好吧,你是我的朋友。我买这些船,一共花了八十六万多。六十万给你好了,我只想把那些债还了,再留点钱去西藏就可以了。
傅诚说,八十六万,我可没有那么多钱。昨天我看了一下,我能拿出六十八万来。就六十八万吧,怎么样?
曹秋一脸不耐烦,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我说了,就六十万,多一分钱我也不要!
傅诚看到他眼里都是真诚,那好吧,就六十万!就这么定了!走,我们现在就去银行。
曹秋一把拽住他,你真的不会转卖给广东人吧?
9
傅诚发现自己被骗,已经是十天之后了。回想整个过程,他像是做了一场梦。或者说,他被人赶进了一个梦里,自己就在这个梦里把那些事都干了。
当时,一个中年人来敲门,他问干什么?中年人说,他是房东,来收房租的。房子已经欠了四个月的房租,总是说下个月交,现在不能再拖了。于是傅诚打电话给曹秋,电话停了机。再打给广东人,也打不通了。他往海边跑去,碟子店早就关了门。他赶紧拍了船模的照片发给懂行的朋友一问,全是工艺品店做出来的,所有这些船模,充其量,值八九万块钱。后来静下来想一想,这其实是个并不高明的骗局,他就笑了。
他一整天都坐在屋子里,看着这些船模,翻来覆去地看。这些船模越变越大,大得要冲破这间屋子,冲到海上去。尤其是那艘“致远”轮,所有的炮都一齐对着自己。他喊道:开炮!于是那些炮里飞出很多炮弹来,飞到自己的眼里,绽放出烟花一样的火光。他发现,这些船模还是像当初那样可爱。在第二间屋子里,他居然发现有一个船模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楚海。他的眼泪出来了,喃喃地说,楚海,楚海,那天我怎么就没看到呢?
后来日果来了。傅诚正坐在院子里的栏杆上,抓着两根狗尾巴草比长短。院子里的狗尾巴草已经长得到处都是,这种野草野蛮地侵入到院子里,只花了一年时间,便轻松地占领整个院子,每个角落里都是它高傲的草穗在风中摆动。日果说,你见到我哥了吗?
傅诚说,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吗?
日果说,他要我回趟老家,拿了点东西。回来他人就不见了。
没费多少劲,日果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日果听完捂着脸跑出去了,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重新见到日果。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接下来,他们两个人的交流没有一点障碍,她相信傅诚所说的每一句话。那天下午,日果还说了很多令他刮目相看的话。
当一个人总是标榜自己高贵的时候,就是值得怀疑的。
把自己打扮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不是骗子,就是神经病。
越是看起来与众不同、高于别人的人,内心里可能越龌龊。
……
很显然,这件事给了日果太多的刺激和灵感。但对于傅诚来说,这些都只能作为他的人生经验和教训,来指引他以后的人生了。
日果问,哥,你报警了没有?
傅诚摇了摇头。
日果说,哥,你得报警啊。
日果说,那么多钱啊,我们村里人要挣二十年啊,你就那么算了吗?
日果说,你是不是傻了啊,你不能这样便宜了骗子啊。
第二天下午还拉扯狗尾巴草?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草上面。他说,该沉的总会沉,不该沉的自然不会沉。
日果说,你在说什么啊?
有一年的一个春天,他刚当船长不久,船在南通港遇上台风,天整个儿都黑了,随后风就来了,浪也变成了黄色,像是谁把水搅混了。船在江上左右摇摆,感觉随时都会翻掉。傅诚站在驾驶台看着远方,浪一个接一个扑过来,无边无际,没完没了。他看到远处似乎有个黑点在摆动,拿望远镜一看,居然是艘小船,充其量不过500吨,在浪尖上飞舞,像风筝一样。船上的两个字“知音”清晰可辨。人其实也就是艘小船吧,在大风浪的面前是没有抵御能力的,只能祈祷风尽快停下来。他没有过去施救,甚至都没有跟其他人说。大风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大风总算停下来了,他用望远镜再到江面上去搜索,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想兴许船已经沉掉了。后来的报道似乎证实了他的预感,报道说那场台风在南通江面沉掉二十多艘船,那艘小船想来也在其中了。大约半年后,一个秋天的下午,船在镇江港停泊,船员们上去踏地气,他习惯性地拿起望远镜搜索附近的江面,突然发现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艘船,上面是两个大字“知音”。
傅诚说,你不懂的。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傅诚感觉自己是晕了过去。这种感觉很特别。晕过去也是一种睡眠,没什么不好。毕竟自己这段时间都没睡好。如果不是有人敲门,他估计还要继续晕下去。门敲得很响,事实上他在梦里就感到有人敲门,但是还不足以惊醒他的梦。后来敲门声变得更大了,直到他完全醒过来。他懵懵懂懂地起床,下床,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他撑着床爬起来,慢吞吞地挪到门边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两个警察,他们身后站着日果,再往后是落日黄昏。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天。日果说,你怎么啦?脸色很不好啊,生病了吗?
傅诚说,请进吧。
两个警察一高一矮,可是矮个子偏偏姓高,高个子姓陈。矮个子警察说,我们是来了解你被诈骗一事的,请你说说情况。
傅诚说,我没有被骗啊。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日果。日果说,哥,你就别撑着了,说吧。
傅诚说,我是自愿的,没人骗我。
矮个子警察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对高个子警察说,走吧。
走到门边了,还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下次,你们要商量好了再报警啊。
日果说,你这是何苦呢?
傅诚说,你不会懂的。
两个人到了楼底下,在石桌旁坐了下来,发呆。
傅诚说,我是逃出来的。我活该。
想了一会儿又说,我这辈子都不相信人,好不容易相信了一回,我容易吗我?
日果说,可是……
傅诚说,又不是你丢钱了,你着什么急啊?
我给你讲讲他吧。过了一会儿,日果说。
已经好多年了。那一天,我正在那间破教室里给学生上课,突然村长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一脸络腮胡子,军绿色的衣服和裤子,身上全是口袋。我猜想是不是每个口袋里都藏着宝贝。他背着一个大背包,几乎有身子的一半高,装得鼓鼓囊囊的。鞋子上都是灰,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脸上看上去很疲惫,但是眼里发亮,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村长说,日果,这是从大城市来的大记者,曹秋老师,是来咱们这里支教的,以后他就是你的同事了。
曹秋就朝我走过来,走得离我很近了,他选了个地面高一点的地方停下来,低下头来看我,像是审视着一件物品。然后,他笑了起来,一边跟我握手,你就是日果啊,向你学习啊。一副很谦恭的样子。他走到教室里,打开包,开始从里面掏东西,笔,纸,橡皮,文具盒,词典,书……掏了老半天,似乎怎么掏也掏不完。他把这些东西一样样分给孩子们,还跟每个孩子说了两句话。在一个男孩跟前,他还掏出一包纸,帮男孩擦掉脸上的泥巴,跟男孩说,我们要让自己的身体,像灵魂一样干净。
他的话语里总是充满着正义感,让人肃然起敬。有一次村长有事来找我。当时我正在上课,而他就坐在门外的草地上看书。村长站在门外叫我的名字。曹秋说,日果老师在上课。村长说,我有急事找她。曹秋说,上课是更重要的事啊,等下课了我再让她找你吧。村长还在那里不停地说,这时我就走到教室门口,对村长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没等村长回答,曹秋就瞪着我说,你回教室去!他眼睛瞪得很大,再加上他的络腮胡,那个样子很吓人,不知为什么,我就乖乖地回到教室里去了。据说后来他还骂了村长一顿,村长看他是来支教的,也不好说什么。那一次,我总算见识了他的脾气,并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温和。
但是他真的是一个好老师,知识丰富,见多识广,肚子里似乎有讲不完的东西。而且,他只要一站到讲台上,马上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经常抛开书本,给孩子们讲他经历的那些事情。我们那里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很快就被这些故事迷住了。在他的叙述里,他是一个正义的人,他有着一个高贵的灵魂,但是在这个龌龊的世界上,他注定只能是一个流浪者,他得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因为他的灵魂还没有找到皈依的地方。很快我就被他迷住了,也想做一个流浪的人。说实话,他对我,怎么说呢,很客气,似乎很尊重我。但是,我感觉到,在他心里,我和他是不平等的。他不会跟我掏心窝子。他只会做一个施舍者,当然,施舍的是他的思想和知识。后来我才明白,在他心里,有一种东西一直在支撑着他。他的内心一直是躁动的,不安的,他需要不停地流浪,来支撑他的不安。那个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在这里不会呆太久的。
一年后他果然走了。他跟我说,他原以为这地方是一块净土,但是他再次失望了。后来我听村里的会计说,他把所有能接触到的人都得罪光了。他训斥过所有能接触到的人。他说他们是自私自利的人,胆小的人,无知的人,没有追求的人,灵魂肮脏的人,不懂他价值的人。就算是一直对他很好的村长也不例外。你不知道,村长真的对他很好,就算那次他骂了村长,村长也不介意。你知道我们那里是很穷的,但是村长仍然想方设法,三天两头给他弄些好吃的东西。村长知道他爱干净,还特地到县里去给他买了洗发水,估计要花掉村长存了很久的私房钱。我们村子里的人,可是一辈子都没用过洗发水。村长跟我说过很多次,说曹老师是村里的宝贝,希望他能够多呆些日子,多教孩子们一些文化知识,多长一些见识,我们这里太需要有文化的人了。但是临走的时候,曹秋跟我说,他跟村长闹翻了。他说村长其实是个很官僚的人,对他好只是想利用他来欺骗无知的村民,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幸好他及时识破了他的真面目。虽然我不觉得村长会欺骗村民,但是我仍然相信他的话,相信不是他出了问题,而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我跟他说,我要跟他一起走,但是他拒绝了。他说,不是谁都能够流浪的,你还没有准备好。可是过了半年,他却给我写来一封信,告诉我他的新地址,就是好镇。他并没有要我过来,但是我想都没想,就来到了这里……现在回头想想,我当时也并没有错,那个时候他肯定不是骗子。他去支教也是真心想帮助那些孩子。他所有的想法其实都是真诚的。只不过,他后来的行动总是在背叛他当初的想法。
可是,你知道我在好镇干什么吗?我在一个夜总会里打工,当服务员,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也才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但在我的内心里,他还是我的依靠,我把每个月赚的钱都交给了他。他说他帮我把这些钱存起来,有一天会帮我找一个真正的好男人,这些钱就留着结婚时用。现在我才明白,这几年里,他就是靠我赚的钱吃饱肚子的。他的碟子店挣不到钱。后来你来了,他开始并没有打算让我见你的。过了很久他却又拉我来见你,见你之前他还交代了半天,要我少说话,还要我穿上彝族服装。为了让我听他的话,他还给我讲了一番他的理论,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三性:神性,人性,兽性。就看你的行为能够激发哪一个了。
你不知道,当我知道你的这件事后,我哭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如果不是这件事,我现在可能仍然执迷不悟。你说当初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傅诚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就笑起来。
你才是受骗者吧?其实是你想寻找答案吧。
他看了一眼日果又说,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10
两天后,警察再次登门。这次只有那位姓高的矮个子警察,他说请傅诚到派出所去一趟。傅诚说,上次我就说过了啊,我没有被骗啊。高警察说,不是这个事,你去了就知道了。他只好跟着高警察去了派出所。高警察直接把他带到了所长办公室,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秃了顶的中年男人。
就是他了。高警察指着傅诚对中年男人说。
中年男人审视了他一番,像是审视一件物品,然后说道,你就是那个曹秋的合伙人吧?
所长在旁边提醒道,真名曹春。
傅诚说,曹春?合伙人?什么合伙人?
中年男人说,三十多天前,那个曹春找我租借了那些船模,说好了每个月六千块钱租金,到月结账。现在都过了一个月了,找不到人了。他说,你是他的合伙人,你看看,这是你的身份证吧?
傅诚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纸,上面正是自己身份证的复印件。他是怎么搞到的?他粗略地算了一下时间,三十多天前,应该是自己刚到好镇不久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正是和曹秋,或者曹春,交往的蜜月期啊。他在那个时候就动自己的心思了?他应该是临时起意,而不是蓄谋已久。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管怎么样,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那么多的船舶知识背下来,还是令人钦佩的。当初,正是这一点让自己相信,他已经在这些船模身上花了很多时间。
中年男人又递过来一张纸,你看看,这是当时我们签的合同,上面有你的签名。
傅诚看了看,上面的签名的确是自己的笔迹。
中年男人说,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啊,什么时候把租金付给我?船模你们还要租吗?那可得另算租金了哦……
后面的话,傅诚一句都没听进去了。他只看到男人的一张嘴,不停地一开一合。他清楚地看到,男人上面靠左的地方缺了一颗牙,下面中间则镶了一颗新牙,这颗牙虽然是烤瓷的,但做得和真牙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由于这颗牙明显比其他牙干净明亮,还是暴露了秘密。这颗牙不停地在傅诚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有些头晕。
傅诚摇着头说,我困了。
高警察走了过来,一手拍着他的肩膀,喂,你说什么?大点声啊。
傅诚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中年男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却被高警察一把拉住了。傅诚只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白纸黑字的,要兑现啊,否则我要上法院告你啊。
他摇摇晃晃地往船模博物馆走去,进了馆,关上门。他打开了所有的灯,一遍遍地查看着这些船模,他发现这些船模做得真的很精致,尤其是那艘 “楚海”轮。他还没见过“楚海”轮的真样子呢。以前在公司,他只在图片上看过。他记得当时跟曹秋讲这艘船的时候,他问得很仔细,真是有心人啊。眼前的这艘船模跟图片上的真的很像。他想着自己站在这艘轮船的驾驶台上,指挥着这艘船在海上行驶的样子,笑了。
五年前的一个上午,他第一次作为船长,指挥着船队,装着满满几驳船的煤,向镇江港驶去。几分钟后,一个水手过来叫他,老板,船要过桥了。船长室就在驾驶台隔壁,也就几步的距离。他跟着水手进了驾驶台,朝远处望,远处的江面上有一条黑色的线,在波浪上跳舞。他拿起望远镜,再朝前面看,一座巨大的桥猛地朝自己扑过来,他吓得后退了一步,望远镜也差一点掉下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望远镜里看大桥,以前做三副、二副和大副的时候,就多次用望远镜看过了。可是作为船长,要指挥全船过大桥,毕竟还是第一次。他想起一位老水手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就在自己的这个公司,一位船长指挥船队过桥失误,撞在了桥墩上。幸好这位船长机灵,赶紧用甚高频电话通知公司,公司立即派自己水上派出所的警察把他带走了。如果他被地方公安局的人带走,只怕要坐牢的。后来,牢是不用坐了,船长也做不成了。
这样一想,他浑身都湿透了。眼看着桥越来越近,他拿望远镜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他眼睛一闭,牙一咬,吼了一声,右满舵!等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左边的驳船几乎是贴着桥墩过去的。如果不是这一嗓子,船就真的撞上大桥了。
如今想起这件事,他发现在他的人生中,他能把握方向的,其实只有船。
那天上午他一直都在博物馆里,看着这些船,午饭都没有出去吃。快到两点钟的时候,他看到日果提着一盒饭进来了。日果说,哥,饭还是要吃的啊。
他看着日果,这个彝族的姑娘还是那么黑那么高挑,但是脸上已经蜕去稚气,显出几分成熟来。他想象当她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乡村,穿过一座座大山,来到外面这个花花世界时,她的脸上应该是带着憧憬的。仍然是那张黝黑的脸,仍然充满着微笑,但是她已经学会用自己的目光来审视这个世界了。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他叹了一口气,打开塑料盒,准备吃饭。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几个民工模样的人进来了,他们的后面跟着上午看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一伙人径直朝展览厅走去。日果一把拦住中年男人,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中年男人说,搬我的东西。
日果喊道,哥,他们要搬走了,怎么办啊?
傅诚说,让他搬吧。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日果还是让开了路。两个人靠在栏杆边,看着民工们把装着船模的玻璃柜一个个抬出来,放到门外的车上。那是一辆带篷的大卡车,车厢很大,打开的后门像是张开的大嘴,转眼间就把一个个船模给吞没了。
日果已经泣不成声,哥啊,这可是你最后的念想啊,就这么让他们搬走了啊……
傅诚笑了。
最后一艘被抬走的船模,是“楚海”轮,他突然喊道,等一等!
随后扑了过去,扒在玻璃罩上,仔细地看着。“楚海”轮的驾驶台做得很精致,前方的玻璃窗很宽大,他想,视野一定很开阔。离驾驶台不远的地方就是船长室,他盯着船长室看了半天,想在里面看出自己的身影来,可什么也没看到。
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想要这艘船吗?
傅诚摇了摇头,抬走吧。
“楚海”轮终于也被抬走了。日果说,哥啊,你怎么不把这艘船留下来呢?
傅诚说,我有真船呢,我不稀罕这个。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自豪。
他从包里掏出手机,在空中晃了晃。好多天没有开机了,不知道手机还有没有电。打开试了试,居然还有电。他拨通了一个号码,说道,给我打两万块钱过来,我明天就回去。
挂了电话,他突然开心起来,对日果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说,想吃什么?
日果也笑了,我想吃西餐。我还没吃过西餐呢。
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很多的话。开始的时候,都是日果在说。
哥,以后你的船会停在好镇吗?你会下来看我吗?
哥,我可以到你船上去玩吗?
哥,你开船的时候是不是很神气啊?
哥,你在海上可以给我打电话吗?
哥,你在船上要是想吃水果了,就打电话给我,我给你送过去。
哥,你真的又要上船了吗?什么,不想逃了,什么意思啊?
……
日果想说的还很多,她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好奇。
最后还是傅诚打断了她,日果,你会回到自己的山里去吗?
日果摇了摇头,不回去了。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语气里有些决绝。傅诚有些失落,自己还是要回去了。
傅诚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日果,这是一万块钱,你拿着,一个女孩子,手里没钱怎么在这里混啊。
日果头摇得像个摇头娃娃,我能干活,我能挣钱!我挣的钱都花不掉呢。
傅诚还是把信封塞了过去,这一万块钱,算是我赔你的。
日果说,你又不欠我啊。
傅诚说,可是曹秋欠你的,我替他赔你的。你先拿着吧,有钱的时候再还给我。
日果说,你凭什么替他还啊?是他骗了你的钱啊。
傅诚说,我欠他的情,我要谢他。
日果收下了钱,使劲往口里扒着粉,一口气把大半盘子的意大利通心粉都扒到了嘴里,噎得喘不过气来。傅诚赶紧过来,帮她拍拍背,一边拍一边说,你这丫头,你这丫头啊……
他想起刚来好镇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月亮刚刚睁开眼,露出一丝光亮来。夜反倒显得更黑了。他开着窗户,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咸咸的,涩涩的,带着些凉意。于是他披衣下床,去关窗户。他突然看见楼下的一棵槐树底下亮着路灯,灯光有些昏暗,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在那里说着话。夜深人静,他们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啊?
等我啊。
万一你变心了呢?
不会的。
可这个世界,天天都在变呢。
11
几个月后,傅诚上了“楚海”轮,只是他的身份不是船长,而是管事。公司在最后时刻作出决定,新船首航,还是请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他们外请了一位船长,这一请就是半年多。
傅诚松了一口气,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船第一次停靠在好镇的时候,他没有上岸,而是站在驾驶台上,用望远镜遥望着好镇。他发现,用望远镜看海,和用望远镜看陆地,感觉完全不同。在海上你只会关注某一处地方,而在陆地上,眼前那些复杂的景致会把你的目光吞没。在望远镜里,好镇显得更加葱郁,低矮的房屋都湮没在高大的树丛中,除了靠北边的几幢高一点的房子,基本上看不到人烟。但是他知道,这个小镇里,到处都是活生生的人间烟火。只是,不知哪一处烟火会辉煌灿烂,哪一处烟火会灰飞烟灭。他没有找到那个船模博物馆,甚至都没看到望海潮。他不知道,这两个地方,是否还藏着一个曹秋那样的高人。
第二次经过好镇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了岸。这是他最后一次踏上好镇的土地。他去了那个船模博物馆,还有自己住过的望海潮。那里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的气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吧,尽管你到过很多地方,有些还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个地方不一定记得你。这样一想,他也就心安了。
又过了几个月,“楚海”轮在一场大风中沉在了印度洋。傅诚和几个船员逃上救生筏,从船上跳下来的时候,他腿上受了点轻伤。
大风过后就是烈日。那是印度洋上最热的时节,太阳在头顶暴晒,没有任何可以遮盖的东西。附近没有一艘船经过,他们在救生筏上随波漂流。
第二天,傅诚说,看来我们是撑不过去了。
谭笑说,乐观一点,我们上了救生筏,就有机会获救的。
为了鼓励大家,谭笑最后提议,每人讲一个最秘密的故事。必须是自己藏在内心的,从来没有跟人说过的故事。
谭笑讲的是小时候自己干的一件坏事,他差点儿把邻居家的房子烧掉,幸好最后时刻被人发现了,叫人来灭了火。他讲得有些动情。张晓军笑了,你也会干坏事啊。
张晓军讲的是自己初恋的故事。谭笑说,这算什么秘密啊,我全都知道。不行,你重新讲一个。
张晓军说没有了。
傅诚对他们的故事表示不屑。他说,你们这些人,快死了,都不肯讲一讲自己的秘密,难道要带着自己的秘密给大海啊?
张晓军说,那你讲啊,你是管事,给我们带个头。
傅诚说,那好吧,我给你讲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喝了一口水,那是水壶里的最后一口水。他想把故事讲得生动一些。他讲得很慢,尽量不错过每个细节。讲故事的时候,他的耳边却不断回响着一个声音。
上帝睡着了。所以,你们人类又开始作恶,把地球糟蹋得千疮百孔,然后把没糟蹋的地方圈起来收钱。
你们建那么多高楼大厦,修了那么多铁路,到处打洞修地铁修隧道,狮子同意了吗?老虎同意了吗?猴子同意了吗?
还是想想上帝吧。上帝就算是睡了,也一直在那里。不像你们,就算是醒着的,也像是死掉了。
临死前,他又想起曹秋的那些话,居然无言以对。他知道,其实,那段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岁月。那些话,他每每想起来,心里都会有一丝莫名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