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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韭滩

2018-11-14冯树廷

黄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翠花艳阳

冯树廷

远处鞭炮声噼噼啪啪。

知道娘又去水韭滩了,艳阳也不多问,扫完院子就洗锅涮碗,边洗边催妹妹,引小,快些快些,八岁了还慢腾腾的,姐急着做油茶呢,咱把油茶做好了,娘回来一看,管保高兴是不是?娘高兴了,姐就少挨打骂是不是?

“娘老去水韭滩干啥?”引小紧扒拉几下筷子。

“小人人少操心,吃罢饭做作业,寒假作业做不完,要遭老师骂的。”不等妹妹放下碗筷,艳阳一把抢了去,顺手将妹妹脸上的饭粒抹进嘴里,“作业早早做完,正月里让爹跟咱好好玩耍。抓石子,丢沙包,还有藏猫猫……”

“还有猜心思……爹啥时候回来?”

“娘不是瞭去了?”

“水韭滩有鬼,娘一个人怕不怕?”

瞎说!艳阳嘀咕一句,心里却也瘆得慌。她在那里看见过死婴。

艳阳有点替娘担心。

夜里,娘睡在中间,十四岁的艳阳睡左边,八岁的引小睡右边,娘以为俩闺女睡着了,又悄悄抹一回泪。艳阳听见娘嘈嘈窃窃哭泣,闭紧眼,没让自己的泪也跟着流出来。早起,娘饭也没吃,就又去水韭滩瞭爹了。

水韭滩是啥地方?

娘以为闺女小不晓得,其实艳阳知道。村东头不远,那展眼一片的水韭滩,村里人叫三河岔,是州河、县河和三圣河三条河流交汇的地方。那一片地哟,杂草都长不起来,盐碱遍地,烂得人都不想提它。她见过村里有人在那儿种过高粱,长得跟芦苇似的,细瘦细瘦,风一吹就断;还有人种过扫帚,长得跟狼尾巴似的,毛发披散不成个形。那水韭滩不收庄稼,偶尔能见一半株低矮杂树,胡乱长在那里,白天阴森森的,夜晚野狼出没。村里人一般不去,偶尔去那里扫“硝”,喂猪喂羊给它们下火消食。由于人烟稀少,慢慢的,那里成了人们丢弃死婴的地方。有一次艳阳去水韭滩找娘,水洼里看到个死婴,吓得一路哭回了家。

洗完锅碗,艳阳甩甩手上的水,大腿上抹一把,后腰上抹一把,准备做油茶了。羊油是娘昨天买好的,艳阳切成指肚大小,放进锅里,待热化了,油渣变得焦黄焦黄,无油可出了,扔一把切碎的葱进去,葱花在锅里翻卷,也不知受用不受用,反正是翻卷出一阵又一阵扑鼻香味,叫她心里升涌起日子的美味和奔头,“嗞——”再倒上醋喷一下,去去羊膻味。嗞啦啦,一阵响动过后,羊油已然喷香喷香,控干油,捞出油渣。这些油索子更是美味中的美味,是粗红面糕的绝配,是大年三十饺子馅里的贵客呢。

炼好羊油,还要炒二斤白面,羊油熟面不停搅拌,又煮又熬,稠稀相当时,艳阳把它盛在碗里,冷却后凝成两个油茶团团,这两个油茶团团就是一家人一个正月里的重要食粮,既作稀饭,又当干粮。

娘说过,炒油茶面,要反反复复搅拌,油少面多,容易煳锅上。翻动久了,把艳阳的手都翻酸了,她看到“茶面”颜色有所改变,用锅铲把面铲出一个尖,火柴一烧,“唿儿”,面被点着,就说明油茶炒熟了。

姐,这道题怎么做?引小趴在炕沿上做作业,艳阳得空还得教她。

你个小讨厌精。每次扔下铁铲,伏身教引小算术题,艳阳总要嘴头上说一回,心里呀,却甜丝丝的,谁叫她是姐,引小是妹呢。

一顿饭功夫,三锅茶面炒好了。最后一锅,火力不够,艳阳踩个凳子,端锅下灶,既要加煤糕,又要捅火炉,粉尘烟灰呼呼直往上扑,落了艳阳满头满脸。

姐,晚上咱是不是就能喝热油茶了?引小闻到了香味,扔下笔跑到艳阳跟前,扭着身子问。

艳阳不抬头,声音却悦耳,引小乖,咱等爹回来一起吃。

不嘛,娘临出门说了,油茶面炒好,晚饭就是油茶和油索子粗红面糕。

引小兴奋地满地跑来跑去。相比自己一天价挨打受骂,妹妹在娘跟前是受宠的,艳阳心里有点难过她常常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说不定是水韭滩上捡来的呢。水韭滩,那可是个扔弃婴的地方啊!

晚上能喝煮油茶喽。引小乐得大呼小叫的,才不管她当姐的心思呢。

想到晚上有油茶吃,艳阳还是欢喜的。不过,爹要在晚饭前回来,那是最好不过了。以往每次打熟油茶,只要爹在,娘都会说,艳阳,油花花浮在最上面,撇一勺给你爹。

艳阳是真盼爹回来,每次爹回来,总能多多少少带回工钱。爹是家里最大的希望,尤其是她的希望呢。

爹疼艳阳,只要爹在,艳阳少做活儿倒在其次,关键是爹话虽不多,却能给她和妹妹讲故事,宠她,爱她,那时的艳阳才能感到自己是个被人疼爱的孩子,就有一种女儿家的欢喜。

偏偏爹老不在家。

前些日子,学校放了寒假。每天,艳阳一边做作业,一边帮母亲做杂活,还要教妹妹做功课。说起来,艳阳可真是个小忙人哩。论说,像所谓“忙”这种字眼,完全不该落在艳阳这个年龄段的女娃身上。可是,爹不在,家里没劳力,娘忙不过来,她又是家里的老大,那没完没了的活儿,她不干,谁干?难道要引小来干?她屁大点儿,身矮力小,又鬼精鬼精,娇里娇气,不抵事。再说,娘也不是真不待见她,她要不干活儿,娘无来由一肚子气冲谁撒?

洗碗,涮锅,洗衣,刮菜,扫院,插泥,捣炭,掏炉灰,圈鸡窝,围羊栅栏,关街门,提尿盆……隔几天还要掏猪圈、羊圈、鸡窝什么的,都是艳阳的事,反正,她就是爹留在家里的影子和劳力,是娘加长的手臂,是娘说走到那儿就能走到那儿的两条腿。

做爹的影子、娘的手脚,艳阳乐意。这些活儿,艳阳都不计较,做得久了,活儿像被她驯服了,又像被掌握了某种机关似的,根本不算什么,还熟能生巧,仿佛这些活儿都是她探进生活的裂缝,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就说刮菜吧,所谓的菜,其实就是萝卜、土豆。娘告诉她,刮菜不能刮得皮薄了,薄了刮不净,也不能刮厚了,厚了就是浪费,必须小心翼翼地刮,这样才能刮得干净又不伤菜。将菜拿在手上,艳阳都会翻来复去瞧一会儿,好像要找准下手处。刮皮的时候,她左手握菜,右手拿破瓷碗片片,细细地,一下一下,逼住垅垅刮过来,一下一下,毫不含糊,直到露出白白的菜身,就像做算术题,要把每个步骤都写清楚,直到得出正确答案。

有时候艳阳觉得,做活计和学习挺像的,生活能教会你学习,学习中也能晓得生活呢。做营生是占了不少时间,可艳阳的功课没落下,在班上的成绩名列前茅,老师们都另眼相待她,夸她说话做事稳重条理呢。可偏偏,艳阳越优秀,娘越觉得她是命里克星般,三番五次,三番五次,要她背书包回家,不要再念书了。这一点可不能由着娘。艳阳有主意,自己哭闹不说,为她说情保学的不仅有她爹周西,还有老师同学,甚至有一次校长还出了面。面对这么多保护层,娘就不能不怯阵,只好在家里多多委派家务给她,艳阳知道,娘心里忍着泪呢,娘为啥不想让她上学了,还不是没钱?爹为啥老下煤窑走工,还不是想多挣点钱?

爹,艳阳是真想你。

对于艳阳来说,好多家务活都难不倒她,她反而乐意去做。她做了,就等于爹做了。她做的时候,常想,爹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呢。像掏炉灰,脏是脏些,还不至于作呕。像掏羊圈、掏鸡窝,她可是实实在在恶心得不行行,每次做这些活计,她都是汪着眼泪忍住不呕出来。爹要是看见了,一定会过来替下她,爹疼她,她也心疼爹,每回回总是用衣襟掩了口鼻,三下五除二干完了事,完事了要吐上无数次唾沫星子,方才觉得嘴里干净。

艳阳也有不顺心和怄气的时候。就说今天上午,偌大的院子,刚刚扫完,突然来了一股“泉泉风”,就是娘常说的阴气鬼旋风,把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又糟蹋了。

“哇——”艳阳赌气扔下筐子和扁担,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什么呢?哭自己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哭爹往日留下的那些温爱?哭娘对她的狠心?哭家里今儿明儿一辈子都干不完的活儿?具体哭什么,艳阳也说不清楚。艳阳的眼泪像三圣河的水,流出来擦了,擦干又流出来。愁苦像个雪球,越滚越大,在艳阳心里滚来滚去。

可是,哭了一气也没人来劝。爹不在家,娘去水韭滩瞭爹了,没人劝就没人劝,反正艳阳感到哭过后浑身轻松了,就像在三圣河里刚刚打完一场水仗,就像哪个有力的臂膀一下把她举到空中,插上翅膀,感觉飞了起来,飞到水韭滩上空,高高俯视这个叫人苦焦得心里发慌的地方。

水韭滩,苦命的水韭滩,难熬的水韭滩,艳阳想要远离你,再不要回来!

太阳就在头顶,半阴着脸,看着艳阳一家在苦日子里挣扎。

“姐,娘在水韭滩怕不怕?”引小又问了。

油茶做好了,妹妹的作业也差不多了,可娘还没回来呢。艳阳眼巴巴地瞅门外。

娘一个人在水韭滩怕不怕?

早起一出门,艳阳娘的脚底就扭起个“泉泉风”。

“呸呸呸,”哪来一股阴风,莫非今儿不顺,周西回不来?翠花侧身,奓手捂眼,“飕飕”,后脊背冒起一股凉意,心里续念嘀咕,嘴上一阵紧啐,脚下一迭猛跺。“泉泉风”扭旋着枯草败叶跑远了。

疯婆娘似的,风撕扯着河腥味、干碱味、湿潮味,还有地气氤氲出的混合味,从水韭滩袭来,在西口村大街小巷游荡乱撞。

翠花本想悄悄去水韭滩一回,谁曾想,一出大门,让一股“泉泉风”眯了眼。正抹泪呢,大妮子艳阳端个粗沙碗,撵出门来。翠花看见碗里红面剔拔梗着脖子,横七竖八团着。妮子双手将碗捧过来说,娘,吃罢饭再去。翠花好没意思,说用你管?妮子低头看碗,不敢吭声。翠花说,没看见泉泉风?再将院扫干净。说完扭头就走,走远了,假装撩头发回头瞥一眼,看见艳阳贴墙站在街门外,扒拉一口饭,瞭她一回,扒拉一口,瞭一回,瞭了一回又一回。

翠花眼一热,急伸手抹去泪。

翠花一路发狠骂男人,周西,周西,你再不回来,我娘仨可真顶不住了,要债的凶神恶煞踏破门槛啦。

艳阳坐在院里哭的时候,翠花坐在水韭滩一块大石头上,也在哭。

眼看年三十过半天了,周西还不回来。

欠款户躲债没有这么躲的。自家是欠款户,西口村欠款户不少,但他家是外来户,外来户就像脸上刺了字,容易遭人欺凌。翠花好不心酸。

自从老家遭了灾,周西挽父母携妻女落脚到西口村,那会儿正逢土改,本是贫农,也曾分得一间半破屋,可因为父母不久下世,无钱安葬,遂忍痛卖掉,落脚在离水韭滩不远的崔海家。说是租赁,其实一年出不了几个房钱。崔海五眼土窑洞,也是土改时分得的浮财,但崔海两口子细水长流,很是会摆弄日月,五孔土窑洞做了修葺,用青砖接口。东西盖了厢房,南边搭了柴草房,所以看起来是颇为齐整的四合院。住崔海的两眼窑洞,翠花一家心存感激,可是,别家的金窝再好,也不如自家的草窝。两口子常私下里合计,咱啥时候能有个草窝?

可眼下别说草窝了,年年欠队里摊派款,每到年跟前,两口子就犯愁,男人躲债,女人

惶,这难熬的水韭滩,真个就不养活外乡人?

男人周西不这么想,“咱明年就起房盖屋。”每次男人跟她亲热完后,总是这么热扑扑地说。男人是个鬼精人,翠花知道,可她就稀罕他这一点。周西好容易在煤窑寻下个长期工,周西说,盖房的事女人别管。

女人该管啥?

翠花头胎二胎都是闺女,就有些恨肚子不争气,想再生个儿子,心里思谋油糕,端盘馍馍上来,那是怎样的遗恨?两个闺女的名字都是本村老秀才冯世运起的。大女儿起名“艳阳”,艳阳高照,“照透这个苦焦熬人的水韭滩!”老秀才是这么说的。二女儿起名“引小”,希望能够引来个胖小子,这也是周西两口子的意思。翠花想,生了儿子,名字还得请世运伯起。

其实刚才,翠花出得门没走多远,就听到了艳阳的哭声。可她不想停步,她能想见,妮子哭完了,就会擦干眼泪,收拾好自己,重新清扫院子。翠花想着妮子用力把垃圾装进笸篮,提起来,走到滩沟边倒掉的样子。可就是不想去安慰艳阳,一来已习以为常,小孩子心性,看见活儿发愁;二来呢,苦日子谁都在熬,小孩子迟早会长大,熬煎熬煎也不是坏事。

怎么说呢,翠花是把过日子的好手,艳阳大了,翠花要艳阳帮衬做活计,也有帮艳阳练手的意思。这不,尽管日月困顿,年味儿还是被娘俩揉搅进家里来了。

这么想着,翠花好像看到了艳阳在家里做油茶手忙脚乱的样子,好像闻到了油茶氤氤氲氲的香味。

翠花坐在水韭滩石头上,左瞭右望。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炮竹声。年三十晚,要接神的,周西,周西,你咋还不回来?

“看看看,周西回来了……”

翠花抬眼看,是放羊老汉胡贵青赶着一群羊走过来。胡老汉的玩笑话,让翠花羞涩了,翠花腿长腰软,水韭滩的苦焦日子遮不住她脸上的红晕。

周西快回来了吧!胡贵青鞭梢儿又一甩,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像我这孤魂野鬼没人看,说得一点点都不差。

翠花说,年三十了,还放羊?

胡贵青说,人过年,羊也要过年,羊吃饱喝足,满肚蓄好年夜饭,羊饱我也饱。

水韭滩枯草稀稀落落的,滩上析出的土盐泛出青冷的白光。有的羊眼尖,扯住枯草啃得有滋有味,有的羊嗅到硝盐,像开了荤,红舌头一伸一缩舔个没完。

真个是,牲灵也晓得个好赖哩。

正说着,见五短身材的巡田员王久像个圆球朝他们滚来,后面紧跟一辆蛤蟆吉普。原来,王久在为吉普车开路呢。王久朝羊急甩手,躲开,躲开,快躲开……

看到王久这么个模样,翠花就知道蛤蟆车里坐着啥人了。是地区上委派干部,人家经常坐这辆蛤蟆车下来,如果中午走不了就吃派饭,西口村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招待过。既然是送委派干部,果然见滩上远远站着西口村支书王有问和大队民兵连长任栓根,吉普车跑远了还在挥手。

管管羊,两个大活人,也晓不得拢拢?王久说着话,拿眼直瞟翠花。

胡贵青说,蛤蟆车屁股是排气管,溜勾子小心烫嘴。

王久说,别看你胡贵青号称铁嘴,哪天勒你一绳绳,把你抓起来,你就晓得闭嘴了。

蛤蟆车趔趄几步,加足马力一冲,冲过一道梁跑远了,抛下一溜尘烟。

王久回头看,远处的王有问几人已扭身往回走了,便瞄一眼翠花说,还有你,王支书可说了,欠债不还要拿人顶哩。

翠花啐一口,转身回家了,临走跟胡老汉说,真个是,畜生还晓得个好赖哩。

王久朝翠花背影喊,翠花,急啥呢,我陪你去大队求求情?

翠花头也不回。

晚饭时,周西终于摸黑回来了,满面风尘,但全须全尾。这令翠花和孩子们高兴得直掉泪。背过孩子,周西掏给翠花一小卷钞票,翠花拈在手里,满脸疑惑,怎这么少?

周西朝她挤眼睛,翠花便不再言语,知道悄悄话要在被窝里说。

最高兴的要数艳阳。平日里的活儿是熬人,过年时的活儿是快乐,现在疼她宠她的爹回来了,她更觉得这个年能叫她飞起来。

爹,你快喝碗油茶,艳阳做的呢。

爹,晓得不,娘天天去水韭滩等你哩。

爹,你歇着,今儿晚上一应活计艳阳来做,咱一家好好过个年。

艳阳先是选好指头大小十几块炭疙瘩,剪了红绿纸条,缠在炭块上,用糨糊粘好,放到大门、小门各个门的旮旯角落里。这是用来辟邪的,鬼鬼怪怪不干不净若是来,这些炭块会绊他一跤。娘说,鬼呀怪呀不干净的东西最怕跌跤了,一跌跤,鬼伎俩就被跌破了。

还要把柏树叶分成一小枝一小枝,插到门户头上,还要放上一棵葱,一头蒜。这些东西不仅辟邪,还意味着跟旧年挥手作别,“葱”跟“重”一个音,艳阳知道,就是年月重过的意思,要好日子从头再来,要一家团圆,爹不用老是出门,娘也不用老偷偷抹泪了。蒜呢,就是算了,重新算账吧,旧账不用再提了。这水韭滩啊,你给艳阳一家算算新账吧。

艳阳在天地爷爷、土地爷爷、大门口各个神龛上,都放上小小的香炉。香炉是去年爹用胶泥捏的,捏好在火上烧好就是,艳阳记不清从哪儿拾来一小截蜡笔,把它们涂成棕色,乍一看,倒很像那么回事。香炉里本来应该全放粮食,用五谷杂粮敬神,算是对天地最虔诚的回报吧,可是娘舍不得那一掬粮食,艳阳就听娘的吩咐,盛满洗净的河沙,那沙呀,被三圣河水清洗得明明亮亮,像金子一般,是爹娘对日子的心哩。

来年,娘再生个小弟弟就好了。艳阳晓得娘的心事,前几日,娘特意叫艳阳剪了些彩纸条,花花绿绿粘贴香炉一圈,很是喜庆。

院子里,传来房东崔海一家放鞭炮的嚣闹声。引小趴窗台玻璃上,瞅得眼热,问爹娘,咱家买鞭炮没?

周西哄她,在咱家门口放鞭,是他们花钱给咱家放哩。咱省下炮仗钱,给引小买糖蛋儿呢,给引小挂灯笼呢。

噢,挂灯笼喽,挂灯笼喽。引小高兴得蹦起来。

翠花和周西都是精细人,手又巧,那种绸纱纱灯笼买不起,便用高粱秸做了几个,用水粉纸糊了,还贴几个云角儿,粘几个纸剪的小动物,细细的竹竿挑了,各个神龛上挂一对,虽然不好看,不怎么圆润,但摇曳在年节里,也是过日子的虔诚心。

一会儿,香炉旁,神龛门上,窑壁上,台阶旁,灶台边,水瓮上,这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还要贴上裁得窄窄写得瘦瘦的对联,也算对生活对天地对鬼神八面玲珑的照应吧。对联一般人家都要从集市上买,翠花家不用,周西回来,裁好纸,就要艳阳来写。

见父亲一副一副裁好,艳阳就打开墨匣子调墨。墨也不用买,是刮了烟囱黑做的。艳阳在学校“描红”时还得过奖呢,写对联,贴对联,是最郑重其事的,赛如将一颗心掏出来交给年节,每副都是她对全家的祝福,也是她对来年的祈祷和憧憬。写好一副,艳阳便用铅笔在背面标记好,这一副是哪儿贴的,那一副是哪儿贴的,啥样地方贴啥样对联,艳阳早就熟记在心。比如“魁星老虎窗帘帘,灶王爷爷张仙仙”,这是天地神对。平时,艳阳也偷偷记下人家好的对联,写在本子上,好在过年的时候更新自家对联内容,就像老师叫记优美词语,写文章的时候好变换成自己的词语和感受,用在自己文章里。艳阳最爱写的是,“向阳草木春来早,寒门贵子读书勤”,每年都要写,每年都要贴,写不完,贴不尽,这才有意思。

每次写好对联,贴好对联,艳阳最爱看,站在每副前面都要看好久,自己写自己贴,这对联才叫对联,这过年才叫过年。

有一回,艳阳偷偷问爹,假如有一天她长大了,出嫁了,这对联由谁来写?爹笑笑,对她说,当然你要培养弟弟,告诉他怎么写,怎么贴。艳阳这才知道爹娘心里还想要个弟弟。

贴完对联挂年画。

周西说,今年咱不请年画,就把墙上的旧年画,和一团面滚滚尘土灶灰,把旧年的脏东西粘在面上,就算是今年过年的新年画了。

本来是莜麦面团粘灰最好,可是艳阳家没莜麦面,就用红面替代了。

翠花说,粘灰的时候,艳阳你要多念叨几句,叫天地鬼神多担待咱家。这份亏欠咱迟早要还上。

娘,艳阳知道了。艳阳点点头。每当爹一回来,娘好像也对她温和许多,言轻意和,笑意淡淡地挂在脸上,像个做人家女儿的娘,艳阳见娘这样,就想流泪。

艳阳和了红面团粘旧年画上的灰尘,引小看着新鲜,也要来粘,周西便抱起小女儿,要她也擦几下。周西说,日月穷,不能穷了心,年月苦,不能怠慢了咱敬天地的良心。

有了爹这些话,艳阳觉得日月煎熬得值,有盼头,一回回盼爹回来,好比一回回瞭见春日的芽头。

然而瞭见芽头的不仅仅是艳阳,还有大队一哨人。

周西一家正忙乱着,大队一帮人吆五喝六地上了门。

本来,周西家是外来户,又是挂了号的欠款户,所以每年催欠款时,支书王有问总要拽上大队一班人马。而他们,似乎很是乐意来翠花家催欠款。

这干人马有西口村支书王有问、民兵连长任栓根、副连长三保,还有成会计。他们一踏进院子,翠花就看见了,头皮一阵发麻,赶紧催促周西一起迎出门。周西小声嘀咕,这才是真神神,看得见的真神神哩。

周西在前,翠花殿后,挑帘子,让凳子,两口子紧张地将他们接进屋。王有问走在最后,撩帘子时捏了捏翠花的手。

一会儿还要接神上供献呢,翠花顿时觉得自己这只手脏起来。

坐定,大队支书王有问首先开了口,周西,你小子成年价在外面混,一定是腰缠百贯了,先把口粮款还上吧。

王有问一开口,成会计就翻账簿儿。

别,哪能挣下百贯!这不,受死受活一年,也落不下个钱,为甚不敢早回来,就是怕见婆姨孩子,怕见乡里乡亲呀!周西忙着敬烟。

翠花不说话,不住给他们杯子里倒水,还加了些糖精。

还多还少,欠款还是要还的,能还多少就先还多少吧。任栓根向来良善,他做民兵连长多年,人们对他最服气。

嫂子的病,好些不?翠花猛然想起任栓根的女人病得不轻。

少扯闲话,少拉关系,先说还欠款。站在一边的民兵副连长三保捋起袖子,像找人打架。

艳阳和引小站在门边,呆呆看着这群人,翠花挤眉眼,挥手势,要艳阳去摆供献,引小到里间写作业。艳阳会意,到后窑里把那做油茶剩的半斤羊肉藏好。

房东崔海这时端着碗推门进来了,每年催款他都想避嫌,可他是周西一家所在生产队的小队长,躲又躲不过。一进门,他就说,王书记大驾光临,他家揭不开锅,我拿碗炒米来替他支应。

王有问没有拿正眼瞧崔海,说就按任连长说的,能还多少算多少,要不,越滚越多。虽说债多不愁,虱多不咬,可债山也能压死人,虱多也能吃了人。

王有问说话时瞅着翠花,翠花不自在地在衣襟上搓手,好像白生生的手上有污垢。

好我的王支书哩,你是不知道,年前煤窑上连工钱都没给,工人们闹腾半天,才扔给几个路费,我是走上回来的,就为了省下几毛钱过年。周西摊开两手,满脸焦急和无奈,要不,初一一过,我就去下煤窑,等哪天发了钱,再补还大队和生产队欠款,行不?

我倒要看看,你家这年咋着过?三保站起来,在窑洞里转悠,这里瞅瞅那里看看,还动手翻箱揭锅。但是看了半天,顶值钱的,就算两小坨油茶了。

看到他家确实锅干灶素,比往年更差,三保气呼呼重新坐下,一口喝干杯子里的糖精水。

既然今年还不上,那就移到明年吧,反正他周西家的欠款总趴在账上。成会计合上账簿,试探着跟王支书说。

明白明白,不仅趴在大队账上,也趴在我周西心上呢,趴在我们全家心上呢。周西赶紧就势下坡,点头哈腰的。

王有问不说话。

翠花小心翼翼地又给王支书续上糖精水。

翠花嫩葱一样的手微微颤抖着。王有问接过糖水狠狠吞了一大口,表态说,过了大年初一就出门,像周西这态度就好。欠款不怕,关键是还欠款的态度,是吧?说完站起身来,一哨人随即也站起身来。

翠花赶紧走在前头,挑帘送众人,周西也干咳两声,跟在众人身后,一直送到街门口。

走了几步,王有问回过头来叮嘱周西,一过初一就去吧。

王支书眼神迷离,见翠花跟周西站在一起,夫唱妇和的样子,狠狠吸一口大头烟,呛得直咳嗽。

一哨人走远,周西低低骂一句,真不是一群好狗。

关好街门,跟房东道了谢,翠花返身跟了周西往回走。

你咋说这没成色的话?翠花一进屋就嗔怪周西。

当我眼瞎?我眼明得很,周西说,其实,我把你和孩子留在家里,哪里放得下心,可又有啥办法呢?

翠花就觉得火烧火燎,忙倒水洗手。今晚的供献就让艳阳摆吧,翠花说。

艳阳,艳阳,供献摆好了吗?翠花轻轻吐口气,对周西说,我有些累了。

你歇会儿,艳阳会做得很好。周西说,人常言仁义礼智信,好家道才能出孝子,出才子哩。

艳阳从来没有摆过供献,以前总是给翠花打打下手,端个盘子,递个酒盅啥的,这一次,娘竟然要她摆供献,难道是因为自家升入初中,长成大姑娘了?兴许吧,艳阳脸红彤彤的,净手净面之后,艳阳先对着祖宗牌位鞠一躬,一根根把香掰开,黄裱纸一张张叠好,裁开,拿十个盘子,把供献摆上。靠里是莲花小面供,靠外是桃梨五果水果供,香炉里插好一把大香,两边点上小小的煤油灯盏,黄表恭恭敬敬放在香炉前,这才算是把敬神的事情准备妥当了。

艳阳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引小凑过来,看姐姐如何摆供献。她站在莲花面供前面,摸摸上面的枣,捏捏石榴榴嘴嘴,手上沾一点碎渣渣,就放到小嘴巴上舔舔。水果当然也诱人,可毕竟白面馒头更吸引人。

姐姐,你给咱家许下了啥念想?

艳阳笑笑,没说话。

姐姐,你说这白面莲花供献好吃不?

肯定好吃呗。说实话,艳阳心里也直流口水呢。

姐姐,你说这桃梨五果一个品种一个味道,是吧?引小又把注意力转向水果供献,摸一下,抬手闻一下。

水果供献是一种水果才一个,葡萄也就三五颗,少一颗自然能看得出。引小鬼精哩,她又把目标转向白面馍馍,抠一点皮儿送进嘴里,抠一点皮儿送进嘴里。起先,她抠的是上面,后来一看,一个白面馍馍已被她抠得疤疤疙突,她趁艳阳不注意,就开始向馒头的下部进攻,一会儿就把馒头掏了个空。

等艳阳发现时,馒头已成了个空壳壳。

这让神神怎么吃?天地神灵是要怪罪你的。艳阳吓唬引小。

反正每年也不见神神吃,供献完以后,还不是咱全家都吃了,要是有神神,早就饿得不行,下来吃完,或拿上走了。引小说。

那也不能这会儿就吃呀,要等神神吃过才能。娘说神神是掠味哩,味道当然也要囫囵的了。

艳阳觉得自己第一次担负这么重要的使命,就遇上妹妹淘气,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要是被娘知道了,还以为是她搞的鬼呢!

姐姐,要不,咱俩把这个馒头分吃了吧?娘要是问起来,就说神神吃了。引小说。

真是小人人说的话,可是已经这样了,又能咋着?要按娘说的,这世上真有神神,每年敬,每年拜,日子咋总是这么苦?想到这里,艳阳说,引小,反正咱们已经供献了一会儿,神神也早就吃饱了,咱俩分一个吧,剩下的给爹娘留着。

引小高兴坏了,一把将那个空壳壳抢到手里。

艳阳笑笑说,快你全吃了吧,姐不饿。

引小吃了一抹嘴,没过一会儿,翠花问起来,她就把艳阳给卖了,说吃供献的事由是艳阳挑起的,是姐姐出的主意。气得翠花直骂艳阳不晓事理,这样对神神不恭敬,咱家的日子咋能一天天好起来?

艳阳没有话说,含着泪睡去了。

远处依然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年前一连串的忙累,让两妮子很快都睡着了。

窑洞里,纸扎灯笼在各个角落幽幽地亮着。

躺在被窝,夫妻俩说着悄悄话,周西涌动在翠花身上,翠花忽地叹口气,你就拿回那点钱,愁煞人的欠款,啥时候能还清?

周西说,欠款趴在公家账上,又不是趴在你身上。

翠花说,欠款越滚越大,想想都发愁。

周西说,你肚子大不了,才叫我发愁哩。

翠花咬男人嘴唇一口,一天价净说胡话。

周西喘着气说,你别愁,只管生儿子,我只管攒钱,瞅准机会批块地基,修几孔漂亮砖窑洞……咱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是正经……

翠花搂紧男人,眼角滚出一行泪来。

好过的时节,难过的日月。大年初一,周西一家人围在一起,半盆羊肉馅白面饺子,不管肉多肉少,意味着年味儿,是又一年平常日子的闪亮开头,是份说不来的满心期待。新一年的开端,就得重新合计日子,有些事情是延续,有些事情是重打锣鼓重唱戏。

艳阳和引小一放碗,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玩一天了。

翠花和周西一合计,决定去崔海那边坐坐,例行表达每年的感激之情。翠花包了半个油茶团,又从里间屋的板柜下面,掏出秋里大姑子给的十几个核桃,自家舍不得吃,就是专为应酬这些事情留下来的。

一进崔海屋门,香气扑鼻。各走各的道,各成各的仙。崔海家光景不错哩。周西和翠花两口子放下东西,略坐坐,和崔海夫妇闲话两句,就说家里杂事儿还紧着手,趁机告辞出来。

早饭过后,还有零星的鞭炮燃起,噼噼啪啪,像最后的恋恋不舍,欲说还休。

周西明天就要上工,翠花计划赶着再吃顿饺子,洗了手在屋里和面,剁胡萝卜,半斤羊肉一分为二,早上吃一份,午饭还留一份,就是为大年初一的两顿饺子准备的。油索子馅周西初二走前再吃。周西知道自己在家日头短,绰起扫帚,认认真真把院里旮旯,鞭炮碎屑,瓜子花生皮,打扫得干干净净,最后扫到街门外。

沟对面住的胡贫农袖了两手,蹲在街门边冷冷打量周西,一副懒得理睬的模样。周西提高嗓门问吃了没?他只是摇头。问家里准备齐了?他也摇头。周西本来还想和胡贫农再拉呱两句,却见柴医生急急忙忙骑个车子过来。柴医生四十来岁,人很精干,见谁都热络,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一叫,不管半夜三更,也会去瞧病,所以在村里落下好口碑。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了,都很热火。柴医生跳下车子,问了周西在外面的一些情况,三言两语过后就匆匆作别,说要去治保主任胡应龙家,他家儿子昨天吃枣糕,枣核卡在喉咙里,今儿个还是再去瞧瞧保险。

周西一直目送他走远,心里热火火的。回屋跟翠花说起刚才遇到的人事,翠花说,敢情是家里有事绊住了脚,我说催欠款一哨人马里少了胡应龙,其实治保主任是最少不得的人。周西常年在外,村里的人事究竟模糊,听翠花的口气不好,也便不多问。在家的时间过一分就少一分,要让婆姨心顺才是。

早上是疙瘩汤泡饺子,硬货色,一时半会饥不了,艳阳带上引小出去玩了,这也是艳阳有意为之,长大了就要有眼色,爹常年在外,过时过节才回来,要给爹娘留个空子。

难得的自由时空,翠花两口子一边包饺子,一边唠家常。周西尽拣些叫翠花心里痒痒的话说,翠花听得燥一阵热一阵。周西摸一把翠花肚子,说昨夜也不知怀上没有?翠花红了脸,哧哧直笑,你现在晓得急了,人家腊月三十都等不回个你,人家心里的急你晓得不?

周西说,咋能不晓得?眼看大年三十了都不发工钱,想你想娃,却不能回,那个急那个念和你的急你的念是一样样的,是手心和手背。咱是有心灵感应的,你信不信?

翠花说,我不信。你初二就走,你知道人家心里怎样的舍不得?

周西说,你舍不得,我就舍得了?可又不得不舍下,要不咱咋能修得起窑洞?咋能叫你住上亮堂堂的砖窑洞?咱还要供娃娃们上学,叫娃们变成金凤凰,飞离这熬人的水韭滩。你说是不?

翠花说,理是对哩,俩娃不再受苦煎,咱的苦就不叫苦。

周西说,我要做不到这些,在村里叫人笑话,在家里叫婆姨看不起,人前人后活不成个人样了。

翠花不再吭声,手上的面剂子转得飞快。

周西怕翠花心里不顺畅,又说,也快,日子是长了脚的,赶清明我一定要回来,给父母上坟的,说是念故人,还不是想活人。

眼看饺子齐整整站了一案板,翠花打发周西出去,叫回两娃来吃饭。本打算吃罢饭,叫周西好好陪两娃耍耍,男人常年在外,翠花反倒觉得自己亏欠下两娃啥了,吃饭时不由得给两娃多夹饺子,不料艳阳是真懂事了,草草吃几口,就又拉上引小跑出去玩儿了。

整个下午,周西不停地跟翠花说话,好像他从来没有这样恋家。翠花忙着给他收拾行李,没有注意到周西的异样。后来周西看看窗外,又看看婆姨,婆姨脸赛桃花,身量娇俏,周西涎下脸来说,翠花,要不咱做点啥吧?翠花说,做啥?周西笑笑,上炕拉上窗帘。

翠花啐他一口,想了想,还是去插了门。

当晚,一家人都耍累了,睡得很踏实。

初二一早,翠花早早起来,做了油索子饺子,全部盛在饭盒里,给男人带上,又做了油茶泡馍,娘仨吃。上午,周西跟两娃耍了会儿,抱抱这个,抱抱那个,最后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全揽在怀里。周西说,娃在家要听娘的话,爹在外头挣钱才心安哩。

两娃都舍不得爹走,左边在爹脸上“叭”亲一口,右边也“叭”亲一口。翠花看在眼里,对两闺女说,你姐俩各背笸箩,到河滩里去捡石头吧,攒下石头,等批了地基,咱家修窑洞用。

艳阳拉着引小了出了门,周西在背后喊,艳阳,照顾好妹妹,操心脚手。

艳阳应着。引小噘个嘴巴,不情愿地背着小笸箩,向河滩走去。

两娃的身影看不见了,周西才返回屋,闷声抽了根烟,坐下又站起,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好像哪儿都不放心。最后,周西掐灭烟头,背起帆布包说,翠花,家里多靠你了,晚上记得把门闩好。

翠花靠在炕沿上,不说话。

周西说,那我走了啊。

翠花还是没动,就见头越来越低,肩膀耸了耸,两手捂了脸。

周西放下行李,坐翠花身边,伸出胳膊搂了女人。翠花顺势就靠在周西肩上。

周西说,你看你,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清明就又回来了嘛。

翠花哽咽说,我……心里难活。

周西说,你这样,我心里也难活。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我不听。

那等我有了好笑话再讲给你听吧。周西站起来,又把帆布包背在身上。

咚,翠花跳下炕沿,跑到门边,身子靠在门框上,挡住周西不让出去。

周西逗翠花,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是不是?

翠花顺噘个嘴,不说话。周西把帆布包卸下来,往地上一扔,说那我真不走了,咱也不盖房起屋了,两娃也不用上学了,一辈子就窝在这水韭滩吧。这回,翠花才软软地坍下来,就势将行李拎起来,给男人背上。

周西转身踏出屋门,隔着窗玻璃看了看翠花,想说啥,又啥也没说,扭头走了。

翠花在他扭身前,挤出一脸笑容,眼里却有泪颗颗涌出。

周西走后,翠花一连几天心里没着没落的,看看两妮子,也像霜打的茄子,这怎么行?正月没尽年就还没过完呢,应该喜兴呢,翠花就思谋,让艳阳带上引小去姑姑家走亲戚吧。破五不出门,到了初六,翠花把年前蒸好的白面枣卷卷准备好。先放了十五个,觉得有点多,有点舍不得,又拿出来两个。拿出来两个,又觉得有点少,就又放进去两个。翠花再明白不过,一般拿礼物是单数,无论是十三个还是十五个,对方还要回给至少五个。一家人吃顿饱肚子,说来道去还是赚人家不少。

说走亲戚,艳阳就不情愿,刚走到街上,小孩子们在身后起哄:

红的绿的烟色的,你毑婆的牛角则。出门孩小三辈,头上顶着烂锅盖……

艳阳受不了,说不想去了,说咱家没有自行车,姑姑家在对面山梁里,走的话要走上十五里山路呢,又怕路上遇见狼。翠花想想说,娘送你们去吧,把你们送到姑姑家门口,娘再返回来。艳阳说,娘那么大个人,已经到了姑姑家门口,姑姑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空着肚子再回来。那还不是咱全家讨人家一顿饭么?

见艳阳嘟了嘴,翠花又说,真是瞎县文书多,将来还指望你干大事哩,这么点小事都说不通,又不是要割你的脑哩?你看引小,一说去姑家,早欢天喜地窜出去了。

翠花连哄带劝,连劝带吓,艳阳没办法,只好随了娘,一家人逶迤到对面山上去。

果不然,到了姑姑家,艳阳手拉着引小,怯生生站在院中,叫声姑姑。姑姑高兴地迎出来,问,就你们姐俩?艳阳不吭气,引小说,妈妈怕路上有闪失,送我们来给姑姑拜年的。翠花在街门外听见了,只得说,她姑啊,侄女像家姑,两个闺女想你哩。这不,两个闺女金蛋蛋似的,送了来,家里活儿多,我这就回去咯。

姑姑一迭声说,来了就来了,大正月,快进来喝口热茶,吃顿热饭,好好唠唠嗑。

翠花一推再推,推着大姑子说,不能,有娃娃走窜看看你们就好了,家里还有营生呢……

三说两说,翠花一家已被姑姑迎至屋里。

竹皮暖瓶里倒三碗开水,艳阳背的布包放在枣红木箱子上。一家人脱了鞋坐在炕头上,嘘寒问暖,问的最多的还是周西的情况。翠花一阵眼热,心说到底还是亲姐热弟哩。

姑姑和两个女儿一边忙着煮粉条,切烧肉,蒸肉丸,把白菜丝、土豆片也切了两盘,又和面捏饺子。不到正午时分,菜好锅开,炕桌上摆放了整齐碗筷。一个绿豆芽凉拌,一个土豆片粉条炒猪肉,烧肉丸子一碗。饺子也端上来了,醋蒜蘸料,把引小馋得直咽口水。

姑姑姑父让翠花一家先吃,翠花带领孩子执意不肯动筷子,让姑姑姑父先吃,她们才可以吃。再三推让,姑姑一家先动了筷子。引小早就等不得了,艳阳在桌子底下拉着妹妹的手,不让她先动手。喜得姑姑直夸翠花家教好,这样的弟媳妇掌家,周家还能不兴旺?

姑姑不断紧让,艳阳忸忸怩怩的。翠花告诉过她,女孩子家家,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不能太过随便,待到七八分饱,要停下来,把碗里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不然将来要找个“疤女婿”。坐在姑姑家桌子上,艳阳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了的艳阳赢得姑姑一家的赞扬。翠花也喜滋滋的,觉得艳阳真是争了脸。

翠花一家回的时候,姑姑挽留说要不多住两天?娘还没开口呢,艳阳就说,不行的姑,我和引小还有作业要做呢。姑姑姑父又表扬艳阳,说将来定有大出息。又给她们回了礼,把艳阳带来的枣卷卷留了几个,还放了两个姑姑家蒸的枣馍馍,掬了几掬核桃和枣,每人给了她们两毛压岁钱。翠花又推辞,姑姑按住她的手说,亲戚就要多走动,平日里忙里忙外,大正月里就是时候,亲戚亲戚,走动多了自然就亲了。俗话说,好吃不过猪肉,最亲不过姑舅。翠花说,周西笨拙,不会做造,挣不来大钱,眼下还有饥荒。说着翠花解开棉袄,掏出两个一角的钱,拽展了,塞给姑姑家两个孩子。姑姑也是推挡半天,说孩子们大了,不用这样。翠花则说,只要没有出嫁,就都是孩子。

看着姑姑是真疼侄女,真希望娘家人一天天好起来,是个开明的大姑子,翠花的一颗心才真正落了地,给了她继续往下走亲戚的信心。

有了信心,这一正月才好捱过哩,这水韭滩的日月才好捱过哩。

初八是祭星的日子。按民间说法,天上有二十八宿星,古人在周天黄道确定28个星座,称为28宿。按照东南西北分成4宫,每宫7宿,并且按照它们的形象将4宫附会为4种动物。每年有个星照命,循环往复。天上人间,谁也希望这个照命星能照着自己,好运连连。老百姓说,“男怕罗睺,女怕计都”。人在命途多舛的时候,往往容易赶上“丧门星押运,罗睺计都星照命”。有心人根据自己的生日,完全可以对照二十八宿星照命表推算出自己的照命星宿。照命的星宿好不好,可以对照表上所列位置,摆放油灯向所示方向祭拜大吉。同时一家人吃祭星面火烧,表示祭祀。村人以讹传讹,把祭星说成为“记性”,即长记性。认为初八日吃祭星面火烧,可以增强记忆力,谁吃了谁的记忆力就好,长心眼。其实是找借口吃一顿变了花样的“烤饺子”罢了。

翠花家里的杂面也够呛了。条件好点的人家可以吃点三搅杂面:三成白面,两成豆面,对半高粱面。即使是这,翠花也要做得精细些。好容易盼来了一顿美食。艳阳想,初八这“记性面火烧”定是要多吃两个。

翠花要艳阳跟上她拜祭星宿,先是一会儿要香,一会儿要纸,一会儿要火。艳阳虽不太懂,但还是蹦蹦跳跳帮翠花跑堂,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拿取供物。供物取妥,翠花要艳阳跪在她身后,说周家今年是计都星照命,所以要拜得格外认真。母女二人跪在香灯前,点灯、掐供、上香、化纸。翠花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着东南方向,口中念念有词。艳阳隐隐约约听见娘说什么破呀成呀、保佑之类的话,总之,就是个拜,就是个敬。

转眼就是正月二十五添仓节。

这一日,多添少加,往后的日子才能红火。在外面的人要尽量回来,人财两旺。可是周西回不来,周西捎话说煤窑上紧,他清明能不能回来还两说。添仓节是正月里最后一个节日。经过一个正月的消耗,家家户户仓储里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米缸、面缸、水缸都要重新添加东西直到添满。用糯米面做成各种各样的面人或动物,每个动物身上做一个灯瓜瓜,倒满麻油,用棉花做成灯芯,点着了放在米缸、面缸、水缸及天地土家和门口。想怀孕的女人就要去偷,不仅偷来五谷丰登,还要给自己偷来想要的宝宝。据说是偷吃了人家的“仓糕爷”,就可以怀上男孩子。

院子里漆黑黑一片,各种仓糕爷爷身上都驮有一盏麻油灯瓜瓜,灯瓜瓜里的棉花灯芯一闪一闪。乡村的夜,黑咕隆咚。风吹麻油灯,忽明忽灭,若有若无,星星点点,既像鬼火,又像神火,既吓唬人,又诱惑人,叫人越看越怕,又越看越想看。

翠花当然要去偷吃“仓糕爷”。

偷谁家的呢?翠花家住的相对偏僻一些,西边一家远点,东边是崔海家,近便些,可他家照看得紧。翠花想,偷谁家的不是个偷,难道偷自家的不也是个偷吗?于是,决定偷自己家的“仓糕爷”。翠花让艳阳往自己家门口窗台上,布了一个公狗狗驮油灯的“仓糕爷爷”。直等到半夜三更,人睡月昏时,再来干这件秘密大事。

偏偏有些倒春寒的意思,风像怕冷似的撕扯着门帘,拼命往屋里钻,把粘得不牢靠的对联、绑纸挑逗得乱喊乱叫。翠花有点胆怯,只能动用艳阳和引小两个小喽喽兵,看看时辰到了,娘仨相互鼓着劲,撩起门帘去“偷”仓糕爷。

远处偶尔有炮竹声和狗叫声。这种夜晚,对于母女三人来说,无论如何是挑战,怕处就有鬼,艳阳心里害怕,也不敢说,怕唬着妹妹,只好硬着头皮出门了。孰料,刚一出门,风一吹,仓糕爷爷身上的麻油灯,一明一灭,忽闪得更加快了,吓得艳阳一身冷汗。引小突然扔下手电筒,大叫一声娘呀,返身跑回了屋。艳阳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慌乱中也返身往回跑,结果把门帘踩在了脚下,整个身子倒在门帘上,把门帘扯了下来,人跌进了门槛里。引小也被她扑倒在身下。翠花闻声赶紧扶起引小,拽起艳阳,哄道,两个小屈死鬼,狼不吃,鬼不掐的,外面有啥?有啥?就吓死你们了?姐妹两个站起,蜷缩在一边。翠花骂骂咧咧,给自己壮胆,收拾好门帘,仗着胆子,一步三挪,自己到院子里“偷”仓糕爷爷去了。

不管是偷吃“仓糕爷”管用,还是周西和翠花的心虔诚,总之翠花有了。

先是干呕得厉害,后来是特别想吃辣。翠花一阵悲哀,想来还是个丫头,酸儿辣女么。有心让柴医生把把脉,可是男人不在家,总觉不方便。

家里的活儿少不了又推给艳阳些。

就在艳阳学业上迷惑,心情上又有些烦躁时,村里来了个知青,像条活龙,把她的生活给搅乱了。

知识青年,听着就新鲜,京京,名字也起得洋气,有大城市味儿。崔海家还空着一间窑洞,村支书王有问拉着京京,对崔海说,就住你家那间空窑洞吧。崔海起初不乐意,一来怕招是非,二来想趁机搞条件,知青住他家一间窑洞,能不能算一个工?王有问想了半天说,等年终下来研究吧。

京京和艳阳家同住一个院子,艳阳爱听他的“普通话”,不免操心他的一举一动,穿什么,说什么,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态,都跟水韭滩的人不一样。

春三月,天气渐暖,潮湿气重。京京铺盖单薄,崔海把他家空余的乳竹席拿过来,放羊老汉胡青贵把他的羊皮袄借给京京晚上用,白天他要用再来拿。同为院邻的翠花拿过来一只旧铁锅和一个黑瓷和面盆。艳阳帮京京打扫窑洞,看着凉窑冷炕,墙壁上的旧年画,是一个胖娃娃怀抱一条肥硕的鱼,写着“连年有余”。一只黑釉小水瓮放在灶台对面,盖着高粱茎秆拼纳的盖子。灶台下角里放着一只黑瓷“灯树”,灯树上是一只用墨水瓶改做的煤油灯,一枚铜钱盖着瓶口,一根棉线算作灯芯。

见窑里潮冷,艳阳抱了柴禾,提起灶口上的砂鏊,用炭块在灶里垫了铁炉齿,放少许麦禾作引柴,再放上劈柴,点着麦秸引燃劈柴,加上炭块,慢慢引燃炭块。屋里开始有了热气。京京自然感激不尽,普通话不停歇地往出蹦,艳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这时翠花又捂个嘴,跑到院里干呕。艳阳跑出来给娘捶背,觉见自己后背也烧灼灼的,知晓是京京射过来的两道目光,艳阳便脸红了。

转天,艳阳上学路上遇见了拉着一平车货的京京,京京刹住车,冲艳阳说,谢谢你。

这可算什么?没事的!艳阳红着脸跑了。

艳阳头上一把抓的辫发像美丽的金狐尾巴,在晨光里舞动。望着这背影,京城里来的“洋学生”又喊,要我怎么谢你?

城里人喊父母亲为爸爸妈妈,村里人喊爹娘,又常是“去声”,直直的,没有一丝温柔体贴抒情味道,有时干脆连爹娘也不喊,直接说事了,远不如城里人的话语顺耳。艳阳本想耍笑说,那你就教我说几句城里话吧。可她哪里开得了口。

懂人,被人懂,可不是个简单事儿。

每天下学回来,艳阳总要踮起脚尖朝京京屋里看,翠花说了她几次,丫头,你可离得这些人远些,这种人看起来干净,指不定有甚问题哩。但艳阳好像满不在乎,提住耳朵拽住心,总往京京屋里跑,好像有蜜似的。确实有蜜,京京拿出他带来的几本小说给艳阳看,艳阳虽看不懂,但她想起有些内容老师在课上说过,知道京京和老师一样都是身上带有神秘感的人。

翠花心里本来对京京颇多好感,从防着他到厌恶他,是因为她觉得城里人心眼子多,爱操别人的闲心。自打周西走后,村支书王有问常来她家串门,翠花走也不是撵也不是,只得大敞了门小心应付。有一次王有问来找她闲聊,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出倒,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忽地叫起来,说眯了眼,要翠花快帮忙瞅瞅。翠花放下针线活儿,奓着手,不知咋办哩,这一幕正好被来借笤帚的京京撞见,眼见这城里后生两眼骨碌碌乱转,怕是胡猜疑哩,翠花心里就不舒服。王有问咳嗽几声,推说大队有事忙哩,急走了。这天中午,艳阳失手打了个盘子,翠花绰起笤帚劈头盖脸打艳阳,艳阳又哭又闹,还跑到院子里给她活丢人。惹得京京、崔海女人都跑出来劝她,派她的不是。京京竟然操着洋片子训她,说母亲是人,女儿也是人,妇女儿童是应该受到保护的。更叫翠花气不打一处来,哪来的野鹊子,有你说话的份,收秋不收夏,多嘴插旮旯。好几次想说 “少勾引我女儿,我家的事不用你管”,终是没有出口。

结果第二天,王有问便在会上说京京有文化,调到供销社合适,晚上也住在供销社值班。

京京调到供销社,翠花每次称东买西,京京总是高挑了秤,再加上艳阳每次打煤油,明显看起来就给得多。所有这些又令翠花心里感动,对京京的恶感平伏了许多。

后来听说,王有问对京京表面客气,背后却叫任栓根和三保多操心。任栓根说,球的事也没有,一个毛头小子,眼睛里映出的人影儿纯得不能再纯,能翻起个什么浪头?

失落心情,总会过去的。

有天傍晚,京京拎着一盒北京寄来的点心,来了翠花家。住了一年的邻居,都没走动过一回就搬走了,搬走了才想着这后生的好。翠花想,说不定人家哪天就会远走高飞,飞回大城市北京去呢。北京,那可是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地方。想到此处,翠花觉得真是怠慢了远道而来的知青。

京京进门时,翠花正在拣菜,让进京京,请他坐在炕沿上,翠花仔细察看京京,京京本就生得精干,开言吐语温文尔雅的,翠花看看京京,心里倒先笑了,像个上门女婿哩。翠花心里一阵喜悦,这种喜悦带着明媚,说不上来的一阵心喜,忙给京京倒水,多放了点糖精。翠花觉得一个念头闪到脑际,那就是应该教艳阳多和这位知青接近,不仅接近,而且要热络,要是能恋爱,跟着他飞出水韭滩,永远告别这苦焦日子和鬼地方,那再好不过了。

这个念头一闪,翠花便暗叫惭愧,责怪自己世故,欲望横生的枝丫咋就在瞬间蓬勃而生呢?

知青落户农村,总有走的时候吧?翠花问。

一句话将京京的心思引到父母刚来的信上。面对翠花锐利的眼神,京京点了点头,又低下了头。

是啊,怎么能在这个偏僻苦焦地方待一辈子呢!打死谁都不愿意。翠花轻轻地说。

农村的广阔天地迟早是要好起来的,将来就像城里一样,要全部实现共产主义的。京京抬起头,感觉一下找准了个词,他认为这个词颇有说服力。

翠花的悲哀和忧伤涌上来,像发狂的三圣河,几乎要淹没她。

就在二人有长时间落寞的时候,艳阳回来了,书包在屁股后面晃荡,整个人蔫头耷脑,无精打彩。

病了?翠花问。

上课打瞌睡,吃了老师的“训饼”。艳阳说得有气无力,瞅了一眼炕沿上的京京,并没有振作与惊喜之感。

京京似乎有些意外,说我已搬到供销社去住,这些书留给你吧。

书送过来,艳阳并不热情去接。这也正是艳阳的失望之处。她想,既然人已经搬走了,留下书还有什么用呢?这两天精神松松垮垮,就是为这个原因。

翠花站起来,替艳阳接过来,嗔怪地说,你看这孩子,多不懂事,倒凉了知青小伙子的好心。可她哪里知道艳阳小小心儿里的忧伤?

京京反倒开解说,艳阳是上学累了,或许身体不舒服。站起来就要走。

翠花推推艳阳,提醒她送送座上客,艳阳扭了一下身子,头转向了窗外。等京京走远了,一头栽倒在炕上,呜呜哭了起来。

清明节到了。本是祭奠先人的清冷日子,可翠花一家倒有了喜庆的气氛,因为周西可能要回来的。可是,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人影。

太阳迷离着眼挂在天上。

过清明,捏燕燕,线线穿成一串串。

白燕燕,黑燕燕,绳绳夹上枣辫辫……

清明时节吃摊货,燕燕纸锤不空过。

说是过清明节,其实是活人糊弄死人。翠花一边准备“素食”,一边想如烟往事。

公公婆婆在世的时候,和翠花有矛盾。矛盾哪来的?说不清楚。好像来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不知怎么就挂在嘴边,结在心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提起这个,就又扯起那件,反正是狗拉扒扯,东缠西绕,似乎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说得也是这个理。

嗨,枣树根根斜长的,媳妇不是婆养的。这话一点都没说错。

清明上坟,在翠花来说,就是个虚意应酬,可周西呢?周西,周西,你不应当特意回来给父母尽心?

看看日头,实在是不早了,等不回周西,翠花便提着准备好的燕燕、摊黄、纸锤,上了山神峪,没两步就是公婆坟地。翠花在坟前跪下说,爹娘,你们二老就委屈点,看着周家一点点翻腾起来吧。

看看四周,也不是没有讲究的人家。

人过清明鬼过年,给鬼烧点压岁钱。有全家出动的,仪式十分齐整。在主事男人率领下,朝着“空山”方向,先给土地烧香;给坟头添土,坟头添土是有讲究的,每年都有一个空山方向。添土和给土地烧香一样,要看东西山空着呢,还是南北山空着呢,若今年是东西山空着,明年就是南北山空的。风水先生按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天干来确定。夏历中也是这样确定的。甲是阳,乙就是阴。那么阳是东西方向,阴为南北方向。阳年时,东西山空,阴年南北山空。所谓空,就是怕冲撞了“山煞”和太岁。添坟土就要按照空的方向上土。添土前还要先祭拜土地爷,方可动土。拔完草,上完土,就可以别草纸了,富裕的人家还要别上彩色的花纸。然后开始摆放祭品,各种祭品摆放在祭台石上,最后把祭品掐一点放黄表纸上,绕着坟头一周,用酒水封了,据说是怕“乱鬼”哄抢。焚香燃表,祷告祖宗,叩头礼毕。燃放鞭炮,上坟祭祀活动结束。点香不放炮,神鬼不知道。祭奠结束后,大小上坟者即可分得祭品,然后享用。

翠花看看别家的隆重,再看看自己一个人上坟,心里默念,公婆一定会原谅儿子媳妇的落魄的。人只要往上向善走,落魄是不会长久的。等周西飞黄腾达时,他也一定会给父母如此隆重地上坟的。她又想起《小寡妇上坟》里有两句话,“人家上坟是一圪洞洞,妹妹我上坟是一个人……”想到这里,她觉出了不吉利,一连声地“呸呸呸”吐唾沫,说周西周西,等你回来我有你好看的。

下山的时候,翠花一路又干呕了几回。她捂着肚子怪怨,周西你说了不算,算哪门子男人?娃们头晚就欢喜上了,说想爹了,爹要回来了,看看是白欢喜了,连肚里的娃也生气哩。

果然晌午放学后,艳阳和引小都是一路跑回家的,却找不见爹,一连声问爹在哪儿?翠花生气说,你爹挣大钱了,再不回这苦熬的水韭滩了。

唬得两闺女不敢出声,悄悄忙乱午饭去了。

这难捱的水韭滩!

也不能说西口村水韭滩没风水。

怎么能说西口村水韭滩没风水呢?

如果没风水,村里人包括周西为何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既然有风水,自己为何老思谋着要远离它呢?翠花想,自己又不是对水韭滩没感情,感情深着哩!

州河经西口村东流经而来,县河从西口村村西流经而来,三圣河穿村而过,三条小河在西口村交汇,使这个小小村庄充满传说。水清而石明,草美而气清。如果不是山梁狭窄,地形受限,这里的美一定是你平常所不能见的。偶尔有马队、驼队经过西口村时小住,使这里的青蒿也成为有用之物,勤快人割草卖了,挣一些酱醋茶钱;小摊小贩们,自家不舍得吃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去卖,打闹两个闲钱以度日月,似乎也不是坏事。

这些日子,为好好打对身子,保护肚子里的小孩子,翠花尽量避免苦重活儿,轻省活儿自然要多做些。正好是礼拜天,翠花要做两锅汽水,让艳阳去卖。

一大早吃过早饭,翠花就熬好一锅清水。水开了,打开一个小纸包,拣几粒糖精入锅,物资紧缺的年代,糖精是各种糖的替代品,甜度高,价位低,可以添放进各种食物中。两毛钱一小包,在集市上随时可以买到。为了让自己的汽水卖得好,翠花逢人就说自己用的是“糖精纳”,甜度更高。翠花放好糖精,尝尝甜不甜,甜度适中的时候,从锅里倒出来,分到三个容器里,分别放进红黄染色剂,一份是原色,这样就会做成红、黄、白三种颜色的汽水,卖相好。

翠花教艳阳当街放一只小炕桌,摆上几个透明玻璃杯,用搪瓷缸把汽水舀到透明玻璃杯中,用一块玻璃盖了,以免落进尘土。

艳阳人小面薄,羞答答怯生生地坐在小板凳上,不敢吆喝,只能等着顾客前来。有道是“周家有女初长成,不在深闺也娇羞”。翠花远远瞅着,觉得艳阳这样子,说不定会招来更多顾客呢。

别人家的小生意早就开了张,唯独自己生意老不开张,艳阳急得抓耳挠腮时,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说,给我来瓶汽水。艳阳心下一高兴,买卖终于来了。抬头一看,见是王久。艳阳拔草多次遇见过他,感觉他总是不怀好意,两只眼睛色勾勾的。艳阳心下一惊,有些害怕。王久环顾左右,摸了艳阳的手一把。艳阳手一抽,打翻一杯“汽水”。刚扶起水杯,过来一个真要买汽水喝的骆驼客,王久扔下二分钱溜走了。

艳阳正要招呼客人,就见小摊小贩们拔地惊慌而起,东奔西窜。原来是三保领着市管会的人来了。

翠花一看着了急,赶紧叫艳阳收拾汽水摊。艳阳紧收拾慢收拾,还是落了后。艳阳落了后,翠花反而不能过来了,她大人一出面,事情肯定僵,反正把艳阳抛出去,一个小孩子家,他们又能怎么样呢?站在背后处的翠花直替闺女捏把汗。

知不知道,你这是投机倒把?资本主义的尾巴统统要割掉。市管会一个负责人冲着艳阳说。

我不知道什么有尾巴,什么没尾巴。反正我不长着尾巴,既然不长着尾巴,你们还割什么呢?艳阳回答得流利,又绕着弯儿。

翠花在远处直夸艳阳。

你个小丫头,嘴巴倒挺溜的,谁教你的?走,跟我们回市管会交代!几个人拖拽艳阳,这一下艳阳顶不住了,哭了起来。

这时候,翠花就不能不出面了,她好说歹说,下情的话说了一笸篮,市管会的人就是执意不让步,非要带艳阳走。

翠花说,那你们带她走吧,反正她有羊羔风,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人命什么的,我可不让你们。

艳阳心活,赶紧做出羊羔风样子,她虽然不愿母亲歪派了她,可此时也不得不配合母亲和市管会的人周旋,谁叫父亲不在身边照护呢。

你们看看,把我孩子吓的。翠花说着也快要哭了,市管会的人才勉强同意不追究了。

你们写个保证书吧。市管会的人说。

翠花说,俺可不识字儿呀。

让你家姑娘写,她不是挺会溜嘴皮的?既然能溜嘴皮子,就一定喝过墨水儿。一听要艳阳写,翠花又要求自己写,同时对呆站在旁边的艳阳使个眼色,艳阳赶紧跑回家去了。翠花又画圈圈,描符号,又写拼音,满纸错别字,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在街上卖汽水。

事情过去好久了,翠花一家依然蔫蔫的,感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一天,艳阳拿着煤油瓶,手里握着煤油票和一毛钱,去供销社打煤油。偏偏买东西的人多,京京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艳阳喊了两次,京京都似乎没听见,有一次明明听见了,还回过头来瞅了她一眼,偏偏又去招呼别人去了。艳阳就心多,不高兴了,以为京京知道了她卖汽水的事,心里瞧不起她。一阵懊恼,有心走掉,可煤油不能不打,不打家里黑灯瞎火。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等。

好半天,京京从日杂转到副食,又从副食转到布匹,从布匹又转到五金,最后才转到煤油这里。

最近学习怎么样?京京边打煤油边问她。

艳阳不吭声,也不看他,只管低着头,等着他递过打好的煤油瓶。

京京说,有时间就过来坐坐,有什么话就过来说说,别憋在心里。

艳阳狠狠地说,告诉你让你小看我吗?

艳阳接过打好的煤油,转身准备走,不料马寡妇在身后,着急拥挤,把艳阳手里的煤油瓶碰到了地上,一时瓶碎油洒。本是马寡妇的错,马寡妇反倒怪艳阳不长眼睛。京京看不下去,说了一顿马寡妇,马寡妇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不好收场,只好给艳阳打了二两煤油。

京京买了一个新油瓶,给艳阳打煤油,绿莹莹的像翡翠一样的玻璃瓶子,非常好看。

艳阳觉得有些可惜,新崭崭的这么好看的玻璃瓶子就装了煤油。

京京说,没事,就当是个纪念。

看着京京一脸公道样子,艳阳知道自己小鸡肚肠了,赶紧告别回家。

走到街门口的时候,崔海女人端个碗,一条腿叉在街门上,挡着艳阳不让进。艳阳不明白,崔海女人嘲讽地说,不是不让你进,是怕搅了你妈的好事。

咋了?艳阳一头雾水。

你爹走了,你妈就偷人。偷人到别处去偷啊,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更别败坏我家风水。你呢,更是……啧啧,小小丫头,就不学好!

我咋就不学好了?谁偷人了?啥叫偷人?艳阳看见崔海女人唾沫子乱飞,端着碗往嘴里扒拉红面剔拔股,又想起京京对她说过的话:人如果失去尊严,在哪都抬不起头来。她迅速拔掉煤油瓶子上的木塞子,把马寡妇赔给她的二两煤油一股脑儿就倒进崔海女人碗里。

这女人待要发作,不料艳阳倒完,抱了新煤油瓶子转身就走。

崔海女人在她身后喊,你个天煞的,你这是想害死我呀!

叫骂声引来了人围着看,崔海女人拼尽力气,朝翠花家门口扔那只碗。碗里的红面死鱼似的飞起来,几只鸡捷足先登,浓浓的煤油味呛得它们几乎晕倒。狗们跑过来,以为抢了先,没想到一嗅,煤油刺鼻,甩甩舌头,呲呲嘴,夹着尾巴走开了。

原来,艳阳打煤油出去的时候,支书王有问背着手来找翠花。因为忙开春水浇地的事,他好长时间没光顾翠花这里了。今天好不容易有闲时间,轻手轻脚,探头看看,以为崔海家没人,大摇大摆进来,坐下抽烟,一边抽烟,一边扯三扯四,问这问那,反正是个不走。

他三番五次来,翠花应付着说说话,怎么说人家是村支书,王有问有时动动手,摸两把,翠花硬是挨过去了。偏偏这一次,王有问来了劲,发了狠,把翠花逼到墙角,又压在炕上,吓得翠花捂着肚子大叫,说孩子孩子。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在炕边逼视了很久,最后王有问还是放开了翠花,又听得崔海家有人出来进去,便重重咳嗽两声,背着手黑着脸走了。

翠花反转身,趴在炕上,号啕大哭起来。

听得崔海女人跟艳阳争吵拌嘴,知道艳阳已经回来,而且像受了极大委屈,等艳阳一进门,翠花赶紧抹了泪,问为何跟崔海女人厮闹?

艳阳本生着气,见娘这般模样,反劝娘说,没事的,爹不在,还有艳阳呢。

天擦黑,京京给艳阳又送来几本书,《浮士德》《童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古文观止》。艳阳不让他进屋,也不要他的书,把他的书往他怀里揣,说我家没煤油,看不成书了。

刚刚发生的事,京京没听说,苦口婆心地说,这几本是极好的,我都舍不得看哩。

艳阳冷着脸说,舍得舍不得看是你的事,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看不懂这些书。

其实,艳阳是很稀罕这些书的,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稀罕也不能接受京京的好意,一来对自己名声不好,二来对京京也不好,对谁都不好的事,那就一准不是好事。

京京不敢纠缠,说你要是想看,过来拿就是。说完就走了。

已是掌灯时分,翠花家一片漆黑。煤油都给泼洒殆尽了。

晚饭也胡乱吃了几口,这么多的糗事发生,谁有心思吃饭。

摸黑睡吧。

半夜里,就听得崔海那边翻箱倒柜,地动山摇的,似乎有人在打架,一会儿又传来吵闹声。

翠花本来就睡得不安稳,她早就听见了,知道是崔海跟女人干仗。一定是女人火气大,要出这口恶气,要把她家赶出这个院子。翠花一时觉得无所谓,到哪儿不是个住,不就两间破窑洞么?一时又想,周西不在,自己孤儿寡母,肚子里又生怕怀的是个小子,如果真被崔海赶出来,一时半会上哪儿去打问?论说,是自己真丢了人,可这事情,她也是冤得很,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她可是一点都没招惹,他们咋就找上门来了?可是,不是自己招惹,又是哪个惹得祸?翠花一会儿责怪自己,一会儿又委屈得掉眼泪。

艳阳也睡得不踏实,她迷迷糊糊听得隔壁有吵闹声,怔神听一会儿,毕竟自己也心虚,谁叫气头上把煤油泼人家碗里呢,莫非真给家里闯祸了?要是崔海撵她家出去,让父母的脸往哪搁?这是小事,眼看母亲身子一天沉似一天,一家人往哪栖身?

翠花和艳阳母女俩可是猜对了。

隐约听见崔海说,撵她还不是灶王爷爷吃“贡献”,手在胳膊头,轻而易举?关键还有个王有问呢,撵了就等于打王有问的脸……依你说,是丢人现眼,败坏崔家风水,依我说……这事果真做成,可就一石二鸟,翠花自不必说,那王有问还不是擒在咱手里,咱想要他下几个蛋,他就得下几个蛋……

女人的声势渐渐矮了下去……

第二天,翠花隐隐感到肚子作疼,底下见了红,赶紧叫来柴医生。柴医生一番望闻问切,两副药下去,翠花方感觉轻松许多,心下对柴医生甚是感激。

艳阳这些时日过得不轻松,感觉用铁链子拴着一般,浑身说不出的难受,想背过人到哪里哭一场,可又觉得哭不出来。看见什么都不顺眼,没感觉,好像小小心儿被人掏空似的。

就在翠花担心崔海叫她们搬家时,听说崔海要出差,到山东买大秋种子,是王有问派他去的,心下一惊,知道王有问先下手了。

这天崔海回来,见翠花在院子里纳鞋底,提高嗓门说,弟妹,做活儿呐!

翠花低着头,胡乱接应一声,赶紧提了针线笸箩进屋,正好崔海女人挑帘出来,翠花以为冤家路窄,指不定她会说出什么好话,不想,崔海女人叫住她说,翠花妹子,听说你身子不太安稳,我刚刚炖了只山鸡,等鸡汤熬好了我端给你喝,补补身子。

翠花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踏在门外,低眉顺眼的,不想崔海女人说出这么暖乎的话来,又一时怵乱,不知人家肚子里怀着什么歹意,只怕一脚踏空,比这摔得还惨。看人家只管站在一边笑,便退出来,朝崔海女人点点头,表示感激,尔后还是进了门,坐在炕沿上,起先还思谋些事,后来呆呆的,不知望着哪里出神。

男人不在,翠花一家的日子过得深一脚浅一脚。

最饿的三四月总算过去了,到了五六月,地里能吃的东西多了,天渐渐长了。下了学,翠花叫艳阳带上引小,以放羊为由,看看地里有啥能吃的,只要不被照田的逮着,往自己肚子里抓挖就行。

水韭滩的傍晚,夕阳斜斜地洒在东一簇草西一簇草上,有些雨露轻洒恩泽共沾的意思。微风漫不经心地吹着,盐碱在夕阳的折射下,光辉凄凄哀哀。水韭滩的寂静,感觉很瘆人。忽然,扑棱棱一声响,把艳阳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只老鸦,从草滩里飞到电杆上。水韭滩的草并不丰美,偶尔能碰到一两株可以让畜生吃的,也是又小又瘦,叫人失望。只有滩涂附近的地里才有好草。艳阳又想起京京,一想起他,就想离开水韭滩。

艳阳一边放羊,一边还要拔猪草,还要找遗落的豆角、南瓜、土豆、红薯,她希望不要有人来打搅。

偏偏胡贵青老汉吆喝着群羊,摇晃着鞭儿走过来了。

以前,听说他每年都要存不少玉米、高粱、谷穗等秸秆,抽空还要备不少干草(谷子秸秆)。现在,家家户户都要把秸秆拉回去喂牲口、烧火。农业社由生产队组织,在秸秆青绿时用切草机把秸秆切碎,用来喂生产队的牛马,剩下的社员们才可以带回家。夏天麦子收割之后,麦秸堆成麦溛,留着牲口吃。麦溛就近堆在谷场周围,有人看见胡贵青老汉半夜起来给他的羊偷麦禾吃。

眼看麦子成熟在即,艳阳以拔草为名,偷偷扯几把麦穗。新鲜的麦穗,趁着湿嫩,在簸箕里去壳,在石磨里轻轻磨压一下,蒸熟了吃,是非常美味的,村里人叫“捻掂”。这样的口福,翠花每年都要让孩子们享用,只是今年,她的身子已经很笨了,便换了艳阳去“找摸”。不仅麦穗,高粱穗也如此,把高粱穗在洗衣板上搓下,用石砵子砸了皮,与小米一起煮成高粱粥吃,也是能填饱肚子的。

胡贵青老汉只揣了几穗便赶着羊走了。艳阳心说,眼下又没人,为何不装个够呢?就在她放开胆子往怀里揣时,一个人大喝一声,干啥呢?差点把她吓晕。

原来是巡田员王久。

跑已经来不及了,况且还有羊呢,人跑了,羊怎么办?岂不是自投罗网。如此一想,艳阳干脆不跑,揣在怀里的穗子,她也不往出掏,就那么直直地盯着王久。艳阳的神态倒把王久吓了一跳,不知何故,他神色缓了下来,许是想到上次买汽水的事吧,王久说你怀里揣着什么,我可没看见。下次别让我再看见,快牵上你的羊回家吧。

艳阳牵着羊到自家附近的草坡底下,胡乱让羊吃了个八分饱,自己又在河滩沟渠上剜了些马齿笕、灰吊之类的草,不仅要让羊吃饱,还得让猪也要有吃的。

艳阳坐在草坡下,胡七乱八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饥饿,屈辱,如果说这是她想离开水韭滩的原因,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再想起水韭滩呢?

艳阳正东想西想的时候,大队的高音喇叭响了:

全体社员请注意……嗯……全体社员请注意,今晚上八点钟,来大队开会,不得有误,不得有误,误了要扣工分……崔海家两口子,必须来参加,必须来参加……

高音喇叭的回声在半空中嗡嗡作响。

大队广播开会,翠花不敢迟到,更不敢不去,不去要扣工分的。

村里头没有劳动力的人家,干什么都得走在别人前头。外来户,欠款户,总有低人一头的感觉,去晚了轻则要挨批评,重则扣工分。本来就挣不下几个工分,再七扣八扣,分粮分菜就成了问题。分不到粮食,分不到菜,一家人一年吃什么?本来分到手的粮食和山药胡萝卜就不多,根本不够吃一年,稍微克扣点,那就更不够吃了。这样一想,翠花顾不得怀衾捻肚,脚步不由加快。

翠花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大队会议室时,不少人已占了位置。说是会议室,其实就是一间小学教室,简陋凌乱,墙皮脱落,臭味、汗味、潮湿味和劣质烟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怪怪的味道。嘈杂声,喊叫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催人昏昏欲睡。翠花赶快找个旮旯坐下,摸摸肚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翠花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村支书王有问来了。治保主任胡应龙来了,民兵连长任栓根带着民兵把守维持秩序,会场秩序十分严肃。王有问先是客客气气讲了一通大道理,继而就夹杂着乱七八糟,吹毛求疵的脏话出来了,接下来让崔海家两口子做深刻检查,让社员们批斗批斗,把他们的恶习全斗出来。原来,崔海出差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大片玉米被人偷去,他也顺手牵羊扯了两根。

崔海夫妻俩被推搡上讲台。

王有问说,栓根,把赃物给他们挂在脖子上,让全体社员看看。

任栓根立马叫了两个民兵,把玉米和南瓜拴在一起挂在崔海夫妻脖子上,夫妇俩被压得低下了头。有社员挥舞着拳头高喊,打倒崔海偷人鬼!打倒崔海,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把他打到茅厕里去!但是响应的人不多,也很快被王有问挥手制止了。崔海战战兢兢,双手捧着脖子上的赃物,做起检查来。

崔海把检查说成了顺口溜:

我的名字叫崔海,做了错事一定改。

因为家里比较穷,偷了玉米丢了人。

生产队长不模范,给咱村里添了乱。

大家不要像我懒,偷东盗西再不敢。

今后如果还要犯,扒了裤子揍屌蛋。

从今往后好好干,争取村里当模范!

社员们没有想到崔海用顺口溜的形式做检查,被逗得哄堂大笑,有的说算了吧,有的说扣上一点工分吧,也有人说,罚他给大队攒上三担粪。

不料,王有问当场宣布,免去崔海生产队长职务。

翠花怀了孩子,营养自然缺不得,可是家里锅都有些揭不开,还谈什么营养。周西一走就是大半年,也不知煤矿上到底怎么样了,单位上怎么样不要紧,关键是家里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想到这里,翠花就有些埋怨周西,扔下她母女三个,独自在外逍遥。其实她更清楚周西在外的不容易。

有钱,啥营养都能补,一个没钱,啥营养都别提。村人说,三个饿狼也吃不倒一个没有,吃不倒一个穷。可见,一个“没有”,一个“穷”,谁也奈何不了,它们反倒奈何住所有人。

翠花让艳阳去后沟里的马寡妇家去买鸡蛋。艳阳在供销社和马寡妇闹过一回不快,不待见她,不想去。

翠花只好耐心地劝她,社会上的人,不是你不待见人家,人家就不存在了,人活世上,什么人都得学会打交道。艳阳无奈,只好带了小柳条筐,去马寡妇家给妈买鸡蛋。

马寡妇也是精打细算,自己家喂了鸡舍不得吃蛋,卖了贴补油盐酱醋日常开支。踏进马寡妇院子,艳阳看见她正给鸡切青草。看着马寡妇认真干活儿的样子,艳阳细细看了马寡妇,心说,其实,马寡妇本来长得不怎么丑,是人高马大的模样,男人走得早,人们又四处歪派她,说她怎么不守妇道,怎么和男人乱搞,所以才坏了名声。一个女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呢?还不是想襻住男人,想找个依靠。

一抬头见是艳阳,马寡妇笑了笑,有些尴尬,听说你妈又怀上了,快生了吧?

艳阳点点头。

唉,你看我,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活成个孤家寡人,真是个寡!马寡妇叹口气说。

艳阳心里不由生出一阵怜惜,先前跟马寡妇发生的那次不快和恶感一下子全丢了。她一个小孩子,也不知如何安慰马寡妇,顺手把柳条筐递给了她。

马寡妇洗洗手,接过来,放在秤上去了皮,然后放了鸡蛋,一斤欠缺了点儿,如果再加上一个呢,就又超过一斤了。马寡妇手里拿着一颗鸡蛋,一会儿加进去,一会儿取出来,又替换了好几个,还是不行,看起来有些为难。

艳阳说,大娘,算了吧,鸡蛋又掰不开,欠缺点就欠缺点。

马寡妇听艳阳如此大度,就干脆把手里的一颗鸡蛋放进柳条篮里,好像受了感动似的说,邻里邻居,沟前沟后,计较那么真干啥呀!任栓根的老婆临死的时候就想吃颗鸡蛋,我就送了她两个,后来任栓根还要给我钱,我推着他的手说,两个鸡蛋值什么钱,还是乡里乡亲重啊!

没想到马寡妇说出这样的话,艳阳的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村里人前背后说这个女人不好,其实人们都是看到她的一个面儿,难免有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意思,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红眼,生怕旁人活得比自己强。

艳阳姑娘,多疼你娘,多照顾她,都不容易哩。唉,我要是有你这样大一个姑娘还怕什么?马寡妇又叹了口气。

艳阳顺嘴说,你也生一个嘛。

一听这话,马寡妇笑了,你看你,还是个孩子,啥都不懂,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往哪生啊,哪里能生得出来?

艳阳吐吐舌头,提了鸡蛋出门,走到街门口,见胡贵青老汉背个手,嘴里挑个烟锅子往进走。这一次,他可一个人,不和他的羊儿相跟着。

马寡妇见胡贵青老汉进来,赶紧堆起一脸笑,真不好意思,说给你留着,可翠花就要临产了,想补点营养,就先给了她。老哥,你要吃蛋,就再等两天吧。

不急不急,我是另有个事要说。胡贵青老汉说有事,见艳阳站着,却不开口。艳阳是个十分懂事的姑娘,一下子明白了,胡贵青老汉是催她快些走哩。

艳阳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一个不听话的姑娘,动不动就顶撞母亲,动不动就想给母亲气受,以此来证明自己长大了,可以脱离母亲了。以前是老听她的话,现在反了。真是不应该。就是马寡妇说的,女人不容易,做母亲的女人更不容易,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人顶着日月,还得和那些欺负小看她们母女的人周旋,这苦焦的日月和水韭滩一样。

想到这里,艳阳提起篮子,看了看篮里的十二个鸡蛋,母亲每天早上用开水冲着喝一个,可以吃十二天,这就是最好的营养了。

翠花看着艳阳一下变得体贴细心,再不是焦躁不安,浑身长满刺的样子,心里既感动,又愧疚。日子苦焦,心情不好,怎么能怨怼孩子呢?

艳阳想,不仅要给母亲补充营养,还要多听她的话,多干活儿,让母亲放心,安心生下小弟弟。

又是个星期天。一大早,艳阳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妥妥帖帖,然后提上笸篮去拔猪草,叫引小,引小说作业多,不想去,于是艳阳一个人走了。

说实话,本村的地,艳阳几乎跑了个遍,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这次她走得很远。

意想不到的是,艳阳今天收获可真不小,草拔了满满一筐子,胳膊被勒得生红生红,挎在这只胳膊上,不一会儿就疼得不行,挎在那只胳膊上,不一会儿又疼得不行。路又远,日头毒,一下回不去,艳阳才知道吃了苦头。站在路边等顺车,感觉肚子里咕咕作响,脑袋像箩筐那么大,昏昏沉沉,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肚里东西翻涌,总想吐出来……

艳阳感觉浑身无力,是不是中暑了?

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一黑,浑身一软,栽倒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好崔海路过,开个手扶拖拉机,突突突一路黑烟。见一女孩子晕倒在路旁,停住车跳下来,一看是艳阳,二话没说,先掐人中。

“哇——”醒过来的艳阳吐了一地,红的绿的,身子软软的,可她还是坚持站起来,迷迷糊糊,跑到庄稼地里解了一回手,感觉舒服了点儿,刚提好裤子,又一阵眼黑,身子又要往下滑溜。

崔海顾不得什么,赶紧搀住,把艳阳扶上车,把一筐草也甩上去,赶紧去公社卫生院找柴医生。恰好柴医生在西口村给人们看病,崔海又转回村里,干脆送艳阳回家。柴医生给艳阳把了脉,说是深度中暑。

站在一边的翠花看到女儿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吓坏了,眼泪都流了出来,引小在一边哑着声音叫姐姐。翠花一颗心像被揉碎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伤着哪儿都疼得钻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三圣河的水,汩汩滔滔流淌着,晚霞和着浪花奔涌着,翻滚着。一群飞鸟惊起,叫声清脆,掠过河面,河里留下它们淡淡的影痕,瞬间被浪花冲散。两边的庄稼地里,绿格茵茵,平格整整,把晚风抖弄得哗啦啦响。响声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远,一忽儿近。仔细听来,沙沙搓搓,有如少妇浣衣;嘈嘈切切,有如玉珠落盘;铿锵雄浑,有如乐器组合,在演奏田野大合唱。

天边晚霞软软地铺在三圣河里,像说不完的柔情蜜意,有如雕梁画栋上的缥缈飞天,穿过心间,越过梁间。不知哪里的来的一声巨响,犹如黄钟大吕。

好在艳阳年轻,一会儿就没事,能下地行走了。她和妹妹搀着母亲,站在水韭滩河坝上。翠花轻轻抚摸着已经能听到呼吸的儿子的心音,她一时惊奇,水韭滩怎么一下变了颜色,怎么一下叫人如此留恋?

远亲不如近邻,这一次是要感谢崔海的。

身子越来越笨,翠花却越来越想明白了。她以往总觉得日子苦焦得叫人心慌意乱,总想飞离水韭滩,飞到没有苦难的地方,现在不这样想了,她觉得在哪儿生活都一样,关键还是看自己的心态。这几天,有人在她跟前嚼舌头说,看见胡贵青老汉总是往马寡妇家里跑,特别勤,有时连饭都在寡妇家吃。这有什么不好嘛,胡贵青就一群羊,汉手汉脚,马寡妇人不赖,两个人搭伴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只要人活在世上,只要能活得舒心,能给人带来暖意和安宁,至于怎么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又有什么不好呢?

柴医生曾叮嘱翠花,这一胎最好去医院生,以防万一。翠花相信柴医生,可还没等到去医院,朝思暮想的儿子已呱呱坠地。本来和崔海女人和马寡妇说好,生孩子要她们帮忙,可是到下半夜里,肚子突然疼起来,外面又刮风又打闪,把艳阳推醒,艳阳又不敢出门喊人,也来不及喊人。

翠花只好自己做接生婆了。

翠花叫艳阳从炕角提过白口黑瓷便盆,艰难地坐上去,在尿盆上生比较干净,但容易弄伤孩子,便又叫艳阳翻起席子,在土炕上放了炒过玉米的干净黄土,又放了备下的干草,翠花又艰难地移上去。

艳阳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吓得哭了。直到婴儿啼哭传出,艳阳才回转神,到现在,她才知道做女人有多难,做母亲有多不容易!

拿一把剪刀过来,翠花说。

艳阳赶紧递上剪刀。

翠花剪掉脐带,让艳阳把火箸洗干净烧红,烫了脐带,撒点炒过的干黄土,用准备好的旧衣服把孩子一包,红腰带一拴,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的翠花真是累了,艳阳冲了一碗红糖水,双手捧给娘。

翠花拨开小孩子的两腿,看了一回又一回,确定是带把儿的。每次她都怀疑自己的眼睛,真的是男孩子吗?真的是儿子吗?这个男孩子,这个儿子,自己和周西盼了多么久!日里想夜里梦,庙里烧香殿里叩头,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正月二十五偷‘仓糕爷爷’,二月二偷九曲会会上的“枣山山”,都是在呼唤这个小子。

周西,这回你该高兴了吧,该回来了吧?

接下来就是为已生孩子做的铺排。先是用红纸剪了喜帖帖,贴在门外的门框和大门上。喜帖帖都是正方形的小纸块,只是在贴的时候来分男女,生了男孩贴得方方正正,生了女孩贴成菱形,看起来比较好看。贴喜帖一方面是报喜,告诉外人这家生小孩儿了,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另一方面也让生人们自觉回避一下,以免互相冲撞。这一点,农村里很讲究,女人生孩子后,血气不洁,孩子刚生下魂儿不全,怕外人带来 “不干净”东西,如神神鬼鬼,互相忌讳回避,再就是孩子小,怕凉风把婴儿吹着了。

邻居们都知道翠花家里紧,又是早产,看她的时候,拿的不是鸡蛋,就是红糖,还有零零星星一些自家也舍不得吃的稀罕物。还有的拿了钱,多少是个心意。翠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眼看中秋节到了,又是一年亲人团聚时。

周西可算是回来了。

再怎么说,男人一回来,就有了主心骨。更何况,周西又领了两三个月的工资,这对翠花的营养补充和家里补贴真是再及时不过了。一个月子里,基本上一天一个鸡蛋,没有间断。前几天,每天一碗红糖水,喝得翠花红桃花一般。

赶上过节,又添了儿子,全家人都喜眉笑眼,欢喜得不得了。趁着这当儿,周西给大队递交了宅基地申请书,之后拿了月饼,见了王有问支书。

中秋月饼再怎么也得烧一笸箩。这一次,崔海女人主动提出,她家要垒个霸王火,叫大半村的女人们来她家打月饼。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景观。

你们看,女人们像赶集似的,都汇聚在崔海院子里,连翠花都觉得沾了光,像是为她生了儿子喜庆似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便何况这么多女人。她们算出一斤面能打几个月饼,虽然不是三油三糖,也有一糖二油吧。于是,干脆成了大分工大合作,和面的和面,配油的配油,调馅的调馅,揪面块的揪面块,捏面饼的捏面饼,包馅的包馅,擀面饼的擀面饼,脱模子的脱模子,看火的看火,成了一条龙打月饼队伍。

今年真是难得,打出来的月饼家家味道都差不多,家家模样儿都差不多。以前,女人们站在街上,手里拿块月饼吃,总爱说尝尝我家的什么味道。掰一块嚼在嘴里,果然有些不同风味。今年,谁都不必馋谁家的,都一样。连女人男人脸上的笑容都相似。

这是京京在西口村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古诗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真是如此。西口村离北京成千里地,不是说回就能回得了家,好在父母早早就把月饼和信寄过来了。父母寄过来的月饼是细月饼,是北京地地道道的莲蓉月饼。父母也早就想到了,京京在这边受村民们的照护少不了,便多寄了两盒,让京京分给乡亲们尝尝。

在收到父母寄过来的细月饼以前,京京已经收到村民们送给他的粗月饼,大都是在崔海家霸王火上烧的。这家两个,那家一个,人家多了,就给得多了,京京哪能吃得了?吃得了吃不了,都是社员们的一片心意。

这可是给了京京回报他们一片心意的借口和理由,他回送细月饼。先是一个两个,后来实在分不停妥了就送半个,哪怕是一小口也要尝尝北京来的地道货,也是他父母对西口村社员们的祝福。

挨到艳阳家的时候,京京汗淋淋地抱个偌大的空盒子进来。艳阳大了,敢跟他开玩笑了,就板着面孔往出推他,说让人家看见以为我们家吃了你整一盒呢,却原来是个空盒子。快先在大队喇叭上喊一下,就说水韭滩的周西家一口北京细月饼都没吃上,省得旁人误解。

京京知道是开玩笑,就许下诺言,明年一定要让周艳阳全家吃到全北京最好吃的细月饼。

艳阳嗔怪他,快打住吧,好像我们全家都巴巴儿等着吃你一口细月饼呢!

说得全家人都笑了。

艳阳掏出手绢递给京京擦汗,闻到了好闻的胰子香味,京京感觉少有的幸福,好像他就是周家一个上门女婿似的。正这样想着,引小接口说,那时候说不定姐姐就许配人家了,新女婿是要给新娘子送细月饼的。一句话说得京京脸红透了,艳阳羞得要打引小,京京看了艳阳一眼,装起艳阳的花手绢走了。

趁着在家,周西提了几个月饼,买了点国光苹果,去看冯世运,想请这位老秀才给儿子起名字。冯世运掐算半天,抬起头,目光笃定说,就叫“旭日”吧。

周西和翠花的儿子有了名字:旭日。

十一

眼看旭日娃会咿咿呀呀说话了,会蹒跚走路了,周西家的宅基地还是没有批下来。

这年七月的渣渣雨下个没完,真个成了烂渣渣,老天爷爷不住从天上往下泼。

三圣河的水涨得叫人心慌。老辈人说,这洪水百年不遇。几十亩地,一个晚上河漂水淹,塌得没影儿了。偏偏水韭滩纹丝不动。

治保主任胡应龙在大队广播上喊叫着,让西口村所有青壮年劳力,带上工具到水韭滩集合,上河坝抗洪。

民兵连长任栓根带着抗洪队伍,扛着铁锹、麻包,各路人马都集中到了水韭滩的三圣河河坝上。

周西正好请假回来,为挣工分,他也加入抗洪队伍。他属于机动队员,在就算数,不在就不算数。他好不容易回来,本来不想去,翠花说参加了好多挣些工分,不然下月分粮又要扣了。加上大队喇叭上不停地叫喊抗洪,周西一想也是,自己多不在村里,好不容易在家,遇事不往前挺,窝在家里,西口村的人们会怎么想,难道真让大家伙儿说他只晓得搂着媳妇睡觉?

一场大雨浇透了三圣河,三圣河成了一头发怒的狮子,浩浩荡荡,摧枯拉朽,咆哮着往下游冲去。

抗洪的人们站在河坝上,望着快要没过河坝的洪水,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口中喃喃,却手足无措。好在河坝暂时还无大碍,水一时还不至于淹过来。

上游山里的村庄被冲,家具,猪羊,衣物,树枝,杂物,还有打着漂儿的瓜果都被洪水搬运了下来。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很多人来“捞河柴”,发河财。死猪死羊,板柜小箱,捞到什么算什么。

捞河柴的人都是水性好的,跳到河里立踩、背飞、钻烟囱,都是上等的凫水技艺,与其说他们捞河柴,不如说他们在表演一场人与河水搏击的河场游戏,看得岸上的人眼花缭乱,禁不住鼓掌欢呼。水性不佳的人站在人群里,只有叹息的份,说河里淹死会水的,麻虎吃了胆大的。

这时,洪水越来越张狂,眼看就要越过河坝了。王有问和胡应龙任栓根商议,河坝看来保不住了,赶快转移村民吧。

可是已经迟了,洪水已经越过河坝,漫过了水韭滩,向西口村东头进发。

轰隆一声巨响,河坝被冲垮,浑泥糊子争先恐后涌进水韭滩。水韭滩一瞬间变成汪洋大海,洪水咆哮着,没了方向,像发疯的巨蟒四处乱窜。抗洪的人们一看不妙,赶紧后撤。此时,真正是山水推了河,湖神连自己也顾不了。王有问喊了一嗓子,快撤——

周西在队伍的前面,转过身就成了最后面,后退不及,随着河坝的垮塌,连人带锹跌进洪水中。

翠花听到恶讯,就往水韭滩跑,一路跑一路东眊西看,希望周西笑眯眯地站出来说,别找了,我在这儿呢。翠花感觉自己的幻觉倒像是真的,真的现实倒不真实了。她四面八方瞅,四面八方都有周西慢悠悠地走来,微笑着看着她,好像在跟她说些什么。翠花想起来了,周西临出门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慢悠悠,笑眯眯。

可是,哪里有周西的影子?

翠花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失心疯,是想周西想得发了狂,是怕事情怕得心内慌,一边后悔着,责备自己不该让周西去抗洪,一边又央求王有问、胡应龙等人,赶紧找她周西。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呢?

傍晚时分,洪水渐有所退,可是仍不见周西的影子。这时候,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翠花在水韭滩旁席地嚎啕,艳阳抱着旭日,拉着引小也来了,三个孩子见母亲神情悲惨,泣不成声,知道家里遇上祸事了,禁不住也放声大哭。一时间,水韭滩上哭声回荡,哀情断肠。

天色暗下来,众人劝翠花先回家去,毕竟还有三个娃呢。翠花站起来,颤颤巍巍,她不想离开水韭滩,她怕周西有个情况,她第一眼看不到。可是转念一想,别是周西已经回了家吧?一想到周西是那么恋家,贪家,恋她,贪她,翠花心里就感到热乎乎,他们还没有热乎够,周西怎么会舍得丢下她跑到别处去呢?

急急赶赶,艳阳抱着弟弟带着妹妹跟在身后,一家人跑回家,见街门还是活搭着,翠花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自己哄自己,能哄多久呢?翠花一时六神无主,身子发软,两眼发黑,跪在窑后掌的神位下,烧香燃表磕头,口里念念有词……

艳阳怀里的旭日睡着了,她把弟弟放在炕上,盖上小被被,轻轻地走到母亲身边,她想跪下来,可又一直麻木着;想安慰两句母亲,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呢?

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一天水米不打牙,肚子也感觉不到饿。翠花想一会儿哭一会儿,想周西在她身上的好,对她的温存,想他二人对日月的企盼,似乎好日子才开了个头。才开了个头的好日子,顶梁柱就倒了,怎么和她一起睡炕的人就撂下她先走了呢?

他要是去了,孩子们怎么办,自己怎么办,这一家人怎么办?

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

艳阳也止不住想父亲的慈祥,温和,母女俩抱着哭了一会儿。

窗外又下起小雨,偶有闷雷滚过。翠花母子哭得两眼红肿,已经没有眼泪了。翠花强撑着站起来,还待要去水韭滩,被进门的崔海女人扯住。崔海女人说,如果周西有个三长两短,祸事已经造下了,还是活人顾活人吧,况且说不定没事呢。艳阳,快给你妈做点饭,让吃上些,人经受不住这样折腾。

艳阳才有些如梦初醒的样子,她捅开火炉,熬了半锅稀饭,引小哭着哭着睡着了,旭日醒了,艳阳推醒引小,打发弟妹吃了饭,哄了一会儿,再次打发他们睡下。端碗饭给母亲,母亲直摇头,不说吃,也不说不吃。

已经很晚了,京京过来,想劝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便掏出二十元放在桌上,悄悄走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大队干部一伙人来到翠花家。只是不见周西,翠花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有些愧疚而失望的眼神,再也撑不住昏厥了过去。胡应龙叫来柴医生,一根银针下去,翠花缓转过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嚎哭之声了。

引小醒来,旭日也醒了,哭起来,艳阳赶紧去哄,喂了些米汤不哭了,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人。

王有问首先开口,翠花啊,你们母子不要哭了,现在水还没退下去,人也没找到,你们先缓会儿,咱们的人还都在找,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就及时想办法。家里的事情,翠花你不要怕,有大队呢,有我王有问呢,你就放心吧!

众干部你一言我一语,劝慰翠花母子,翠花一家人边哭泣边絮叨着感谢。此时,还有什么可以再说的呢?

第二天中午,三圣河的水终于退了,人们开始下河捞东西。

洪水退去,水韭滩面目全非,淤泥二尺有余,淹没盐碱滩。胡应龙眼尖,发现在靠近高粱地的边上躺着一个人。大家趟着泥糊糊跑过去,扒拉几下,确实是个人,只是泥浆注满身体,怀里还抱着一把铁锹。人们翻过身体,不是周西又能是谁?

周西被人们七手八脚从水韭滩抬出来,冲洗干净,放在河沿上。翠花已经接到通知,领着艳阳和引小,抱着旭日跑来,一家人趴到周西身上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翠花站起来,满面绝望和冷漠,周西,你好狠心!

狠心的周西就这样走了。

三圣河依然汩汩东流,仿佛此次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就是为狠心地带走这个狠心的周西似的。

怎么说都是因公殉命,周西在大队张罗下,入土为安了。煤矿上也来了人,送了花圈,还给翠花带来一点抚恤金。大队答应免去翠花家一年的口粮款,其它赔偿款等事情办完之后再商定。王有问看着艳阳,对翠花说,你家姑娘,从今天起,如果有上大学、参军的指标和机会,大队优先考虑。

翠花呆呆的,面无表情地说,给我批块地基,把我们的申请批了吧!周西此次回来,就是想就批地基的事情问问大队,等秋上打地基,来年盖房子呢!我要给他修,让他心安。

王有问看看翠花,现场拍板,批给翠花一块宅基地,款额减半。

地基批下来的那一天,翠花一屁股坐在地基上,拍打着地面哭喊,周西啊,咱家有宅基地了,咱也要敞敞亮亮地盖房起屋……

十二

时光不会因人间的悲喜而停下脚步,转眼旭日已三岁。又是一季秋,大队分萝卜,因为家里实在没有劳力,翠花只好带着三个娃,拿了口袋和笸篮去地里分菜。空旷的地里一片狼藉,胡萝卜叶子、黄蒿到处都是。萝卜被分成一堆一堆,分给各家的萝卜人们都快搬完了。生产队的干部只剩下会计、保管,候着翠花家来领萝卜。

此次是按人口分的,翠花家应该分四份。分堆的时候,大多是目测,多少大约摸,一个人头一小堆,好不好就那样,差个三五斤也就是那样了。

分东西的大队干部总是三番五次吆喝着强调不让人挑拣,但来得早的人还是要挑要拣,矮子里面拔将军,最后剩下的显然是些“残兵败将”。翠花看了一眼剩下的胡萝卜,头也不抬,吩咐两个闺女往口袋里捡拾自己的四堆。

要不要,这两堆也送给你?成会计踱过来说。

不要,我这就够家里吃了。翠花低着头说。

往常你总是怕不够,怎么这次这样知足?成会计问。翠花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成会计和保管嘀咕,周西走了后,翠花孤儿寡母的,口粮款却缴得不错,为了鼓励她们家,今天就多给他家分上一份吧。

不要,我这就够家里吃了。翠花依然低着头。

这时京京赶来了,京京帮艳阳家把萝卜扛回了家。

路上,京京跟艳阳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考大学的政策就要放开了。

京京还说,一切都将逐渐走上正规,像他们这些知青,将告别广阔的农村天地,再次回到课桌前,重拾书本,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大学。

艳阳听了,没来由地失落,好像京京马上就会离开水韭滩似的。“再也不能瞎混日子了。”她听见京京说。

艳阳听了这句话,知道西口村要变了,知道天下要变了,水韭滩的人要想走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当机遇来了的时候,她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政策真是变了,不知道何月何日何时,个人家里可以养猪养羊,做买做卖,再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了。

翠花为了供孩子们生活,当然要养猪养羊的,以前是偷偷养,现在是放开养。这就苦了艳阳,每天剜草喂猪喂羊都是她的事情。过个一礼拜,还得掏羊粪掏猪粪。以前,这些活儿艳阳不是没干过,也不是干得少,她也心甘情愿地去做。眼下,不是她想偷懒,也不是嫌脏,而是她想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去实现她心里一个很大的蓝图和梦想。翠花有时不理解女儿,以为她大了,心野了,不听她的话了,母女二人不免怄气。

艳阳舍不得母亲生气,又想让母亲支持她的想法,一个晚上,一豆孤灯,母女两个促膝长谈。艳阳告诉母亲,往后她和妹妹弟弟都可以考大学了,不用靠大队推荐了。母亲惊讶了起来。艳阳把她的想法一五一十都倾诉给母亲,说着说着流了泪。艳阳说,她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出西口村,飞出水韭滩,找到让一家人可以生活得更好的地方,实现爹活着时对母亲和弟妹的承诺,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怔怔地听着女儿的宏伟蓝图,翠花打心眼里高兴,她没想到女儿如此有志气,对生活充满信心,一门心思想往人前活,想活成人上人。这难道不是她的内心愿望吗?虽说因了周西的离去,大队痛快地批给了她家宅基地,可要说盖房子谈何容易?到现在,那地皮还空着,没有备下一砖一瓦。她有理想却为生活所迫,不停地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而女儿却可以圆这个梦,替她实现这个理想。她为什么不能支持呢,她有什么理由不为有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呢?

那你好好学习吧,家里的事,娘来想办法!翠花说。

艳阳再次流下眼泪,她打心里疼爱母亲,从她亲眼看到她生弟弟的那一刻起。可眼下,自己的学习多少有些落下,多少个日子被白白浪费掉,落下的东西自然要下功夫赶上来,赶上来就要花更大的功夫。

一想到“北京”这个字眼,艳阳就浑身充满力量,也知道自己该朝哪个方向努力。

家里接连发生了许多事情,让翠花焦虑不安,晚上觉也睡不好,以前艳阳做的活儿,为让她安心学习,都揽到自己身上,连日劳累,终于把自己熬倒了。

这一次,翠花似乎病得有些厉害,去不了公社医院,于是打发艳阳去卫生院请柴医生到家里来给她看病。翠花对柴医生颇有好感。柴医生医术精湛,为当好医生忘了婚姻,三十大几了还单着身。有一次,翠花抓了几副中药,身上钱不够,柴医生二话没说,就借给了她。柴医生年纪不算老,但看病比较权威,又乐善好施,因此许多人都喜欢找他看病。他也是从“赤脚医生”,一步一步“穿上鞋子”走到“公社医生”这一步的。有的人攀高会踩低,至少会忘低,可柴医生没有,依然对村里人十分热心。

请来柴医生,柴医生把完脉,对翠花说,你是身心劳累,虚火攻心,受了风寒,郁积在心,且多年阴阳失衡,脾胃虚弱。我先给你打支针,再开几服中药调理一下,没有大碍,好好养着。

娘在家养病,艳阳便常到水韭滩来挖些野菜,一来充饥,二来调剂一下口味,让娘的病尽快好起来。

这天有部队拉练经过西口村,在水韭滩安营扎寨。带着帆布篷的解放牌汽车,长长地排成一溜,非常壮观。一口口硕大的锅,在滩心架了起来,枯柴烂草引燃,浓烟四起。战士们开饭前都要拉歌,拉歌气势浩盛,加上满滩游走的蒸大米香味,猪肉烩菜的香味,把正好下学的学生们,收工回来的社员们,吸引得腿都迈不开,都驻足围观。

村民们看一会儿都回家了,唯有艳阳一个人还站着,傻傻地痴痴地看。

看了好长时间,看来看去还看不够,这时一位军人注意到了她,走过来问,姑娘,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

艳阳羞怯怯地搓着手,低着头不敢说话。

军人又问她,你是不是喜欢部队呀?

艳阳点点头。

军官笑眯眯地说,你好好读书,做个有文化的人,将来才能做名好战士哦。

艳阳瞪大眼睛,好像看到了希望之光。

自打父亲走后,艳阳难得喜悦,这回艳阳是哼着歌回家的。

艳阳高兴地告诉娘,学校通知说要补课,准备参加来年的高考,看来高考真的被提上日程了,自己跟上京京复习,这一学期成绩明显提升很快。翠花也高兴,说做什么还是得有心劲儿,有了心劲儿就等于有梦想,有了梦想就等于有了目标!

可是当晚艳阳就病倒了。艳阳这两天身上本就不舒服,生理期的毛病令她一个女孩子有点难于启齿。这次无来由浑身发软,真是病上加病,艳阳禁不住瞎想,这些难受的病,是不是在催撵自己使劲往外挣,跳出龙门,离开西口村,离开水韭滩呢?

似乎说不清。

艳阳在病中不由地想京京,她不想想他,偏偏脑子不听她的话。原来,这两天她跟京京闹了别扭,始终躲着他。别扭的原因是因为啥呢?又说不好,反正是赌了气,一辈子不想见他。说不想见,回到家,艳阳还是把放在箱子旮旯的翡翠色的煤油瓶找出来,擦干净放在箱子上。

想了会儿京京,艳阳更加难受了,软绵绵的,连一点力气都来不了,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像被扔到水里,热的时候像浑身冒火,什么都不想说,一头栽倒在炕上昏睡。

翠花摸摸艳阳的额头,烫得怕人,赶紧找了两颗解热止痛片给她吃了。从瓮底抓一把白面,擦了点萝卜丝,拌了面疙瘩汤,还打进去一个鸡蛋,调得有滋有味,叫醒艳阳来吃。好饭平时吃不上,只有生病的时候才有这待遇。可是,艳阳一点食欲也没有,在碗边上勉强喝了一口,就放下碗又沉沉睡去……

恍惚间,水韭滩上姹紫嫣红。蝴蝶翻飞,蜜蜂嘤叫,在美轮美奂宛若仙境的滩上舞动。京京骑着自行车带着艳阳,徜徉在花海中,追蜂扑蝶。芳气袭来,俩人眼神迷离,身体缥缈,迷蒙奇异,一刹那魂灵出窍,身体里开出千万朵花……自行车倒地,艳阳惊叫一声,从炕上坐起来。

翠花问咋了,艳阳说做了个梦。

再摸身上,已经是汗津津的。

翠花问艳阳这两天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艳阳迷迷瞪瞪地说,好像街上有什么“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的帖帖,下学路过看了一下。

翠花一声叹息,赶紧到屋后烧香燃表,磕头祷告。他爹,你要是想我们,就托个梦,我去坟里给你烧纸,千万别吓唬孩子。

半夜里,艳阳烧得更加厉害,而且说起了胡话。再吃止痛片已不起作用,翠花吓得叫来崔海女人。

崔海女人翻开艳阳的上眼皮看了半天瞳仁,说怕是跟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翠花颤声问,这可咋办?

崔海女人叫她如此如此,必须作娘的亲自来弄。

翠花用小瓷盆舀了半盆温水,把一个锡酒壶倒扣在水中,放在灶火台上,烧了一张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什么的,只见瓷盆里冒出小水泡,从锡壶中涌了出来。两下里一印证,翠花确信崔海女人说得没错,艳阳确实是跟上了不干净的东西,着邪了。心说等天明了请“医邪”给看看。艳阳此时依然高烧不退,胡话连连。看看窗外黑咕窿洞,翠花无奈,只好加大剂量,又给艳阳吃了两片解热止痛片。好半天,艳阳出了一身汗,稍有一点点缓解。

好歹过了一宿。

黎明时分,艳阳依然昏昏沉沉。

柴医生听说后急匆匆赶来。

柴医生背着红十字小药箱进门,边批评翠花不信科学搞迷信,边听诊号脉,然后给艳阳打了一针,开了些西药,说心忧伤肝,劳累伤身,致阴阳失调,虚寒内攻,解表发汗,修养调理,便无大碍。

翠花送柴医生到街门口,本想把满腔的苦楚倾述给他,可想想,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中午时分,艳阳虽然身体仍有些虚弱,但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晚饭时吃了两碗南瓜粥,吃完了还说饿,翠花说娘给娃做炒面吃。

翠花一边给艳阳拌炒面吃,一面唱歌谣给艳阳听:“灯笼笼,背鼓鼓,不抓大大抓小小。红布绿布,三银儿裹住。张家在那吃糕哩,爱的宝贝跌跤哩。宝贝宝贝,你不要爱,跟上毑婆来捡菜。路上碰上推炒面,吃得粗,咬得细,一不小心全卡住……”

乡间的民谣真好,娘唱得真好,听起来十分温暖。艳阳已经成了大姑娘,那说话的神态,令翠花心生慰藉。这是自父亲走后,她第一次心宽起来。

翠花说,有一次冯世运家有一些旧干烂枣生了虫子,准备扔到水韭滩,她看见了,不是捡,直接到冯世运家要回来,说这些东西拾掇拾掇还能吃。她把这些东西要回来,洗净,晒干,拌些谷糠,加少许炒玉米一起磨面,做成枣炒面。这种炒面的口感,虽说粗糙些,但毕竟枣香味十足,拌在稀饭里,吃起来越品咂越有味道,说甜也甜,说香也香。人说 “吃不吃玉茭子,够不够三百六”,话虽如此,可日子还是要在自己手上掂过来掂过去,捋着过呢!

母女俩絮絮叨叨,说些日子中叫人看到明亮感到温暖的事。艳阳一直担心,母亲失去父亲之后,能不能挺过来,能不能想得开?现在看来,她的这种担忧有些多余。

想着,艳阳偷偷抹了一把泪。

这时柴医生下班回来,路过艳阳家进来,一是看看艳阳的病好了没有,二是看看翠花前些日子要的中草药,属于调理性质的,还要不要,用不用得着,如果用得着,他就帮她捎回来。

进门一看,母女二人正絮絮叨叨说些家常,艳阳在抹眼泪,柴医生以为她身体还不舒服,便说不怕,只要柴叔叔在,没有瞧不好的病。

艳阳绽颜一笑,赶紧说明缘由。

翠花赶紧给柴医生倒水,让座。

令柴医生吃惊的是,翠花的气色也好了许多,精神头看起来蛮不错。他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端起搪瓷茶缸放下,放下又端起来,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气色……

翠花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了脸,咋了,我的气色咋了?

柴医生赶紧摆手说,你的气色哪里还用得着吃药调理?

哦,翠花舒口气,柴医生,我想明白了,日子苦焦,咱活人不能苦焦自己,要以更大的耐心和诚心把日子过好!你说是不是?

谁说不是?心一宽展,日子也就宽展了。柴医生柔柔地看着翠花。

十三

眼看就是腊月年关,年味越来越重。家家户户院子里,挂满拆洗的被褥、窗帘、床单、衣裤,连袅袅炊烟都充满年味儿。翠花更是忙得手脚并用,以往是粗布新衣,今年她给孩子们每人扯了块新衣布叫“涤卡”的,量了身体尺寸,用划粉画了衣裤,细细地裁好,坐在自家缝纫机上,连赶几个通宵,孩子们的新衣就新崭崭穿身上了。翠花是个有心人,自打周西走了以后,她很在意和亲戚家的情感联络,只要亲戚谁家帮了她,她总要报答一下,帮他们裁剪衣服,缝裢补罩,绱鞋纳底,尽的是一份心,要的是那一缕情意。

周西在的时候,总是他指挥着孩子们挂灯笼、粘窗花、贴春联、放鞭炮。自打周西走了,艳阳默默挑起这副担子,按老规矩把家里安顿得妥妥帖帖,有时还要根据她的思路创新一下。

翠花觉得挺好。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组织起了秧歌队,是大队叫民兵连出面组织的,大鼓、小鼓、镲儿、锣儿,唢呐等都是大队买的。大年初一这一天,村里的秧歌队就挨家挨户来捣秧歌,送喜报,说喜庆话。主人呢,赏几个闲钱,发散几支好烟。

今年,秧歌队本来要到翠花家的,给翠花捣捣。可一想,翠花家孤儿寡母,恐有不便,不宜打扰,就立在崔海家这边。虽说是一个院子,但上位下位一下子分明,翠花心里很不舒服!

捣秧歌那也是一种荣耀哪!

崔海喜得拿出纸烟,每人分发一支。秧歌手一边捣还一边唱:

秧歌来了响炮仗,

一响响到垴畔上。

今天来到崔海家,

抽支好烟喜洋洋。

随后是锣鼓敲打,咚起咚起,咚的咚咚依咚起,咚起咚起,咚的咚咚依咚起,咚起咚起咚起咚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秧歌手都是“急才才”,在现场要现编现唱,脱口而出,合仄押韵。偶尔有断档的时候,秧歌手会用调侃的办法来自救:

你瞅你是我瞅我,

瞅得秧歌是瞅住了。

今天给你家拜了年,

以后大家就都有钱!

因为秧歌队一天要走半个村子,所以每家只能唱三四个过段。在崔海家就算唱得多了,崔海叫女人拿出两块钱给秧歌队。秧歌队一鼓一锣一镲表示感谢。

打心眼里,翠花早就想叫秧歌队进她家院子里捣一捣,闹一闹红火,可是这个心愿总是实现不了。周西走了,新房没有盖起,还住在崔海家,艳阳大了,也还没有着落。儿子还小,没个眉目,这个心劲儿一直在心里和身上攒着。

艳阳知道母亲的心事,说,娘,等我考上学校,叫秧歌队给咱家捣一捣。翠花心里苦着,嘴里又不好说,找不到一个倾诉对象,她只好每年清明节时,到周西墓前哭诉一气,数落一回。

今年清明上坟回来的路上,翠花把一小壶酒喝了。两脚下像踩了块棉花,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糊涂着,如果是醒着,她想真糊涂一些,如果是糊涂着,她真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脚下的日子还长着呢!

十四

这年秋天,西口村有线匣子终于传来消息说,我国恢复高考制度之后,首次高考成绩揭晓,录取工作正在有序进行……

翠花和京京每天生活在兴奋与焦急当中。不久,高考成绩公布了,京京比艳阳整整高出一百五十多分。

又过了一个月,京京收到了 “录取通知书”:北京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人们以为京京会很激动,很高兴,想不到他却非常平静,平静得像别人的事情。京京用艳阳给的花手绢包了“录取通知书”,让艳阳去看。

柴禾,枯草,分土,新泥

浓烈如酒,在空气中弥漫

黄土地

是生活的一种历练,一种弥散

和着这弥散

弥散在生活的心头

弥散在原野的周围

这味道

与大地融合

跟土地不再对话

一切涌动着

在村庄的空天上流淌……

京京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诗人。他与艳阳行走在水韭滩上边的河坝上,边走边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又扭旋到二人脚底纠缠。

你要是走了,还会再回味这种味道吗?这句话,艳阳不知问了京京多少遍。

京京不止一次地说,会的,泥土的味道,水韭滩的味道,三圣河的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你还会再回来吗?艳阳几乎要流泪了。

会的,回来看你,看西口村,看三圣河,看水韭滩的变化。京京的口气十分坚定。

虽然,他刚刚接到父母来信,信中一再叮嘱他,不要留任何东西在西口村,一定要毫无牵挂地回北京上大学……

京京理解父母,他们也是为他好,自有他们的生活逻辑,但他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虽然他很快会离开这里。他已经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情愫留在了西口村,留在了三圣河,留在了水韭滩,这里有他最为深刻的人生体味,有他梦幻般的初恋,有他在北京体会不到的生活幽微。他怎么会忘记呢?

艳阳当然不会理解京京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她只是留恋他,不舍他。心地单纯的姑娘,连那忧郁的心思也是单纯明亮的,但她有一点很清楚,京京很快会离开西口村,离开水韭滩,他是她心上飘过的一朵云。

二人走到背风处,一棵大树后面,艳阳站住,轻轻靠着树,她的眼睛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尖。

京京回转身,帮她往上拉拉脖套,脖套是活的,就像围巾一样,围在脖子里,既好看又保暖。京京看到了艳阳白皙而柔嫩的脖颈。那么白,那么细,他真想伸手触摸,或者干脆吻吻。但是他又不敢,怕吓坏这个单纯而明亮的姑娘,只是掏出艳阳的花手绢,在鼻子上闻了闻,又装回了兜里。

办理手续自然是一路绿灯,等待返城和开学的日子,倒是京京最难过的一段时间。因为羞愧和失落,艳阳好多天躲在家里,谁都不见。她其实是躲着京京,任翠花怎么劝,都不见京京的面。京京很无趣,好像欠了艳阳多少似的,他对关在家里的艳阳说,如果你不出来见我,那我就不去上大学了,陪着你再考,直到你也考上大学。

京京的脾气艳阳知道,只好出来,好言劝解他,说她只是觉得灰心,好像一下子掉入深渊,看不到眼前的光明和方向。京京鼓励她,再考一次,肯定行。艳阳点头,却总提不起精神,像丢了魂。

再过两天,京京就要走了,艳阳心里乱纷纷,切菜时一刀下去,切在了手上,半片指甲盖切下来,鲜血直涌。翠花赶紧把棉花烧着,趁着红火摁在伤口上,疼得艳阳生泪,扑棱棱直往下掉。

两天后,村口站了不少人,都是给京京送行的。京京一瞬间周身发热,一股暖流穿过。回想自己孤身一人,远离都市,别离父母,告别伙伴,来到这黄土高坡,处处事事受到乡亲们的照护,受到这里山谷河流的沐浴,正当血浓于水之时,却又要别离,不由得泪水夺眶……

乡亲们有的送他核桃,说补补脑;有的送他辣椒,说自家院子里长的,风味不同;有的送他饼子,说是亲手烤的……京京盛情难却,只能激动地收下礼物,心中又一次被这大山里的真诚濡湿了。

京京在人群里寻找一个熟悉身影,搜寻来搜寻去,就是找不到,待他走到水韭滩时,艳阳在那里等着他。

看,这是什么?艳阳笑着,手里捏一张纸伸到京京面前。

通知书?京京叫喊起来。

可惜不是大学通知,是入伍通知书。艳阳低下头说。

原来,艳阳觉得高考自己没有十分把握,秋季征兵开始后,她便瞒着京京去乡里报了名,没想到体检、政审一路下来,顺利过关,要光荣入伍了。

好啊,这未必不是更好的事,你心灵脑灵,说不定在部队会干出个样子来!啥时候走?京京兴奋地看通知书。

再过半个月。艳阳轻轻地舒了口气。

艳阳和京京激动地相拥在一起。

躲在高粱秸秆垛后面的翠花不住地抹眼泪。

眼看入伍的日子到了,艳阳这天收拾行李,寻找那只翡翠色的煤油瓶,却没见踪迹。原来村里保证供电之后,供销社也按照政策要求,作废了一些购物票证,卖的蜡烛也花色品种多了起来,煤油供应逐渐减少。翠花决定把家里稠烟烫火熏人的“灯树”丢开,不再使用煤油灯。艳阳发现自己藏在箱子旮旯里的翡翠色的煤油瓶不见了,马上泪眼朦胧起来。

翠花不明就理,说现在电灯经常着,很少停电了,蜡烛随便用,煤油灯烟熏火燎的,咱们以后不点了。艳阳问妈妈煤油瓶子哪去了?翠花说扔了……

白天的喧闹让位于夜的静寂。

三圣河的水声击打着堤坝,仿佛在挑战水韭滩,也仿佛在洗涤水韭滩。水韭滩不再是白茫茫一片。月色下的水韭滩,展开它温柔多情的胸怀,拥抱着一切热爱生活虔诚生活的人们。

来到水韭滩上,那两株柳树还在,但已是绿荫纷披。周西就是在这里走散的。翠花先是不住地转圈子,转累了坐在一棵大柳树下,一时心事纷纭,涌起万千感慨。

翠花想当初她和周西在水韭滩度过的日日夜夜,想到周西狠心抛下她,眼泪憋不住涌出来。她喃喃着说,周西,咱们有儿有女,女儿很出色。她小的时候,我曾骂她是克星啊,如今准备参军入伍,给咱周家争光了。你不是一直想要自己和孩子出人头地吗?艳阳第一个实现了,引小和旭日也会跟上艳阳的脚步,考上大学走出去。

这时艳阳也来到水韭滩上,脚步沉重,忧伤不住冲击着她的心房。她坐下来,两手抱膝,看万家灯火,看夜色弥漫。就要离开了,是来向水韭滩告别吗?是来向水韭滩倾诉些什么吗?也许是,也许不是,突然她想靠着娘躺下来,温存一下生她养她的水韭滩。

水韭滩啊,水韭滩!

从前,她时时刻刻想飞离水韭滩,飞到外面去,现在就要离开了,反而有些舍不得了,还有三圣河。一想到离开,她心头竟隐隐作疼。她轻轻唱起了歌儿,是她小时候喜欢的儿歌:

红茶壶绿宝盖,我提起你还爱,我放下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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