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
2018-11-13朱雪
朱雪
镰刀
由木和铁组成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形状,仿佛被神祗掷下,我们双手接住这远古的文明,今天来完成一场收割。刀刃斩在庄稼和野草的腰部,血液漫过村庄,创造一幅灿烂的图画。
谁知道镰刀是不是因为黑夜的纠缠,月牙落在上面。略弯的月牙,三更加班,是为了延长白日的行程。拿刀的人,在乡间。春日的大门一打开,涌来逃离故土的热潮。家园里,还剩下谁守望空屋,作为一个话题,一再热议。冷冰冰的镰刀,要收割温暖。
闲余时间,镰刀有可能居住在墙上。在没有糊过的坯墙上,集中一个位置,挂几把刀,就像挂着几件兵器。挂在屋里,刀尖朝外;挂在屋外,刀尖朝内,身子紧贴墙壁,只露出刀把和铁的背影。它们如同土的窥探者,刀面扎进墙缝时,口朝下,背朝上,只有钻空子深深地扎进去,才不会轻易落地。藏起的锋刃,日日和墙在一起,倾听与观察,一股土味儿便进入五脏六腑。
有的时候,镰刀被搁在柜子下面的旮旯。三四把或更多的刀堆积在一起,像几个打打闹闹的兄弟,头碰头,脚碰脚,不小心还会碰到柜子腿。就是被老鼠和蜘蛛造访,留下几颗屎疙瘩和一处网,也无关紧要。只有在派上用场的一刻,才有人过问。
被搁在粮仓上的镰刀,身体放平,虽然锋芒露在外面,却有些懒散,不像竖起来时那般威风。那舒坦地躺着的样子,好像是在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行动。
我们在用刀的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磨刀。
这时,不管镰刀放在哪儿,要拿到磨石跟前。磨石只有七八寸长、一二寸厚,表面灰灰的,异常光滑。磨刀前,要用水把磨石打湿,或者刀面在水里蘸一下。只有在刀和磨石湿润的情况下,才可以进行。主要磨刀口。把刀放上去,刀口一定要紧贴着磨石,来回摩擦。哧拉哧拉,随着两只手伸缩,从磨石上传来阵阵磨刀声。磨掉铁锈,磨得刀口薄薄的,亮晃晃的,刀才快。只要用心,就会磨出一把好刀。
走在路上,镰刀被拿在手中,要么别在腰间。人在山中晃荡,刀跟着人的身体晃。在雾中,在阳光下,在早晨和傍晚,刀和人融为一体,是乡村的一分子。一个拿刀的人,眉毛稀落,胡子拉碴,头发花白,腰间拴着一根草绳,走在山中,和石头、耕地混合在一起,一不留神,会以为某块背驼的石头就是他。一个拿刀的人,夏季穿着碎花衬衫,冬季穿着碎花棉袄,红扑扑的脸盘上分布着一些麻子,身影太像野花,不是山峰的点缀,而是唯一的尤物,寂寞地等候一个归来的人。一个拿刀的人,一脸稚气,小小的个子,明亮的眼睛,黑黑的手,还像植物的幼苗,要经受风吹日晒,云彩、太阳,甚至整个天空,都成为自己幻想的对象。
在我们山区,镰刀从来没有退岗。它是草的情郎,还是仇敌,说不清楚。对于草,它的存在,是魔鬼般的杀戮。一次屠杀,就有一次新生。它终究不是草的对手。草在它的刀口没有死亡,而是更加繁茂,可以埋葬它。在山中的日子,镰刀和草,就是一个爱恨情仇的故事。没有刀,草少了一种眼光认识自己;没有草,刀少了一份拼搏。
我们弯下腰,叉开腿,抡起镰刀,割一阵风,割一朵云,割一片雾,割下心情,割掉我们的日子。就像是给大地不停地鞠躬,撅起屁股,头一直低下来,走一步,深深地鞠一躬,留下一个弯弓似的形象。影子倒在身后,很小很小。哧溜哧溜,嚓嚓嚓嚓,握紧刀把,让刀锋发挥自己的力量,从植物的身上迅速越过。镰刀在飞,它飞过的地方,撂倒一片。刀口全是植物的气息,草的腥味,可以燃起它的激情。倒下的植物,全是它的战绩。它碎了蝴蝶和蜜蜂的梦。大概会有一两只蝴蝶会来寻寻觅觅好久,不肯离去。
嫩的牛草,镰刀收拾过。镰刀伸向山坡,打量一片绿色,出现在牛没有到过的角落。一窝肥草,立刻被它俘虏。它不会温柔,只有表现出粗暴和野蛮,才能完成任务。这件劳动工具,从历史里流传下来,被继承,对植物的态度,可以去想象人类的祖先为了生存,而展开斗争和艰苦跋涉的情景。刀上,表现了人性。草尸是镰刀的收获,绑成捆。镰刀插在草捆上收工,此时此刻,只像个小挂饰。
老的柴火,镰刀陷入过。山峰是镰刀用身体阅读的。它不会去做没有意义的行走。走马观花式的旅游,也不属于镰刀。从屋里出发,站在高处眺望,风使劲地吹,刀的注意力聚中在柴上。黄了的草柴,变硬,刀嘴噙着,猛地咬下去。碰到更硬的树枝,镰刀就会吃不消。硬碰硬,刀口豁了,这是巨大的牺牲。或许从此这只是一个丢弃物,不再锋利,不再在柴中间抛头露面。在哪里站起来征服一座山,最后倒在哪里。一块废铁,会被卸掉刀把,等着收破烂的人上门。
熟的小麦,镰刀品尝过。尝的是人生百味。没法用机器替代的时光,镰刀通过一种渠道投入土地的怀抱。土地和镰刀好像成了至亲。为了抢收,夜以继日地忙碌,并不是没有。累,一个叫累的字,藏在刀刃上,没有破开,也没有滑落。有没有甜?也是有的。嘴唇重叠在麦秆上时,应该是休息的时候,躺在地里,望着饱满的麦穗的时刻。它的方向和目标在地里,归宿在地里。从地里消失,是它最终要面对的事情。
不要拿镰刀和杀猪刀、菜刀、裁纸刀、剪刀做比较。它的长处,别人无法达到;别人的优势,它也望尘莫及。它叫镰刀,能干些什么,好像是命里的定数。
我们收割希望,也可能收割沮丧;收割青春,也可能收割黄昏;收割明天,也可能收割记忆。与镰刀接触,都是盘泥巴丸的年纪。需要它的时候,握在手里,哪怕握的是卑微和贫穷,也不放松。
我是一个握镰刀的人,也是镰刀养育了我的人……
担子
担子生来要承担重量,长期生活在乡村,就像一个上了岁数的庄稼人,老实巴交的样子,很少出远门。挑起一根担子,也就挑起了村庄的一片风景,沉甸甸的,放不下。
經过加工,又瘦又长的木条或竹片,表面滑溜溜的,像一把剑、一支枪、一个文字里的一横,人扛在肩上,相互组合,就是十字架。村落里, 女人跟着男人、孩子跟着大人挑起担子,挑起收成,挑起日出日落。
扁担、水担、尖担,像是三个亲弟兄,用最土的方法,承担着村里的运输任务。我小时候它们就在,并且很活跃,和人、季节很亲近,现在还在。小麦、苞谷、木柴、粪便、肥料、井水,都通过担子亲自出马,才方便挪身。有担子,说明还有不好的生活。
我父亲是做担子的能手。我们把做担子,叫做出担子。若要出一根木担子,先要选好木料。檀、桑、柳、榆、梧桐,都可以胜任。在山坡上,看到一棵树长得直背直腰,识货的人能够一眼看出它是做担子的料,相中了,就把它锯回来。然后,放些日子不管它,让它自己慢慢地干掉。我父亲把一截一截的木料放在楼上,好像家里有几块木就是一种满足,有时间上楼看看,获得充实。出担子,要先把木料去皮,一锯两半,再放在长板凳上,砍掉多余的部分,用推刨推。先用大推刨,后用小推刨,推出一根白白的,滑滑的担子来。
我父亲做担子的时候,我站在跟前看,有时得给他帮忙。比如需要拉墨线,我就拽住线轴的一端,按在木料上。他端着墨线盒,按在另一端,然后他捏起墨线绳的中段,轻轻一弹,木料上,从头到尾出现一条笔直的黑印。他再拿起斧头,把黑印外没有价值的木块砍掉,这算是一根担子的雏形。要把担子做好,紧接着推刨子,也是主要的一道工序。他推刨子,我要帮他按紧木料。他推前半部分,我按住后面;他推后半部分,我按住前面。我得趴着按,两只手同时按上去。他呢,双手握着刨子,身体也朝雏形上弯曲,推一下,刨子花掉几卷。推刨子,就跟刮骨削肉似的,一下一下地推,刨子花一下一下地掉。刨子花薄薄的,一层层的卷起来,像油炸果。板凳上、地上都是,可以当作柴烧。我父亲忙完,我便把这些刨子花揽到厨房,堆在锅门。
有时,邻居拿着一根木杠来,让我父亲帮着出一根担子。我父亲满口答应下来。他并不是职业匠人,不收钱。别人心里过意不去,就给他买两盒烟。
扁担、水担、尖担,我父亲都会做。只要材料好,他会做得有模有样。
扁担,最主要体现在“扁”这个字上。烙馍那么厚,手掌那么宽,扫帚把那么长。竹扁担比木扁担的身子宽一点,只有一面光滑,另一面是剖开的面,只显骨架。用的时候,要把光滑的一面贴着肩膀,才不至于割肉。不管是哪一种,两头都比中间略窄,而且每头钉有两个钢丝环。它们的最好搭档是绳套。有绳套的篾筐与拴了绳套的肥料袋、土布袋都能够用。
水担,实际上是扁担的延续。也就是说,在扁担的两头,分别固定好一个铁钩,便是水担的成品。这种担子适合和箩头、水桶搭伙,水担钩钩在箩头把、水桶钩上,就是一种契合。
尖担比较另类。它中间的部分可以跟扁担一样,关键在于两端的差异。尖担的两头并非扁平形,而是有方有棱,尖尖的,安装有两个尖尖的铁角。那铁角,就像牛钻子、铁锥子,很结实。麦捆、柴捆、玉米秆捆、芝麻秆捆、棉花茎捆、红薯藤捆,它都可以对付。
对于崎岖不平的山路而言,缺少汽油味,扁担、水担和尖担比较实用。有面缸、有米袋、有粮仓,就会也有它。有它,也是一种过日子的保障。
打杵,是担子的附属品。若是东西特别重,挑起来走路不稳,打杵就相当于人的另一条腿,拄着它,能够增加身体的平衡度。我父亲挑东西时,用打杵用得多。扁担或尖担搁在肩上,一百斤左右,他只有拄上打杵在山路上走来走去,才让家里的耕种与收获正常进行。
我们用担子挑粪。牛圈、猪圈里的麦秸,在猪和牛的长期又拉又尿下,沤成小粪。不管是栽红薯,还是种苞谷、小麦,之前先把小粪挑到地里。粪太多,一家老小齐上阵,扁担配粪筐,水担配粪箩头,从这座山到那道凹,一挑几天。到了阵头上,还要挑大粪。挑大粪只能用粪担配粪桶。粪担和水担一样,只是用旧了,难看一点的,距离水、粮食远一些了,专门用来挑大粪。挑着小粪或大粪走在山路上,就像挑着两个葫芦包,要小心粪渣或粪汤像蜜蜂一样飞起来,飞落到自己身上。种地人,谁的身上没有沾过粪呢,终究闻惯了臭。
我们用担子挑肥料、挑种子。到了种地的这一天,肥料和种子装在袋子里,男劳力挑肥料,女劳力挑种子,要挑上山。途中,袋子就像不听话的娃娃,总是在两头摇晃。用扁担挑,挑到了地里,要出几身汗。
我们用担子挑苞谷穗。装箩头或装筐,用扁担或水担挑。大概土地是懂得感恩的,喂了什么营养,会做出回馈,用一种方式吐出金疙瘩。挑着金疙瘩回家,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扁担和水担还可以挑红薯、桐籽、黄姜和瓜果蔬菜。拿起水担,挑上水桶,大老远到河里或井里打两桶水,这是偏远山区过的日子。尖担只负责成捆的东西。拿尖担戳一挑麦子,走在路上,挑子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轻轻地压跷跷板,很有感觉。
我现在挑起担子,总觉得我挑的是回忆和想象。逝去的是往年的岁月里,挑担子热闹的场面。那时,挑担子的人很多,也很年轻,我也年轻。担子也像一个壮年小伙儿和妙龄少女,风风火火地忙碌。早晨或黄昏,阳光明媚或大风怒吼,都有我们挑担子的身影。
一根担子能用很多年。一旦用久了,颜色变得黑黄,好像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垢痂,还能够继续留下来。有一種硬度和韧力,在肩上。有一种生活,在肩上。担子,挑起的是一片梦、爱和昼夜、一支歌。它过问春,也问候冬,是农人的精神支柱, 是一条桥、一道光芒。
如今,担子仿佛跟着老人一起步入老年。它们的活动量少了,只怕等到老人实在干不动时,担子正式隐退。
箩头
用木弓撑起半个圆,这是篾子美丽的一种姿态,就像一个家庭成员,出现在村庄的庄稼地、大路上和家家户户的屋中。
和篾筐、笸箩、背篓、筛子、簸箕都姓竹,是竹的孩子,属于竹国,却各有不同。篾筐装东西可以挑走,笸箩装东西可以晾晒,背篓装东西可以背来背去,簸箕装东西可以簸一簸。那么,这个家伙既装东西可以挑起来,也可以挎着胳膊上。它是箩头。
箩头,有它自己独特的外貌,跟自己的兄弟姐妹性情十分相近,却各自为政,各显神通。它们只会实实在在地干活,偶尔在担子头顽皮一下,并没有坏心眼。是种庄稼的一个帮手。
除了竹篾,箩头也可以用荆条编织。只不过,这样的编织物,与竹篾编织出来的作品相比,显得粗糙。编箩头跟写文章一个道理,看起来好像很简单,谁都可以做这件事,要想做好并没有那么容易。一些当家的男人或女人,总是在山上割一些荆条回来,像学前班的学生学习1、2、3,自己学着编。编得又慢,又吃力,并不甘心,到最后编出来的东西不是瘪肚子,就是歪嘴子,硬是丑化了箩头自身的形象。这样的箩头,可以装小粪,装废铁、废鞋。装菜的箩头,不情愿用它,它更不能装麦、装苞谷、绿豆。万一想装,只能装篾箩头。
编篾箩头,最好请专业的篾匠。也就管几顿饭,给几个工钱的事。篾匠在编箩头前,要做的第一步是把准备好的竹子剖开。一剖两半,再剖成竹条。剖得越碎,刮出来的竹篾越细,编出来的箩头也就越精致。只有把竹篾剖好了才开始编。先编箩头底,一圈一圈地朝上编,编大,编圆,把箩头把也固定上去,编到一定的程度就开始收尾,让整个箩头呈现一个弧度。这么个圆脑袋的东西一诞生,篾匠再进行下一只箩头的编织。
一般情况下,一旦请来了篾匠,一编就会编几担箩头。我们家也请过篾匠。请一次,就像是办一件大事,会顺便编几条席子。那是一个瘦瘦的,留了胡子的篾匠。我佩服他的手艺。
装草,可能用差一點的箩头,就像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配出身低微的男子,门当户对,现实一点,不承认,不想面对也不行。这很实际,没有诗意,也不允许谁有非分之想。好的箩头,肯定要装好的东西。
装麦子要用好箩头。麦子属于细粮,颗粒小,只能用好箩头,想装在差一点的箩头里也装不成,那样会漏掉很多。夏季,刚割完麦,地里掉有一些麦穗,拎一只箩头去捡起来,拿回家夹在别的麦捆里。等到麦打了,也收拾干净了麦壳,可以晒麦的时候,又要用箩头把倒在屋里麦子移到院子,等到太阳一落,再用箩头拎回去。一连晒几天,都得拎进拎出,直到晒干装仓。家里没面吃了,要打面,需要淘麦的时候,就从仓里把麦子铲几箩头出来淘一淘。箩头和麦,很亲密。
用来装黄姜的箩头,不好不害就行。我们的村庄发展黄姜已经很多年。以它作为经济产业,虽然没能摆脱贫困,但也成为家庭收入的重要一项。每年冬天或春季,就把黄姜挖一部分出来。黄姜上面有土,怕弄脏了好箩头,只能拿半旧不旧的箩头来装。反正这样的箩头上面,一块一块的又黑又脏,倒是不怕。用箩头挑回家倒在一个地方,只等商贩进村收购。
可不可以装柿子,装树叶,装核桃,装棉花,装豌豆、黄豆,装白菜、萝卜,装黄瓜、南瓜、丝瓜、辣椒、葱瓣、蒜苗?可以的。箩头也像一张嘴,胃口很大,把很多滋味吃进去,并不下咽。比如柿子,从树上夹下来,红的、黄的,又鲜又亮,惹人口馋,装进箩头后弄走,最后还是从里面拿出来。
挑箩头需要两只。用水担挑,一头挂一只。两只箩头可以一样大,像拜把子兄弟,或两胞胎。只有一样,装的东西也一样重,走起路来,才不至于朝一边歪。一头轻一头重,很难挑起来,就是挑了起来,箩头朝下掉的时候,人也拦不住。两头均衡,才能够把脚步压稳。尽管这样,箩头还会摆动,随着人的身体晃,有点任性,好像它们在一味地追求自由。太重,还会压弯人的腰。
拎箩头,一只就行。可以随意挎在胳膊弯。要是拎起来,身体会不知不觉地偏向没拎箩头的那一边,脖子也朝那边倒。一只胳膊挎痛了、酸了,换一只。换胳膊的时候,可以站着看看周围的风景,和人说说话也可以,若不是,长期下来,一定会歪出一个偏脖子。
箩头还有另一种用处,那就是孵小鸡。家里有了一只赖窝鸡,它卧在鸡窝妨碍别的鸡子下鸡蛋,主人家拿出一只普普通通的箩头,在里面铺上麦秸和苞谷胡子,再放一些鸡蛋进去,把赖窝鸡按在箩头里,让它暖鸡蛋。它适应后,像坐月子的女人,除了吃东西、喝水,平时都待在里面。夜里睡觉也待在里面。一待就是二十天,小鸡才慢慢地破壳。
洗菜、淘麦、洗衣服的时候,等于是给箩头洗了一次澡。村里的女人们下河洗衣服,习惯把衣服装在箩头里。下了河,又把衣服从箩头里拿出来泡湿,也要把箩头在水里刷一刷,再装洗干净了的衣服。
去菜园里寻菜的箩头,要比装麦、装衣服的箩头小很多。通常只有钵盆那么大,里面可以装几根黄瓜、几根苦瓜、一把韭菜、几把豆角、几个西红柿。去一趟菜园,寻满一箩头菜回来,饭桌上变得丰盛。
箩头就是我们村里人过活的一种方式,仿佛可以装天、装地、装下一个村子。村里的人,好像生活在一个箩头里,慢悠悠地活。
挖镢
经过大火的焚烧和铁的锤打,诞生了一张新面孔,与土地做伴,每每面对的都是土,庄稼和草木。明明也是铁,却很谦卑、很低调,头一直朝下。它以头朝下,进入泥土的里面。
累不累,委不委屈,挖镢不会倾诉。它会在繁忙的时候,发出声音。那是热情地给土地打招呼,气喘吁吁地给自己鼓舞士气。热腾腾的声音,传递温暖。有时,被人摆弄,叮咣叮咣地响,像是它的不满。一歇下来,只会沉默寡言。
挖镢,也就一根长长的把子加上一件铁器,长得和锄头非常相似。不一样的是锄头的口比它的口宽,以锄为主;它的口窄,主要是挖。它深深地朝下挖,比锄头出的力气大,却没有对方有名。耕种与收庄稼,它都有参与感。
背着挖镢走在路上,就像扛了一个娃娃在肩上,头在后面贴着背,脚在前面贴着胸脯。或者口抵着背心,长柄横搁在肩上,一只手扶着,偶尔晃几晃,颇像模像样。有时候,挖镢是挂在担子头上坡的。它撅高屁股,腿和口都朝下,一走,一摆。坐箩筐、坐箩头上山的时候,蜷缩成一条狗,好像很舒服,头和身子在内部,尾巴露在外面。还有的时候,被人提在手中,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的拐杖。
挖镢,就是土地的一个侍者。
到了地里,挖镢可以尽情地施展自己的身手。这里是它的一片天地,可以任它在土地上做动作。也的确,它和鹰有着本质的区别。天空,对于它来说,是别人的世界。它只属于土地。在这里拿出自己的真本事,在这里露一手,就是它一生的全部意义。
它开始整地,被人双手紧握挖镢把,高高举起,再猛地一头插下去。它的口,插到了泥土里面,又抽出来,掘起一堆土。地里的土壤很瓷实,长了荒草,人得摆个马步,勾着头,用力。新土被翻出来,草掉了。一挖镢挨着一挖镢挖下去,人和挖镢吃点亏,没法看的一块荒地又焕然一新,成了新地,可以耕种。
用挖镢播种,这是最原始、最老土的一种耕种方式。这种被时代淘汰和遗忘的方式,就像土房子,只有山区才有。也只有在我们山区,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山区仿佛拥有对过往生活的继承性,以及怀旧情结,保留挖镢。拿挖镢整好一块地,经过一场雨,彻底透墒,就开播。我们播种,这绝对是一季庄稼的特大要事。抡起挖镢,挖一个窝,撒一把肥料,丢两颗苞谷种下去,再浇上大粪,把窝子盖住。一个人的速度很慢,这些事只有几个人一起干,才能提高效益。
种麦子也一样,要挖窝。
扒红薯堆,可不是用挖镢挖窝,而是用它拢堆。在地里,拢一个一个、一排一排的小土堆。土堆的下面身子圆圆的,上面尖尖的,像摆出的桃子或馒头。
点瓜、点豆,这跟种苞谷、种麦一样,必须用挖镢挖窝,把种子撒进窝里。
种,作为习惯,与村里人的一颗心相连。秋冬种,来年收;春天种,夏季或秋季收。人们在这种规律里度日。
收花生、收红薯,也要用挖镢。也只有用挖镢,才能顺利地挖出希望。这时的挖,是一种技术。挖镢伸远一点,不能迎头挖,要从边沿处入手。要把一整株花生茎的根部挖出来,就必须避开露在地面上的茎。
挖红薯,是一样的道理。一次挖出几个灯笼似的大红薯,或一挂小葫芦似的花生,是何等的快意。
这样可以看出,挖镢并没有什么光环,它只是在每个季节,扮演不同的身份,为他人做嫁衣。它劳动的时间,也是它最美的时刻。
它也可以挖柴。山上的某一棵树锯后,主人就会拿一把挖镢来。树根周围都是石头。主人小心翼翼地把挖镢伸进石头缝,一点一点地刨,就像是刨什么宝似的,不松懈,不放弃,就会刨出来。
我们村庄里,离不开挖镢。如此一来,很明确,它可以使生命进入土里,也可以使土里的生命直接露面。村庄里的人,用了一辈子挖镢挖这挖那,最后死了,还是别人用挖镢挖个坑,让本人安详地睡下去。
用久了的挖镢,就像用久了的刀,反应变得迟钝。这个时候,就得去一趟铁匠铺。
我父亲每年春天都要去铺匠铺。他去之前先把家里的几把旧挖镢拾掇在一块儿,取了挖镢把,装进袋子里。择一个好日子,他邀上邻居,几个人一起出发。从我们村到镇上的铁匠铺,二十多里山路,他们早上要起早,等晚上回家天已经黑了。
我印象里,对铁匠铺并不陌生。在那里,挖镢只是铁匠抚育的一个小儿子。在众多的铁具中,它很平凡。还没有成型的铁很多,除了灶和几块木头,都是铁了。铁匠每天和铁生活在一起,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块铁。打一把挖镢出来,就像怀胎十月,是用工夫和耐心磨出来的。他把挖镢放进火里烧红,赶紧取出来,趁热打。随着一阵锤打,火花不停地闪烁。把口打薄,打得锋利,就又是一把新的挖镢。
挖镢,长久跟土在一起,挖多了土,它的身上总是粘着土。那些土,就像爱黏人的小姑娘,黏它黏得很紧,它到哪里都跟著。快把口糊全了,主人才想办法用石块、用刀片刮。一少部分,粘在挖镢口下面,刮不掉。反正不碍事,主人也便不放在心上。这样一来,即便挖镢没在地里,只要看到它身上的土,就知道它干过什么职业。
我用挖镢挖过地。我挖地的时候,在地里埋下过诗句,也放飞了我远方的梦。那是最纯真的往事,会在我心中珍藏一辈子。
令我不安的是,至今我的父亲还在用挖镢。他挖的是“守望村庄”四个字。
犁
犁在农家是出大力的。它好像一支有力的笔,与牛相配,把土地当作纸张,在上面撰写鸿篇巨制,影响村庄的四季。
它的身骨,既不像直线条的钢钎,也不像树叶型的铁锹,梯形的耙,结构复杂,独一无二。犁底像一只窄窄的木床,犁梢像一条狗尾巴,犁箭像一把剑,犁辕像一张弓,相互组合,缺一不可。能够把睡的地方和牲畜的某一身体部分,以及射击用具融会贯通,祖宗的智慧,印记在犁上。
我父亲曾经是犁地的能手,我哥儿也是,就连我,也握过犁。握住犁把,也就握住了一个泥土般的年华。
用犁犁一回地,就像家里要操办一场酒席,提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首先是肥料、种子要买回来,再就是犁、耙和牛要有。没有的东西,就是借也得借回来。有的东西,准备妥当。到时候,肥料拿多少,种子拿多少,要装好。牛要饮饱。犁要拿出来,把灰尘擦一擦,把铧装上。人也要做些好吃的。有时候是请工,必须改善伙食。就是不请工,一家人因为要干重活,也不能马虎。蒸馍、炸馍或烙馍,做米饭炒几个菜,都有可能。人吃饱了饭,有了精神,顾不得休息,拿种子的拿种子,牵牛的牵牛,扛犁的扛犁,挑肥料的挑肥料,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部队,朝地里跑。
在地里,要套牛。也就是用牛索头和牛绳把牛套在犁上。牛并没有那么听话,你让它干啥,它马上同意,这在于人的调教。套牛的时候,要拉住牛头。它蹦跳着不情愿,甚至会在地里跑几圈,但只要人逮住了,把它拉到犁跟前,用绳子在它的身上七拴八拴几下,它便跑不掉。犁有了牛,才能在地里行走。
犁跟在牛的后头。牛沿着地边走,犁也沿着地边走。走了一趟,再转回来,沿着地棱走。犁是听牛话的,是牛给它了力量,只要牛不累,可以把一块地走完,它也能行。它身体上佩戴的铧面,像是它的脚,也像一把刀,可以插进土里。
但大多时候,犁并不能一气呵成,把一件事干完。因为地多,牛和人累了要歇歇,它也歇歇。牛歇的时候,可以卧下来,也可以站着不动,只望着某一处景色。人抽口烟,喝口水,走一会儿神,犁却还插在地里。它只能站着歇,可以随时待命。
一般情况下,男人握犁把,女人跟在犁后撒种子、撒肥料。夏季,麦子收完,种苞谷时,犁有一次大行动;秋季,苞谷收下来,种麦时,它又有一次大行动。它一行动就是几天。牛忙,它跟着忙,想摆脱牛也摆脱不掉。牛不忙的时候,它想见牛,也见不到。它们好像就是一种纯粹的劳动配合,有没有感情包含在里面?牛好像它的领导,在前面领路,根本不想也没有必要回头看它一眼。
犁对人有没有感觉,我不知道。也许有吧?我想。对人是爱是恨、是怒是怨?犁有思想意识的话,它自己明白,它应该感激人。尽管人让它累,可也因此实现了他在土地上行走的梦。更何况,它累一累不会轻易少一根骨头。也或许,它的目光里一切空白,倒是人对它产生了浓浓的感情。一定是的。人不会忘记犁地的时候,人总是站在犁的身后,扶着它,让它去走自己的路。
我父亲一手扶着犁,一手拿着鞭子,顾不上脚上的草鞋钻了土,额头淌着汗,突然挥几下响鞭,朝牛吆喝一声,放大步子。犁和牛朝前走,他也朝前走。地里,留下了他和犁、牛的潇洒的背影。大伙儿一趟一趟地在地里走,地是犁和人、牛共同做的一道考卷。
有时候,牛大概太累,好像很烦躁,就发起脾气来。它把犁拽了很远,脱离了犁沟,人也跟着被拽了很远。我父亲提着犁,追着它,一直把它拉到刚才犁过的位置,让牛站一会儿再走。
用犁犁地,最好在晴天犁,并且要趁早和抓紧时间。有时,天不亮,一家人就收拾停当,下了地,等太阳出来,已干了很多活出来。尽管这样,中午和晚上都回家很晚。若放一次早工,不知有多轻松。逢阴天,中途又下了雨,就有点倒霉。
还有一点,有犁在的地方,必须也有耙。反过来,有耙,没有犁,就没有意义。耙是做后期工作的,犁过的地,得用耙把土坷垃耙开。在地里,它们干活,就得分个先后顺序。
闲着的时候,它们有可能待在一块儿。犁放在农具屋或吊楼上,耙也在。并且,它们离得不远,说话够得着。
冬天和春天,犁基本上不出屋,它出屋也没事干。若真出来,可能是聪明的主人会做一些木活,觉得它哪里不对劲儿,要做一次大维修。这个时间,把它拿出来,用锤子、凿子把它卸成七大块八大件。紧接着,这里换掉,那里刮去一块,才又组装完整。这会成为一个全新的它。否则,没有可能。
我们家的犁,我很久没有见过。我哥儿不在家,我父亲也年纪大了,不能犁地了,它究竟在哪里呢?我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从牛圈找到堂屋楼上,又从睡房找到农具屋,最后还是在堂屋楼上看到。它蜷缩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身上落满灰尘。它的周围全是木板。与木板在一起,它只不过也只是一块木。
犁已经不适应了今天的生活,好像见不得光,只有躲起来。那闲得太无聊的样子,好像是在咀嚼自己从前的故事。它只成了一份纪念品,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