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重镇张掖,古人的那些水崇拜
2018-11-13张建铭
张建铭
“一带一路”,是人们现在常常提及的话题。而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路径,是最早、最古老的陆路丝绸之路,一般由长安或洛阳出发,向西进入甘肃东部时,分为南、北、中三线:南线由长安沿渭水、咸阳、天水、临洮、河州,在永靖渡黄河到西宁、穿越扁都口至张掖;北线由洛阳、长安沿渭河、宝鸡、陇县,越六盘山,沿祖厉河过会宁,在靖远渡黄河至武威、张掖;中线由长安沿渭水、咸阳、天水清水,过六盘山至兰州渡黄河,沿庄浪河越乌鞘岭至武威、张掖。三条线路都在张掖汇合,继续向酒泉、瓜州、敦煌西进,进而到达新疆至中西亚,成为连接地中海各国的陆上通道。
这条遥远的丝绸古道,有两点需要我们格外关注:一是无论取道哪条线路,都无法绕开张掖这个节点重镇;二是向西进入河西走廊之后,这条陆上通道实际已是漫长的干旱之路。虽然那时这一区域的水资源远比现在丰富,但整体上仍然是荒漠戈壁主导的天下。尽管后人,特别是后世学者们根据前人偶尔留存、不无夸饰的记游诗章,以及数千年积淀的东西交流遗存证据,赞誉这条古道曾经如何繁荣兴盛、辉煌灿烂,但实际上它并不是一直商贾云集辐辏、驼队络绎不绝,而是充满了荒凉、落寞、艰辛和苦难。如果说有过相对频繁的商贸活动,那也是在经济发展相对繁荣的隋唐、北宋时代,之后中原战乱频仍,西部地区也未能幸免,成吉思汗的铁骑更是踏遍西域各地,民生和经济条件可想而知。据家族传说,我的一位先祖就曾离开家乡张掖民乐,前往现在看来并不算太远的敦煌谋生,但却无法按期返回故里,族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接了回来。这还是明末清初的事,那么更早、交通条件更不便利的时期,在这条翻山越岭、涉水渡河、穿越戈壁沙漠、克服无边干旱的荒凉古道上,来往、谋生、商贸、交流,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沿着这条漫长的古道,无论是向东进发的胡服驼队、向西跋涉的中原僧侣,还是沿线地带的居民群落,在祁连山-昆仑山+天山-帕米尔(河西走廊-新疆-中西亚)这一广袤的干旱半干旱区域内,首先要面对和解决的是水源及补给问题。就张掖这个西部干旱地区的枢纽重镇来说,水必然成为聚居生活、生产发展、商贸流通的首要因素。好在上苍垂怜这一片土地,让径流量15.8亿立方米、有30多个大小支流的黑河,从祁连山自南而北贯穿张掖,使它披上了“金张掖”的耀眼光环,成了过去河西地区最为丰饶富庶的地方,也成为过往客旅、贸易商队理想的中转补给之所。正因如此,在这里聚居生活的百姓,戍边屯垦的士卒,赴任离职的官吏,东西奔走的内外商贾,游旅过往的文人墨客,无一不对这条滋养万物、润化人文的黑河心存感恩、崇敬有加。
《甘州府志》辑存有明清时期修建、重建黑河沿岸多处龙王庙的好多篇碑记,如果我们撇开古人迷信仪式的一面,能发现很多深层的信息。清乾隆时期的张掖令、后来官至甘肃布政使的王廷赞,在《重建黑河龙王庙碑记》中,先对张掖的地理水情和黑河概况作了描述:
粤惟张掖,孤悬天末,星缀西陲,风高土燥,雨泽稀微,所以恃灌溉畎亩活亿兆者,惟黑河一水。水源发自西南山峡,迤东至于府城之西北,又东北会于山丹河,又西过高台,又西北逾镇彝峡出塞,潜入地伏行千余里,东北入亦集乃海。其水利之在境内者,蜿蜒三四百里,支分七十余渠。说者谓“无黑河则无张掖”。黑河之水,盖造物特开之,以生兹一方者。
数百年前的张掖,和我们今天的认知没有多大的差异,王廷赞说它地处西北边陲,气候干燥,降雨稀少,农田灌溉主要靠黑河来水;黑河发源于张掖西南的山峡(祁连山),由南向北经过甘州府城之西,在西北与东南而来的山丹河汇流,向西经过高台,向西北穿过镇彝峡(正义峡)伏地潜行1000余里,再向东北流归亦集乃海(居延海);黑河在张掖境内三四百里,引水渠有70多条,人们都说无黑河则无张掖,黑河之水,实在是造物主为这一方土地特意开辟的福泽之河。王廷赞短短几句话,把张掖的地理位置、气候条件,黑河的发源、流向、归宿及张掖境内的流布和重要性,交待得简洁而精要。
限于当时的交通、勘测条件,碑记中对于黑河及其流域的认知还很不确切,黑河源自西南山谷、过正义峡后伏地潜行等说法,与实际还有很大出入。其实,黑河发源于青海境内,上游源自祁连山北部的托勒山与走廊南山之间,分东、西两岔,东岔从景阳岭自东向西流,沿途匯入俄博河、八宝河、青羊沟等大小支流,至黄藏寺与西岔汇合;西岔从祁连山主峰南麓由西向东流,沿途汇入野牛沟、萨拉河、油葫芦河等大小支流,至黄藏寺与东岔相向汇合后,始称黑河。黑河出莺落峡后为中游,流经张掖甘州、临泽、高台,出正义峡后进入下游,西北方向流经酒泉金塔、东风基地,过狼心山断面后转为东北方向,进入内蒙古额济纳旗,最终流归东居延海。最新勘测数据显示,黑河干流全长928公里,其中上游青海祁连境内至甘肃张掖莺落峡口313公里,中游张掖绿洲204公里,下游张掖正义峡至额济纳东居延海411公里,流域面积14.3万平方公里。黑河中下游地表水与地下水转换频繁,可多次重复利用,回归水、潜流水丰富,过正义峡后,是有部分地下水继续潜流,但仍以地表水径流为主,并非全部潜入地下暗流伏行,所谓“潜入地伏行千余里”,当属妄传之说。
这则碑记的后面,王廷赞详细记述了重修黑河上段原龙王庙的缘由、修缮的形制与规模、参与事功的人员与劳力、新庙的面貌与气象,表达了敬神保土、祈雨利民的期愿。关于龙王的神异和亲自祈雨的灵验,碑文如是记写:
沿河上流枕谷小坪旧建神祠,俗名上龙王庙,有祈必应,无感不灵,郡之士民,凛若影响。乾隆丁丑,予钦奉简命来宰斯邑,维时军兴旁午,诸务倥偬。乃自春徂夏,雨泽既微,而河流复弱,万姓嗷嗷,实堪怆恻。爰偕提府两宪,躬诣神祠,虔行祷祝,不旋踵而河流涌发,甘露滂沛……
由于干旱少雨,河西走廊对龙神的崇敬和祭祀比较普遍,过去张掖境内的龙王庙随处可见,民乐、山丹、临泽、高台各地,流量稍大的河流沿岸都有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的龙王庙,甘州仅黑河沿岸城区段就有上、中、下三处龙王庙。黑河及其大小支流的水源补给,主要来源于祁连山降水和冰雪融水,对水龙王的祠祀,实际是对雪山和河神龙王的崇祀。按王廷赞的记述,乾隆二十二年(1757),他奉命到张掖任职,适逢干旱少雨、河流缺水、百姓焦虑,于是在军务政事繁忙之际亲自带领下属到神庙虔诚祭祀祈祷,不久果然河流奔涌、天降甘霖,由此可见黑河水神的灵异,因此重建黑河龙王庙供万民崇祀。这一段龙王庙祈雨灵验的说法,今天看来似乎有点荒诞,但也不能认为全是虚妄迷信之说。张掖春灌耕种自三四月开始,夏灌“卡脖子”旱期多发生在五六月份,所以民间自然选择在这两个时段择日祭神祈雨。而三四月份天气转暖,祁连山雪线以下日积温达到冰雪大面积融化的温度,黑河水突然暴涨是正常规律。六七月份,则是祁连山区降雨偏丰时期,加之气温升至高峰,黑河进入主汛期。如果对黑河龙王的祭祀就发生在这两个时段的前后几日,便会给人们留下深刻的记忆,成为龙王灵异的验证。如果主持祭祀的乡绅或官员知晓掌握了这一规律,在黑河涨水这个时段的前几日组织祈雨活动,那么龙王神异灵验的概率就非常之大,这就更增加了张掖百姓对黑河龙王的敬畏和信奉。
另一篇由明代监察御史、山东青城人牟伦谪戍甘州时撰写的《修上龙王庙碑记》,则主要是对龙神的描述与颂扬:
龙,四灵之一,然彼三者,特以表一时瑞耳。若龙,则嘘气成云,变化莫测,穷乎元间,司乎雨泽。其旱而祷,不终朝而四野同云,沛然下雨,千里告足;其涝而祷,不终朝而阴云四开,旭日照临,千里不污,其为利不既溥乎?况乎疫疠之作,烽火之警,叩则遂心……其享一方之祀,宜也。
碑记者以夸张和想象的笔法,对华夏民族的图腾——龙的神异进行了浪漫的赞赋:龙,作为我国历史传说中的四种灵物之一,不同于麟、凤、龟其他三种灵物那样只表现出一时的祥瑞征兆,它呼气成云,变幻莫测,穷游天地之间,掌管雨水甘露,旱时向它祈求,不一会儿便会乌云密布,甘霖大作,千里雨足;涝时向它祷告,不一会儿便会阴云四散,阳光普照,万里干爽;疫病发作,战火纷扰,向它叩首祈祷,也常常会转祸为福,顺心遂意。神龙有这样惠及万民的灵德,享受一方的供敬祭拜也理所当然。
清代本地生员王钦撰写的山丹《建五闸龙王庙记》中,对龙也有如下描摹:
说者谓龙之为灵昭昭也,嘘云气,施雨泽,溢河流,变化莫测。龙神则又司水利,三时藉以灌溉,四季赖以滂沱者,乃以生民利赖之神……宜其享祀丰洁,不可亵也。
这些关于龙神灵气昭昭、嘘云施雨、祈无不应甚至转祸为福的说法,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是虚妄荒谬之说,它是古人对自然和社会的一种认知,反映了人们对生命之源——水的依赖和崇敬。可以说,对龙神的礼赞,实质上就是对水的颂扬和歌唱。
清康熙时期,甘陕巡道、山东济宁人袁州佐,在张掖时也曾撰《重修中龙王庙合祀碑记》,其中有这样的记载:
边疆之利莫要于屯田,屯田之兴莫重于水利。以故赵营平、郭尚书历有筹划……张掖龙神之建,遐无所考,余尝访之故老,披阅诸旧志,爰知构宇设像,昉自大夏乾右七年二月间。分为上中下三处:一在城西南八十里,一在西南二十里,一在城西八里。春祈秋报,阅历已久。元末毁于兵燹,明洪武、嘉庆间,递有修复……
据袁州佐查阅考证,张掖修建龙王庙的历史悠久,西夏时已成规模,甘州府西南黑河沿岸就有上、中、下三处庙宇,即使屡遭燹毁,也常常重新续建,由此可见这里的人们对龙王庙的重视非同一般。而其中“边屯为重,水利匪轻”的思想认识,直到今天对我们仍有启发意义。在古代,“边疆之利莫要于屯田,屯田之兴莫重于水利”,治理边疆,统治一方,最重要的是开垦耕作、搞好农业生产,而农业生产则离不开水利,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所以,历来有作为的地方官员,像碑记中提到的西汉名将赵充国破匈奴封营平侯后罢兵屯田、唐代兵部尚书郭元振任凉州都督时屯田兴农,在兴修水利方面都有成功的经验和做法。当然,在古人的眼里,一个辖区、一片地方,能有雨有水、灌溉便利,不仅要靠地方官的治理,更要靠掌管雨水的龙神,所以对龙神的祭祀不是小事,要恭敬虔诚、定期定时,不可轻慢延误。作为一方父母官亲自督修神庙、题写碑记,主要是警示后来者要以屯田兴农为要,重视水利,崇敬水神,祭祀之事要代代相继、不可荒废。
其实,不用碑记者警示告诫,只要农业不废,只要万物生存、各业发展,水都是“金”、是“脉”、是根本。只不过,人们对龙神的崇祀、对神庙的修建,变成了对水利的重视和对水利设施的兴建,而且将会越来越趋于合理化、科学化、人水和谐化。
如今,张掖境内遗留的古龙王庙已所剩无几,黑河莺落峡口的上龙王庙、昔喇渠引水口的龙王庙,虽然殿宇仍在,但其状况已今非昔比。前些年仍有村民组织祭祀活动,可早已没有了过去的庄严与隆重,某种程度上仅仅是在延续一种古老的仪式,表达人们对传统的尊重和形式上的祈愿而已。但是,在张掖民众的内心深处和潜意识里,仍有龙的形象在舞动、幻化。每年农历二月初二,人们还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延续着“龙抬头”的节日习俗,沿河的向河床祭奠几杯酒,临湖的向湖边高烧几炷香,如果恰遇水库或闸堤开闸放水,还会特意宰只鸡或羊,祈祝一年风调雨顺、诸事如意……
“黑河如带向西来,河上边城自汉开。”千百年来,是黑河水滋养了位于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边缘的張掖绿洲,也成就了“丝路明珠金张掖”的耀眼辉煌。无黑河则无张掖,无论对河神龙王的祭祀是否延续,张掖人民对母亲河——黑河的崇敬和感恩,将会永远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