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纪行

王蓬

古印度的辉煌

之前，也知道印度河流域与黄河流域一样，产生过灿烂的文明，要不晋代高僧法显与唐代高僧玄奘也不会去印度学习佛经。但这文明究竟达到什么程度，我却远不如对长城、兵马俑般知道得那么清晰。这次巴基斯坦之行，让我大吃一惊。过去总认为泱泱中华应为世界第一号文明古国。其实，万里长城自秦算起不过2200年，加战国长城的历史达到2500年，青铜器铭文又可前推1000多年，而埃及金字塔让5000年的文明巍然耸立。

这次在巴基斯坦，我们看见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即距今5000年左右，印度河文明已经高度发达，巴基斯坦国家博物馆有一幅巨大的摄影版图，展示的是5000年前一座完整的城市建筑遗迹，设计得科学、合理、精细，不仅有完整的供水排水系统，不少居民住宅还有考究的浴室……

这座叫作莫亨朱达罗的城市仍在发掘整理之中，但出土部分已经把当时的文明显示得十分清楚。在之后的访问参观中，更让人感到，每个民族都有骄傲的地方，都丰富了人类的文明。

这种感受在巴基斯坦历史文化名城拉合尔参观时尤为强烈。拉合尔是旁遮普省省会，处于印度河平原中心。从公元11世纪始，先后有迦兹纳维王朝和莫卧儿王朝在此建都，留有众多古迹。

拉合尔市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是名副其实的，首先是比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卡拉奇整洁干净、街道宽阔，而且有草坪与古树间隔，给这座内陆高温的南亚城市增添了一份清爽。聳立于市中心的旁遮普大学，创建于l870年，比北京大学还早30多年。校园有许多城堡般的建筑，古色古香。拉合尔古堡是莫卧儿王朝时期的宫殿，可以说是巴基斯坦的“故宫”。与此相配套，距离不远还有可供10万人同时祈祷的皇家清真寺，绿草如茵、古树参天的夏利玛花园和收藏丰富的拉合尔博物馆。这些建筑无不历史悠久、气势恢宏，充分体现中南亚地区的传统建筑风格，又融入伊斯兰教特色，巨大的圆顶、高耸的塔楼、尖顶上的新月是那样的和谐与丰富，热烈又神秘，充满了历史、文化与宗教的意味。

这些古建筑整体的恢宏与局部的精细结合得十分完美，独具匠心。比如一面巨大的窗棂，竟然是用整块白色大理石板凿出整齐排列的圆孔采光。还有一座“镜宫”是用90万块镜片镶嵌而成。再是门楣、照壁与房脊无不雕花饰纹，美轮美奂，光彩夺目。

夏利玛皇家花园有大片的草地与古树，喷泉水池辉映，让人心旷神怡。在拉合尔古堡的签名簿上，我们见到2001年5月份朱镕基总理与夫人劳安参观时的题字与签名。朱镕基总理的题字“民族遗产，国之瑰宝”，这是当之无愧的评价。

访巴之前，我曾阅读北京大学教授季羡林主持校注的唐代高僧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其中有专章介绍犍陀罗，因为它不仅是巴基斯坦境内，也是亚洲古代史上有名的文明古国。包括的地域有今巴基斯坦喀布尔河流域、旁遮普省以北的塔克西拉、白沙瓦等广大地区。

犍陀罗后来被称为一种文化，盖因公元前4世纪希腊君主亚历山大入侵，使外来的古希腊雕像艺术与本地的佛教完美地结合起来。之前，佛教的崇拜物只是一些动植物。而一旦和希腊艺术结合，便出现了和人像十分接近的释迦牟尼、菩萨、罗汉及供养人像。这些雕塑很自然地具有古希腊人的特征，比如高挺的鼻梁、有棱角的嘴唇、卷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等。

愈到后来，这些佛像又逐渐融进一些东方人的特征，比如棱角线条的减弱，宽容慈祥的增强，这从流入我国新疆库车、拜城一带的佛像雕塑，尤其是敦煌的佛塑中可以得到印证。但佛塑的源头在犍陀罗。正是这个原因，犍陀罗被称为一种文化，倍受各国学者关注。犍陀罗佛塑也为各国博物馆争相收藏。

希腊人对东方的影响还不止于此，在巴基斯坦西部边境省的白沙瓦，至今还有一支部落，几千年来不与外族人通婚，保留了许多古希腊人的特征，不论男女，皆身材高大，脸庞、鼻梁、嘴唇棱角分明，有种雕像般的粗犷，展现出人类青年时代的果敢威猛和阳刚之气。

距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不远的塔克纳西曾是古希腊人建造的一座城市，也是犍陀罗文化的中心，我国高僧法显和玄奘都曾到过这里。尽管遗址仅是一些城垣、街道、房舍的墙基，只能感受到其大致的轮廓，但这儿的博物馆却非常值得一看，有一座古犍陀罗国的模型，区域边界、山形水势，尤其通往中国的古丝绸之路都十分清楚。讲解员也一再提及丝绸之路和中国的法显与玄奘。

在参观中我们深切感到，因巴基斯坦于1947年印巴分治时独立建国，至今不过半个世纪，还发生过两次印巴战争，知识界有种强烈的忧患意识。对历史文物的保护十分重视，对开国领袖、爱国诗人也极敬仰。伊克巴尔是1938年才去世的一位政治家、哲学家和诗人，真纳则是1947年印巴分治后巴基斯坦首任总督和制宪议会主席，1948年去世。他们的陵墓都修得十分壮观，成了国家标志性建筑，也是重要客人必会参观的地方，仪仗队之整齐庄重，让人为之动容。

南亚街市风情

巴基斯坦的街市很有特点，即使卡拉奇这样人口达1200万之多的大城市与全国的金融商贸中心，也没有像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那样著名的商业街，甚至没有大规模的商厦与购物中心。因为这里是私有制，老板多为小业主，财力规模皆有限度。商业街由个体私营商店构成，显得杂乱，缺乏秩序，许多商店上面的建筑刚刚搭好骨架，没有收尾，没有装修，不知停顿了几年，锈迹斑斑的钢筋直插天空，连卡拉奇市繁华地段都不例外。

由于全国信奉伊斯兰教，禁酒戒烟；妇女须蒙面，不用化妆。所以商店很少有这类东西，尤其是酒，压根没有。

巴基斯坦的商店也有自己的特色，商品主要是棉布、皮革和各种手工艺品，大理石材及木器制品。再是丝织、毛织地毯，尤以手工编织的名贵。巴基斯坦出产大理石，质地、花纹均为上乘，由于靠近新疆和田，常被人购去当和田玉出售。这儿还有用一种阿富汗玉做成的各种首饰、项链、烟灰缸、茶杯、碗碟。各种雕花铜器，长脚仙鹤、梅花寿鹿、雄狮、猛虎、水牛、大象，刻着古兰经的镀银铜盘，做工十分精细。硬木制品也有特色，能折成各种形状的花架，四五个一套的大小茶几，尤其是首饰盒，浮雕着无花果、巴旦木的叶片茎脉，玲珑精巧，独具特色。

巴基斯坦的陶瓷制品也较多，而且与新疆喀什烧制的土陶如出一辙，大都是群众的日常生活用品，黄土一般的颜色，多为手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主要供穆斯林教民祈祷时净手使用。

巴基斯坦是畜牧业发达的国家，所以皮革制品很多，工艺不是很精细，但货真价实。

这儿的街道让人眼花缭乱，各式各样的车辆同时并行，从中世纪的牛车、马车、毛驴车、骆驼车、乡间农用车、人力车、三轮车，到进口的奔驰、宝马、丰田、尼桑等世界名车，几乎无所不包，一股脑儿涌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小中巴和公共汽车全都进行过装修，整个车身都用各种金属、油漆彩绘得十分艳丽，连车顶都不放过，刚看见时还以为是谁家过喜事。其实不然，满街的客车全都进行过装修，而且一辆比一辆艳丽。这些公共汽车开得飞快，车门大开，售票员往往手抓住车内什么地方，整个身体都伸出车外招徕顾客，一脸胡腮，一身白袍在风中抖动，飘飘欲仙，也还潇洒。如果说客车装修是为招徕顾客，奇怪的是连货车，甚至垃圾车都进行了装修。这又与大多数男人穿着白色衣裤或长袍，不少女人一身黑衣、只露两只眼睛的浅调单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给我们留下至深印象的是拉合尔夜市一条街。拉合尔是巴基斯坦经济比较发达的旁遮普省省会，历代王朝建都之地，是座历史文化名城。这里不仅有拉合尔古堡、皇家园林和清真寺等一批名胜古迹，老城区还有一些很有特色的建筑，各种老字号和各种风味食品，散发着浓浓的民族风情。负责接待我们的巴基斯坦文学院为了让我们对老城区街市有所感受，特地在夜市为我们安排了晚餐。

这显然是一条年深月久的商业街，两边店铺林立、商号杂陈，荟萃着众多的饮食行业。这里的街房也很有特色，大都三四层高，雕花木栏，半月形窗棂，透出浓浓的伊斯兰情调。下层多是饭铺，锅灶就支在门口，一口口铜锅、铜罐、铜盆，盛满各种清真食品：抓饭、炒面、羊杂碎、烤羊肉、油炸全鸡、烤鱼片、羊肉包子、油炸丸子、油炸春卷、各种各样烤成金黄色的馍馍和饼子……

由于这些清真食品多需加放茴香、孜然、辣椒等佐料，加之当炉现做，油锅翻滚、香味四溢。整条街上，书写着类如阿拉伯文字的乌尔都语的商幡招展，蓄着大胡子、盘着大头巾、穿着白大褂的老板伙计来往穿梭，殷情热诚。徜徉其间，犹如步入一幅色彩斑斓、特色浓郁的穆斯林图画世界，恍然让人想起名著《一千零一夜》中所描绘的种种场景和浓浓的阿拉伯风情。

真主的土地

在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卡拉奇，我们会见了许多有成就、有影响的作家，肖克特·色迪基就是其中一位。他实际是位记者，满头白发，已70多岁，仍十分精神。半个多世纪的记者生涯，使他广泛了解巴基斯坦各个层面，创作出长篇小说《真主的土地》，因真实深刻地反映了巴基斯坦现实生活，在国内外引起关注。这部小说也被翻译成中文，翻译者便是代表团成员北京大学教授唐孟生。经他介绍，我认识了这位老作家。这次访问，也对老人描写这片真主的土地有了许多直接的感受和印象。

巴基斯坦地处印度河流域，曾是佛教的发源地。公元7世纪之后，诞生于阿拉伯半岛的伊斯兰教传播到这里。事实上，也是因为宗教的原因，造成印巴分治。信仰由佛教派生出来的印度教的民众划归印度，信仰伊斯兰教的则划归巴基斯坦。有多达500万个家庭1200多万群众由于分治而骨肉分离。巴基斯坦博物馆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壁画，反映的即是这一历史事件，场面宏大，真切感人。

这个以宗教立国的国家上至国家政要，下至庶民百姓，都信奉真主安拉。只要信奉伊斯兰教，便统称穆斯林（教民），不论在什么地方，也不论在做什么事情，每天都要面向伊斯兰教圣地麦加拜倒在地，做五次祈祷。宾馆的房间会为你准备好祈祷的毡毯和《古兰经》，连餐桌上都有指向麦加的箭头，提醒你祈祷时不要搞错方向。每个星期五，男子必须去清真寺做礼拜。

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最普遍、最宏伟也最有特色的建筑肯定是清真寺。我国的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也信仰伊斯兰教，这些地方也建有清真寺。我曾去过青海西宁东关清真寺、宁夏银川清真寺和南疆喀什的艾提尕尔清真寺。这些在中国都是堪称规模宏大的清真名寺，但还是和巴基斯坦的清真寺无法相比。巴基斯坦历史文化名城拉合尔市的皇家清真寺，已有400年历史，可同时容纳10万人祈祷，若逢宗教节日，敲响拉合鼓，跳起萨玛舞，其壮观场面非笔墨可以描述。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则另有一座可以和这座历史名寺媲美的现代化清真寺——费萨尔清真寺，是已故沙特國王捐资所建。一望无际的广场、高低错落的台阶、一律用浅色素净的大理石铺就，巨大的礼拜殿堂、高高耸立的塔楼气势恢宏，庄重肃穆，既是宗教场所，也成为供人瞻仰的著名景点。

当然，修清真寺主要是实用，除供教民集体礼拜之外，每天祈祷五次，古兰经声通过塔楼上的高音喇叭传出，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国家都沉浸在古兰经声之中。在巴基斯坦文化部长和省督接见代表团的正式场合，首先是请阿訇念《古兰经》，抑扬顿挫，全场肃穆，就像我们开会奏国歌时那样。

任何一种宗教能为人们接受，并在漫长的岁月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总是有许多入情合理的地方。比如不允许用脚踩食品，禁止穿袒胸露背的短小衣衫，严禁吸毒、赌钱、偷盗、酗酒、斗殴、说谎，晚辈见了长辈要施礼让座等。由此不难看出，这与孔孟之道提倡的“仁、义、礼、智、信”很相近。但作为宗教，历时千年，会裂变区分为若干派系，有时就搞得很极端，尤其表现在妇女的权益受到种种限制。

巴基斯坦女总理贝·布托在任期间，曾为妇女的权益做过许多努力，她自身当选总理也说明事情并非完全绝对。我们在出访期间发现，政府部门、大学校园的各种集会中妇女还不少。有的按传统习惯用纱巾罩着面孔只露两只眼睛，也有的仅仅是把面纱围在脖上，但普遍不与男子握手。

巴基斯坦这片真主的国度，实行的是一种家族内婚姻。除了亲兄弟姐妹不能结婚之外，表兄妹、堂兄妹都可以结婚，甚至叔叔可以娶侄女。这种婚姻的直接原因是再穷的人家嫁女都得有可观嫁妆的传统习俗。为使“肥水不流外人田”，家族资产不流失，女子都必须优先嫁给本家族或有亲戚关系的男子。实在没有可嫁对象，才可以外嫁。在旁遮普省，我曾与一位省礼宾司的青年官员询问这种婚姻的利弊。他说自己娶的就是表妹，实际是两个家庭结婚，这种婚姻的好处是离婚率很低。我问他想没想到近亲结婚会造成后代智力退化，他说多少年形成的习俗不是一下能够改变的，大多数人都看重眼前利益，也就忽略了长远利益。问及计划生育，他说伊斯兰教禁止堕胎，政府也无得力措施。目前，城市妇女生四五个孩子、农村妇女生七八个孩子的情况十分普遍。1971年，东巴基斯坦分治为孟加拉国时，巴基斯坦有人口6000万，目前已有1.4亿。人口上升比率为3.9%，高居世界首位。

短短十天寻访，这个古老又年轻的国家给人的印象多样又复杂。这儿有富甲天下的贵族，也有家徒四壁的贫民；有具有世界一流环保花园般的首都，也有中世纪般凝重沉寂的乡村；这儿是对妇女有种种限制的伊斯兰国度，但又诞生过穆斯林国家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理贝·布托……

这里还有众多的古迹，几乎每一面墙壁上那些雕刻精细的花纹都展示着历史的沧桑与文化的丰厚。在这个国家徜徉，整天不绝于耳的全球化、知识化、信息化突然显得十分遥远，你的心也突然变得平静，你会觉得这偌大的世界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能去说这种活法就比那种活法更好。对于眼前这个国度，你也只能慢慢地去体味，慢慢地去认识和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