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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万岁》:60分以下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2018-11-13毛晨钰

看天下 2018年30期
关键词:生活

毛晨钰

2017年7月23日,广州。她是个心脏病人。数小时后,她就要被推进手术室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她已经很难自行站立,身体缩在蓝白条病号服中,像个稻草人。丈夫不停在跟她说着话。她很少睁眼。

手术前的每一天,丈夫都会开车去当地有名的寺庙为她祈福。他讲了很多话,告诉她手术这天是佛祖的生日,希望她能坚强,因为“任我多坚强都代替不了你,整个家庭很需要你”。

这些话仿佛投进深渊的小石子,没有声响。

她要被推进手术室了。病床在手术室门前停留。从门外到门内,是最后一道关卡。深渊传来回声,她说了四个字:“我会回来。”

她没有名字,年龄也不晓得,是丈夫眼中的妻子,是儿子的妈妈,是医生口中的“33号床病人”。

这是导演程工在自己第一部院线电影《生活万岁》中给观众的一个谜面,也是他在这部电影中亲手拍下的第一个故事。整个摄制团队都是纪录片出身,程工拍过《极地》,另一个导演任长箴拍过《舌尖上的中国1》。联合出品人张悦给《生活万岁》起了一个类型标签:非虚构电影。包括程工在内的摄制团队其实对这个名词“不太明白”,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我们的纪录片变成了电影”。

在这部纪录片电影中,程工把镜头对准了15名普通人的生活:有抗战老兵,有带着女儿开出租的妈妈,有靠卖油墩子替儿子还债的上海老夫妇,有在拉萨拉人力车的河南老汉……

那些细碎的生活片段就是全部的谜面,不过这并不妨碍每个人找到所有的谜底。不给出所谓的“基本信息”,这是程工刻意为之,“不需要有姓名,因为灰尘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

60分以下的人生

从1995年开始,田有学和陈金凤已经一起度过了22个中秋节。

又是一年中秋,他们面对面坐着庆祝。桌上有一罐啤酒,白底蓝边的搪瓷缸里难得地装着鸭肉。陈金凤给自己夹了只鸭腿。田有学替她把酒杯满上。

“干杯!”两只酒杯在空中擦肩而过。试探了几下,“哐”,碰上了。

他们是一对在荆州街头卖唱的盲人夫妇。年少相识,半路夫妻。

这是《生活万岁》最后拍摄的故事。拍摄进入尾声,程工觉得“这片子缺少爱情”。他想要一段不一样的爱情,“如果相依相伴一辈子,却谁也没看过谁,那这个爱情还挺不一样的”。团队中有个制片,恰好在上学时就想过要拍摄这对夫妇。于是这次就顺理成章找上了他们。

夫妇俩外出卖唱的行当都装在一辆小车里。平时总是田有学走在前头拉,陈金凤扶着车跟在后面。他边走还要边交代陈金凤:“棍子拿在左手,不要拿在右手,注意旁边的车子。”回到家,田有学也是忙着张罗饭菜的那个。在他眼里,陈金凤就是个“孩子”,喜欢新钞票,害怕下雨天。拍摄期间,荆州天天下雨,田有学会从小车里摸出伞,撑好了递给陈金凤。

陈金凤有时会向田有学撒娇。啤酒下肚,她让田有学摸摸她的脸,看看她是不是漂亮的女孩子。田有学记得以前的陈金凤只有80斤,现在有130斤。他笑了笑,给了个机智的回答:“可以说是完全变了样。”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陈金凤劝田有学少喝点,田有学回道:“人生是短暂的,活到这个年龄算多活的,世界上有很多生物,有牛、有马,能够投胎成人,是为了享受人生的快乐。”

话说得潇洒,田有学还是忍不住担心,自己也许没有太多时间陪伴陈金凤了。但他还是许诺,“只要我在,不能让你自己到处摸去……我尽量照顾你”。对面的陈金凤无声流泪。

在摄像机后头的导演张祎那一刻也在哭。为了不影响录音,她只能使劲掐自己大腿,提醒自己不要哭出声。这是她在三四个月的拍摄过程中唯一一次失控。

即便在拍摄时哭了,张祎仍认为,“这不是一部煽情的片子,没有卖困境”。

在电影剪辑版完成后,任长箴曾给朋友们看过。电影结束时,一位刚从英国回来的朋友对她说:“看了这个片子,我很震撼,我发现我原来对生活一无所知。”另一个电视台的朋友说:“从上学到工作我们都是85分以上的好学生,在我看来,60分以下的人生都是失败的,不值一提的,今天这个片子让我看到了60分以下的人生的精彩。”

张悦觉得,这部电影没有在拍惨,拍的只是真实生活。在点映场,他见到不少朋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整部电影里,他们的生活底色是灰的,但他们活出了光的那一 面。”

“普通人皮儿薄,一捅就破”

拍摄《生活万岁》是程工从10年前埋下的种子。

2008年,程工和任长箴一起给上海世博会拍摄电视纪录片。这是两人第一次合作。初次合作,彼此都有些水土不 服。

任长箴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过那段经历。当时他们的任务也是要拍摄上海普通人的故事。她记得去某个居民区拜访调研时,她完全兴奋不起来,可程工却被打动了。在回去的路上,程工在面包车里把她一顿骂,“不懂生活,没有激情,不配做导演”。任长箴哭了。

那个片子后来也叫《生活万岁》。任长箴说:“那是一个给我启蒙的片子,启蒙一个专业院校里出来的高分学生,什么叫‘这就是生活。”

10年后,程工又找到了任长箴,跟她说要拍《生活万岁》。此时的两人已经默契十足。“不需要交流就能知道彼此想要的东西”,程工说。他翻看和任长箴的聊天记录,时间停留在上个月。

程工在剪辑出第一版《生活万岁》时,就拿给了任长箴看。任长箴看完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原素材看,专门看那些没有被剪进去的人,“我觉得我只是用我的思维方式给他提供一个可能性或者是不可能性。我希望能让他看一下,这些人物能不能有空间给搁进去”。

在观看素材时,任长箴“整个过程都处于震撼中”。这种震撼,不是来自于人物,而是因为“他们居然拍到了这个”。让任长箴印象很深的是一個酒吧夜场舞者真真。

她每天晚上11點上班,早上三四点下班。她在酒吧夜场的漫天彩纸里跳舞,也常常一个人扎进飘着雨的凌晨。

真真的性格大大咧咧,有重庆女孩的泼辣,看起来没什么烦恼能在她那儿过夜。在拍摄期间,真真和自己的男朋友分手了。她一直把负能量掩饰得很好,直到和朋友吃宵夜时,才没忍住,崩溃痛哭。

半睁着哭肿的眼睛,她又给自己打气,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朋友宽慰她时,她用力地重复:“我不信天!我不信天!我只信我自己!明天就好了,仅此而已,马 上就好了。”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纪实案例,拿到了最鲜活的东西。”任长箴说道。她觉得,这是会让同行眼红的素材。欣赏的人会说导演水平高,嫉妒的人则会认为是导演太幸运。她却觉得,“这东西不是幸运,也不是牛逼,而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说明他对生活的捕捉和抽离很准确”。

任长箴习惯从纪录片专业角度分析所看到的素材。这大概是所有专业导演的本能。程工也是如此,他说自己在拍摄中,“绝不可能被某个故事击中”。比起关心人的命运,他更在意曝光等拍摄参数。对他来说,“那一瞬间就像打仗,只想着要穿过枪林弹雨拿下那座碉堡,不会去想这场仗该不该打、为什么打”。

再拍《生活万岁》,程工觉得很多事情“越深刻就越简单”。旁人觉得很难拍出精彩的普通人生活,在他看来是最好拍的,因为“普通人皮儿薄,一捅就破。而且他们真诚,要求低”。这回拍摄《生活万岁》,没有一个人拒绝拍摄。

张祎印象中最难拍的是广州炒螺明。倒不是因为他不配合拍摄,而是“你得去逮他,因为他不会为了别人影响自己的生活节奏”。

江湖人称“炒螺明”的明哥是广州北京南路、越秀南路一带大排档的人形招牌。他一头金毛,手戴戒指手镯,脚下蹬着高跟皮鞋,坐骑是一辆26英寸的女式五羊单车。每天出门,明哥都要花至少半小时捯饬自己。

38年里,他卖唱卖螺,最喜欢模仿梅艳芳的歌。1994年,明哥和妻子离婚,独自拉扯大女儿。上了大学的女儿不认同这个卖唱的父亲。喝到酒醉,夜市里滑溜得如同泥鳅的明哥也会袒露内心,对食客诉苦,自己“失去了女儿”。

每个晚上,炒螺明都会骑着车从越秀区来到海珠区,从一路的风风火火到天亮后的跌跌撞撞。

张祎说拍炒螺明就像搞谍战工作,得在他经过的地方蹲守。拍摄完之后,她在朋友圈写道:“广州四夜,以大哭大醉结束,生活不易,生活万岁。”这或许就是程工所需要的“真实”。张祎透露,程工导演对他们的要求是:拍到人洗澡算是拍到他们生活的一个标志。

说到如何跟普通人打交道,程工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以诚相待。制作监制兼后期导演苏灿书补充说,这四个字的意义是“我们不是要去挖掘一个人不堪入目的生活,而是把他当成一个闪光的人在拍”。

这也是程工作品的一贯主题。苏灿书跟随了程工10年,在她看来,这些年做了这么多片子,“来来回回就在说一件事:人应该怎样生活”。任长箴也有同感。她觉得程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他始终在拍蚂蚁,什么是蚂蚁,就是那些你在日常里天天看见,但是却根本没有看见的 人”。

所以当有些观众把《生活万岁》中的这群人称为“底层劳动人民”“低收入阶层”的时候,程工说,他拍的是“对蚂蚁的礼赞”。“我们其实都算蚂蚁,只不过有的个儿大,有的个儿小。生活艰辛,被踩死也不知道。很多人是不会被记住的,但他们还是非常有劲地活着。”

寻找生命的微光

素材中有一个东北阿姨熬山楂罐头的镜头。阿姨姓王,居住在齐齐哈尔。早上她要赶去集市卖包子。工作结束,还要在街头找粉刷的活儿。她一个人生活在有一扇窗的老房子里。某天阳光正好,她打落窗外的红果,熬成鲜红的罐头。这是过世的丈夫生前最爱吃的。炉子上红果咕嘟,她在窗边打一件红色毛衣,有光透进来。

这个情景让张悦感受到了美学震撼。苏灿书也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一生中能有一幕被记录下来,真美。那一刻,不管她是胖女人,还是皮肤都松弛了,一切都是最美的。那么阴暗的生活里,剩一点点斑驳的红。”

同样一扇窗,在王阿姨的家里,也在“单车猎人”小焕的出租屋里。小焕是个快递员,闲暇时就会去做“单车猎人”。在深圳的4年里,他被臭虫咬了3年。他想过无数种办法,就是杀不死它们。后来不得不经常开着灯睡觉,因为臭虫怕光。

家人不理解他做“单车猎人”这件事。小焕跟家庭的矛盾远不止于此。他从小内向敏感,胆子也小。有一次母亲跟别人吵架,叫上他去帮忙打架。小焕不敢下手,反被弄伤了头。事情闹到派出所,母亲教他撒谎,他不愿意。“好像我做得对的,他们都觉得是错的。”在回家的火车上,小焕一边说,一边眼睛拼命往上看,免得眼泪落下来。

小焕告诉张祎,当他把那些共享单车从各种角落解救出来,搬到路边码放整齐,等待被使用的时候,内心很有成就感,“虽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可以改变它们的命运”。

在他的出租屋墙上,有一扇窗,窗户推开,里面有海。这扇窗是画上去的。

他们一共拍摄了三四十个人的故事,最后只选取了15个,其他的都将永远保存在硬盘里。片子里没有刻意标明人物的姓名,意味着他们可能是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张悦甚至觉得很多中国人目前都处在相似的生活底色里,“就像在通过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但是你好像能看到光,觉得自己正在往光亮处走”。

程工也觉得这部电影就是要让人看到生活中的光。这束“光”来自每个人的心里,“你越能感同身受,就越能看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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