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书写人文化的典范
——论苏轼祈雨文学的人文意趣与政治内涵
2018-11-13张梦昀
赵 超,张梦昀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文学院/科技史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44)
苏轼对后人的长久滋养与启发通过两个方面得以实现:一是他的作品,二是他的人格,也就是他的为文和为人。苏轼实现了人和文的高度融合与统一,这又可以从两个角度进行审视:一是他的为文的高度实用化倾向,二是他的为人的高度人文化倾向。对于苏轼来说,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创作动因、不同的创作模式往往频繁而自由地切换,无论是为人还是为文,他皆善于化俗为雅、引俗助雅、以雅化俗,体现出与众不同的意趣与畅达。
与祈雨相关的活动及文学创作原本实用性和程式化极强,属于俗的范畴,但苏轼对此却有别样的呈现。据笔者统计,苏轼在凤翔、杭州(通判任上)、密州、徐州、京城开封、杭州(知州任上)、颍州、扬州、英州、常州等地皆有祈雨活动,直接描写的诗词文作品有六十多首,间接涉及的作品超过一百首。苏轼何以如此频繁地参与祈雨活动,又何以不厌其烦地予以记述,他的祈雨文学具有怎样的特点?首要的原因在于当时的宋王朝正频繁遭受水旱灾害,作为地方官员,在灾害来临或者即将来临之际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乃职责所在,干旱时的祈雨也是响应民意的应对方式之一。正如苏轼在诗中所说“水旱行十年,饥疫遍九土。奇穷所向恶,岁岁祈晴雨”(《答郡中同僚贺雨》),可见干旱之常和祈雨之勤。他又说“穗者不实,荚者不秀,余土不耕,而闲民不种,则守土之臣,将有不任职之诛”(《祷雨磻溪祝文》),对于苏轼来说祈雨在不少时候是一种不得已或者无奈的选择。虽然有时他确实想通过祈雨来为民解忧,但同时他对祈雨的功效却颇为怀疑,因此说“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泗州僧伽塔》),这几句诗正表明了苏轼对这类祈祷行为的冷静态度。
基于苏轼旷达的性格、丰富的学识、深沉的思想,在实际的祈祷活动和创作中,苏轼尽可能多地将其转化为文化活动,使得此类活动和作品增添了浓重的人文色彩。对于苏轼的祈雨和文学作品学界已有所关注,但相关研究主要从祈雨的习俗、祈雨文学的体制等方面展开,对于其人文内涵尚少有寓目者。本文拟通过苏轼的祈雨活动及其相关的文学作品,探讨其人文内涵及其展现方式,以及苏轼实用性作品的人文化倾向。
一 程式与意趣:苏轼祈雨活动的别样呈现
苏轼的第一个地方官职是陕西凤翔府签判,到任不久,在嘉祐七年(1062)二月末就因为干旱奉命赴郿县太白山祈雨。或许由于刚入仕途对干旱的社会危害认识不足,或许由于非地方长官而缺乏强烈的责任意识,苏轼的第一次祈雨经历更多的是游山玩水和探幽访古,他写下《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留题延生观后山上小堂》《留题仙游潭中兴寺……》《楼观》《郿坞》《磻溪石》《石鼻城》等七首作品来记述。王文诰认为这七篇“皆祷雨再游之作,妙在一分一合,面貌皆别,而不觉其复,此以重游别出手眼故也”。纪晓岚亦认为《磻溪石》中“亦欲就安眠,旅人讥客懒”两句“借写仕宦之劳,浑然无迹”,而《石鼻城》中“北客初来试新险,蜀人从此送残山”两句则“天然清切”。可以看出,苏轼的笔触所在完全不在祈雨本身,而重点写自己的感怀。首次祈雨之后,凤翔的干旱仍然在继续。在嘉祐七年三月十九日苏轼又陪同知府宋选祷雨于真兴寺阁,随后天降大雨,苏轼作《喜雨亭记》,其文有云:“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充分表现出大雨之后的欢乐场景。对于苏轼来说他有更加诗意的表达,他说:“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因为这场雨的宝贵和难得,以“喜雨”名之,并尽情享受这一欢乐时光,“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此文后被选入《古文观止》,并有评曰:“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次年七月,凤翔又发生秋旱,苏轼赴磻溪祈雨,创作了五首诗作记述祈雨的行踪。其中虽有“我来秋日午,旱久石床温。安得云如盖,能令雨泻盆”(《是日自磻溪,将往阳平,憩于麻田青峰寺之下院翠麓亭》)的祈雨应景之语,但更多的是记录行旅中的见闻和感怀。其中不乏写景警句,如“深谷留风终夜响,乱山衔月半床明”(《七月二十四日,以久不雨,出祷磻溪。……》)。王文诰评曰:“写景入神,皆随手触发而毫不费力,独此集为擅场。故鲁直每谓是不食烟火人语也。”将神圣而沉重的祈雨过程和游赏结合起来,这是苏轼天生乐观派的最好体现。有时,在祈雨的过程中还会借机与同伴进行诗艺竞赛,如《瓮牖闲评》记载:“苏东坡昔守临安,余曾祖(按:指袁谷)作倅。一日,同往一山寺祈雨,东坡云:‘吾二人赋诗,以雨速来者为胜,不然,罚一饭会。’于是东坡云:‘一炉香对紫宫起,万点雨随青盖归。’余曾祖则曰:‘白日青天沛然下,皂盖青旗犹未归。’东坡视之云:‘我不如尔速。’于是罚一饭会。”此事当发生于元祐五年苏轼在杭州知州任,由此可见苏轼举重若轻、诗情四溢的性格特征。
干旱期间的祈雨、盼雨让人最为焦虑难熬,一旦天降甘霖,其喜悦又是难以名状的,通常在这个时候,喜悦的情绪会在苏轼朋友圈中迅速传递,成为一种颇有意趣的文事活动,也成为苏轼交友与唱和的独特方式。熙宁八年(1075)四月,苏轼在密州知州任,时遭凶旱,祷常山而得雨,作《次韵章传道喜雨》,其诗开端云:“去年夏旱秋不雨,海畔居民饮咸苦。今年春暖欲生蝝,地上戢戢多于土。预忧一旦开两翅,口吻如风那肯吐。前时渡江入吴越,布阵横空如项羽。农夫拱手但垂泣,人力区区固难御。扑缘发尾困牛马,啖啮衣服穿房户。”极写旱蝗之可怖,“而雨之可喜自见。此背面烘托之法。”苏轼笔触的重点展现雨之喜,而非旱之忧。又如《和张昌言喜雨》云:“梦觉酒醒闻好句,帐空簟冷发余薰。秋来定有丰年喜,剩作新诗准备君。”苏轼希望这次降雨能够带来秋季的丰收,这样就可以再次写诗向朋友道贺。有时因祷雨得雨而激发诗思,与朋友切磋诗艺,如《书颍州祷雨诗》记述了元祐六年十月,颍州久旱,祷雨后得雨的有趣过程,其中特别指出与赵令畤、陈师道、欧阳棐、欧阳辩等人的诗艺交流,苏轼作诗云:“后夜龙作云,天明雪填渠。梦回闻剥啄,谁乎赵、陈、予?”景贶(赵令畤)拊掌曰:“句法甚亲,前此未有此法。”季默(欧阳辩)曰:“有之。‘长官请客吏请客,目曰主簿、少府、我。’即此语也。”不久后五人又重新相聚,“既感叹龙公之威德,复嘉诗语之不谬”,在祈雨的过程中注入了浓浓的诗情。当然,这样的文坛雅事最有名的当属同在颍州时所做《聚星堂雪》,在序中苏轼有清楚的介绍:“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因为祷雨有得,旱情得到缓解,与朋友会饮,因欧阳修旧事引发诗思,竞相唱和。因为诗中有“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句,这种“禁体诗”又被称为“白战体”。
如果祈雨之后天降甘霖,旱情得到缓解,还需举行谢雨活动。如元丰元年(1078)苏轼在徐州知州任,当年春旱,草木焦枯,苏轼赴城东石潭祈雨,后雨应,再赴石潭谢雨,作《浣溪沙》词五首以志其事,其五有云:“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以此表达欢喜愉悦之情。祈雨灵验后,除了举行谢雨活动外,有时还要封爵山神,或新修庙宇。如熙宁八年(1075)苏轼知密州,祈雨常山,雨降后请求诏封常山神为润民候,并新修常山庙,作《雩泉记》记其事,云:“熙宁八年春夏旱,轼再祷焉,皆应如响,乃新其庙。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达于山下。”将雩泉亭之功用与审美一并进行展示,避免了堕入质木无文的俗套创作,让人在心生敬畏之余,感受自然之美妙。因此,两年后当苏轼离开密州时特作《留别雩泉》:“举酒属雩泉,白发日夜新。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二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还将弄泉手,遮日向西秦。”情意绵绵,令人感动。
总之,苏轼一生参加祈雨活动十余次,对于祈雨的各个环节皆有详细的展现,在应有的程式化庄重之外,苏轼以其旷怡情怀、生花妙笔予以诗意化阐释,使之成为颇具人文趣味的文事活动,并由此产生不少名篇佳作。
二 继承与创新:苏轼祈雨文学中的知识及其传播
苏轼通览古今,学识富赡,写诗作文喜欢采撷各类知识典故。同时,他长期任地方官,每到一地喜欢观察当地习俗,搜奇记异,熔裁入诗文。在祈雨活动中,苏轼充分发挥自己这两方面的优势,查古觅今,巧施众法,创造性地进行祈雨,期望使祈雨活动收到奇效,并将相关的祈雨知识广泛予以传播,形成一种文化景观。而且在不少时候苏轼将其凝炼升华,成为文学创作的良好诗材,开创了祈雨文学的独特面貌,借此亦能透视苏轼的情怀和文学创作别于常人之处。
元丰元年(1078)徐州发生严重的干旱,“冬无雪而春不雨,烟尘蓬勃,草木焦然”(《徐州祈雨青词》),徐州人民面临严峻考验。苏轼采纳当地人建议,到城东二十里外的石潭求雨,并采用不同寻常的祈雨方法。苏轼作《起伏龙行》诗,其序有云:“或云置虎头潭中,可以致雷雨。用其说,作《起伏龙行》。”“或云”很有可能是苏轼阅读古籍所得,据唐代李绰《尚书故实》记载:“南中久旱,即以长绳系虎头骨,投有龙处。入水,即数人牵制不定。俄顷,云起潭中,雨亦随降。龙虎,敌也。虽枯骨,犹激动如此。”此次祈雨不久,天降甘霖,旱情得到缓解,苏轼分外高兴,并将此法传授给他人。元丰八年(1085),苏轼自黄州团练副北归途中作《与李知县》,云:“旱势如此,抚字之怀,想极焦劳。旧见《太平广记》云,以虎头骨缒之有龙湫潭中,能致雨,仍须以长绠系之,雨足乃取出,不尔雨不止。在徐与黄试之,皆验,敢以告。”苏轼告诉李知县,他在徐州和黄州皆用过虎头祈雨,并且获得了成功,希望他也能试用此法。《太平广记》卷四二二所引即唐李绰《尚书故实》的记述。元祐七年(1092)苏轼被任命为知扬州军州事,苏轼门人晁补之作诗迎之,诗为《东坡先生移守广陵,以诗往迎,先生以淮南旱,书中教虎头祈雨法,始走诸祠,即得甘泽,因以为贺》,诗中云“虎头未用沉沧江,龙尾先看挂清海”,可见苏轼此前亦将此法传授给晁补之。后苏辙亦有《久旱,府中取虎头骨投邢山潭水,得雨戏作》诗,其中有“虎头枯骨金石坚,投骨潭中潭水旋。 龙知虎猛心已愧,虎知龙懒自增气”,苏辙用虎头祈雨应该也是受了其兄苏轼的影响。
类似的祈雨知识在宋代士大夫之间迅速传播,他们往往以诗文为媒,相互推介,使祈雨充满人文意趣。元祐六年(1091)八月,苏轼知颍州,该地自夏至冬不雨成旱,作为地方行政长官,举行祈雨活动乃职责所在。苏轼注意到自己的老师欧阳修所编《集古录》中收有唐代赵耕撰《张龙公庙碑》一文,并且在皇祐元年(1049)欧公任颍州知州时该地同样发生旱灾,曾祈雨于张龙公,并撰《祈雨祭张龙公文》记其事,后祈雨灵验,有《祈雨过湖上》《喜雨》诸诗。四十二年后当苏轼在同样的地方遇到同样的情况,自然想起了自己老师曾经的做法。苏轼所撰《昭灵侯庙碑》,述隋初张路斯(即张龙公)由人变为龙,最后成为神,以及唐代以来奉祠诏封的经过。元祐六年秋,颍州大旱,苏轼亦祈雨于张龙公,“迎致其骨于西湖之行祠,与吏民祷焉,其应如响。乃益治其庙,作碑而铭之”。之后陈师道作《龙潭》诗,其中有“清渊下无际,落日回风澜。凛然毛发直,敢以笑语干。坡陀百尺台,葱翠万木蟠。惊飙振积叶,清霜作朝寒”,叙在张公龙潭祈雨情状。苏轼有和诗一首,题为《次韵陈履常张公龙潭》,云:“玄黄杂两战,绛青表双蟠。(苏轼自注:事见《龙公碑》)烈气毙强敌,仁心恻饥寒。精诚祷必赴,苟简求亦难。”再次讲述张龙公及祈雨事。此时,苏轼的朋友刘景文途径颍州造访,苏轼作《祷雨张龙公,既应,刘景文有诗,次韵》,云:“张公晚为龙,抑自龙中来。伊昔风云会,咄嗟潭洞开。精诚苟可贯,宾主真相陪。”再次向朋友叙述张龙公事。就这样,经过苏轼的考索、实践与传播,张龙公事迹及其祈雨文化广为人知,流传至今。
有时苏轼会将地方传说和古籍记载相印证,找到问题的答案。如嘉祐七年(1062)苏轼任签书凤翔府判官时,“岁大旱,问父老境内可祷者,云:‘太白山至灵,自昔有祷无不应。近岁向传师少卿为守,奏封山神为济民侯,自此祷不验,亦莫测其故。’吾方思之,偶取《唐会要》看,云:‘天宝十四年,方士上言太白山金星洞有宝符灵药,遣使取之而获,诏封山神为灵应公。’吾然后知神之所以不悦者,即告太守遣使祷之,若应,当奏乞复公爵”。凤翔遭遇大旱,苏轼寻找祈雨对象,当地人告知太白山之前祈雨颇为灵验,但不知何故,自从该山被封为济民侯之后就不再灵验了。苏轼通过查阅《唐会要》得知此山神在唐朝被封为灵应公,在宋朝却被降封为济民侯,由此山神不悦,故祈雨不应。苏轼禀告太守往祈雨,并向山神许诺,若应则恢复其公爵。后祈雨成功,苏轼作《代宋选奏乞封太白山神状》《告封太白山明应公祝文》,实现了对太白山神的承诺。
苏轼对于祈雨相关知识的探求与考索,既是他作为地方官为民解忧、禳除灾祸的职责所系,同时又是他求新尚奇、不甘人后的性格使然。苏轼将相关知识积极地传播出去,希望其有裨于四方,同时也成为他交友唱和的重要方式。
三 愤懑与箴谏:苏轼祈雨文学中的政治内涵
当苏轼踌躇满志地踏入仕途之际,在宋神宗的授意下王安石主持变法,在此过程中苏轼被某种传统力量裹挟着站到了反对变法派一边,他也由此开始了长期的地方游宦和贬谪生涯。在地方任职期间,苏轼对于社会现状有了更充分的认知,历次的干旱与祈雨活动为苏轼的政治思考与表达提供了机会,苏轼的思想历程与政治情怀在此过程中也坦露无遗。
苏轼作诗主张“有为而作”,也就是中国传统诗学“美刺”“比兴”的传统,祈雨主题的诗篇更是如此。他的《次韵张昌言喜雨》有云:“爱君谁似元和老,贺雨诗成即谏书。”此句使用白居易的典故表达自己的诗歌主张。唐元和四年,久旱后天降甘霖,白居易作《贺雨》诗,诗末云:“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并将此诗编为讽谕诗的首篇,希望能够起到讽谏时政的作用。苏轼使用此典,也想像白居易的《贺雨》诗一样成为谏书。清人汪师韩评苏诗曰:“寓讽于颂,又援古为说,真能以《三百篇》谏者。”在《次韵朱光庭喜雨》诗中苏轼亦云:“清诗似庭燎,虽美未忘箴。”要求诗歌要有箴谏的作用,而此诗的主题也与旱雨有关。由此可知,对于关乎苍生社稷的诗作,苏轼定会有所寓托,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和主张,当然其中也包含不少作者的愤懑与不满。
遇干旱则祈雨是地方官的职责,但当其中掺杂过多的人事和政治因素时,往往会影响祈雨者的信念。熙宁六年(1073)七月,苏轼在杭州通判任,因秋旱而祷雨,作诗一首《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此时王安石主持变法,苏轼因反对新法而被神宗皇帝疏远,所以此时他的心情颇为复杂。诗首句言“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而末句又言“惟有悯农心尚在,起占云汉更茫然”。纪昀对此批评曰:“为民祷雨不得谓之‘掣身闲’,立言少体。”汪师韩认为:“祷雨而曰‘百重堆案掣身闲’,几与嵇康书中言‘性不耐烦,而从游山泽,观鱼鸟为乐’者无异矣。有末二句,一证出心事,遂觉满纸闲情,俱成警色。用‘云汉’二字为著题,正见与《大雅》诗人同其踟蹰。”他想逃脱繁杂的公事,但是又彻夜难眠。想为民请命,乞求天降甘霖,但又未见雨意而茫然若失。这看似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彷徨正是苏轼当时心态的真实写照,这和作者当时不满又无能为力的政治遭际密切相关。
为了应对日益频繁而严重的干旱,熙宁十年(1077)四月,朝廷颁布《蜥蜴祈雨法》,推行全国,对祈雨的时间、地点、方法等作出明确的规定。以国家名义颁布此法实在是朝廷在干旱面前的困窘无奈之举。同年六月,苏轼在徐州知州任,作《蝎虎》诗,云:“今年岁旱号蜥蜴,狂走儿童闹歌舞。能衔渠水作冰雹,便向蛟龙觅云雨。守宫努力搏苍蝇,明年岁旱当求汝。”今年干旱用蜥蜴,明年干旱就有可能要求助于蝎虎了。苏轼此诗将朝廷急不择法的窘态形象地展现了出来,讽刺意味明显,“让不入品的蜥蜴主事雨旸,诗人总觉得是一场儿戏。熙宁、元丰时神宗用政希望有所作为,但急功近利、轻信躁进、病急乱投医,也确实是这位皇帝的毛病。苏轼对朝廷不满已久,骨鲠在喉。所以我们读到这首小诗,总觉得在闹剧主角的蝎虎身上,有着诗人所憎厌的倖进小人的影子”。之后所作《次韵舒尧文祈雪雾猪泉》亦表达相同的意思:“长笑蛇医一寸腹,衔冰吐雹何时足。苍鹅无罪亦可怜,斩颈横盘不敢哭。”前两句讽刺的是蜥蜴祈雨法,后两句指朝廷更早前颁布的画龙斩鹅祈雨法。即使几年以后,苏轼被贬黄州,对此仍耿耿于怀。元丰五年(1082)苏轼作《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一有云:“瓮中蜥蜴尤可笑,跂跂脉脉何等秩。阴阳有时雨有数,民是天民天自恤。”主张靠人力而不是靠天意,因此其二有云:“明年共看决渠雨,饥饱在我宁关天。”表达出作者在灾害面前要充分发挥人力的积极思想。
新党当政,苏轼对他们的多数改革措施抱否定和消极态度,当灾害来临,苏轼往往将其与改革派的过失联系起来,甚至和皇帝联系起来。如熙宁十年六月所作《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诗,其中有“半年不雨坐龙慵,共怨天公不怨龙。今朝一雨聊自赎,龙神社鬼各言功。无功日盗太仓谷,嗟我与龙同此责。劝农使者不汝容,因君作诗先自劾”。此诗讥刺新法和新党的意味明显,后被新党攻击,此诗为罪证之一,《乌台诗案》云:“不合言神龙慵懒不行雨,却使人心怨天公,以讽大臣不任职,不能燮理阴阳,却使人怨天子,以天公比天子,以神龙社鬼比执政大臣及百职事。轼自言无功窃禄,与龙无异。”苏轼此种言论自然会触怒新党和神宗皇帝,因此被罗织罪名,之后被贬黄州也在情理之中了。
结 语
“苏轼的真正过人之处在于,即使是毫无特殊性的常见主题,他依然能表现出惊才绝艳来。”的确,苏轼一生为人、为文皆喜欢追求意趣,拒绝平淡,他以丰沛淋漓的情感、天才独造的妙笔将祈雨活动和祈雨文学的创作充分人文化和诗意化了,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阅读体验。由此也可见出,苏轼融合雅俗,自觉追求生活艺术化,但对于艺术化的生活他能够做到入乎其内、超乎其外,其对现实的诚挚关切使得艺术化不致演变为虚无化,这是苏轼留给后人宝贵的遗产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