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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学史上的“陶渊明体”关捩

2018-11-13王澧华

中国韵文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陶渊明

王澧华

(上海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234)

本文选取陶渊明当代人命名的“陶彭泽体”,从晋宋之际的诗运转关,评析陶渊明其人其诗的特立独行;从颜延之《陶征士诔》、沈约《宋书·隐逸·陶潜传》与钟嵘《诗品》分析隐士与诗人的定位;从鲍照、江淹的拟学与命题,探寻“陶体”的诗学价值;从萧统兄弟对陶诗的赏析与取舍,阐释南朝文风与文论对新体诗的执着追寻、对“陶体”的保留态度;从白居易等人的“效陶体”与苏轼等人的“和陶诗”,探寻唐宋诗人对陶渊明诗的风格认同与审美膜拜,藉此阐释中国古典诗学视野上的“陶体”关捩及其诗学意义。

一 诗运转关之际,陶渊明疏离时代主流

(一)晋宋之际,名士告退,才人登场

陶渊明(365?—427),“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浔阳县之某里”。元嘉四年(427)距刘宋开国仅仅8年,可见陶渊明基本上生活在百年东晋的后半期,从西晋末年开始的玄言诗,至此已经历载过百。号称一时文宗的孙绰(314—371)、许询(?—361?),梁代钟嵘(468?—518)《诗品序》将其诗作嗤之为“平典似《道德论》”。而在陶渊明的后半生,文坛诗风已经开始转向。

依据南朝文论家的共识,晋宋之际的诗风转变,大体发生在晋末义熙(东晋安帝年号,405—418)年间,如刘宋檀道鸾《续晋阳秋》说“至义熙中,谢混始改(孙、许诗风)”;钟嵘《诗品序》说“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变创其体)”;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称“(殷)仲文始革孙、许之风,(谢)叔源大变太元(东晋孝武帝年号,376—396)之气”;梁代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谢混(377?—412)字叔源,益寿是其小字,其祖父为谢安(320—385),谢灵运是其族侄(385—433);殷仲文(360?—407),乃殷浩(303—356)族侄,殷仲堪(?—399)族弟。即以此数人为坐标,则可见其分属两个不同的群体:孙绰、许询、谢安、殷浩、殷仲堪,风神洒脱,是《世说新语》中活跃的名士;殷仲文、谢混、谢灵运,则文采飘逸,乃南朝文论推重的诗人,前二人在义熙诗坛并称“华绮之冠”,而谢灵运则成为南朝诗人之唯一入选《诗品》上品者。前辈名士偏重于清谈,争胜于谈锋,究心的是“谈”何如,而不是“诗”何如、“赋”何如;后辈诗人则专注于吟咏,竞逐于才藻,各以文藻流誉远近,在他们的聚集交往中,“谈”字“语”字都不见了,挂在嘴边的是“潘诗”与“左诗”。

除了文化身份的群体性,更有新老交替的阶段性:殷浩去世后数年,殷仲文出生;孙绰去世后数年,谢混出生;颜延之出生在谢安去世前一年,而谢安去世“旬日”之前(《诗品》“上品·谢灵运”条),谢灵运正好诞生。唐翼明曾经指出:随着“永和年间(345—356)几位清谈高手相继去世”,“太和(366—370)以后清谈逐渐式微”。按照大体通行的“春秋六十三”之说,陶渊明即出生在太和改元的前一年(365)。从太元(376—396)到义熙(405—418),主要是这批贵族才子占据了文坛的中心位置。而在远离京都的庐山脚下,陶渊明挂冠归去,田居农桑,饮酒采菊,自省自新,与那个才艺争胜的义熙诗风互不相干。

(二)陶渊明何以背离时代诗风

陶渊明家世寒门,迫于生计,几度出仕,托身于江州祭酒、建威参军与彭泽县令各类小官。当此之时,谋生谋食者何止千万,前有曾祖陶侃,后有诗人鲍照,陶侃起于渔吏,任劳任怨,鲍照献诗进身,依旧俯仰随人。可是,陶渊明出生在老庄玄学盛愈百年的时代,脱身事外、啸傲山林的时代风尚对于他向往自由、不甘拘束的性格形成,应该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陶渊明《孟府君传》追忆的雅人深致、名士风流,前辈名士袁宏《孟处士铭》表彰的守志不仕、甘于清贫的处士风范,其主人公孟嘉、孟陋兄弟,正是陶渊明的外祖和叔外祖。陶渊明一再声称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当是来自家风的耳濡目染。

可是,家道中落的现实,迫使陶渊明承担起赡养母亲、抚养子女的责任。谓之“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是沈约站在隐逸高士的立场来立言。也正是这种心态,使得陶侃那种梦寐以求的出仕,在不乐仕进的陶渊明这里,竟然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苦不堪言的折磨。“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几番进退之后,终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挂冠而去,在任八十余天,留下一篇《归去来兮辞》,从此去写《归园田居》《饮酒》《乞食》《咏贫士》那样的田居诗。从 “种豆南山下”到“采菊东篱下”,从“桑麻日已长”到“饥来驱我去”,厕身田父间,通篇田家语,不论甘苦,都是自愿自受。个人才行上的不堪吏职、人生观上的辞官归隐,带来诗作上的田园自放自适,所作所为,特立独行,惊世骇俗。

(三)颜《诔》沈《传》钟《品》:相对正式的盖棺定论

陶渊明生前交游,名位大多偏低,如郭主簿、庞主簿、戴主簿,如庞参军、羊长史、胡西曹、顾贼曹,即便是日后官职荣耀的颜延之,当年与陶渊明结交的时候,也只是江州刺史的后军功曹。除了颜延之,这些友人的诗文都没有留存,当陶渊明贫病而逝,颜延之《陶征士诔》就成了研究陶渊明的重要文献。读诔定谥,“靖节征士”便是颜延之等人对陶渊明一生志事的最后定位。而通篇诔文,仅“文取指达”四字涉及诗文,故莫砺锋指出:“颜诔对陶渊明的文学成就是缺乏足够认识的,这正符合晋宋之际文学风尚的时代特征。”

陶渊明逝于宋,《宋书》编入《隐逸传》。这是在刘宋生活了39年的沈约,在宋亡9年后,在几部前人当代史基础上的改订。该书没有承袭范晔《后汉书》开创的“文苑传”,文人独占一传者仅谢晦、谢灵运、袁淑、袁粲与颜延之5家,其他“良吏”“恩幸”与陶渊明又毫不相干,将之列入一共23名的《隐逸传》,应该是沈约等史家对陶渊明辞官归隐的礼敬与赞赏。沈《传》“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与“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凸显的正是超凡脱俗的隐士风范,且对陶渊明的嗜酒、真率、畜无弦琴与葛巾滤酒等潇洒风流颇有描绘,但是对其众多田园五言诗并未置一词。在那篇纵论历代诗风的《谢灵运传论》中,沈约对晋宋之际殷仲文、谢混、颜延之与谢灵运皆有好评,因为他们都为南朝诗风的新变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对笔下充斥田家语与达观论的陶渊明,沈约不曾有一语论及。在沈约的诗学视野中,陶渊明并未以诗家身份获得认同。

把陶渊明的隐逸和诗人身份连接起来,是80多年后成书的梁代文论家钟嵘的《诗品》,陶渊明列居中品,评语是: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钟嵘自序,称“网罗古今,词人殆集”,“辨彰清浊,掎摭病利”。不管中品的等第与评语的角度是否确切,这毕竟是陶渊明在南朝文论中第一次得以出现和评价。

二 “陶彭泽体”的命名及其意义

南朝现存诗学文献中,“陶体”命名,最早出现在刘宋诗人鲍照(414?—466)集中,题目是《学陶彭泽体,奉和王义兴》:“长忧非生意,短愿不须多。但使尊酒满,朋旧数相过。秋风七八月,清露润绮罗。提琴当户坐,叹息望天河。保此无倾动,宁复滞风波。”在这里,鲍照明确声称是“学”“陶彭泽体”,更进一步,而且是“奉和”他人之作。

(一)拟诗是魏晋特色,和诗则始见于《陶渊明集》

拟学前贤创作,几乎是后进文人概莫能外的学习途径,如王逸《九思》、张衡《二京》、曹植《美女篇》,陆机以下直至陶渊明、鲍照对《古诗十九首》的拟代,不胜枚举。

鲍照比陶渊明晚生约50年。现存《鲍集》录有《拟古》8首,《绍古辞》7首,《学古》《古辞》《拟青青陵上柏》《拟阮公夜中不能寐》各1首,及《学刘公干体》5首,加上《学陶彭泽体》,共有7题25首。此外,还有《拟行路难》18首以及《代贫贱愁苦行》等乐府歌行数十篇。鉴于古诗、刘桢与阮籍的文坛典型地位,而且作者在题目中明言“拟”“学”,则我们把这些诗作视为鲍照转益多师、心慕手追,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诗歌赠答与唱和,植根于兴观群怨之旨,兴起于苏李赠别之作。建安诗坛,横槊赋诗,赠答此起彼伏;晋宋以后,更有君臣侍从之义,遵命赋诗之篇。但岁月流逝,“先唐旧集传世者,仅嵇康、阮籍、陆云、陶渊明、鲍照、江淹六家”。翻检硕果仅存的六家诗集与集腋成裘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题目上标明“和”字者,乃始见于陶渊明。此前曹(植)王(粲)、潘(岳)陆(机)等人,只有“赠”“答”,而《陶集》“赠”“答”之外,另有《和郭主簿二首》《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岁暮和张常侍》《和刘柴桑》。此后,谢灵运、颜延之、鲍照、谢朓、庾信才颇有和作,渐开风气。

(二)学其体,和其意,传其绪

鲍照现存有《和王丞》《和王护军秋夕》《和王义兴七夕》,又有《学陶彭泽体,奉和王义兴》等诗,都是应和王僧达(423—458,先后任始兴王国秘书丞、护国将军、义兴太守)之作。现存于《文镜秘府论》的唐人《文笔式》所论“八阶”,论列咏物、赠物、述志、唱和等八种诗体,论及“和诗阶”,则先列举唱和之例:“花桃微散红,萌兰稍开紫。客子情已多,春望复如此”,对应的是“风光摇陇麦,日华暎林蕊。春情重以伤,归念何由弭”,并且解释,“彼既所呈九暖,此即复答三春。兼疑秋情,齐嗟夏抱。染墨之辞不异,述怀之志皆同。彼此宫商,故称相和”。也就是说,隋唐之际的和诗,就是这种程序,很有随声附和的意味。鲍照《学陶彭泽体》既然是奉和王僧达,那么王诗应该也是“学陶彭泽体”。尽管王僧达“学陶彭泽体”原唱已散佚,而其留存的原作《七夕月下》,与鲍照《和王义兴七夕》两相比较,正是一唱一和,就是证明。

王僧达家世鼎盛,门阀显赫,他怎么会以“学陶彭泽体”相唱和呢?生前落寞无藉藉名的陶渊明,其诗歌何以反成为当朝权贵与诗家的拟学对象呢?

此前,王僧达的父亲王弘,曾以辅国将军出任江州刺史,对陶渊明甚为敬重,“欲识之”而“不能致”。王弘竟自减身价,“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中途迎之,待到陶、庞举杯酣然之后,王弘这才现身落座。如此低调结识,堪称礼贤下士,不像后任檀道济那样贸然到来,口称圣明之世,当面质疑渊明隐居不仕。陶渊明对檀道济馈赠的粱肉“麾而去之”,却给王弘则写下一首《于王抚军座送客》,可见宾主颇为相得。这应该是王僧达对“陶彭泽体”发生兴趣的渊源之一。

据《文选》所收王僧达《祭颜光禄文》,从“栖志云阿”“清交素友”“流连酒德,啸歌琴绪”“游顾移年”“爰谈爰赋”等句来看,他们这对忘年交还是以山林之想、诗酒之乐互相推许的,这或许是王僧达关注“陶彭泽体”的第二个原因。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位彭泽县令挂冠而去的清高脱俗、归隐田园的高人雅致。鲍照和诗,注重的是“但使尊酒满,朋旧数相过。秋风七八月,清露润绮罗。提琴当户坐,叹息望天河”,王僧达的原唱,应该就是对陶彭泽洒脱归隐的礼赞与向往。

比原因更重要的是结果。原唱是世族显贵,赓和是诗坛中坚,他们在陶渊明似将消逝在诗界视野的时候,以“学陶彭泽体”的醒目诗题,既学其体,又尚其意,更传其绪。尽管鲍、王二人的拟学与唱和,并未关心陶诗注重的“田园”与“桑麻”,但对于后世“陶学”而言,他们的贡献,则是明显带有“打捞”与“发掘”的意义。借着王僧达与鲍照的这次唱和,被颜延之“文取指达”一语带过且为沈约视而不见的陶诗,一举以“陶彭泽体”的面目呈现在雕缋满眼、巧似尖新的刘宋诗坛。

三 《陶征君田居》的确认及其价值

从保存至今的诗篇来看,接续王、鲍“学陶彭泽体”诗绪的,是齐梁著名诗家江淹(444—505)。他在《杂体三十首》中,赫然以《陶征君田居》为题,其诗曰:“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鉏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闇光已夕。路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问君亦何为,百年会有役。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酷肖程度,几可乱真,以致后人编入《陶集》。

(一)“陶征君田居”的确认

江淹的《杂体三十首》,据其自序,乃是选取汉魏晋宋的五言诗三十家,“敩其文体”,并拟定题目,如《李都尉从军》《班婕妤咏扇》《王侍中怀德》《左记室咏史》《郭弘农游仙》《谢临川游山》《谢光禄郊游》,都是明显地昭示题目(包括题材、风格)与诗人的对应关系、统属性质与代表意味。换句话说,江淹已经从鲍照笼统的“学陶彭泽体”,进而强调陶渊明的“征士”身份,界定“陶体”的“田居”特征,特别是明确其开创属性,一如阮籍的“咏怀”、左思的“咏史”、谢灵运的“游山”。而这些都是他心目中“杂体”的独特一“体”。

(二)五百年三十家的诗学意义

“杂”(雜)的本义,是汇集五色于衣服之上,引申为交错与汇集。许慎《说文解字》“衣部”:“杂,五色相合也,从衣,集声。”段玉裁注:“与‘黹’字义略同。所谓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也。引申为凡参错之称,亦借为聚集字。”因此,《杂体三十首》,也就是各体三十家。在江淹的诗学视野中,从汉代的古诗到齐朝的释惠休,虽然差别很大,如同“玄黄经纬之辨,金碧浮沉之殊”,但那都是五色之一、缺一不可的,在题材与主题上,它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五色相宣、五声相和,“譬犹蓝朱成彩,杂错之变无穷;宫商为音,靡曼之态不极”,三十家各具特色,各安其位,这才堪称“合其美并善”。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称“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与此同意,而立论则后于江淹了。

《陶征君田居》赫然出现在独擅其体且自成一家的《杂体三十首》中,而不再是王僧达、鲍照两人间的个体效仿与唱和,这表明,在此前后受到南朝文论忽略的“陶彭泽体”,因为其题材、主题与风格的创新,在江淹的五百年间的五言诗史坐标上,它与曹植的《赠友》、刘桢的《感怀》、阮籍的《咏怀》、潘岳的《述哀》、陆机的《羁宦》、颜延之的《侍宴》、谢灵运的《游山》等一样,同样获得了不可替代的典范意义。这几乎是陶渊明第一次与曹(植)刘(桢)、潘(岳)陆(机)、颜(延之)谢(灵运)等一代作手分庭抗礼。

《杂体三十首》的意义,是江淹在钟嵘《诗品》之前,第一次纵览五百年五言诗史,总结并拟订了各具特色的三十家,第一次让“陶渊明体”在历代五言诗中占得一席之地。后数十年,钟嵘《诗品序》列举曹植至谢惠连21位名家名作,除何晏之外全都见于江淹《杂体三十首》,且其所举代表作,与江淹拟作几乎一一对应,由此可见江淹的影响之大。钟嵘将“陶公咏贫之制”,与“陈思赠弟,仲宣七哀”“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等20家佳作,一并视为“五言之警策”“篇章之珠泽,文彩之邓林”,应该是对江淹《杂体三十首并序》的承袭与发挥,只是“陶公咏贫之制”,并不如江淹标举的“陶征君田居”那样精切。

更进一步,在那篇精心斟酌的骈体诗序中,江淹明确表示,“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因此,论诗者不可“各滞所迷”,习惯性地“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以至于“公干、仲宣之伦,家有曲直;安仁、士衡之评,人立矫抗”,这是有悖于“通方广恕,好远兼爱”的。因此,他才秉持兼容并蓄的宗旨,在他汇集的五言众体中,既有声名显赫的曹植、陆机与谢灵运,也有遭世冷落的孙绰、许询的玄言诗、惠休的委巷歌谣与田家语作诗的“陶渊明体”。葛晓音曾经指出:江淹“以其可以乱真的拟陶诗指出了陶诗独立于东晋诗坛的特殊现象”,乃“更全面地把握了东晋诗体的特点和发展趋向”。而在三品裁士的《诗品》里,钟嵘一方面肯定陶渊明的“笃意真古,辞兴婉切”与“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一方面又仅凭“欢言酌春酒”与“日暮天无云”便誉为“风华清靡”,而且是从“岂直田家语耶”的角度为陶渊明辩白,似乎态度游移,而且略显勉强。而他对江淹的评语,既有“诗体总杂,善于模拟”,又有“尔后为诗,不复成语”的“江淹才尽”之讥。

自从曹丕(187—226)《典论·论文》倡言诗赋欲丽,到陆机(261—303)《文赋》标举诗缘情而绮靡,六朝文坛追求文采,成为时代风尚。以才论诗,几乎成为六朝诗坛的主旋律。诸如七步之才、才高八斗、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竞争之声,不绝于耳;另有大谢才高、小谢才弱,郭璞五色笔、张协七彩锦,口中雌黄,不一而足。作诗固然需才,但是,当举世趋之若鹜以至于独尊一术的时候,也就应该拨乱反正了。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痛陈“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并一再以“男子树兰而不芳”“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为譬,指出“繁采寡情,味之必厌”。但是,在唯才是趋的骈俪时代,这样清醒的声音并不多见,也难以见效。

《杂体三十首并序》,就是在这样的诗坛背景和诗学视野下,将首开田居主题的“陶渊明体”与缘情绮靡的潘陆颜谢等量齐观,难能可贵,功不可没。

四 萧统兄弟等对陶诗的赏析与取舍

晋宋齐梁,世尚华靡,“四声八病”说开始探索诗歌创作的规格与美学及其和谐统一的可能性,质直无文,难称作手。大型选本的甄采重点,往往在于曹(植)王(粲)、潘(岳)陆(机)与谢灵运辈。陶渊明及其作品在时人心目中则沉浮不定。

(一)编集作传,讽诵不释手

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与江淹,不仅生活年代相接,而且对陶渊明也是大力表彰。萧统以汇聚历代总集著称,曾撰集《文苑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等。除此之外,他还特意搜辑整理了《陶渊明文集》,并作序作传,以当朝太子之尊,盛赞陶渊明的志节与诗文。萧《序》首先以“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达之用心”作对比,衬托陶渊明的高洁,接着以“圣人韬光,贤人遁世”为隐居张本,并以兰生幽谷而无人自芳、“庄周垂钓于濠,伯成躬耕于野”的自由自在,反衬鸳雏竞鸱之肉,如“苏秦、卫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来表达对陶渊明辞官归隐的赞颂。

萧《序》对陶诗的赏析,突出体现在“寄酒为迹”“怀抱真旷”“贞志躬耕”“有助风教”上:“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其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寄酒为迹”是目前看到的最早的“寄托”说,宋明以后的“忧愤前主”说,大概也受此影响。至于“词彩精拔,跌宕昭彰”以及“抑扬爽朗”的赞誉,颇为空泛游移,但“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则颇为贴切,正是在这一点上,以众多篇幅展现田园景象与安贫乐道的“陶渊明体”,与此前孙(绰)许(询)的虚玄之作、此后的殷(仲文)谢(混)的华绮诗风,判然二途。这正是唐宋诗家对“陶体”的推崇所在,可惜萧统的编集重点,只是着眼于世道人心的“风教”观。

与萧统同样喜爱陶渊明的,还有其弟萧纲(503—551)、萧绎(508—555)等。萧纲喜好陶集,见于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萧绎《金楼子·戒子篇》,也曾节录陶渊明的《与子书》。萧梁太子兄弟如此推重陶渊明,殊堪玩味。

(二)立身作文双重标准,人品诗风双重取舍

与编集立传且手不释卷、赞美有加相比,萧统主持编撰的《文选》,却有较大的落差。

第一,《文选》对陶渊明诗文采录较少。诗8首,辞1篇,数量明显少于曹植(诗25首、赋、文5篇)、陆机(诗52首、赋、文10篇,其中演连珠50首)、颜延之(诗21首、赋、文6篇)、谢灵运(诗40首、赋1篇)、鲍照(诗18首、赋2篇)、江淹(诗32首、赋2篇、文1篇)、沈约(诗13首、文3篇),谢朓(诗21首,文2篇)。

第二,《文选》没有为陶渊明开创的“田居”题材置一类目。《文选》诗共23个小类,分类标准是题材,采录标准是开创者与典范性,如“补亡”之如束皙,“军戎”之如王粲,“游仙”之如郭璞。对存录仅一篇的《百一诗》《反招隐》,《文选》都特意开设“百一”类与“反招隐”类,可是,它却宁肯把陶渊明带有较强“归田”情绪的《始作镇军参军》和《夜行涂口》视作“行旅”类,把带有较浓田园风光的“结庐在人境”“秋菊有佳色”改变标题而并入“杂诗”类,而没有为“田家语”分一席之地,更不用说像江淹标示的“陶征君田居”那种明确的认定。

究其原因,《文选》的编辑好尚,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而陶渊明诗,颜延之说“文取指达”,也委婉含有“不文”的意思,《诗品》则明言“世叹其质直”,而鲍照、江淹所拟,也都暂时放下自身的华丽诗风,刻意模拟陶诗质朴的语言与冲淡的风格,也就是说,这才是他们为之礼敬的“陶渊明体”。相反,萧统不以个人好恶淆乱《文选》体例,可能还应该受到称赞。更进一步,萧氏兄弟喜爱陶诗,更多的是从“贞志不休”与“有助风教”着眼,萧《序》的前一大半篇幅,完全就是美其志节。《文选》采录《归去来兮辞》而遗落《闲情赋》,前者是为了凸现陶渊明的归隐高洁,后者则是“白璧微瑕”“无是可也”,纯属为贤者讳。

生活在南朝后期,仅萧统东宫藏书就三万余卷,在侯景台城之乱与萧绎江陵焚书之前,这大概是南朝文献保存最多的时期了,而萧统又是博览群书,手不释卷,他对前朝诗篇的熟悉程度,从他据引左思《招隐诗》与郭璞《游仙诗》的敏捷和贴切就可见一斑。《文选》、《文章英华》与《古今诗苑英华》的总集编纂,让他得天独厚遍览古今名家名作。但其诗现今所见,颇为时尚新潮,如《春晚》开篇“紫兰初叶满”,到结尾“风花落未已”,句句新巧,刻意趋向华美一路。王筠《昭明太子哀册文》称其“属词婉约,缘情绮靡”,可见,他的绮靡诗风与“陶渊明体”乃是相差甚远的。萧纲那些咏闺中、咏美人的宫体诗,如《咏内人昼眠》“梦笑开娇魇,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绝对是南辕北辙吧。萧绎诗作虽然也很艳丽,而为人却不好声色,而其论文,一方面肯定先秦两汉之文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另一方面,又有“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之论(《金楼子·立言》)。这些其实都可以在这一句话里找到解释:“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透过这封教子家书,我们可以理解萧梁君臣父子兄弟在立身与作文上的双重标准,进而可以探知他们对陶渊明的人品与诗作的双重取舍。

毕竟,他们生活的时代,已经是南朝后期,魏晋以来,形式美追求一直是诗学主流,这才有五言诗的一次次新变。曹植、阮籍等人将歌谣体的乐府诗升华为诗体意义上的文人五言诗;张华的其体华艳,陆机的举体华美,这才成为“太康体”的代表;谢灵运的丽曲新声,络绎奔发,带来世人追捧的“康乐体”;还有讲求声律的“永明体”,萧纲、徐(陵)庾(信)的“宫体”,都是王闿运《八代诗选》所称的“齐以后新体诗”。而这“新体诗”正是古诗走向近体诗的必由之路。

五 唐宋“效陶”“和陶”与陶体审美定型

时至于唐,近体诗从南朝新体诗脱胎而出,告别古体,走向格律诗。绝大多数诗家都专注于情采、句式与章法,故律诗与绝句,雄视诗坛,长盛不衰。唐史臣修《隋书》,其《文学传论》推举的仍旧是清丽诗风,但是在唐代诗人笔下,陶渊明其人其诗却逐渐为人瞩目,其关注程度,大大超过南朝文论与选家。

(一)唐人的“效陶体”

唐代《文选》学兴,唐代诗家莫不以《文选》选诗为学诗门径,晋宋齐梁以来新体诗对声律、句法的探索,直接开启了唐人格律严整的近体诗。所谓“近体”,即近代所创、近代所兴之体,与汉魏古诗相对而言。初唐四杰,浸润六朝绮丽诗风,下笔为诗,各擅其能,“王杨卢骆当时体”,惊艳一时,“轻薄为文哂未休”,乃其后事,杜甫(712—770)至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力辩其污。除此之外,他还一再以“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赞王维,以“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赞孟浩然,以“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赞李白,以“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赞高适,以“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自明,以“熟精《文选》理”,“续儿诵《文选》”教子,以“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誉儿。对《文选》不为所重的陶渊明,杜甫却写诗讥诮:“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这也难怪:陶潜是避俗的,杜甫是忧时的;陶潜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杜甫是要致君尧舜上的;陶潜是欲辩已忘言的,杜甫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总而言之,大异其趣。

但在山水田园诗派中,爱陶者则不乏其人,孟浩然(689—740)自称“尝读高士传,最爱陶征君”,“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田家作》等篇都是有意效仿“陶体”的。此后崔颢(704?—754)、韦应物(733?—793?)、刘驾(约807年前后在世)、曹邺(816—?)等人,更是以“效陶”为题。如:

携酒花林下,前有千载坟。

于时在共酌,奈此泉下人。

始自玩芳物,行当念徂春。

聊舒远世踪,坐望还山云。

且遂一欢笑,焉知贱与贫?

(韦应物《与友生野饮效陶体》)

但这都还只是单篇零散之作,且大多见于古体诗中。这是因为,近体诗的句法与格律讲求,与“陶体”中“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类的散文句式,是大相径庭的。然而相隔三四百年后,孟、韦这些唐代诗人着意去写“效陶诗”,并且特别在诗题写明“效陶体”,表明“陶体”在唐代近体诗鼎盛之际,仍有值得关注和仿效的价值。

值得注意的乃是白居易(772—846)的《效陶潜体十六首》。一是它以组诗形式出现,而数量较多(16首,370句,1850字);二是白居易此前此后甚至在此同一时期写过若干“效陶诗”(如《归田三首》等),但只有这组诗以“效陶体”为题;三是它大体上涵盖了传世陶诗的不同题材与风格、甚至某种对应关系。试看第一首:

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

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

松柏与龟鹤,其寿皆千年。

嗟嗟群物中,而人独不然。

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

形质及寿命,危脆若浮烟。

尧舜与周孔,古来称圣贤。

借问今何在,一去亦不还。

我无不死药,万万随化迁。

所未定知者,修短迟速间。

幸及身健日,当歌一樽前。

何必待人劝,念此自为欢。

通篇议论辩难,达观委运,庄老之旨弥漫,田园风光全无,似与“结庐在人境”“采菊东篱下”全不相干。应该说,白居易如此“效陶体”,可能正得“效陶”真意。现存宋版《陶集》,居五言之首的正是《形影神》三篇。古人编集,其篇目次序,一是体裁,二是年代,若二者皆无可据,则以作品重要性为序。《形影神》不为《文选》所取,是其选录标准所限,而白居易“效陶体”组诗开篇第一首即着力模仿此篇,这既旁证了今本仍得唐本之旧,又表明了白居易对“陶体”的认识与判断。无独有偶,宋人梅尧臣仿《形赠影》《影答形》《神释》而作《手问足》《足答手》《目释》,标题就是《拟陶体三首》,可见他也是把议论为体视为“陶体”的显著特征。鲍照“学陶彭泽体”,同样也是议论发端,说理作结。白居易“效陶”组诗中间诸首,似乎是有感于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五首》与《饮酒二十首》等诗。“湛湛樽中酒,有功不自伐”显然与陶渊明《述酒》同一怀抱,而自“楚王疑忠臣”以下四篇,更是对应《咏三良》《咏荆轲》以及《读山海经》。由此推测,白居易是在有意识地提炼陶诗的不同类型,诸如议论生死达观,感叹穷居艰难,享受田园闲适,以及抒发读史感怀。也就是说,他心目中的“陶渊明体”,并非是单一的“田园诗”,远不是后世人想象和追慕的那么静穆以至飘逸。换句话说,在唐人笔下,更多的只是“效”陶体,而非“尊”陶体。对此,宋人蔡居厚竟至深以为恨,声称“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惟韦苏州、白乐天、薛能、郑谷皆颇能效其体”。

(二)宋人的“和陶”与“尊陶”

从刘宋到赵宋,时间过去了五百年。质直如田家语的陶渊明体,昔时遭冷落,至此大受尊崇。“现知最早的陶集刊本是北宋本,最早的陶集注本是南宋本,陶渊明的年谱和写真也始自宋代。”其中有大力负之而趋者,当首推苏轼(1037—1101)。

元佑五年(1090),苏轼曾有《问渊明》诗,有感于陶渊明之《形影神》而发,据其自叙,此乃“相引以造于道者”。元佑七年(1092),他又有《和陶饮酒二十首》之作,自称是“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又三年,苏轼谪居海南,竟至将《归园田居》《读山海经》《咏贫士》等上百首迭次相和。如: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

今日天始霜,众木敛以疏。

幽人掩关卧,明景翻空庐。

开心无良友,寓眼得奇书。

建德有遗民,道远我无车。

无粮食自足,岂谓谷与蔬。

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

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

学道虽恨晚,赋诗岂不如。

(苏轼和诗)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

三旬九遇食,十年着一冠。

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

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

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陶渊明《拟古九首》其五)

瓶居本近危,甑坠知不完。

梦求亡楚弓,笑解适越冠。

忽然返自照,识我本来颜。

归路在脚底,肴潼失重关。

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

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

岂惟舞独鹤,便可摄飞鸾。

还将岭茅瘴,一洗月阙寒。

(苏轼《和陶东方有一士》)

和诗本为赠诗而作,现存苏集中,次韵唱和之作甚多,甚至还有《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者,但遍和古人之诗集,则非同寻常。苏轼之遍和陶诗,一似挚友唱和,既次其韵,又和其意,一若“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如其自白,乃“屡从渊明游”,“识我本来颜”。若了此一段,东坡即渊明,渊明即东坡也。

据此而论,苏轼的“和陶”与唐人的“效陶”,差别在于,唐人的“效陶”诗,只是读其诗而效其体,如韦应物的《与友生野饮效陶体》、白居易的《效陶潜体》;而苏轼的“和陶”诗,则是和其意以尊其人,其“和陶”篇目之全,历时之久,无其先例。而且在他的影响与推动下,始则苏辙及张耒、秦观、晁补之等苏门文人群起追和,继而理学如张栻、朱熹,释子如觉范,诗人如王质,数十位诗人各有“和陶”之作。此风一开,“和陶从此遂成为延续不断的一种风气”,金元明清代有其作。

苏轼和陶殆遍之际,曾致书其弟苏辙:“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诸人,皆莫及也。”而在此之前,即元丰初年就一再表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舟中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观渊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独取数首……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由此可见,苏轼“尊陶”乃是早已有之且一以贯之,并非起于“和陶”之时。

与苏轼“李杜诸人皆莫及”之说遥相呼应的,是苏轼的同时代人王安石(1021—1086),他甚至因为激赏“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有其绝不可及处”,而宣判“有诗人以来无此句”。此风一开,宋人和之者甚众。陆游(1125—1210)老年尚作《自勉》诗,称“学诗当学陶,学书当学颜”,“汝虽老将死,更勉未死间”。其诗集中《读渊明诗》《读陶诗》再三出现,且有“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诗家更道不”、“千载无斯人,吾将与谁归”之叹。辛弃疾(1140—1207)且因“读陶渊明诗不能去手”而作《鹧鸪天》,称“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景仰之忱,溢于言表。此外更有南宋末年陈仁子编纂《文选补遗》,第36卷选取诗家6人,计49题,93首,但陶渊明一人就占据37题,82首,几乎将陶诗一网打尽。

直质如田家语的“陶渊明体”,冷落于推陈出新的南朝新体诗风与诗论,却在突破近体诗格律与句法进而以文为诗的苏轼等人心目中如此膜拜,“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从古体到近体,空前而绝后,殊出意料之外。究其原因,近体诗格律在唐代已经臻于其极,宋人在诗歌形式上难以穷其变化,只能在审美境界上另辟蹊径,崇尚冲和诗风而又以文为诗、议论为诗,于是,“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的陶渊明体,五百年后得遇知音。

中国古典诗歌,从先秦五言歌谣的出现,到汉代五言乐府的采制,《古诗十九首》的创始,直至魏晋诗人的五言腾涌,宋齐梁陈的竞相华靡、巧似尖新,共同催生了讲求格律的近体诗。从盛唐以迄北宋,中国古典诗歌美学范畴大体齐备,此时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诗人,为追求“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审美新变,乃在诗学批评的意义上,将陶诗的达观论的立意、散句式的措辞、田园化的意境,上升为中国古代诗歌的极致。于是“渊明文名,至宋而极”,“自是厥后,说诗者几于万口同声,翕然无间”,皮里阳秋,发人深省。

六 结论

第一,晋宋易代之际,名士退而才士兴,玄言诗风消歇,丽曲新声渐兴,南朝诗坛趋尚华美。陶渊明则在玄学余波和避世家风影响下,诗作冲淡,有意疏离诗风新变。如此特立独行,故颜《诔》沈《传》皆美其避世而忽其诗作。钟嵘不惬于南朝“世叹其质直”,竟至将陶之“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许为“风华清靡”之句,以“岂直为田家语邪”为陶诗鸣不平,似有隔靴搔痒之感。

第二,鲍照与王僧达“学陶彭泽体”的首次拟学和唱和,不仅是对颜《诔》的最早呼应,将退居僻远山村、身后声名冷寂的陶渊明拉进当代视野,而且让独具一格的“陶彭泽体”赫然呈现在当代诗坛,而这时,这个几乎满腔田家语的“陶彭泽体”,与“文贵形似”“巧言切状”的时尚,基本上是格格不入的。

第三,江淹与沈约完全同时代,对于陶渊明,沈约将其写入正史的《隐逸传》,江淹则把他列入五百年五言诗的三十家,而且用“陶征君田居”强调陶渊明对田园诗的开创意义。其年代比钟嵘《诗品》纵论五言诗史要早数十年,而《诗品序》称述的21位名家名作,也是基本对应江淹的《杂体三十首》。江淹的诗序,在华丽居宗、以才论诗的诗学思潮中,注重五色相宣,提倡兼收并蓄,丹素相依,不可偏废,而他的当代人却传言“江郎才尽”。

第四,南朝后期,萧统萧纲又一次推重陶渊明,编集立传,而《文选》采陶不多,与晋宋才士相差较远。这是萧氏兄弟对立身作文持双重标准,故对陶渊明在人品与诗风分双重取舍。在古诗走向近体诗的历史进程中,宋齐梁陈的文论与文选,只能偏重诗歌形式美的追求与突破,对于诗歌题材与风格重要性的认识,尤其是田居题材对于士大夫精神境界的慰藉、冲和淳淡风格对于中国古典审美范畴的开拓,还须留待近体诗在格律与技法成熟以后的唐宋诗人去体会。

第五,唐代格律严整的近体诗,脱胎于晋宋齐梁追求句法与声律的新体诗,即便是有意于转益多师的杜甫,也因为“性癖”于“佳句”如何“惊人”,故每每称许南朝诗人的清词丽句,而质疑陶渊明其人其诗的“避俗”与“枯槁”。但孟浩然、崔颢、韦应物等人却以“效陶体”为题,甚至白居易还写有组诗十六首,对“陶体”各种题材与风格作整体提炼和效仿。在古诗完成向近体诗的蜕变后,唐代诗家的“效陶”,还只是从“田家语”张大田园诗风,止于效“陶体”,而未曾以“陶体”为尊。

第六,宋人崇尚理趣,好议论,以文为诗,重冲淡,以朴为美,故“尊陶”成风,苏轼因爱陶而“和陶”,因“和陶”而“尊陶”。同一陶诗,同一“陶体”,前人叹其质直,嗤为田家语,苏轼却盛赞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出“境与意会”且“最有妙处”,必待诗至于宋,近体诗格律精熟,绚丽至极复归平淡,而后有此人格精神上的诗意境界与审美追求。时至于此,中国古典诗歌的外在形式美追求已然大功告成,诗歌的内在意境美觉悟,由“陶体”发端,历五百年酝酿,自苏轼、王安石、张戒以下各辈,藉“和陶”之诗、“尊陶”之礼赞,从而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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