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学《千家诗》的作者及其文学传播
2018-11-13梁吉平
梁吉平
(贵州财经大学 文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北京 100720)
引言
《千家诗》是我国明清时期家喻户晓的童蒙诗歌经典教材,从宋代刘克庄底本始,虽仅流传八百余年,却已蜚声古今蒙学。明清时起,儒师学人争相字解句释,村塾童子罔不诵读体悟,名家私坊相沿钞录版刻。清刊《唐诗三百首》,虽风行海内外两百余年,终难取代《千家诗》。传布至今,仍有不少以评注、译注、评析等为主题的千家诗付梓面世。《千家诗》仍然是现代童蒙古诗启迪的善本佳选,其独特的蒙学价值至今仍然不断推陈出新大放异彩。
百余年来,众多学者曾对《千家诗》进行校勘、释读、注解,重订、修订,翻刻日见增多,又逐渐形成了现今流传的各版《千家诗注》。从千家诗篇到千家诗注,史载作者有刘克庄、谢枋得、王相、黎恂等,但经过古今各类考证,囿于史料记载,《千家诗》作者及版本流传众说纷纭,颇多疑议,甚而成为未解之谜。
一 《千家诗》背后的作者群
一般认为,从宋代至清代,《千家诗》选注本有三:宋代刘克庄本、宋元间谢枋得(选),明清王相(注)本、清代黎恂本。其间选注考证尤以黎恂本为佳,惜黎恂本《千家诗注》至今未有点校出版。实际上,目前通行的《千家诗》及其选注本并非一人一时一地之作,其刊印背后有一个或隐或现的庞大作者群。
1.《千家诗》题名缘起——刘克庄及其托名
先从《千家诗》的题名说起。蒙学著作中存在“三百千千”的俗称,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四本儿童启蒙读物。但在中国出版史上,宋代之前,未有以“千家”命名的诗选出版。今本《千家诗》辑诗也仅121家共 226 首,远不及千。世间所指的《千家诗》最早版本多指宋代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俗称《后村千家诗选》)。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历任工部尚书、龙图阁学士等职,位高而又长于辞赋诗词,成为南宋文坛领袖。后村一生著述等身,有《后村集》五十卷及《诗话》十四卷,今以《后村先生大全集》一九六卷刊印流世。《后村千家诗》即其中《唐五七言绝句选》及《本朝五七言绝句选》《中兴五七言绝句选》合称,宋理宗宝祐四年时曾分别刊行。傅增湘跋影宋写本《分门纂类唐宋千家诗选》:“首尾标题下有阴文‘后集’二字,诗题上标‘唐贤’‘宋贤’‘时贤’三类,亦用白文,此亦闽坊相沿之旧习,它书常有之。”在辑选诗歌数量上,后村明确说明:“乃汇诸家五七六言,各再取百首,名《续选》,四五言仅得七十首,以六言三十首足言。”从作者时代看,各选唐代、北宋、南宋五七言绝句二百首,共六百首。但六百首诗歌亦难达“千家”,况有后村自己91首诗篇入选时贤诗选,这也是其常被后人称为托名刘克庄的伪作之因。清人王棠曾在其著《燕在阁知新录》中列出后村《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十谬,亦可参考。王述尧(2004)认为:“《后村千家诗》是一部托名刘克庄的伪作,其选者很可能是南宋后期的江湖诗人或书商。”而且后村诗选中诗篇张冠李戴讹误不断,从部分讹误可以看出,绝非出自刘克庄之手。如《江上晚》七绝署名刘克庄,实为戴复古作《江村晚眺》,刘克庄本人《田舍》则被署名赵崇森,《曙色》被编入“唐贤”。李更、 陈新(2002)对《分门纂类唐宋千家诗选》传世版本、材料来源及作品选录等详细校注,认为千家诗的编者“不仅与刘克庄本人并无关系,亦非出于具有较高学识的文人学士之手,而应该是来自福建民间的普通知识分子”。实际上,日本藏元刊本《后村千家诗选》刊印牌记曾有明确记载: “今得后村先生集撰唐宋时贤五七言诗选, 随事分百有余类,随类分唐、宋、时贤三家,总是题咏,无一闲话,真诗中之无价宝。不惟助骚人之唱和, 亦可供童蒙之习读,故名曰《千家诗选》。同辈有志于斯,为之一览,使余无抱璞之恨。”可以看出,刘克庄确非最终《千家诗选》编著者,《千家诗选》应当是此位无名编者汇编后村诗选后刊印而来,但出于对后村敬意,或因其名望不及后村,基于商家出版发行量考虑,未能以真名具现,才冠以“后村先生”。但在22卷本《后村千家诗选》成书面貌背后,除了刘克庄始作及刊印牌记中的首位汇编者外,还有南宋江湖诗派诗人增补,他们共同构成了《后村千家诗选》背后的作者群,所以钱志熙(2013)在李更、 陈新两先生研究基础上,认为“《千家诗选》是南宋后期江湖诗学流行时期的一个唐宋近体诗选本,其中的五、七言绝句,是以刘克庄选的六种唐宋绝句为基础的,这是全书冠以‘后村先生编集’的原因”。至此则可发现,《后村千家诗选》是由刘克庄始选,无名编者首次汇编刊印,后由无名江湖诗人托名增补,才最终形成了现代传世22卷本《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在增补过程中,囿于增补者学识参差不齐致选诗良莠难以分辨,使得编著质量不高,诗篇多有讹误。
2.七言《千家诗》的改编注释——谢枋得及其托名
古今学者多已指出童蒙《千家诗》是在《后村千家诗选》基础上精选而成。如韩愈《初春》、刘禹锡《戏赠看花》及《再游玄都观》,在其本集中题名繁长,在《千家诗》中诗题却与《后村千家诗选》相似。李涉《登山》在各类名家选本中皆作《题鹤林寺僧室》,唯在《后村千家诗》《诗林广记》中作《登山》,限于篇幅,别首诗题差异及比较可参见查屏球(2013)之研究,此处不再赘述。由此可见童蒙《千家诗》与《后村千家诗选》之渊源承继。在刘克庄编选《唐五七言绝句选》及《本朝五七言绝句选》《中兴五七言绝句选》时,曾自言“余家童子初入塾,始遗五七言各百首口授之”,“暇日始取所尝记诵南渡前五七言,亦各百首授童子”,这也是后世将童蒙《千家诗》与《后村千家诗》相关联的重要纽带。署名谢枋得的七言《千家诗选》约一半诗篇与《后村千家诗选》相重合,在编排体例上还沿用了其首卷春夏秋冬时间分类方法,也存在较为明显的承继关系。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学通“六经”,文章奇绝,又以民族节义著世。枋得行于宋末,宋亡后誓不仕元,最后流亡于闽。流寓福建建阳期间,曾以卖卜教书为生,为便于童蒙教学,谢枋得曾编撰《注解选唐诗》(《注解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并编写《文章轨范》,一时广为流行。七言《千家诗》多刊印于福建地区,其中25首唐绝句与谢枋得《注解选唐诗》选诗重合9首,这也是后世七言《千家诗》多关联谢枋得的重要原因。但是现传七言《千家诗》显非谢枋得所编,书中部分低级讹误,绝非出自谢枋得这类学者大儒之手。查屏球(2013)认为可能的原因是谢受业弟子或再传弟子以一私撰教材借师之名流行,或书贾杂取多家乡塾教材再托名于谢刊售,到明代时,谢枋得成为朝廷表彰的民族节义之士,影响更大,所以托名谢枋得的七言《千家诗》也就流行更广了。
3.蒙学五七言《千家诗》的合编校注——民间注释家
到明清之际,琅琊王相晋升,长于注解训诂,释读《三字经》《女四书》《百家姓》《增订广日记故事》等多部蒙学书籍,王相还在题名谢枋得七言《千家诗》的基础上,再次增补注解五言绝句律诗,后书贾合刊付梓,至此形成了现代广为流传的通行五七言《千家诗》。由于童蒙教学需求,明清时期不同塾师学者对其注解,根据丁志军、徐希平(2012)的初步统计,宋元之后,包括注释本在内的《千家诗》版本多达 240余种,至今仍然可以找到五本注解迥异的千家诗,如:明内府彩绘本《明解增和千家诗注》(七言)、明汤显祖《千家诗讲读》(七言)、清贵州黎恂《千家诗注》(七言)、清四川夏世钦《槐轩千家诗解》(五七言)、清山东许世錂《重订千家诗》(五七言),而且以上注解本诗篇与谢枋得王相版五七言选诗相一致。值得注意的是,黎恂之学研精进,他以七言《千家诗》为底本再次进行注解,摈弃诸篇不适童蒙阅读之诗,完全舍弃了前人注解,订正讹误雠校宏深,真正达到了后出转精。在内容注解上,黎恂将多数诗篇诗旨、诗评与诗人逸事相互融合,增加了童蒙阅读的趣味性。
可以发现,从《后村千家诗选》到蒙学《千家诗》,目前通行的童蒙《千家诗》并非一人之功,其背后存在众多编选注释者:刘克庄、宋末江湖诗人、谢枋得、王相、汤显祖、黎恂、夏世钦、许世錂乃至书商文人等,无论姓氏显赫抑或佚名隐没,他们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千家诗》的选辑及注解过程中,共同构成了《千家诗》背后或隐或显的庞大作者群。
二 蒙学《千家诗》的经典化
童蒙《千家诗》刊印后,逐渐成为明清时期普及流传最广的蒙学经典教材之一,这与近代中国诗教传统及出版商业的兴盛密不可分。从春秋时期起,中国即是一个诗教国家,孔子“不学《诗》,无以言”,诗教与社会政治经济等休戚相关,同时也浸润到了教育行为中。如果说《苍颉篇》《急就篇》等是以识字为目的的蒙学教材,那么,诗教则是识字教育的专属实践应用。从识字到诗教也是蒙学的重要过程。唐代始,科举以诗取士成为诗教的重大推动力。由此,以诗教为主要内容的蒙学深受青睐,也催生了诸多诗学教材。而蒙学诗教教材的编选刊印,则又归功于近代出版业的发达,特别是明清时期众多官刻、坊刻及私刻等争相出版蒙学教材,使得童蒙教材大行于世。其中尤以《千家诗》为最,致使宋元之后的诗选或注释本《千家诗》多达240种,以至于出现《老残游记》所载“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
得益于明清出版业的繁荣,明清时期《千家诗》盛行于世,其刊印内容也不断标准化。其实,《后村千家诗》22卷,博采前朝诸种类书编辑方法,最终分门纂类,才将众多同主题诗歌选入同一范畴门类。在众多范畴品类下,如丝毫不改即作为儿童教材,实难容纳如此体量。所以童蒙《千家诗》以后村本为基础再次选编,选辑时仍采取后村春夏秋冬时间类别,将咏史唱和、山水田园等诗纳入其中。即蒙学《千家诗》将世俗生活分别概括在春夏秋冬四个时间维度中,使得《千家诗》选诗简洁精炼并标准化,同时诗教主题世俗化也使诗教与生活紧密衔接,符合儿童认知发展及教育心理,即便在不同时代都能够契合当时普世价值观念。正是如此,《千家诗》才能在宋元之后广泛流传成为蒙学经典,并在不同时代焕发出强大生命力。
三 蒙学《千家诗》的文学传播
古代作文常有“以X入诗/文”的创作方法,而《千家诗》本身已经是一套完备的诗选作品,因此,蒙学《千家诗》的文学传播实际是指后期文学作品中对其诗篇的引录、化用及其流传,是对《千家诗》的二次创作及传播过程。《千家诗》广泛流传,明清时期文献多有载录。“其所录率律绝,明易无艰棘之作,以故城郭村僻,书儿自诵‘四子’以上,鲜不读者。即妇人女子,亦往往都能传记。”
明代张志淳在《南园漫录》中自述其七八岁时经常看到《出像千家诗》《古文珍宝》二书,但其所选诗文,混杂高下,至其六七十岁年迈之时已经板刻益新,所传益广。《千家诗》受众繁杂,从科举书生乃至宫中太监、店仆丫鬟等人,妇孺老幼均有诵读者。明刘若愚《酌中志》记载,明代内府衙门常选年十岁上下者二三百人,拨内书堂读书,而《千家诗》即所选官人必读书目。清代潇湘迷津渡者《都是幻》叙说某场科举考试第二题令以梅花为题吟诗,考生看到梅花诗,也有不做的,也有只做四句的,也有不叶韵的,也有不成韵的,也有抄《千家诗》《神童诗》的。清代邹弢《三借庐赘谭》记载苏州店铺帮佣郁阿多羡慕书生读书,遂自行购买《千家诗》一本以学,屡向店伙及隔壁书生请教,数月后,竟可与人吟诗唱和。郁阿多一日持《松花笺》,上录一诗,笑谓生曰:“初学作诗,不知说何语,乞先生改之。”生见题为《富家乐》,诗云:“饮酒围炉拥侍儿,孤寒无复记当时。穷檐昨夜西风紧,醉卧香衾梦不知。”盖讥其主人也。生读之惊服,由是益为勉励,郁学大进。明年还而业儒,闻郁识字时,尝随口吟曰:“怨女鳏夫万万千,相思两地亦堪怜。老夫何不随缘度,两处牵来一处眠。”潘某子读书喜游荡,郁劝之云:“郎君莫爱闲花草,要折秋风桂子香。”在清代时,一些富贵人家常家养雏姬,教以歌曲,用作钱树子,间有能诵《千家诗》数首,即为雅品。清吴敬梓《儒林外史》曾说起鲁小姐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蘋、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
此外,《千家诗》一定程度上还普及了诗学文化知识,同时使其成为世俗生活娱乐的重要内容。清代梁章钜《巧对录》中曾记载其喜课幼孙属对,以为消遣。值听雨夜坐,以“清明时节雨纷纷”命对,两孙俱有窘状。其母杨氏饬之曰:“此《千家诗》中语,何不即以《千家诗》集句对云‘歌管楼台声细细’乎?”余为之冁然。又一日,以“牡丹花富贵”命对,俦孙曰:“松柏树长春。”佳孙尚未能对,适归祝门长女在侧,曰:“顷闻汝读杜老《秋兴》诗,何不云‘枫树气萧森’乎?”而在多人饮酒或聚会场合,更多有《千家诗》之功。如《红楼梦》记录贾府席间行令,行令诗句亦多出自《千家诗》,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以《千家诗》为乐,也催生了部分以再次辑选《千家诗》为内容的休闲书籍。清代笔记小说《笑笑录》中多首笑话即借助篡改《千家诗》诗篇而制造笑料,如《催科诗》:“催科严切,民甚苦之,或改《千家诗》曰:‘南北山头多瘠田,催科吏役各纷然。 纸枷飞作白蝴蝶,血裩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凳上,夜归皂隶闹门前。人生有产须当卖,一粒何曾到口边。’”而《红楼梦》行令中的曲牌名接《千家诗》,也并非行令者偶一为之或无心之作,清无名氏编选的《新刻时尚华筵趣乐谈笑酒令》,书中编选了多种《千家诗》酒令,曲牌名破千家诗即为其中一令,此外又有官名、骨牌名、破字及顶针等多种酒令。当然也有部分人粗看《千家诗》数遍,命笔草得一二篇,便逢人高谈,以致笑话不断。《千家诗》书首的程颢《春日偶成》也常常成为民间吟作中出场率最高的诗篇,如在清代吴炽昌《客窗闲话》中被假冒仙人篡改为降坛诗:“情淡封轻仅五钱,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子心苦,将谓偷闲乐少年。”引得众人一番嘲笑。清沈起凤《谐铎》中它又被伪作吟哦,重加涂写。五姨在旁审视,盖《千家诗》第一句也。而“午”字误书作“牛”,乃掩口失笑。正是由于《千家诗》的蒙学初衷及传诵,使其脱离了传统文学作品选集的束之高阁或受众狭窄窘相,成为妇孺皆知且能活学活用的民间世俗经典。
四 余论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千家诗》在刊印盛传过程中,作为蒙学教材,也在不断实现增值营销。在清代版刻中又常与《笠翁对韵》《诗品详注》《神童诗》《百花诗》《二十四孝》《诸诗体要》等诗学或蒙学著作搭配出售,也有以草书、楷书等《千家诗》版本付梓刊印,以供童蒙仿写练习书法,甚而书商编者还借名《千家诗》刊印,出现了诸如《国朝千家诗》《醒世千家诗》等续选或变体本,这也使得《千家诗》价值多样化,并在教育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