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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兴“大收篇籍”之时间断限考

2018-11-13耿战超

华夏文化论坛 2018年2期
关键词:武帝藏书文献

耿战超

【内容提要】西汉在秦火之后,“改秦之败”,特别重视文献搜集工作,史料中多有“大收篇籍”“求遗书”等记载。《汉书·艺文志》对这一文化现象发生的历史阶段,仅以“汉兴”二字概括。而后世对“汉兴”广收典籍的详情,以及“汉兴”的时间断限,都存在不少异议。通过对史料的考辩,在理清汉初至于武帝朝的文献收集校理状况基础上,可以见出汉代的文献收集工作,在汉武帝元朔五年时,因政治形势、武帝个人喜好、学术发展情况等影响,到达了一个亟需整理的节点。所以,对于“汉兴”以来的“大收篇籍”,其时间断限定在汉武帝元朔五年,应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西汉“天下定于一”,政治一统,文化事业也在秦火之后重新焕发生机,其中重要的措施即是对文献典籍的搜集整理。而对于西汉一世的文献搜集工作,如汉初是否有大举搜集典籍之事?“献书路广”是否起于武帝之世?武帝朝聚书之功大还是整理之功大?研究者又往往持有不同观点。

如清人周寿昌言:“汉求遗书始自武帝。”顾实言:“《班志》曰:‘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未尽然也。”钟肇鹏言:“案‘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二句乃承上‘改秦之败’句,连类而及,此行文之便也。实则“改秦之败”,指孝惠四年三月除挟书之律。而“大收篇籍”二句,指武帝时言。”以上皆是否认武帝前有大收篇籍之事。

又如逯耀东言:“虽然汉初就开始收集秦火剩余的图籍,惠帝更下除挟书之令,但有计划大规模搜集轶书,并建立典藏制度,却在汉武帝时。”熊铁基言:“前此(武帝)的‘大收篇籍’,是不系统、不定规的。”则是承认武帝之前有搜集文献之事,却又认为不值得大为表彰。

姚名达则认为“汉代校书七次”,西汉计有三次,“高帝令‘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此为第一次之大整理。”武帝、成帝继之。邓骏捷认为惠帝时除挟书律,“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于是在“文帝之时,出现了汉朝求书的第一次高潮”,而“武帝之时,出现了汉朝求书的第二次高潮”。同样,姚晓鸥也认为:“汉代立国之初就着手建立自己的藏书制度”“西汉收集整理图书文献之大举共有三次:即汉兴、武帝及成帝、哀帝之世。所述脉络分明,事实不应混淆。”“汉代初年收集整理图书文献的规模和成效,和武帝时相比,称为‘大收’‘广开’并不为过。”他们都肯定武帝之前已有“大收篇籍”之事,且论证了其重要性。

本文立足于史料考辩,试图理清汉初至于武帝朝的文献校理状况,并对上述诸问题作出回答。本文认为汉兴以来的文献收集工作是连贯的,在汉武帝元朔五年时,因政治形势、武帝个人喜好、学术发展情况等影响,到达一个亟需整理的节点。所以,对于“汉兴”以来的“大收篇籍”,其时间断限定在汉武帝元朔五年,应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以下详论之。

一、论汉初之“大收篇籍”

汉之收藏图籍,史载最早的应为萧何,其于刘邦初入咸阳时(前206),在诸将争先奔向“金帛财物之府”时,“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故而“沛公具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国书也”。

萧何在始开西汉“大收篇籍”的同时,更为之规模筹划,大建藏书之所。高帝五年(前202),萧何主持西汉京都长安的修建,大起宫室:

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上见其壮甚,怒,……。何曰:“……。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上说。自栎阳徙都长安。

萧何所主持建造的未央宫,成于高帝九年(前198),是汉朝主要的藏书、校书之所。《三辅黄图》载:“未央宫有石渠阁,萧何所造,其下砻石为渠,若今御沟,因为阁名,所藏入关所得秦之图籍。”可见石渠阁建造伊始就成为汉朝重要的藏书之所。而后宣帝于此召集诸儒论定《五经》异同,“成帝又于此藏秘书焉”,可见其功能一直在延续。

此外,“未央宫有麒麟阁,藏秘书”,“天禄阁、麒麟阁,萧何造,以藏秘书,处贤才也。”可知汉初萧何大收秦府所藏图籍,且规划建设石渠阁、天禄阁、麒麟阁等各式建筑,或为藏书之所,或处贤才以为校理之所,奠定了西汉藏书、校书的基础。

而萧何自汉初立就如此重视文化典籍,应与汉高帝有着密切的关系。汉高帝刘邦起于微末,然自登皇帝位后就重视文化典籍。其在给太子的敕书中言到:

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洎践阼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刘邦自言其“践阼以来”即重视书籍文献,这一点对于西汉之文献搜集整理工作有着极大的影响。其重视书籍文献,着眼点更在于国家制度建设、文化建设的实际需要。

《汉书·高帝纪》云:

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虽日不暇给,规摹弘远矣。

汉朝初立,百废待举,在“规摹弘远”的国家制度建设上,萧何、韩信诸开国功臣亦各有专职。后世充分肯定诸臣的功绩,如《通志·图谱略》所言:

一旦干戈既定,文物悉张,故萧何定律令而刑罚清,韩信申军法而号令明,张苍定章程而典故有伦,叔孙通制礼仪而名分有别。

但萧何等人所作工作,客观上则都应是建立在文献整理基础之上,故而同样的史实,司马迁将之描述为高祖一朝文献校理的情形:

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出矣。

对各人具体的文献整理工作,史籍中亦屡有记述。如《汉书·刑法志》云:“相国萧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可见萧何是以其所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为基础,合于当时所用者编订为汉律。

《汉志·兵书略》序云:“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前言韩信“申军法”,应是指其主持军队条例的编订。而此处言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并删取定著,则是指的整理兵书文献的工作。以“家”称之,正是其所搜集后要整理的诸家兵书文献。也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如萧何“捃摭秦法”一样,编订汉朝之“军法”。

从张良、韩信所整理兵书数量而言,“百二十家”与所定著“三十五家”之间存在较大差别。由此,余嘉锡言:

韩信之死在高祖十一年。其与张良序次兵法,又在其前数年。当在六年贬淮阴侯以后。其时去秦亡未久,而得兵法乃至百八十二家之多,此岂老屋坏壁中所能得者哉?故余谓官校书籍自高祖时始,班《志》言之甚明。

他是从张良、韩信所校理文献的数量上立言,肯定了自汉初高帝时官校书籍已经滥觞。

而再从张良、韩信所校理图书种类来言,也可能并不仅仅限于“兵法”一类。张良、韩信所“序次”而“定著”的“兵法”,当时或已勒成目录,藏于府库。故而“诸吕用事而盗取之”。至于武帝时,又由“军政杨仆捃摭遗逸,记奏兵录”,重新进行整理增补工作。班固认为杨仆所作整理“犹未能备”,所以“至于孝成,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盖即至于任宏,仍是继承张良、韩信所序次之成果,班固编订《汉志》,又对这一底本进行了董理。

《汉志·兵书略》“兵权谋”类自注:“省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种,出司马法入礼也。”《六艺略》“礼类”自注:“入司马法一家,百五十五篇”,又《兵书略》自注:“省墨子重。”则班固所言从“兵书”中省出诸家,包括了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司马法、墨子等等。

以上诸家,在《汉志》分类中,被归入“诸子”之儒、道、法、纵横、墨、杂,以及“六艺”之“礼”类。正如姚小鸥所指出,“‘张良、韩信序次兵法’的内容,并不限于今天通常所说的‘兵法’书,而是包含了诸多图书种类”。

至于张苍,本传云:“好书律历,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又云:“苍乃自秦时为柱下御史,明习天下图书计籍,苍又善用算律历。”则其在秦朝为官之时,已经掌管图书典籍。故而入汉之后,颇受高帝重用。张苍为章程之事,史有明文,《汉书·任敖传》云:“汉家言律历者本张苍,著书十八篇,言阴阳律历事。”《艺文志》“阴阳家”中也记有“《张苍》十六篇”。而再考魏刘徽《九章算经序》所云:

汉北平侯张苍、大司农中丞耿寿昌皆以善算命世。苍等因旧文之遗残,各称删补,故校其目,与古或异。

可知张苍所做工作,亦是删补旧文所来,故而余嘉锡言:“疑苍之定章程,亦兼校定古籍。”

又,《叔孙通传》云:

高帝悉去秦仪,法为简易,群臣饮争功,上患之。通说上曰:臣愿颇采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

叔孙通不仅仅是负责“起朝仪”,他在高祖七年“为太(奉)常”,负责一切礼仪之制定,故史载其“因秦乐人制宗庙乐”,又定著《汉仪》十二篇。叔孙通之制作,大抵亦是借鉴秦仪之旧制,但“颇采礼”一语却应加以注意。叔孙通从学于鲁中之儒子鱼,“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归汉后又拜为博士,号“稷嗣君”,儒生弟子从者百余人。叔孙通与诸弟子于天下征战之际尚能讲修学问,其也一定掌握有大量文献,修订礼仪所采之“礼”,应就是他们所有的典籍。

以上诸人,被高帝命为制度设定者,所作编订工作都是以文献整理为基础。故姚名达先生言:“此其人皆熟悉古书,故堪任序次定著之选。”他们所用的图籍,主要部分还是秦时的典藏,应即汉军入咸阳之后所接收秦之“国书”,或也有其本人所掌握的文献,如韩信之于兵书,叔孙通之于礼书。而他们各有专任,负责专业类目的文献整理,可能已有专业目录的编成,这一点关涉更为重要,容当后述。但诸人文献整理之功,史实不诬,可知汉初已有大收篇籍并付诸官校之事。

二、“除挟书之律”与“广开献书之路”

按照秦律,“敢有挟书者族”,天下书籍之流通受到了极大的压制。汉初之“大收篇籍”,主体部分在于接收秦朝所遗之书,然汉承秦制,高帝时“挟书之律未除,屋壁之藏不启”,影响了书籍的搜集。

惠帝时对限制藏书政策的废除,无疑是扫除了汉朝文献搜集整理事业的一大障碍。四年(前191),“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之律”。应劭注曰:“挟,藏也。”惠帝颁行这一政策,使得“残门余士,祛箝解禁,排蓬荜,振埃烬,掇拾断烂而出焉”,“于是壁藏者纷纷出世,而口授者亦得书之于简策矣”。

挟书律的废除,一方面大大促使了民间私人藏书的合法流行,更促使私藏之书献于朝廷。著名的如颜芝所藏《孝经》,就在此时由其子颜贞献于朝廷。另一方面,则加快了先秦典籍由口传向文字定著的转变,书籍之盛由此始矣。

至汉文帝时,书籍搜集与整理更蔚为大观。以众所熟知的晁错受《尚书》为例,晁错当时“以文学(事)(为)太常掌故”,即太常属官“掌故”。孝文时天下无治《尚书》者,此时闻齐有伏生治《尚书》,“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由此流程,可见文帝朝文献搜集整理工作的制度性安排。即以太常总司其事,太常属官有太史、太乐、太庙令、太卜等,皆职掌典籍。而太常受皇帝命令搜集文献,其会委派属官如掌故之类的使者往受,或接受藏书,或将口授者写定为文本。使者还朝之后,还要将所受书为之报告。

不但是《尚书》,其时“《诗》始萌牙”,《周官》也出世被献上,“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此时,“天下众书往往颇出”,蔚为大观。

文帝时施行的另一措施,则是加强博士在文献搜集整理工作中的地位。博士自秦时就有,并掌通古今,负责秦府典籍的管理,在焚书之时唯有“博士官所职”不在禁毁之列。在汉朝,博士任选资格由太常负责,但严格来讲,其并不能视为太常的属官。博士为备皇帝顾问之职责,西汉一世,博士职掌与地位不断上升,有学者总结为议政、制礼、藏书、教授、试策、出使六项职能。这诸项职能中,大部分都与文献典籍有着密切关系,议政、制礼如前述之叔孙通,都不免征用文献。而藏书、教授职能,确立博士在汉朝文化教育事业中的地位,使之直接掌管文献图籍。

文帝时,不但对“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且“始置一经博士”。赵岐《孟子题辞》言,“孝文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可见在汉文帝时,既立有诸子博士,又立有经学博士。

文帝曾“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刺者,采取、选用之意。巡狩封禅为国家大典,博士官既然备以顾问,此时必然要为之议论。而刺“经”作制,正和高帝时萧何、张苍诸人捃摭图书旧文而作制相同,亦是文献整理的工作。

我们再以博士贾谊为例,来从侧面了解下当时博士官职掌文献的情况。刘歆曾站在儒家立场上言,文帝时“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贾谊于文帝前元元年(前179),被征为博士,至前元十二年(前168)卒于梁,这期间对文帝朝政治留下深刻影响,称为一代文宗。贾谊甫就博士,就建议朝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民,兴礼乐,充分发挥其职能。现存《新书》之中,大量征引礼经,多与现存《大戴礼》互见,可见出贾谊对于当时礼书的熟习。

刘跃进先生曾以贾谊为对象,详细考察其所见之书,认为贾谊读书的范围,基本涵盖了《汉书·艺文志》“六略”,举凡法家、名家著作,儒家经典传记,还包括“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小说家言,都广采博收。由贾谊所见书至少可以推知,当时博士所职掌的文献已经极为丰富。

景帝朝,更有“大收篇籍”之举。孔安国言:

孝景皇帝末年,募求天下遗书,于时博士大夫皆送官,得吕氏之所传《孔子家语》,而与诸国事及七十二子辞妄相错杂不可得知,以付掌书,与《曲礼》众篇乱简,合而藏之于秘府。

当时“募求天下遗书”,博士、大夫皆发挥一定职责;所求书的种类,包括了《孔子家语》这样的孔门私学文献,“七十二子辞”之类的儒家文献,而“诸国事”则或指汉之前的各国史记,还包括《曲礼》这样的礼乐文献。“以付掌书”则透露出有专任官员负责所收书籍的管理;“藏之于秘府”,点出了有固定的藏书之所。景帝朝收书,虽然缺乏校理,但也应有着制度性的安排。

景帝朝所收书之数量,后世莫得而知,但史料仍给后世留下蛛丝马迹。景帝前元二年(前155),立刘德为河间王。本传言:

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由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

此处所言“得书多,与汉朝等”,相比较的正应是景帝之时。因为献王“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引起了武帝的猜忌。史载武帝元光五年(前130):

河间献王经术通明,积德累行,天下雄俊众儒皆归之。孝武帝时,献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问以五策,献王辄对无穷。孝武帝艴然难之,谓献王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归即纵酒听乐,因以终。

献王招聚天下雄俊儒生,引起武帝的猜忌,并不必等到本年来朝时,武帝因其对策无穷方才怫然不悦。故而可以推知,献王大肆招揽雄俊儒生,汇集文献图籍之举,应该主要发生在景帝之时。

而由现存史料来看,献王入武帝之世的十年间,最多见的,则是其“献书”于汉朝的记录。本传言其来朝武帝,“献雅乐”,而《汉书·艺文志》载:

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

此是记其献“乐”。而《周官》之书,亦由其献上,唐贾公彦言:“《周官》,孝武之时出,秘而不传。”而《隋书·经籍志》言:

汉时有李氏得《周官》,……上于河间献王,独阙《冬官》一篇,献王购以千金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六篇奏之。

则可知《周官》一书,献王得自民间,整理之后献于武帝。又,献王还向武帝进有古“礼”经记之类的文献。《汉书·艺文志》言:“《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隋书·经籍志》言:

汉初,河间献王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献之。

又有古经,出于淹中,而河间献王好古爱学,收集余烬,得而献之,合五十六篇,并威仪之事。

河间献王于武帝时大量献书,一方面是如上所分析,其献书之举,大概或与“纵酒听乐”的行为出于同样的目的,即消除武帝疑忌之心以自保;另一方面,武帝需要用文学来润色鸿业,《后汉书》言:“武帝大合天下之书。”《太平御览》引杂史《汉武故事》亦载:

上少好学,招求天下遗书,上亲自省校,使庄助、司马相如等以类分别之。

可见武帝时也特别重视文献典籍的搜集整理。

在武帝时,除了河间献王大量献书之外,还有淮南王献所搜集整理之书,以及孔安国献孔氏家藏书籍最为著名。

淮南王刘安与河间献王一样,喜欢招揽文士,搜集图籍,史载:

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

刘安入朝,在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刘安所献的多是自己延揽宾客所撰集之书,包括言“神仙黄白之术”的术数类文献,还包括《离骚传》《颂德》《长安都国颂》等学术类、颂美类篇章。

孔安国所献之书,是鲁恭王坏孔子旧宅所得之壁藏本。鲁恭王本传言:

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馨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

对于孔壁出书之事,自康有为以来,多有怀疑其为伪事者,如崔适、陈梦家、吕思勉、刘起釪等,而唐兰、李学勤、黄怀信诸人则力主其为史实,特别是近年的出土竹简书籍等材料,证明其并不是伪托之事。有推断孔壁出书在景帝前元三年(前154)者,也有考证在武帝建元二年(前139)至元朔元年(前128)之间者。而对于孔安国献书时间,则都承认其在武帝之时。《汉志》载:

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学官。

白新良曾通过考证本次“巫蛊事”发生时间,指出安国献书在武帝初年,刘跃进采取其说,将安国献书时间定在武帝元光五年(前130)。

以上所叙,为武帝朝所著名的献书之举,都很有代表性。从所有者来看,两者为王国,一者为孔氏私门;从书之种类来看,则河间献王与孔氏之书多为儒家经传,淮南王之书则甚为博杂。自汉初“大收篇籍”以至于武帝时,随着文献搜集整理事业的发展,不仅是王国苦心搜集之大宗,民间私藏之大宗都已经汇聚到中央,并且中央藏书也逐渐集合先秦学术之流别,在书籍种类上汇合诸家文献。而这一切发展到武帝元朔五年时,就出现了做一番大规模整理的需要。

三、论汉兴“大收篇籍”断限应至元朔五年

《汉书·艺文志》载: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班固于此处点出“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始于“汉兴”,则是言自高祖时已开始文献搜集之事。

对于班固所论,历来有不同声音。如前引清人周寿昌、钟肇鹏等言,皆否认武帝前有大收篇籍之事。结合我们前两节所论,此种认识之失已不足再辩。

而清人齐召南以为:

此二句既叙在孝武之前,则指高祖时萧何的收秦图籍,楚元王学《诗》,惠帝时除挟书令,文帝使晁错受《尚书》,使博士作《王制》。又置《论语》、《孝经》、《尔雅》、《孟子》博士,即其事也。

这里就触及到了对于“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这一史实的断限问题。齐召南是将“汉兴”以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划定在高祖至于文帝之时,肯定了在此期间累朝而有文献的搜集整理活动。

而姚小鸥以为:

“汉兴”是汉代人习用的历史政治术语,特指高祖立国、汉朝兴起到文帝这段时期。所以,讨论《汉书·艺文志》“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一语的时间范围,应以此为准。但针对长久以来人们只注意汉武帝收书之功,本文将相关论述范围稍延至景帝时期。

其承认“汉兴”至于文帝,但又意图将西汉收集整理图书文献的举动划分出“汉兴”-武帝-成、哀之世这样的三个阶段,所以最终是将“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这一史实的断限稍延于景帝,但绝不入武帝时。

但我们若细绎班固之文意,“汉兴”而大收篇籍,其开启的文献搜集整理之业,“迄”点应在于孝武之世。而更明确的时间点即是元朔五年(前124),即入武帝朝十数年后,汉武帝喟然而叹、“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之时。

《史记·儒林传》《汉书·儒林传》《汉书·武帝本纪》并皆载有元朔五年(前124)夏六月汉武帝诏书。兹引《本纪》之文如下:

夏六月,诏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荐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其议予博士弟子,崇乡党之化,以厉贤材焉。”丞相弘请为博士置弟子员,学者益广。

两《儒林传》引文与《本纪》相同。《汉志》中所言“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云云,正是编选诏书“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之语。余嘉锡即言:“盖置博士弟子与藏书写书皆一时之事,纪、志、传分纪之。”故可知本年配合于朝廷大揽天下之士,为博士增置弟子员等举措,而同时有“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的行为。

且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亦言:

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至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牙。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称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

刘歆梳理汉朝自高祖至于汉武帝布诏之年搜集整理文献的史实,既言“汉兴已七八十年”,可见其也是将汉初至于元朔五年视为完整的一个阶段。

再如后人所言:

汉兴,改秦之弊,敦尚儒术,建藏书之策,置校书之官,屋壁山岩,往往间出。外有太常、太史之藏,内有延阁、秘书之府。

言西汉之搜集藏书时间,也是将“汉兴”延至元朔年间。

所以我们认为班固与刘歆之所载言,讲明了自汉初(前206)至于汉武帝元朔五年(前124)这八十余年的史实,“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应是一贯的。断言这一时间段应视为一个完整阶段,依据上述史料爬梳,可归纳如下几点原因:

第一,是因为这八十余年的时间内,对于文献图籍的搜集整理,从未断绝。以上爬梳史料已可为证,正如余嘉锡所言:“校书之事,在西汉时几于累朝举行,以为常典,虽其所校或仅谈兵,或只议礼,偏而不全,规模未廓,然大辂椎轮,不可诬也。”虽是言整个西汉,但“累朝举行,以为常典”也正涵括了本文所言之“汉兴”阶段。

第二,到元朔五年,西汉的图书事业方始达到了一个节点。只看武帝朝之大规模献书者,河间献王卒于元光五年(前130),孔安国献书亦于本年,而淮南王谋反被诛,在元狩元年(前122),下元朔五年(前124)不过两年。而汉武帝之向学,也不过在建元、元狩之间。如北宋杨时所言:

自秦焚诗书,坑术士,六艺残缺。汉儒收拾补缀,至建元之间,文辞粲如也。

《汉书》载:

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

此时的武帝“方好艺文”,故而河间献王屡屡献书。

再有前引《汉武故事》:

上少好学,招求天下遗书,上亲自省校,使庄助、司马相如等以类分别之。

既然“少好学”而求天下遗书,则知武帝时搜集书籍与其个人喜好相关联。而助其整理书籍的庄(严)助,卒于元狩元年(前122),司马相如则卒于元狩末年(前117),可知“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武帝喜好艺文之事,多有收书之举也只在此间。

研究者一般言汉武帝之时方才有大规模收书之举,依据就是元朔五年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方始有了系统的、定规的行为。而笔者以为,“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恰恰是汉武帝为了配合崇礼学、兴庠序等行为而对汉初以来累次搜集的文献,下了整理的决心,这两句话讲的正是书籍校理之后典藏制度的设立。这一记载,正可成为本文的佐证,笔者已有专文辩之。且元朔五年后之史料,再不见武帝朝有大规模收书、献书之事。

第三,符合西汉学术发展的实际。文献整理事业与汉代学术的发展,往往息息相关,互为印证。钱穆先生尝言:

景武之间,有河间献王德,盛招经术士,多得古文旧书。盖河间偏重于古官书之学,而淮南则慕百家言,南北两王国,正分得先秦学统之两系。

许结先生描述武帝建元之后的文化发展态势,亦言:

以宫廷文化为中心的大文化圈的形成,意味着先秦南北文化、众家学术思潮和汉初藩国思想的三重意义的组合。

顾实先生言元朔五年武帝之举:

学校甫兴,而书藏山积,读者犹寡,文质升降之会,此其时也。

武帝朝之大收诸侯国、民间私藏之书,其实质更是此期学术发展的内在要求。而我们从刘歆、班固所言也可以看出,他们均是从学术角度来谈文献事业。正是到了元朔五年,学官所传“离于全经”,导致“礼坏乐崩”的局面,此时正应该对以前历朝所汇聚的文献做一番全面的清理,因为西汉学术的发展、文化事业的发展亟需文献整理事业的支撑。

由上可知,对于西汉前期的文献搜集整理事业,不能简单以帝王之世为断。确定了这一点,我们就既应承认武帝之前历朝收书的功绩,又要看到其顺延入武帝之世,至于元朔五年方是一个节点。元朔五年“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的制度设定,其意图,正是要为“汉兴”以来所搜集的文献图籍作一番总校理。“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的政策推行,对此前的文献工作进行了阶段性总结,将奠定西汉文献“内、外”两分的格局,这是两汉文献观念发展的基础,也是两汉学术得以开展的基本面。此后汉代之今古经学分歧、政治权力与学术发展纠葛、内府校书与新王官学建立等诸多问题,都要在这一基本面上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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