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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颜鲍谢诗评》与方回的六朝诗学观

2018-11-13赵厚均

文艺理论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谢灵运建安

赵厚均

方回(1227年—1307年),字万里,号虚谷,晚号紫阳居士。徽州歙县(今属安徽)人。宋末历官至严州知州,降元后曾任建德路总管。一生创作宏富,著有诗文集《桐江集》八卷、《桐江续集》三十八卷,另编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文选颜鲍谢诗评》四卷、《续古今考》三十七卷传世。《瀛奎律髓》选取的是唐宋人的律诗,主要体现方回的唐宋诗学观;《文选颜鲍谢诗评》乃选取《文选》收录的颜、鲍、谢诸人之作品,并进行较为详细的评点,体现了方回对六朝诗的看法,再结合其《桐江集》《桐江续集》中的有关论述,可以清晰地考察出方回的六朝诗学观。

《文选颜鲍谢诗评》原刻并未传世,是四库馆臣据《永乐大典》辑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 :“是编取《文选》所录颜延之、鲍照、谢灵运、谢惠连、谢朓之诗,各为论次。诸家书目皆不著录,惟《永乐大典》载之。[……]统观全集,究较《瀛奎律髓》为胜,殆作于晚年,所见又进欤?”(1686)。按,谢灵运《七里濑》篇,方回评云 :“《文选》注: ‘桐庐有七里濑,下数里至严陵濑。’予作郡七年,往来屡矣。今人皆混而言之。”按,方回于宋德佑元年(1275年)知建德军府事兼节制往来驻戍军马,德佑二年(1276年)二月举郡降元后仍知建德府事,元至元十八年(1281年)解任建德路总管兼府尹,时年五十五岁(毛飞明28、35、40)。方回在该任上正好七年,则此评语应作于其解官后;又谢灵运《登江中孤屿》评语云 :“此今永嘉郡江心寺无疑。予三十年前甲寅乙卯寓郡斋往游,见徐灵晖‘流来天际水,截断世间尘’诗牌,不见此诗”(李庆甲1879)。甲寅为1254年、乙卯为1255年,则作此评语时为1285年左右,方回时年五十九岁。诚如四库馆臣所言,《诗评》成书比《瀛奎律髓》稍晚,体现了方回诗学的进境。

一、 推崇“建安体法”与“建安风味”

建安文学作为六朝文学的开端,一直被视为此期文学的高峰,历来受到很高的评价。方回也是把建安文学当做典范来看待的。在《文选颜鲍谢诗评》的诸家评语中,方回经常将其与建安文学作比较,推举“建安体法”与“建安风味”。

先看“建安体法”。鲍照《咏史诗》方回评云 :“此诗八韵,以七韵言繁盛之如彼,以一韵言寂寞之如此。左太冲《咏史》第四首亦八韵,前四韵言京城之豪侈,后四韵言子云之贫乐,盖一意也。明远多为不得志之辞,悯夫寒士下僚之不达,而恶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贱无耻,每篇必致意于斯。唐以来诗人多有此体,李白、陈子昂集中可考,而近代刘屏山为五言古诗亦出于此,参以建安体法”(李庆甲1851)。刘子翚,字彦冲,号屏山,又号病翁。宋代理学家、诗人。着有《屏山集》。朱熹《跋病翁先生诗》曰 :“此病翁先生少时所作《闻筝》诗也。规模意态,全是学《文选》乐府诸篇,不杂近世俗体,故其气韵高古,而音节华畅,一时辈流少能及之”(卷八十四39)。可知其对六朝诗多有取法。洪迈《容斋三笔》卷二“题咏绝唱”条云 :“吴传朋游丝书,赋诗者以百数,[……]刘子翚彦冲古风一篇盖为绝唱。[……]此章(指《吴传朋游丝帖歌》,见《屏山集》卷十四)尤为驰骋痛快,且卒章含讥讽,正中传朋之癖”(440—41)。《吴传朋游丝帖歌》卒章奏雅,与鲍照《咏史诗》章法相似,即方回所云“唐以来诗人多有此体”之体。刘屏山诗取法建安诗所体现出的“气韵高古,而音节华畅”“驰骋痛快”的诗歌风貌,应是方回所云“建安体法”的内涵。胡仔曾引范温《潜溪诗眼》云 :“建安诗辩而不华,质而不俚,风调高雅,格力遒壮,其言直致而少对偶,指事情而绮丽,得风雅骚人之气骨,最为近古者也”(前集卷一4)。在这里,“辩而不华,质而不俚,风调高雅,格力遒壮”即是指“体”,乃诗歌的风格体貌;“其言直致而少对偶,指事情而绮丽”即是指“法”。方回在《文选颜鲍谢诗评》中也多次言及。评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玩月》云 :“惠连少年工诗文,此篇十六句之内十二句对语亲的,绮靡细润,然言景不可以无情,必有‘近瞩窥幽蕴,远视荡喧嚣’及末句乃成好。诗若灵运,则尤情多于景,而为谢氏诗之冠。散义胜偶句,叙情胜述景,能如是者,建安可近矣”(李庆甲1852—53)。“散义胜偶句,叙情胜述景”,正是建安体法的主要特征。建安诗歌句法上的主要特点即是多散句,少对偶;内容上则“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情多于景。方回在这里肯定谢灵运的情多于景虽非康乐诗的真正成就所在,属于比较保守的观念,但对建安诗歌的特质的把握还是非常精准的。

建安体法之外,方回还提出了建安风味的概念。在评颜延之《秋胡诗》时,方回云 :“此诗九章,章十句,颇伤于多。陶渊明赋桃源、三良、荆轲,何其简而明也。然此亦善铺叙。[……]‘原隰多悲凉’以下四句、‘岁暮临空房’四句,颇有建安风味”(李庆甲1849)。“原隰多悲凉”以下四句为“原隰多悲凉,回飙卷高树。离兽起荒蹊,惊鸟纵横去”,写秋胡行役途中之景;“岁暮临空房”以下四句为“岁暮临空房,凉风起坐隅。寝兴日已寒,白露生庭芜”,写秋胡妻独居空房凄冷之景。这几句诗以景写情,并有一股凄清之气。将其与曹植《赠白马王彪》中的“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诸句相比较,即可见两者风味的接近。方回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摘拟曹丕、王粲句云 :“此全是晋宋诗,建安无此”;摘拟陈琳、徐干句云 :“皆不似建安”;摘拟刘桢、应玚、阮瑀、曹植句云 :“皆规行矩步,甃砌妆点而成,无可圈点,全无所谓建安风调”(李庆甲1903—905)。风调亦即风味。康乐诗中“规行矩步,甃砌妆点而成”的作品,是没有建安风调的。在方回这里,建安风味是比建安风骨内涵更为丰富的概念,指建安文学所体现出的独特艺术个性和风貌,一言以敝之: 混然天成。方回在《文选颜鲍谢诗评》中曾两度提及,评谢灵运《登池上楼》 :“此句[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如古诗及建安诸子‘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及灵运之‘晓霜枫叶丹’,皆天然混成,学者当以是求之”(李庆甲1855)。评《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 :“此诗排比整密,建安诸子混然天成不如此,陶渊明脱落枝叶不如此”(李庆甲1876—77)。虽然两处评语一是肯定康乐诗,一是批评康乐诗,所持的标准皆是建安诗的“天然混成”或“混然天成”。

方回论诗,主张“格高为第一,意到自无双”(《诗思十首》其五),建安诗之体法与风味无疑符合其标准的。在评论颜鲍谢诸家诗作时,方回乃悬置为高标,时常予以批评。如评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诏》 :“‘原隰荑绿柳’一联,艳而过于工,建安诗岂有是哉?”(李庆甲1853)。“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一联,色彩艳丽,对仗工整,与建安诗的天然混成有一定的距离;评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云 :“‘解作’谓雷雨,‘升长’谓草木,用两卦名为偶,建安诗无是也”(李庆甲1858)。以卦名对偶,过于尖巧,亦与建安诗“直致而少对偶”的诗法追求不符。评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云 :“《易》曰: ‘有孚,饮酒,无咎。’《诗序》曰: ‘鹿鸣废则和乐缺矣。’此诗云: ‘饯宴光有孚,和乐隆所缺。’善用事,又善用韵,建安诗则不必如此细而必偶也”(李庆甲1845)。虽肯定该诗“善用事,又善用韵”,但对其“细而必偶”仍致不满,认为与建安诗不类。评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云 :“建安诗有古诗十九首规格,晋人至高莫如阮籍《咏怀》,尚有径庭,灵运山水之作细润幽怨、纡余开爽则有之矣,非建安手也”(李庆甲1906)。方回于“细润”之作颇不以为然,评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玩月》云 :“此篇十六句之内十二句对语亲的,绮靡细润,然言景不可以无情,必有‘近瞩窥幽蕴,远视荡喧嚣’及末句乃成好”(李庆甲1852—53)。《瀛奎律髓》卷一评张祜《金山寺》云 :“大历十才子以前,诗格壮丽悲感。元和以后,渐尚细润,愈出愈新。而至晚唐,以老杜为祖,而又参此细润者,时出用之,则诗之法尽矣”(李庆甲14)。无论康乐、宣远诗,还是晚唐诗,一涉细润,即与建安诗的格力遒壮存在较大差距,便为方回所批评。评谢朓《和王主簿怨情》 :“‘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灵运、惠连、颜延年、鲍明远在宋元嘉中未有此等绮丽之作也。齐永明体自沈约立为声韵之说,诗渐以卑,而玄晖诗狥俗太甚,太工太巧,阴何徐庾继作,遂成唐人律诗,而晚唐尤纤琐,盖本原于斯”(李庆甲1902)。对谢脁诗的批评主要在气格卑俗与过于工巧,这与其在《瀛奎律髓》卷十四中对许浑的批评如出一辙,“许用晦[……]其诗出于元、白之后,体格太卑,对偶太切。陈后山《次韵东坡》有云: ‘后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以此之故,予心甚不喜丁卯诗。[……]而近世晚近争由此入,所以卑之又卑也”(李庆甲509—10)。在《瀛奎律髓》对姚合以及永嘉四灵,他持同样的态度,“予谓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裹。姚之诗专在小结裹,故四灵学之”(李庆甲340),“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裹,所以异也”(529)。“所谓‘小结裹’即是过求工巧,对偶细密,所见又窄,不过写些花竹茶酒等身边琐物,故格调不高,气象不宏”(顾易生等932)。格卑与工巧的晚唐诗及永嘉四灵诗同样为方回所不喜。

由此可见,方回虽然没有直接评述建安诗歌,但是在品评元嘉、永明诗时却时常以建安诗为参照,对建安体法和建安风味予以推重,展现了他的诗学追求。

二、 肯定元嘉、永明文学的成就

既然方回时常批评颜鲍谢诸家诗作,是否对元嘉、永明文学就全盘予以否定了呢?当然不是,否则他何苦在晚年来选评颜鲍谢诗呢!陆时雍《诗境总论》云 :“诗至于宋,古之终而律之始也。体制一变,便觉声色俱开”(丁福保1406)。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亦云 :“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203)。两人所论皆立足于刘宋诗坛的新变意义,并成为讨论元嘉文学的经典论断。其实远早于他们的方回,也是敏锐地把握了元嘉以来诗风的转变,故从《文选》中单独拈出元嘉、永明文学的大家来予以品评。

上文言及,方回常以建安体法和建安风味为准绳,对颜鲍谢诸家诗多有批评,主要是因诸家诗多追求对偶与组丽。不过,诸家中出于自然的作品也会得到方回的肯定。诸人中,方回最为欣赏的是谢灵运,对其正面的评价有很多。如评谢灵运《登池上楼》 :“此句[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如古诗及建安诸子‘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及灵运之‘晓霜枫叶丹’,皆天然混成,学者当以是求之”(李庆甲1855)。又评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灵运所以可观者不在于言景,而在于言情。‘虑澹物自清,意惬理无违’,如此用工,同时诸人皆不能逮也。至其所言之景,如‘山水含清晖’、‘林壑敛暝色’,及他日‘天高秋月明’、‘春晚绿野秀’,于细密之中时出自然,不皆出于织组。颜延年、鲍明远、沈休文虽各有所长,不到此地”(李庆甲1857)。谢灵运天然混成、细密自然的作品为方回所激赏,其地位亦被置于颜鲍诸人之上。评颜延之《和谢监灵运》 :“此诗凡七八折,铺叙非不整矣,用事用字非不密矣,以鲍照之说裁之,则谓之雕缋满眼可也。如灵运诗‘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天趣流动,言有尽而意无穷,似此之类,恐延之未敢到也”(李庆甲1872)。方回不喜颜延之诗的整密雕缋,推重谢灵运的天趣流动。《禁脔》云 :“天趣者,自然之趣耳”(何汶396)。谢灵运之诗,素有“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李延寿881)之评,沈德潜《说诗晬语》亦云 :“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经营而返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大约匠心独造,少规往则,钩深极微,而渐近自然”(203)。谢灵运诗经雕琢而返于自然,方回对其肯定,是与欣赏建安风味一脉相承的。

方回论诗亦重意趣。前文曾引述方回评谢灵运诗“叙情胜述景”,虽然这“情”可能包含玄言说理的内容,对谢诗之意趣,方回还是十分嘉许的。评谢朓《始出尚书省》云 :“诗排比多而兴趣浅。三谢惟灵运诗喜以老庄说道理,写情愫,述景则不冗,寄意则极怨,为特高云”(李庆甲1899)。方回不满谢朓诗的“兴趣浅”,而肯定谢灵运诗“以老庄说道理,写情愫”。评谢灵运《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云 :“此诗排比整密,建安诸子混然天成不如此,陶渊明脱落枝叶不如此,但当以三谢诗观之,则灵运才高词富,意怆心怛,亦未易涯涘也”(李庆甲1876—77)。方回虽不喜谢诗之“排比整密”,但亦肯定其“才高词富,意怆心怛”,所重者仍是灵运诗之意趣。

元嘉与永明文学处于古体向近体过渡的关键时期,其创作技巧、风貌等常为后世名家所取法,颜鲍谢诸人作为凌绝一代的大家,也必然给其后的文学创作带来较大的影响。方回在选评时亦会寓目于此,或对其正面影响予以肯定,或对其负面影响提出批评。评颜延之《和谢监灵运》云:

此诗凡七、八折,铺叙非不整矣,用事用字非不密矣,以鲍照之说裁之,则谓之雕缋满眼可也。如灵运诗,“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天趣流动,言有尽而意无穷。似此之类,恐延之未敢到也。如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未是山谷奇处。“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乃山谷奇处也。学者学《选》诗,近世无其人。唯赵汝譡近三谢,犹有甃砌之迹,而失于舒缓,步步规随,无变化之妙云。(李庆甲1872—73)

上文曾引述该段文字前半,谓方回欣赏康乐诗的天趣流动。在后半,方回忽荡开一笔,先说黄庭坚的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尚不足为奇,因为此联看似平常,实则是经过精心锤炼的,与方回推举的“混然天成”或“天趣流动”不符;而“石吾甚爱之”诸句却是质朴自然,涉笔成趣。吕本中《吕氏童蒙训》云 :“或称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以为极至。鲁直自以此犹砌合,须‘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此乃可言至也”(胡仔321)。方回或许曾见过吕本中的记载,不过在此拈出,用以呼应他对“天趣流动”的偏爱,也是非常恰当的。随后,方回又举出赵汝譡学三谢,“有甃砌之迹”“无变化之妙”,亦是从元嘉诗人对后世的影响着眼。

谢朓作为永明新体诗的代表,往往被视为唐诗的先声,对后世诗风有较大的影响,前文曾举方回对谢朓《和王主簿艳情》的评语,针对太工太巧、过于卑俗的诗风,尤其是晚唐诗进行批评,其导源即在于谢朓诗。又评谢朓《游东田》云 :“起句佳,‘远树生烟’之联尤佳,‘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佳之尤佳,然磔元气甚矣。阴铿、何逊、庾信、徐陵、王褒、张正见、梁简文、薛道衡诸人诗皆务出此,而唐人诗无不袭此等语句。灵运、惠连在宋永初、元嘉间犹未甚也。宋六十岁至于齐,而玄晖出焉,唐子西之论有旨哉”(李庆甲1861—62)。“鱼戏”二句,陈祚明以为 :“生动飞舞,写景物之最胜者,调亦未坠”(646)。方回也称其为“佳之尤佳”,对谢朓诗的佳句予以充分肯定,随即笔锋一转,谓诸句“磔元气甚矣”,则语含批评。所谓“磔元气”,即是指其过于工巧,缺乏混然天成的意趣,已远离古体诗的风貌。故接下即云自阴铿以下,乃至唐人诗,皆承袭此风。子西之论,即宋人唐庚《语录》所云 :“[诗]至玄晖,语益工,然萧散自得之趣亦复少减,渐有唐风矣,于此可以观世变也”(胡仔8)。“萧散自得之趣”即禀之“元气”而达成的“天趣”。两人对谢朓诗的工巧皆击节称赏而又略致批评。

其他如评鲍照《东武吟》云 :“诗有笔力,如转石下千仞山,衮衮轰轰不可御,李太白诗甚似之”(李庆甲1888)。评鲍照《出自蓟北门行》云 :“少陵诗: ‘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寒毛缩如猬。’鲍用又在先也”(1889)。评谢朓《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云 :“柳子厚‘遥怜郡斋好,谢守但临窗’,用‘窗中列远岫’是也”(李庆甲1873)。评谢朓《和王主簿缘情》 :“‘一顾重’而‘千金贱’,此联乃绝佳。[……]杜荀鹤‘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之作,全得此格”(李庆甲1902)。皆是从诗歌技巧的角度出发来观照元嘉永明诗人对后世的影响。评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一首》 :“‘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谓己之独游于此,不以真情形之叹咏,则赏心之事之人既废,此理谁与通乎?意极哀惋。柳子厚永州诸诗多近此”(李庆甲1858)。以为柳宗元遭贬后作品的意蕴与谢灵运相近,又从思想情感着眼来分析谢灵运的影响。凡此,皆可见方回在评价颜鲍谢诸人诗时,是有较为敏锐的诗学发展眼光的。

三、 江西诗法的批评实践

方回在《瀛奎律髓》一书中选评唐宋律诗,常从章法、句法、字法等角度着眼,对这些作品进行评价,体现了他对江西诗派诗法的承继和对宋末江湖、四灵诗风的反拨。《文选颜鲍谢诗评》也同样从章法等入手来评价诸人诗歌。

方回论诗重意脉,尝谓“律为骨,意为脉,字为眼,此诗家大概也”(368),被视为“方回论创作方法的总纲”(顾易生等936)。其评谢灵运《过始宁墅》 :“诗有形有脉,以偶句叙事叙景,形也;不必偶而必立论尽意,脉也。古诗不必与后世律诗不同,要当以脉为主。如此诗‘剖竹守沧海’以下五联十句皆偶,未为奇也,前八句不偶,则有味矣”(李庆甲1877)。在方回看来,用工整的对偶句叙事写景,只是外在的形式;在不必对偶之处,立论尽意,才是全诗的气脉,从而贯串全诗,品之有味。评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玩月》云 :“惠连少年工诗文,此篇十六句之内十二句对语亲的,绮靡细润,然言景不可以无情,必有‘近瞩窥幽蕴,远视荡喧嚣’及末句乃成好”(李庆甲1852—53)。此评虽未提及形脉,但其认为“日落泛澄瀛”以下十二句“对语亲的,绮靡细润”,乃偶句叙景,是其所说的“形”;“近瞩窥幽蕴”以下四句言情,乃立论尽意,亦即是脉。评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云 :“此诗述事写景自‘天鸡弄和风’以上十六句有人,佳句可脍炙,然非用‘抚化’‘览物’一联以缴之,则无议论无归宿矣。此灵运诗高妙处”(李庆甲1858)。亦是注重以议论立意,贯串上下文的脉络。因其对意脉的重视,故而常立足于诗歌的章法予以品评。如评颜延之《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云:

此诗十韵。“江汉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沦洞庭,七泽蔼荆牧。”起句二韵,大概言地势。郊外曰“牧”,“荆牧”言七泽之野也。末韵“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有感于“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而云。初不明言“炯介”、“明淑”为进为退,而为“松竹”之句,则意在退也。(李庆甲1884)

于该诗之起结相承剖析得颇为细致。又如评谢瞻《张子房诗》《于安城答灵运》,几乎逐句分析诗意,于全诗之意脉也就了然;评鲍照《苦热行》亦立足于章法与立意。

方回《跋俞则大诗》云 :“一首中必当有一联佳,一联中必当有一句胜,一句中必当有一字为眼”(《桐江集》431)。故而方回对颜鲍谢诸人的佳句每多称赏。评颜延之《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 :“‘夜蝉当夏急,阴虫先秋闻。岁候初过半,荃蕙岂久芳’,四句可书,‘阴虫’一句尤佳”(李庆甲1871)。评鲍照《白头吟》 :“‘心赏’‘貌恭’一联,至佳,至佳!”(1891)。评谢混《游西池》 :“起句十字佳。[……]‘高台眺飞霞’、‘水木湛清华’两句俱佳”(1852)。均立足于佳句而言。谢朓是永明新体诗的代表,“撰造精丽,风华映人”(丁福保996),“奇章秀句,往往警遒”(钟嵘392),故方回对其佳句的评赏尤多。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起句[……]极佳,李白云: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却忆谢玄晖。’此一联尤佳也”(李庆甲1887)。评《休沐重还道中》 :“此二句[指‘还邛歌赋似,休汝车骑非’]极佳。[……]‘楚山’‘吴岫’二句亦佳。[……]最后句终期退闲,其思缓而不迫,尤有味也”(1886)。评《游东田》云 :“起句佳,‘远树生烟’之联尤佳,‘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佳之尤佳”(1861)。评《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古今绝唱”(1885)。评《和王主簿怨情》“生平一顾重,宿昔千金贱”句 :“此联乃绝佳”(1902)。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七云 :“玄晖之诗如花之初放,月之初盈,骀荡之情,圆满之辉,令人魂醉”(186)。尽管方回曾批评谢朓诗过于工巧,当面对谢朓的佳句时,方回还是由衷地喜欢。

方回论诗极重诗眼,尝云 :“未有名为好诗而句中无眼者”(李庆甲348)。在《瀛奎律髓》中时有“诗眼”“字眼”和“句眼”等术语的运用,品评颜鲍谢诸人诗,亦常立足于此。评谢灵运《登江中孤屿》 :“‘孤屿媚中川’,‘媚’字句中眼也。‘怀新道转迥’,此句尤佳”(李庆甲1879)。评《初发石首城》 :“‘微命察如丝’,‘察’字尤佳”(1880)。评谢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 :“五章,章八句,仅有四句佳。‘积素惑原畴’,‘惑’字佳”(1868)。评谢朓《京路夜发》 :“‘徂两’二字甚佳”(1887)。诸评语或直接指出何字为句眼,或只称某字佳,无疑皆立足于诗眼而言。由此可见方回对江西诗法的服膺,这也是刘宋元嘉以来诗歌“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刘勰208)的诗学追求的结果。

尽管元嘉永明诗歌已渐趋雕琢,但对句法尚不是很在意。因此方回在《文选颜鲍谢诗评》中很少论及句法,仅见一例。评鲍照《结客少年场行》 :“‘九途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此亦古诗蹉对句法”(李庆甲1889)。则点出其特殊的蹉对句法。“九途”两句按正常的对偶应为“九途平若水,双阙浮似云”,但鲍照打破了正常的语序,形成了陌生化的对偶效果。蹉对的概念,最早由沈括提出,《梦溪笔谈》卷十五云 :“如《九歌》: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当曰‘蒸蕙肴’,对‘奠桂酒’,今倒用之,谓之蹉对”(161)。唐宋人已习用该句法,唐前只是偶尔用之,方回将之抉发出来,亦可以见其诗学追求。

余 论

方回在《文选颜鲍谢诗评》一书中,通过多角度、多层面的品评,展示了他对六朝文学的认识: 既标举天然混成的建安风味,又不废元嘉永明新声。同时还时刻不忘其所禀承的江西诗法,对名章迥句进行品评。当然,由于选诗的限制,这并不能完全代表他的六朝诗学观。六朝诗人中,方回其实最看重的还是陶渊明。《文选颜鲍谢诗评》中曾两次以陶渊明诗与诸人比较,卷一评颜延之《秋胡诗》云 :“此诗九章,章十句,颇伤于多,陶渊明赋桃源、三良、荆轲,何其简而明也”(李庆甲1849)。卷三评谢灵运《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云 :“此诗排比整密,建安诸子混然天成不如此,陶渊明剥落枝叶不如此”(李庆甲1876—77)。一以“简而明”批评“伤于多”,一以“剥落枝叶”批评“排比整密”,皆赞赏陶诗摒弃浮华、剥落枝叶的简劲和平淡。在其他文章中,方回也表达了对陶渊明的偏爱,《送喻唯道序》云 :“五言古陶渊明为根柢,三谢尚不满人意”(《桐江集》377)。以陶渊明为五言古诗之代表,三谢尚不能尽如人意。《跋冯庸居恪诗》云 :“诗有韵之文也[……]汉有建安四子,晋有陶渊明,唐有李、杜、陈、韦、韩、柳,此后世之所谓诗也。予独悲夫近日之诗,组丽浮华,祖李玉溪;偶比浅近,尚许郢州。诗果如是而已乎?”(《桐江集》433—34)。在标举六朝诗人时也仅举出建安四子和陶渊明,而忽略颜鲍谢诸人。个中原因,一方面是与宋代陶渊明得到普遍的重视有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方回欲以陶渊明之格高与淡而有味来扫除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的卑弱,且力矫江西诗派末流之弊。综合考察方回对六朝诗人的评价,大抵是以陶渊明居首,建安诸子次之,颜鲍谢诸人又次之。只是颜鲍谢诸人处于古体向近体过渡的关键时期,创作上有不少优秀的作品,且对后世产生较大的影响,故方回不惮辞费,在晚年选评诸人诗歌,开启“选诗”专题研究的先河,且充分展示其诗学见解,与其他著述一道构建其六朝诗学观。

注释[Notes]

① 按,据《瀛奎律髓》卷前方回自序,知其成书于元至元二十年(1282年),方回时年五十六。

② 王运熙先生《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体”》一文,对“体”这一术语有详细的讨论,可参看。收入《中国古代文论管窥(增补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23—34。

③ 方回评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亦云 :“灵运所以可观者不在于言景,而在于言情。”实际上,谢灵运山水诗的优点不在情胜于景,而是情与景的结合,王夫之对其高度评价皆寓目于此。《古诗评选》卷五谢灵运《登上戍石鼓诗》评语云 :“言情则于往来动止、缥缈有无之中,得灵蠁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见《船山全书》第14册(长沙: 岳麓书社,2011年)第736页。《邻里相送至方山》评语云 :“情景相入,涯际不分,振往古,尽来今,唯康乐能之”(同上,第731页)。

④ 方回曾多次强调格高,《唐长孺艺圃小集序》 :“诗以格高为第一。”《瀛奎律髓》卷二十一 :“诗先看格高而语又到,意又工为上;意到语工而不高,次之;无格无意又无语,下矣。”据顾易生等先生的意见,“格高”的内涵包括: 诗体浑大、剥落浮华、瘦硬枯劲、恢张悲壮、自然质朴、豪放深蕴等(顾易生等934—35)。

⑤ 参见詹杭伦《方回的唐宋律诗学》(北京: 中华书局,2002年)第140—43页、田金霞《方回〈瀛奎律髓〉研究》(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75—80页。

⑥ 胡道静《新校正梦溪笔谈》卷十五(北京: 中华书局,1957年)第161页。沈括之后,常有论及该句法者,侯体健对此问题有细致梳理,可参见“试谈唐宋诗文中的‘交蹉语次’与‘感官优先’——‘石五六鹢’句修辞性诗艺的两种解读”,《中国韵文学刊》3(2010): 1006—2491。

⑦ 参见刘飞、赵厚均 :“方回崇陶与南宋后期江西诗派的自赎”,《文艺理论研究》1(2014): 18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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