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需要低多少次头（组诗）

罗杞而

1984年冬

——那时我尚未入学。我是事隔多年，

通过父亲的讲述进入故事的……

1

那年冬天，父亲走了七十余里山路

又坐了一百六十里班车

去地区某医院接母亲回家

2

返回路上，父亲一脸悲戚地对母亲说

家里欠下那么多债

这院无法再住下去……

3

父亲背着全身浮肿的母亲

途经陡峭的大偏山时

脚下一滑，母亲从其背摔下，顺坡而滚

被一棵歪脖子树救了一命

4

父亲追赶母亲，也滑了一跤

顺坡而滚，又被歪脖子树救了一命

一对苦命夫妻，就这样

在树下相拥痛哭。然后，跪在地上

对这棵救命树连磕响头

5

二十年后，父亲还念念不忘这棵树

便拖着年迈之躯去探望

当他看到这棵树已枯死

不禁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6

此后他为此树立了一碑

刻上“恩重如山”几个字

7

又过几年，父亲走不动了

我替他前去探视

发现这块光洁的石碑上

两行风干的泪痕

又借助露珠哭了一回

8

离开前，我在两行老泪边

又添了两行新泪……

冬天，夜宿126客栈

外乡人老罗蜷缩身子进来时

像一个磨损得厉害的齿轮

事实上，他就是齿轮

已磨损得差不多了

饭菜已凉。外乡人小罗正蜷缩着身子喝酒

像一只老式钟表上的发条

事实上，他就是发条

已控制不了指针

他们来自不同的外乡

在同一座城市，一个每天“咔嚓咔嚓”

一个每天“嘀嗒嘀嗒”（间接）

是零件，就会起作用，也会损耗

等天一亮，老罗就要北上看病

小罗要南下处理一起债务纠纷

老罗对小罗说：“流年不利。”

他其实不想说的，但还是说了

喊山的人，只要喊出来就轻松许多

小罗对老罗说：“越冷越刮风。”

他其实不想说的，但还是说了

喊海的人，只要喊出来就轻松许多

窗外的风鬼哭狼嚎，一阵紧似一阵

窗外的风像低空飞行的轰炸机

满载弹药，越逼越近

第二天，风停了，两人作别时

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一生中需要低多少次头

找工作低了几次头

报到时低了几次头

交首付找人借钱时低了几次头

按揭时又低了一次头

几年后，被逼无奈贷了两笔款

又低了八次头

再后来，面对银行催款单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拆东墙补西墙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空中闪电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履职考核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越来越堵的交通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年迈父母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人到中年又一次次低头

再再后来，面对病床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四十年河西像三十年河东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回不去的故乡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到不了的远方又一次次低头

面对越来越多的新坟又一次次低头

最后一次

则是面对朝自己走来的

死神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