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禾,天空的孩子
——骆一禾的三封信及其他
2019-01-23伊甸
伊 甸
骆一禾,这个朴素而美丽的名字像流星划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歌的天空,但在我的心目中,这个名字是一颗永不陨落的恒星。
2008年,在骆一禾去世十九年之后,某个一忽儿阴一忽儿晴的日子里,我坐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上,突然想起骆一禾。这想念越来越强烈,我掏出随身带着的纸和笔写下了一首怀念他的诗——
想起骆一禾
今天不是清明,也不是你的祭日
我独自坐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上
突然想起了你。这时
一列火车从两百米外
没心没肺地驶过
天空开始用它的忧郁涂染大地
我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你
想起你湖水般清亮的表情
你女孩子一样温柔的笔迹
你先知般热烈而神秘的诗歌
但我想啊想,想不起你的声音
像猫一样忧伤还是像牛一样浑厚
或者像荆棘鸟一样美丽而惨烈
……这时被染黑的湖水向天空倒灌
最亮的几颗星星在孤独中颤抖
我突然不想你了——你是追逐阳光而去的
我怎能用黑夜来想你?
我的诗歌写作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一个比较大的转型,这个转型虽然不能说全是由骆一禾促成的,但他对我的批评、鼓励、启发确实在很大程度上给我带来了改变自己的动力。
1984年到1985年,我在刊物上发表了许多所谓的“生活流”诗歌。“生活流”本身不是一个贬义词,但我的那些“生活流”诗歌大多是幼稚和肤浅的。1986年,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努力转变自己的诗风,首先是题材上的开拓,继而是风格上对浪漫主义倾向的遏制。1987年初,我在自己的新作中挑了自以为写得比过去好的六首诗寄给了骆一禾——当时我了解到《十月》杂志的诗歌编辑名叫骆一禾,我喜欢《十月》上的诗歌,所以想去投稿试试。骆一禾这个有点温柔的名字,让我误以为是一位女性编辑,收到骆一禾的回信后,那纤巧秀丽的笔迹,那耐心细致的话语,那一丝不苟的认真,让我更以为是一位女性了。
想不到的是,看了我那短短的六首诗,骆一禾居然写来了一封长长的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编辑们对工作、对文学、对作者那种阳光般澄澈而明亮的热情,真是温暖人心啊!而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编辑大多有两个特点:其一,稿子用或不用,都会不厌其烦地写回信。他们在回信中常常会先鼓励一下作者,然后提出建议。在“一片树叶掉下来会砸在三个诗人头上”的八十年代,一个诗歌编辑一天得写多少信啊!如果当时的编辑对我都很冷漠,我怀疑自己有没有信心写下去。其二,编辑对待作者大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或者兄弟姐妹那样,亲切、真诚,对作者只知道付出,不求回报。当年给我写信并且跟我见过面的诗歌编辑有:《诗刊》王燕生和王家新、《青年文学》赵日升、《人民文学》韩作荣、《飞天》张书绅、《星星》鄢家发、《诗歌报》乔延凤、《绿风》李春华、《东海》龙彼德、《江南》楼奕林、《文学青年》叶坪、《拉萨河》洋滔……当年我不懂人情世故,我去拜访他们时,大多是他们留我吃饭。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收到过无数编辑的回信。在写这篇文章时,我翻开抽屉查看了一下,1984年到1989年,我每年都收到几十封诗歌编辑的信。但编辑们毕竟太忙,来信大多是短短的,其中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的也有不少。只有骆一禾给我写长信,他的三封来信中,有两封信在三千字以上。
第一封信。他们嘲笑我一定是在看情书
1987年3月8日,骆一禾针对我投稿的六首诗,写了一封长达整整六页的信。3月初,我本该出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参加一个文学培训班,我托当时在鲁迅文学院上北大作家班的伊蕾帮我申请并得到了批准——想起伊蕾,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忧伤。我和她的笔名的第一个字都是“伊”,加上我非常喜欢她的诗歌,心里便一直把她看作姐姐。我给她写信或者见到她时我都叫她伊蕾姐。我们在鲁迅文学院有过半年的交往,她确实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她当年的爱情经历和爱情诗惊世骇俗——我寄给骆一禾又差点发表了的那个组诗《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就是受了她的影响才写出来的。今年她在冰岛旅行时突发心脏病去世,她才67岁啊!
骆一禾给伊甸的信
鲁迅文学院的培训班3月1日开学,但由于我工作所在的嘉兴教育学院一时找不到老师代我的课,便让我推迟到3月19日再去鲁迅文学院,因此,我得以在出发前及时地收到了骆一禾的信。当年,一封信从北京寄到浙江嘉兴,大约要三天时间。我于11日或12日在单位传达室拿到了这封信。我一看是《十月》编辑部的来信,又是那么厚厚的一叠,心里既兴奋又忐忑不安。信封最下面一行印着《十月》编辑部原来的地址:北京崇外东兴隆街五十一号,骆一禾没把它划掉,而是在这一行上面用极小的字写下了《十月》编辑部的新地址:北三环中路6号。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旅行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在通往办公室的楼梯上,我边走边看,思绪完全沉浸在信里面,对擦肩而过的同事不加理睬。后来他们嘲笑我一定是在看情书。
信的开头,骆一禾直率地指出了我诗歌中的弊病:
伊甸:
收到你的诗稿已有多时了。直话直说吧,这样我们会了解得更切当些。你的诗六首不是你最好的作品,也因此不是我需要的诗。这么说不是否定它的价值。而是在你的头脑里仍沿袭你的代表作所给你的创作惯性,另外,对《十月》的诗有一个预先的框架,这种成见使你选择了这几首诗寄来。而我将拒绝你这样做,因为我对我最要好的,在志趣、抱负、艺术上有一致之处的朋友,也是绝不容情的,他们全都吐血了,所以对你也不例外,以后你将发现我是懂诗的,而且会令人恼火。如果这样,那么我们会互相发现,中国诗歌要做的很多,而目前的诗坛是不能令人满意的。那么一种火焰的速度,将使我们焚烧自己,不断以一种加速度痛快地去发现新的启示,“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将不是一句说给别人听的空话,新诗会因此而真正有所造就。
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装模作样的敷衍,而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头脑里仍沿袭你的代表作所给你的创作惯性。”这句话一方面说明了他在艺术评判上的自信,另一方面也说明他阅读之广。我和他并不认识,这以前也并无书信来往,但他对我的创作情况却了如指掌。他在信中不仅对我投稿的六首诗进行了剖析,还涉及我以前的作品(如他信中提到的“红帆船”,是我一首诗的题目,也是我的一本处女诗集的书名,1986年3月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是诗刊社编辑的“袖珍未名诗丛”中的一本。诗丛共八本,另七本是:刘波《二十岁人》、马莉《白手帕》、黄晓华《城市之光》、聂沛《季节河》、杨然《黑土地》、刘虹《初秋的落英》)黄殿琴《拂动的窗纱》。
说到你的诗,这六首,我觉得你在三个地方令我意犹未足:把内心的整个精神活动落在一个定点,一个命题上,而不是一个我所独有因而不可替易的无往不在的内心世界。它放在呼啸的纽扣、女工、赶火车的女孩子等特定身份、象征上的太多了。
节奏上歌曲式的、节拍器式的控制太过了,束缚你的心情奔涌。如“是什么把胸膛撞得发疼撞得滚烫/急不可耐了走啊走啊走啊”。
骆一禾举例的这种句式,是当年我习惯使用的抒情长句,也是当时大学生诗人中流行的句式。受到骆一禾批评后,那种 “节奏上歌曲式的、节拍器式的”语言方式几乎被我立马抛弃。
骆一禾对我诗作中“沿袭的意象”的批评也让我有如梦方醒的感觉:“至于我本人的癖好,我要说一见到‘红帆船’、‘阿波罗的马车’、‘白雪公主’这样沿袭的意象便很扫兴……”
记得当时看了骆一禾的信之后,我对他的批评是颇为信服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震惊。他的信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从收到他的信到我出发的一个星期里,我几乎天天在反省和沉思。那段时间里,我的创作本来就在迷茫和摸索之中,骆一禾的来信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我的“沿袭惯性”的写作势头得到了极大的遏制。
骆一禾的信,还在深层次上对我的诗歌写作乃至当时全国诗坛的写作倾向展开分析:
我的导师谢冕先生提出了“诗的多元化是新诗走向成熟”的远见以来,新诗的多元化成为一种无元的局面,诗人对此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这是一个失去选择的时代”的观点突然使他们发现可以随心所欲了,这种心理走向使他们感到很舒服,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这种心理不仅产生了解放,也产生了懒惰——一种思想的旷工。这种局面似乎是表现为理论的茫然无着,并且诗人因而以菲薄思维为能事的。它出现了两个角度,一是不思,二是匪夷所思,每种捣鬼心情似的主义、宣言都来宣布自己对于新诗的发展。什么是诗?现在写出来的就是诗,这在诗人和刊物编辑中都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于是在讲坛上出现了凭直觉——一种基于经验惯性的,总让诗人的探索得不到认识的“直觉”——以及凭社交场合的洽谈来办诗的状况。因为直觉不顶事了,使只有去道听途说。
……艺术之代表一个民族,当然是以它的最高水平为准的,问题在于数以万计的人是否具有产生那个水平的思维能力和上冲精神。前一段“打倒”之风盛行,在青创会上我看到一群“第五代诗人”围攻杨炼,同北岛对谈的情况,我的感触是他们并不具有“打倒”的实力,其中一点是,由于时代的影响,也由于诗人思维的懒惰,他们从未像北岛杨炼那样致力于自己的判断。我是研究过北岛的,在人大一次诗歌集会上我也全面地评论过杨炼的现代史诗,那都是在史诗和象征诗最鼎盛的时期——事隔两年后,今天的诗人开始表述自己的反对意见,而无论在认识或反叛上,都没有切当、开阔、深邃地达到核心问题。
在这封信中,骆一禾还以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分析了“诗”与“思”的关系,他指出作而不思,是当时诗坛的一个通病:“我们现在的很多诗人似乎很怕去涉及广阔深入的东西,把沉思从诗中分出来,把自我从本我——超我中分出来,把象牙之塔从艺术的律动中分出来,当这种精神状况用来写诗时,便很快为外物所拘牵,它表现的不是精神活动,而是某些围栏里的自我悲悯。”
在《十月》的诗里,我倒并不想做一个大一统去改变多元化,问题在于多元化改变而躲避这与诗本体有最根本关系的一元,那么我们的诗歌总是精致地逃避着自己的世界。
以一种东方式的“化”的精神,书写当今之世中国人的精神,在诗中以内心世界的时空感而不是以蜗居的心理去展示个人的史诗,这是我意愿的。
读完骆一禾的信,我有这样的感觉:他的信几乎就是一篇优秀的诗学论文。甚至可以说,当时能在杂志上读到的诗歌评论,很少有像骆一禾的这封信那样,能给人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另外,他对自己的诗歌创作使命的清醒认识,保证了他的诗歌境界始终在一个很高的层次上展开。
第二封信。一禾笔谈“主义”与“丑学”
1987年3月19日,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硬座来到北京(当时穷,不舍得花钱买卧铺票),赶到十里堡鲁迅文学院参加培训班。当时鲁迅文学院有两个班,一个是北京大学作家班,暂时借鲁院这块地盘上课。北大作家班的人我认识的有伊蕾、张石山、李小雨、梅绍静等。另一个班就是我们的文学培训班,小说家余华、迟子建,诗人陈所巨、何首乌、楼奕林、钱叶用等在这个班。当年余华和迟子建都只有二十多岁,但在小说写作上已开始显示出类拔萃的才华。在鲁院,听课的时间不是太多,更多的时间我用来写诗,并且抽空拜访了几位我敬重的诗人和编辑,比如邵燕祥、谢冕、王燕生。但由于我生性拘谨,除了这几位有过联系的老师,我不敢去拜访从未联系过的作家和诗人,由此错过了向许多优秀人物请教和致敬的机会。
在鲁院期间,我的诗歌写作开始倾向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活动。我读了一些外国优秀诗人的作品,写作方式上开始借鉴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象派等手法。我把刚写出来的诗作——一组短诗和一首长诗寄给了骆一禾。5月5日,骆一禾写出了给我的第二封信。他在信封上用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六号字那样纤细的字体,写下了收信人的地址:北京市东郊朝阳区十里堡鲁迅文学院。他的信仍然是细细柔柔的笔迹,仍然是密密麻麻的六页,口气比第一封信要随意和亲切一些:
伊甸:
你好。从心理上,我算到老伊将着急了,因为我“按不下表”的时间确乎是有些长。你来信说十天内给你的长诗《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以回答,并准备吐血。实际上,你这么限期让我判断你的“代表作”,是欲让我吐血也!
但当他开始评论我的诗作时,他立马就变成一个严肃的审判官,没有一丝一毫的随意和亲切:
DEA模型通过保持决策单元的输入或输出不变,确定相对有效的生产前沿面,将决策单元投影到DEA生产前沿面上,通过衡量决策单元偏离DEA前沿面的程度来测度相对有效性。CCR模型和BCC模型是DEA的基本模型,CCR模型假设的规模收益不变,BCC模型则假设规模收益可变。利用CCR和BCC模型可以判定决策单元是否 DEA 有效[14,15] 。
两组诗都收到了,对于后来的一组,我觉得在运语造句上要浓厚斑斓些,总体上却不及长诗那样开阔富含。你所说的“超现实主义”,我觉得它要求于人的乃有两个超越作为核心内涵,一是在意象变形及意象组合的表现性上,这与二,有着一种末与本的关联。海德格尔说过一句话:“主义乃是排他的”。也就是说一种特定的思维中,由于自身的构造和系统,它所框定的对象必有遗漏,于是这遗漏掉的作为已知外的未知,包含着真理与诗意,它不能以既有的体系、主义和思维观点去认识、把握和统摄,就需要“超”而予以新的观察和体验,也就是说这时,一种手法和一种形式的动作,具有其他运作不能把握的“质”或内涵。超现实主义也是这样,有它自己的为它所有而其他不能有的内涵、原型或艺术用语所称的“本事”。
我在给他寄稿时写了一封短信,说到我这些诗借鉴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他对超现实主义非常熟悉,在回信中,他不嫌其烦地阐述他对超现实主义的理解:“说到底,超现实主义有它的本原、真、原型、内涵等,而不只是一种特殊的形变,一种手法的变形,它是人类超越自身思维局限,一种新世纪观的产物,它之所见是见其他所不能见,达到这种眼界和世界观的‘真’,而变形、形变的诡异,即意象上的功夫,我们所说的第一点,实际是第二义的。”
然后他对我寄给他的每一首短诗都进行了点评。他的点评往往引经据典,从艺术史、艺术原理乃至哲学原理出发展开分析。他的分析细致而中肯,严谨而不苛刻,对当时的我来说,每一句都带给我珍贵的启示:
在《柔软的钟表》里,变形的造诣当然是够有力的,然而在发现新原型,作为世界观(审美本身就是一种世界观)新生的发掘上,却还不够;因而也就和其他说法也能把握的原型相近。换一种说法是不够的。《柔软的钟表》将诗意的基础建立在一种表象变形上,如大街断裂如鳄鱼,牛首人身,黑皮鞋与白皮鞋引起的“白狮子”的视像感等等,反而对于时空与内心世界的、引起了形变——或“非常道”的真——的动能,失去了认识和诗化,停留在表象的结果上,反与起源隔膜了。例如在《投信》一首里,那种神秘的力量倒是应该把握的,或如《四面八方有眼睛看着我》倒是写得好的。又如《荒唐的大桥》,它的荒唐的力量为何,而不是它因为有“荒唐”而躲闪这一形变,是更应把握的。
西方一幅油画《柔软的钟表》,乃呈示了从古典理性到情感本体的世界观的巨大变化的图景:由于个体生命会死,所以理性许诺的坚固构造便有瓦解,与其说永恒占满了空间,不如说生命与时间流逝,古典绘画里固定的二维空间,为生命的一连串流动所代替(请看毕加索的《三个吉他手》),那些变形的、异常粗大健壮的人体,不是空间里的形象,而是在时间里运动的形象,而在占有空间的物体易朽必死的情况下,实质是什么,都是柔软的钟表而已,这里,原型本身是全新的,而不是旧空间观念中固体的变形,变形及背后的世界观的动力都得到了表现。生命乃一时间的生物。——我觉得,需要把握住这种原型的动力,这种造成“形变”的力量得以直接地表现,形变这一结果才获得了它的地位和诗意。
他点评了我的那组短诗之后,开始剖析我的长诗《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
你的长诗《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我觉得比《柔软的钟表》为好,它较为深入,虽然对于这种深入的表现不及《柔软的钟表》斑斓。这首诗你花力气再弄一下是值得的。主要有几点,请你做部分的调整。
一是第九、第十个花圈里对于上帝和最后审判所说的话,我以为是不行的,一下子把诗拉浅了。这么说并非因为我是个教徒,而基于这样的认识:
爱情是源于生命自身的能力,它不凭借什么外物,如门第、资历、才能、长相等等,而自我们生命体内萌生燃起,这种能力在没有具体对象之前就有了,因而谈不上为外物决定,它是反决定论的,它所体验的美也不同于外在的漂亮等等,它之所来所去都有一种神秘,在爱情中的那种保存了自身的真实又全部接受了另一生命的共振、整一,它身心合一的境界,也是神秘的,生命的神秘和爱情的合一,是带有上帝性的。“上帝”,用不那么神学意味的人类语言说来,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合一,形与神的合一,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合一,意识与潜意识的合一。如果剔除了上帝性,它就不是一种最后的情感,也就没有爱情与花圈的合一。印度一篇小说叫《胜利花环》,说的是一条黑蛇咬死了捕蛇青年,恋他的少女也把蛇如花环样盘绕在自己颈上而死。这种“胜利花环”似的原型、文学图案,在你的长诗里同样也有,因此拿去上帝性,你的诗也就失去了根源。
第二,在“献给与众不同的性格的花圈”里,你列举了用帽子擦臭脚,打灯泡,睡大觉等种种的与众不同,但其实,它是一种性格的诸种不同表现,你的长诗在此处突然变得表面化了,为与众不同的社会行为所限,同时,也变得狭隘了,为表现不同的一种性格所限,而不是足够深入和广阔地为各种与众不同的性格所歌唱的。惠特曼说 :“我是所有男人和女人的诗人”,而你的长诗,因此所限,乃是一种男人的诗歌,这种所限也减损了你在爱情与花圈之间极致的合一感,从而与第一个问题汇合起来,成为一种片面的构造。
第三,在第二个或第三个花圈里,你写到一对情人从尸体中走过,尸体的肛门里散发的臭气飘动。第一是,这种氛围将世界简化了,变成了二极对立的格局,于爱情与花圈的无往不在的性质有所减损。第二是,连同着擦臭脚,打灯泡等等,它结成了一种对于“丑学”的歪曲。
说到“丑学”,骆一禾又开始较真,他从奈瓦尔说到波德莱尔、罗丹,他认为“丑学”的核心内涵是“恢复感性的多元取向”。他否定了中国式“以丑为美或为丑而丑”的“丑学”:“在中国,丑学被土造了,它的核心内涵从丑学的‘感性的多元取向’,变为‘以丑为美或为丑而丑’,也就是我所称的‘示丑’倾向。‘矫美’固然可以发酸,示丑也可以由此得臭。因此在学术上,要明确美学与丑学的核心内涵,在诗作里,和一时风行的‘示丑’倾向必须有彻底的区分。”
然后,他对我提出了修改建议:
《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这三处,希望你能注意修改。这当然不等于将反上帝转为有上帝,将什么改成什么的简单字面变化,因为真正的局部调整都牵涉到整体的微妙变动,以及,考虑全诗的文气律动和节奏,你自己采取什么样的具体语句,也当然是你举措的。长诗修改后可再寄来。我这里安排它的时间是比较充裕的,因为四面335行的容量,使诗作的排列周期要长一些,你可从容写定。
总之,在短期内我所能尽力而谈的——就这两组诗——就是这些了,你日后若是欲令我“吐血”,也莫过于此辣手了。
收到骆一禾这封信,我心里既欣慰又紧张。欣慰的是他没有完全否定我这首长诗,对这首长诗的某些方面他有所肯定;紧张的是他的修改建议——让我深深感受到自己在学识、诗艺和语言上的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我知道我的修改很难达到骆一禾的要求。
这封信的最后一段,他约我见面:
下星期三上午,我如约等你,稿子到时面交,我本是要去文学院看你的,但诸事交加,一直没有时间。至于你说耽误我的时间,就见外了,若是有时间自然不吝的,若是老伊觉得“谅你也谈不出什么来,所以无须久谈”,那么倒是我耽搁你的时间了。一笑。
第一次与一禾真正见面,及其第三封信
在约定的那个星期三,上午,我坐公交车去北三环中路6号《十月》编辑部找他。此前几天,我把全部精力放在《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的修改上。一天天地冥思苦想,一次次地推倒重来……此刻,怀中揣着修改好的诗稿,心里却忐忑不安。
这不是我跟骆一禾的第一次见面(这本不应是我跟骆一禾的第一次见面)。他在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写道:“在青创会上我看到一群‘第五代诗人’围攻杨炼,同北岛对谈的情况,我的感触是他们并不具有‘打倒’的实力……”这一届青创会(全国第四届青年文学创作会议)我也参加了。在一次诗歌讨论会上,新生代诗人宋琳发言,提出了自己的诗学见解,并对朦胧诗进行了批评。杨炼站起来反驳。杨炼是广播学院出来的,口才特别好,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两个人的发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根据骆一禾信中所说,他当时应该也在场,但那时我和他并不相识。虽然那时我已知道了骆一禾的名字,并且读过他的诗,但由于我拘谨的性格,我不大会主动去认识一个陌生人——那一次我们失之交臂。
因此严格说来,1987年5月13日(星期三)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在《十月》编辑部和骆一禾的见面,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北京几乎没有春天。记得4月份还要穿棉衣,进入5月,特别是白天,穿一件衬衫就够了。我出来比较早,衬衫外面披了一件外套。那时候的北三环中路还不是一个热闹的所在,路上汽车和行人都不多,有点冷清。我转了一趟公交车,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十月》编辑部。我找到骆一禾的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就一个青年男子。我问他 :骆一禾在吗?他说他就是。我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骆一禾不是女的。我说我是伊甸,于是我们伸出手握了一下。他让我坐下,给我泡了一杯茶。
虽然他是地地道道的男性青年,但在我看来,他身上还是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女性气质。他的脸也长得有点女性化:俊美、光洁,散发着善解人意的光芒。记得他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但并没有长得披在肩上,给人一种既时尚前卫又懂得把握分寸的感觉。
一禾在信中侃侃而谈,从宗教到哲学,从《奥义书》到《老子》,从朦胧诗到超现实主义,他旁征博引,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左右逢源。他的信充溢着智慧、学识、灵气和激情。也许他的聪明才智全都发挥在文字上了,我们见面的交谈反而显得平静和平淡。我们彬彬有礼,东拉西扯,很少谈诗歌,更多的是谈家常,谈琐事,谈鲁迅文学院,谈北京,谈浙江(他父亲出生在浙江临安)……
他的笑容给我留下了难以泯灭的记忆:毫无杂质的,有时像明媚的阳光,有时像皎洁的月光的那种笑。
那年我34岁,一禾26岁(他出生于1961年2月6日)。我为自己的年龄惭愧。我说:真羡慕你那么年轻,我已经老了,朋友们都叫我老伊。于是后来他也叫我老伊。
最遗憾的是我没带相机,我们没留下一张合影。
我把修改好的长诗《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递给了他,他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没当着我的面看。
我向他告别。他把我送到楼下大门口。我们微笑着握握手。我转身往公交站走去,走了几步我回过头来向他挥挥手,他也挥挥手。
大约在6月中旬,我和他在鲁迅文学院不期而遇。他当时在《十月》不仅看全部诗歌来稿,还看西南各省小说来稿,我在楼下和他迎面相遇,他正和几位西南小说家在一起。当时我有事要外出,我们紧紧地握了握手,匆匆交谈几句就挥手告别——我以为我们会随时再相见的,谁料这一别就是永恒。
6月29日,他给我写了第三封信。这封信只有一页半,主要是通知我:“发诗的周期可能长一些,总之你只需等候。诗稿已排队到明年五期……”
信末他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想到老伊将鄙人揣测为女编辑的故事,至今仍然发笑,原来老伊三番找我是欲睹美人儿,居心何其不良,一笑!”骆一禾去世后,我一次又一次读他的信,每当读到这几句,我就差点笑出声来,但往往在笑出来之前,一阵悲伤更沉重地压上心头。
收到他的第三封信后才过两三天,我们这一届文学培训班就结束了。我离开了北京。再次到北京是1989年8月初,骆一禾离开这个世界才两个月。没有骆一禾的北京,让人黯然神伤。我在鲁迅文学院的院子里默默站了一会,两年前在这个地方和一禾握手的情景,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我的手心仍然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禾的体温……
大约是1988年初夏,骆一禾把《献给爱情的十个花圈》退给了我。其实我早有预感,所以收到退稿我反而松了一口气。那一段时间我常看《十月》上的诗歌,我知道我的这首长诗的薄弱之处,虽然它已摆脱我以往的“生活流”诗歌的媚俗和做作,开始启动我后三十年诗歌疼痛、怀疑和迷惘的主题,但艺术上的粗糙和精神上的混乱还是尴尬地露出了尾巴。骆一禾要我修改的几点,我清楚地认识到我的修改是很不理想的。我估计骆一禾第一次看我的修改稿时,他勉强认同,所以给我写了那封通知我留用的信。但后来他可能越看越不满意,加上收到的好稿越来越多,所以决定把这首长诗退给我。还有一个可能是送审没通过,因为这首长诗表达了对现实的绝望和对爱情的非理性的痴迷,对传统道德观念的怀疑和挑战,情调是压抑而沉重的。这次退稿他没专门给我写信,关于退稿的一两句话,他写在我的诗稿的题目之上,我这份诗稿没保存下来,我忘了他到底说了什么,好像是直截了当告诉我这首诗不用了。
我决心写出更好的诗以后再给《十月》投稿。
一年以后,我在诗歌创作上有了更多的领悟。我在2003年出版的一本书的后记中曾这样写道:“这些年来,我心中常常有一个企图:我想一笔抹掉一九八九年六月以前自己写下的所有文字,这样我就可以说——我的写作从一九八九年七月开始……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灵魂中沉睡的一些东西开始苏醒。”然而,我没法把我的新作寄给骆一禾了……
在一禾去世一年以后,我把一组新作又投给了《十月》。那时的诗歌编辑名叫金蝉,他在1990年第四期《十月》上发表了我的一组诗 :《在桑葚照耀下》。没有人知道,我写出这组比以前成熟一些的诗,跟骆一禾有关。
这个天空的孩子,如此地纯粹、纯真、纯洁……
骆一禾的死实在出人意外,他匆匆离开世界时才28岁啊!那天,5月13日刚刚过去(离我们在《十月》编辑部的那次见面正好整整两年),5月14日的夜色比阳光还要热烈——北京几乎没有春天,北京总是一下子从冬天跳到夏天。这是一个从成千上万人的血管里流出来的夏天,骆一禾的灵魂被这初夏的热烈融化了。
5月31日,一禾告别了这个他想用鲜血去点燃的世界。半个月后,这个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我久久,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天晚上,我在灯光下一张一张地铺开他的十四页信纸,我感觉到一禾的灵魂在字里行间鲜活地跳动……
1989年的海子和骆一禾,是上帝悲悯的眼睛里流出的两滴澄澈的泪水。
有人说,骆一禾的死跟海子有关。海子、骆一禾、西川,是当年北大诗歌三才子,也称北大诗歌三剑客。海子是骆一禾最好的朋友,骆一禾非常看重海子的诗。他们都追求史诗写作。海子写了《土地》,骆一禾写了《世界的血》。海子卧轨自杀以后,骆一禾一直在巨大的悲痛中整理海子的诗稿。悲痛加上劳累,以及其他事情的刺激,使他年轻的心脏不堪承受其重负。那天他在人群中缓缓倒下时,他其实是在用他的生命写一部真正的史诗。
1990年底,我在复旦大学一个小小的书店里买到了海子的长诗《土地》和骆一禾的长诗《世界的血》。《土地》的序《“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是骆一禾在1989年4月写的。开头第一句他写道:“我以悲痛的心情为海子的长诗《土地》作序。不是悲哀而是悲痛。”一个月后,他就紧随海子而去。
有人把海子和骆一禾称为“孪生的麦地之子”,他们的短诗在对生命本质的进入中,通过麦子以及与麦子有关的意象,在乡土中国的深远背景上,建立起光明、辽阔、自身灵魂与民族大灵魂互相辉映的崇高精神境界。后来,他们又手挽手走进史诗,以共同的艺术理想、共同的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在荒原上创建起抒情史诗的神圣王国。
海子的诗充满神性,读他的诗,我常常感到仿佛在聆听神的歌唱。一位掌管诗歌和太阳的神,用他天才的喉咙在亢奋地歌唱,如梦如幻地歌唱。而骆一禾的诗则充满人性,闪耀着高贵人格的光辉,悲壮,高峻,炽热,血火涌动,连绵不断。打开他的抒情史诗《世界的血》,我们仿佛置身于熊熊火焰的包围中,诗人和他的世界令人激动地燃烧着——“太阳是一个大火球/世界是一个大火球”,“人们将在这飞行的火焰中看到自己”,“当你燃烧起来的时候,我也将大火熊熊” ,“我梦见众生沉睡在火焰中”,“我爱世界/我本是世界的燃料——那世界也就是我在燃烧”,“只有太阳在火中流血”……这部浑厚和激荡的史诗,通过火焰以及与火焰有关的意象系列——首先是血,其次是太阳、光明、青春、朝霞,以及为它们所照亮的万物,雄伟地展示了人类生命的博大、壮美、神圣,同时也是诗人自身生命的呈现:高贵、美丽、灿烂!
骆一禾曾在给我的第一封信中说:“一种火焰的速度,将使我们焚烧自己,不断以一种加速度痛快地去发现新的启示。”这句话成为他对自己命运的先知般的预言:他以一种火焰的速度焚烧了自己,他发现的启示通过诗歌传达给了我们,他本身也成为永远的启示——
伟大的幻想 伟大的激情
都只属于个人
随生而来 随生而去
每一个世纪都有人摸索它 由此竭尽
哪一首血写的诗歌不是热血自焚
在我准备写这篇文章时,我考虑着取一个怎样的题目。我拟了几个题目又被自己否定,突然,我心中跳出五个字——天空的孩子。是的,天空的孩子——骆一禾!天空的一切都属于他:天空一尘不染的蔚蓝和浩无涯际的辽阔属于他;太阳奋不顾身的燃烧属于他;白云的超然和飘逸属于他;月亮温柔和洁净的光芒属于他;星空的深邃和神秘属于他;甚至,闪电的孤独和决绝也属于他……
这个天空的孩子,如此纯粹、纯真、纯洁……
骆一禾的“纯”跟他的家庭影响有关。他的父亲骆耕漠是著名经济学家,与顾准有很深的交情。顾准被打成右派后,连他的子女都跟他断绝了来往,顾准临死前,五个子女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立场,坚决拒绝去医院看望父亲。骆一禾的父亲却不怕给自己惹麻烦,一直关怀和保护顾准,顾准去世时,骆一禾的父母就守在他的床前。骆耕漠这种真正知识分子的良知和道义,对一禾的人格形成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
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写骆一禾的文章,作者(姓名不详)对骆一禾的赞赏我深表赞同:“骆一禾是中国诗坛最后的贵族。骆一禾有着接近完美的人格。”
他的妻子曾经这样评价他:一禾如此生活过,如此高尚,如此热爱,如此清醒,如此愤怒。他是一个有多个灵魂的人,而他的灵魂都是不死的。
天空的孩子——骆一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