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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都市审美的缺失与重构

2018-11-13李俊国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都市乡土

◎ 李俊国

一、文学的“都市审美”与中国文化的“都市黄金时代”

文学的“都市审美”,从文学创作层面说,是以都市人、都市社会生活作为文学的创作题材。从文学审美层面说,是文学“以都市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是人与都市的“审美关系”,是当代文学作家对于都市社会的生命经验重构与“艺术地把握世界”的审美方式(马克思语)重构。它涉及人与都市的多重“关系”,诸如把握处理都市题材的创作姿态、理念价值、经验形式、都市意识、艺术呈现方式,等等。

把文学的都市审美作为一个“问题”的提出,就不仅仅限于文学的都市创作题材文艺美学等层面的具体问题,而是关系到当代文学的都市审美与中国文化的“都市黄金时代”,类似于当代中国文艺复兴的相关问题。

“都市黄金时代”,是世界文化史研究的一个现象性概括。人类文化史中的华彩篇章,几乎由一个个“都市黄金时代”连缀成人类文化、文学、艺术的辉煌历程。14世纪的佛罗伦萨,16世纪的伦敦,18世纪的维也纳,19世纪的巴黎、彼得堡,20世纪的纽约以及中国20世纪上半叶的上海,都曾经以经济、文化、文学艺术的高度繁盛而被历史文化学者称为人类历史上的“都市黄金时代”。

伴随着20世纪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都市化”已经或正在成为我们的社会物态形式和生命存在的经验事实。来自社会学经济学界的研究资料和统计报告表明,都市化转型是当代中国社会形态变迁的主要形式。20世纪末,中国的都市化水平和速率已经达到50%;至2010年,“中国的城市化率提高到60%”。这些数据意味着,中国已经由传统的农业文化国度快速转型为工商化、都市化社会,都市社区人口近8.4亿。仅仅三十年,在三千年农耕文化的海洋中,迅速崛起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两千多座大中小型城市。百年前,梁启超、李鸿章、王国维所感遇的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正在或已经成为我们的存在之维和日常经验事实。当代中国正在经历它自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前所未有的“都市时代”。

从传统的乡土社会转向当代的都市社会,社会形态的结构性转型,社会经济物质形态的迁徙,人的生存方式及其相应的人性经验思维情感方式的撕裂与变化——一个民族,而且是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民族,瞬间从“熟悉的”乡土社会变成或被变成一个个“陌生的”都市社会,这正是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如当年的纽约,当年的伦敦,当年的巴黎,当年的上海,中国当代上千座都市,包蕴着远比传统的乡土社会更加丰富的有关新变与复古、断裂与再生、期望与绝望、实有与虚无、辉煌或戏谑、升腾或幻灭等等的,有关当代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有关当代中国每一个人的日常生命的“巨大的历史内容”。

当代都市不仅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着巨大的历史内容,而且也为我们的文学艺术提供着丰富的思想资源及其艺术思维、艺术方式的创新。中外文学史都显示了这么一条规律:大凡文学艺术的创新,大多产生于都市而不可能是乡村。一是都市作为社会资讯中心与传播辐射地,也是知识分子文人作家的人文荟萃地带;二是都市作为“技术大地化”的物态化社区,“技术物态化生存”方式不断地为哲学、美学、文学艺术提供新问题、新思路,激发文学艺术的不断创新。像雨果之于伦敦,乔伊斯之于都柏林,巴尔扎克之于巴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彼得堡,以及茅盾、张爱玲之于上海……

“巨大的历史内容”和不断的艺术创新,或许就是人类文化史上的“都市黄金时代”的形成要素之一。因此,面对已经崛起的中国都市群落,重提文学的“都市审美”问题,既是文学创作如何应对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变化的现实问题,也是关系到中国文学创作的当代转型问题,更是我们的文学艺术如何创造当代中国的“都市黄金时代”的历史可能及其必然要求的问题。

二、都市审美的多向缺失与都市书写的“两个传统”

只要对当代文坛作粗略的扫描便能发现,中国文学的都市审美相当缺失。

一是都市题材的文学创作,近年来虽呈上升之势,但究其总量与比例而言,仍不及乡土文学的三分之一。在中国都市化速率已达60%的年代,乡土文学题材、历史题材仍是当代文坛“主力军团”。历届“茅盾文学奖”与“鲁迅文学奖”等所谓“国家级”奖项,都市文学作品屈指可数。而且,新时期文学已经40年,类似贾平凹、韩少功、陈忠实、路遥、张炜、莫言等获得社会认可的著名作家,其代表性作品全是乡土文学类别,即便偶有对都市题材的创作,其文学成就远逊于他们自己的乡土题材作品。这类状况,在当代电影艺术界依然如故。当代中国电影声名显赫的张艺谋导演,《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及后续的《英雄》,这类乡土题材和历史文化题材“大片”,是他成功的电影作品,而他唯一一部描写上海都市题材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被公认为失败之作。

二是当代文学理论批评,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因袭着长期的乡土农耕社会所形成的传统审美意识。虽然,自1984年“文学批评方法年”以降,老三论、新三论、原型文化批评、精神分析心理学批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新批评、结构主义文学批评、殖民与后殖民写作批评、现代性与后现代文化(文学)批评思潮方法层出不穷,相当程度地改变着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学理结构与批评方式,但是,它们大都终究只作用于文学批评的“方法”层面,较少内化为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美学思维界面。可以这么说,它们只是某种批评方法的现代转换,还不能判定为中国文学批评审美意识的当代转型。对于正在生长期的中国都市文学的都市审美而言,尤其如此。于是我们看到,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对于乡土题材与历史题材创作,持续地保有学术性关注与研究性投入;反之,对于都市题材的文学创作,我们的文学理论批评都显得相应的冷淡,或者说用力不足,力不从心。许多新生的、优质的都市文学作品,就这样被忽略,被遗忘。或者,即使我们的文学理论批评从事着对都市文学创作的研评,但往往因为研究者自身所因袭的传统审美意识,往往运用在乡土文学、历史文学领域所“通用”的理论批评理念与思维方式,结果自然是隔靴搔痒。在传统审美意识与当代都市审美意识区间,是一种文学理论批评的审美空缺。

现象的描述旨在说明,中国三千年农耕文化及其历史长度,形成了某种恒定的、绵长的而且强大的与农耕文化相匹配的历史意识及其文学审美意识。这种审美意识积淀已经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及其文艺理论批评的“巨大传统”与群体“无意识自觉”,这种传统的文学审美意识的“深层结构”,使得中国作家如原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所言,对于都市,中国作家总是存在着物质层面的“留恋”与心理精神层面的“逃离”的两难处境。再加上,中国现代都市发生学的特殊背景——由西方列强“他者”入侵所生成建构的中国近现代都市,先天性伴随着民族自我的历史屈辱感和强权“他者”的原罪孽性。于是,“都市罪恶”“道德化审美”既成为中国作家而且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普遍性的民族文化心理,也成为大多数作家进入都市、表达都市的两个文学传统。

“都市罪恶”意识及其“道德化审美”,是建立在“阶级论”基础上的都市价值判断。虽然,它从一个维度切中现代都市社会的文化负效应,但也极强势地遮蔽了现代都市在制度安排、文化精神、现代文明等维度的丰富的现代性功能。当然,它又势必严重影响或制约着当代作家和文学理论批评家对于当代中国都市的理性认识和多维审美。再加上,当代文学从者业(包括创作者和研究者)绝大部分有着现代作家沈从文、废名、师陀式的“由乡入城”的人生创作经历。在某种意义上,“由乡入城”式的作家,属于都市的“外来者”,他们自己也无意识地将自己归属于都市的“异乡客”。他们的人生视域和审美触觉,不能向身边的都市世界进行广度延伸和深度潜入,反而越过都市,投向早年经历的故乡大地。于是,中国文学的都市审美长期呈缺失状态,都市审美及其相关的文艺美学、艺术哲学问题,长期处于空位悬置状态。

“外来者”“异乡客”身份,容易使当代作家产生都市的隔膜感和陌生感;而“异乡客”心理极容易使当代作家创作回归乡土人生经验,建构与想象着他们曾经熟悉的乡土世界。像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废名的“黄梅”,师陀的“河南”;像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贾平凹早年创作的“商州大地”,以及近年的陈应松的“神农架世界”。这一类作品“乡土美”与“都市恶”,城/乡二元对立,泾渭分明。乡村,贫穷但却淳朴;都市,繁华但一定堕落,是作家对于城乡社会及其人性的“先验赋值”和“道德化审美”。乡下人进城,男人一定染上懒惰、刁滑、市侩的恶习;女人则必然虚荣、狐媚而且放荡。于是我们看到一种“中国式”的文学现象:一代又一代中国作家,虽然栖身于都市,但他们习惯性地习用着中国乡土社会的“都市罪恶意识”和“道德化审美方式”去描写都市,先验地裁定着都市和乡村的社会价值及其人性属性。道德化审美必然导致文学的简单化裁判,都市社会及其各类人性的巨大历史内容和丰富的人性内涵被遮蔽被忽视,也被“妖魔化”地想象与揶揄。面对语义丰富繁杂的都市社会,绝大部分当代文学创作显出文学审美的简单化,或者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毫无疑问,“都市罪恶意识”和“道德化审美方式”,成为中国当代作家面对都市的两个影响深远的书写传统。如果我们老是浸润在传统的乡土中国的人生经验与审美意识里,一味放逐文学对都市人生的体验、进入与反映,那么我们的当代文学难以实现当代审美转型,难以创造文学的“都市黄金时代”!

三、都市审美:萌生·转型·重构

文学创作的都市审美,从表面形态来说,是文学对都市社会的描写与反映,是当代文学与理论批评的创作兴奋区,是从乡土与历史等大类题材向都市题材的转移的问题。从深层形态而言,是文学应该把当代都市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在文学与都市的互动关系中,体验、探索、建构一类新型的文学都市经验、审美意识和美感形式的审美转型问题。

回头检索,新时期文学四十年,在某些作家的创作里,已经显出当代文学的都市审美的萌生、转型、重构的趋势。早在1985年,中央音乐学院女学生刘索拉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北京都市流浪者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剩下的全属于你》,自由写作者王朔的《顽主》《一点正经没有》《我是流氓我怕谁》等系列长篇,以智慧而颓废的“顽主”姿态,展开了对都市的“荒原”与荒诞式审美。看似粗鄙的语言,荒诞不经的行为,突出呈现了都市小人物的都市生存经验及其睿智幽默——那是中国都市及其文学的都市审美,是“城”与“文”同时期的苏醒与萌生。此后,西安的贾平凹(《废都》),上海的王安忆(《长恨歌》),开创了“人与城”都市审美方式,以一个人的都市境遇书写一座城的风云际会和历史命运。武汉的池莉、方方,广州的张欣、盛可以,上海的金宇澄,分别从各个不同的创作路径,进入到都市市民的日常生活,从事着都市审美的多样性实验。我们还欣喜地看到,一批正值创作兴盛期的乡土作家,正在实践着从乡土审美到都市审美的创作迁陟。像河南作家李佩甫,由当年的《羊的门》,继而进入《城的灯》,最近又横跨当代都市与当代乡土,创作出“城乡互文”式的长篇《生命册》。比较而言,这类作家在写乡土题材时,因为有了一定的都市审美经验作参照,他们已经超越了沈从文“乡土美/都市恶”的城乡对立的书写模式,而呈现出“城/乡互文”式的文本形式与人性意识。传统的农耕文化所衍生的审美意识——自然美感方式和道德理性精神,伦理功用色彩,已经被新生的都市审美意识——物态化审美方式、都市文化理性精神、智慧而客观的人性呈现所逐渐替代。

当代文学的都市审美转型,说到底,或许是文学从业者在面对都市、体验都市文化与都市人性的创作姿态、理性与经验认知方式及其艺术外化手段等方面的问题。如何实现都市审美转型?以下的几点思考,或许能够提供某些参考与路径。

其一,去“都市恶”意识。以理性、睿智、客观的姿态进入、了解、体验、把握都市。“都市恶/乡村美”是上世纪20-30年代以沈从文为代表的文学意识。从深层次看,它是东方民族在现代都市初生期所滋生的农耕时代的美学意识,是作家面对“陌生”的现代都市时的后撤与逃离,是某种对渐渐逝去的农耕社会乡土文化的“浪漫想象”。把前现代的“乡土”,想象预设为合乎人性生存的理想社会,既不能经受历史学的检验,也不符合当下的现实。它美则美矣,但无助于作家对现代都市的深度而多向地了解与体验。因为“都市恶”意识只是一种本质化的、单向度的思维方式,它容易遮蔽现代都市人生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其二,去“道德化”色彩。“道德化审美”是中国传统的宗法制农耕社会形成的伦理性审美方式,严格地说,这是“伦理”对“审美”的干预,很容易促使我们的文学审美滑向道德的窠臼。都市审美转型,意味着我们从传统的道德性审美转化为对都市与都市人性的“异化性”审美。如张爱玲《金锁记》的曹七巧,如方方《风景》里的七哥、《万箭穿心》中的李大姐,如苏童《米》里的五龙,作家对他(她)们的所谓的自私、贪婪、庸俗、血腥、仇恨,皆不从“道德”的层面去裁判,而是从都市生活对人的“异化”层面,从人物“活着”的存在之维的矛盾缝隙处,状写人物的性格扭曲、发展、变异。作家摒弃了“道德化审美”,自觉不自觉地以都市人性审美眼光,写出了“日常状态”下的“人性传奇”(张爱玲语)。

其三,去“自然态审美”。由农耕时代的“自然态审美”到“都市物态化审美”,或许也是都市审美转型的另一路径。一般流行的说法,都市的钢筋水泥破坏了小桥流水人家的自然美感和文学诗意。这只能说明,我们仍然站在农耕时代的“历史”里打量当代都市。时空转换了百年,我们仍然延续和固守着“祖宗”的眼光和观念。其实,在“技术大地化”(海德格尔语)的都市,技术即自然。如何发现“技术自然”的都市美感?比如,那逶迤参差的城市建筑群的都市天际线,既有刺破苍穹的宏伟也有模糊迷茫的沧桑;那魔方式建筑里各种隐秘空间里,该潜伏着多少人性的欢愉与罪孽;那匆忙嘈杂的尘世市井,又奔腾着多少无尽的生命欲望,隐匿了多少人生命运的秘密。20世纪30年代的海派作家刘呐鸥的小说集《都市风景线》,穆时英的中篇小说《夜总会的五个人》《上海狐步舞》,将上海都市与人性的绚烂与颓废,坠落与张扬、物的眩晕与心的破碎,做出了极具都市物态审美的诗意把玩与睿智表达。

其四,“都市漫游”姿态。德国哲学家和历史文化学家本雅明早就认为,都市艺术家应该成为都市的“精神漫游者”——这是一个极好的比喻——如蜜蜂采蜜,漫天飞舞。作家只有采取“都市漫游”的创作主体才能穿透芜杂的都市,把握都市与人性的诗性传奇。同时,“都市漫游者”不是某一既定道德的固守者。“道德宽容”是本雅明对于都市文学艺术家的主体姿态的描述,“道德宽容”便于文学创作对于都市的“文学发现”:都市社会的隐秘性发现,都市人生的存在性发现,都市人性的未知性发现以及都市艺术感知经验、呈现形式的文学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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