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详注》引阴铿诗考辨

2018-11-13万一方

杜甫研究学刊 2018年1期

胡旭万一方

清人仇兆鳌，浸润杜诗二十年，广搜诸家注本，成《杜诗详注》二十五卷，为有清一代杜诗注本的集大成者，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唐前诗人中，杜甫对阴铿十分推崇，曾说“颇学阴何苦用心”，又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强调转益多师的杜甫，创作中学习阴铿之处也很多，仇注对此有充分的体现。但是，杜诗渊深博大，“无一字无来处”，想穷尽其渊源，洵为不易。因而仇注所引的阴铿诗，也不免存在一些可商榷之处。笔者不揣浅陋，对此进行相应考辨，目的不是寻找仇注之不足，而在于尽力丰富与完善杜诗之研究。

一

《杜诗详注》中引注的所谓“阴铿诗”，有些实际上不是阴铿所作；有些确实是阴铿所作，却又被仇氏误认为他人之诗。

卷二《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其二“舞剑过人绝，鸣弓射兽能”句，仇注：“阴铿诗：战士夜鸣弓。”然今存阴铿诸作中，皆无此句。此仇氏误记，实为徐陵《关山月》其二：“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此诗今存较早出处，为《文苑英华》卷一百九十八，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三。云阴铿诗者，不见于其他典籍，唯仇注。此当为仇氏记忆有误，将徐陵诗说成阴铿诗。

卷六《曲江二首》其二“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句，仇注：“阴铿诗：风光今旦动。”今存阴铿诸作中，皆无此句。此仇氏误记，实为徐陵《春情诗》：“风光今旦动，雪色故年残。薄夜迎新节，当垆却晚寒。奇香分细雾，石炭捣轻纨。竹叶裁衣带，梅花奠酒盘。年芳袖里出，春色黛中安。欲知迷下蔡，先将过上兰。”此诗今存较早出处《艺文类聚》卷十八。除仇注外，历代征引皆不作阴铿诗，此亦当为仇氏记忆之误也。

卷十七《猿》之“袅袅啼虚壁，萧萧挂冷枝”句，仇注：“阴铿诗：猿挂入櫩枝。”今存阴铿诸作中，皆无此句。此仇氏误记，实为徐陵《奉和山池诗》：“罗浮无定所，郁岛屡迁移。不觉因风雨，何时入后池。楼台非一势，临玩自多奇。云生对户石，猿挂入櫩枝。”此诗今存较早出处，为《艺文类聚》卷九，《文苑英华》卷一百六十五，皆为徐陵诗。又，卷八《从人觅小胡孙许寄》之“人说南州路，山猿树树悬”句，仇注：“庾僧渊诗：猿挂入櫩枝。”又将作者注为庾僧渊，亦误。

卷十《漫成二首》其一“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句，仇注：“江淹诗：野日烧中昏。”此仇氏误记，实为阴铿《和侯司空登楼望乡》诗：“怀土临霞观，思归想石门。瞻云望鸟道，对柳忆家园。寒田获里静，野日烧中昏。信美今何益，伤心自有源。”此诗今存于《艺文类聚》卷二十八。之所以说仇氏误记，是因为《杜诗详注》卷十一《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寒日出雾迟，清江转山急。”仇注：“宋龚芥隐《笔记》：阴铿诗：野日烧中昏，山路入江穷。此寒日、清江二句所本。”据此，仇氏当知“野日烧中昏”之作者为阴铿，而非江淹。

二

《杜诗详注》中所引的阴铿诗，有些非阴铿原诗，有的句读出错，有的字句有误。

仇兆鳌是一个渊博的学者，他对杜诗所下的功夫，有目共睹。但要对杜诗涉及的前代作品全部过目并记忆精确，困难可想而知。事实上，仇氏甚至没有深入读过阴铿的作品，否则不可能出现“蕙叶敛欲暝”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断句。为了取巧，仇氏有时还使用第二手、第三手资料，又未能深入辨析，不仅沿袭了前人的错误，还以讹传讹，有损学术研究的严肃性和精确性。

三

《杜诗详注》所注引阴铿诗，有些实际上与杜诗没有关联，或者关联很不紧密，显得牵强。

笺注古诗，不常用词语，往往强调最早的出处，故加以注释。常用的词语，如果有典故，寓有特定的含义，则加以注释；如果没有典故，则不必强行注释。仇氏注杜诗所引的阴铿诗，去取标准不够统一，不免出现牵强的情形。

四

杜诗与阴诗有实际关联，但《杜诗详注》却未能注出，或者注了但不完备，此类情形不免令人遗憾。

杜诗与阴诗之间存在着诸多关联和渊源，要把这些全面揭示出来，不仅要全面地理解杜诗，而且要透彻地阅读阴诗。不仅要看到二者之间的显性关联，而且要透视彼此之间的隐性渊源。很显然，仇氏对杜诗的理解是深入的，但对阴诗，阅读与理解都显得不足，这导致他的注释中不可避免地会忽略二者之间的关系。

仇兆鳌是学养深厚的杜诗研究专家，《杜诗详注》惠及后学，影响深远。仇氏“以诗注诗”的方法，在给学杜者提供极大方便的同时，也给自己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但要以二十年的功力来全面透彻地理解横无际涯的杜诗，无疑不太可能。《杜诗详注》引阴铿诗所存在的问题，同样存在于所引的其他诗人诗作，这需要众多的后来者群策群力，逐步解决，加以完善。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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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十七，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830页。本文中所引杜诗，均出自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②(宋)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黄庭坚全集》卷十八，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