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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史

2018-11-13罗伟章

钟山 2018年6期
关键词:安平峡谷

罗伟章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对面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当古老的职业了,属于土司时代,也由土司供养。供养这个词就是她说的。这个词在我眼前立刻化为一只褡裢模样的胃。那只胃早已割除,弃在历史的深处,被时间之水泡得发白。可跟它血肉相连的人,竟还鲜活明亮。这个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边,和我相距不过两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给我讲她的出生。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超出我经验的范畴,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根生错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挥舞着手指似的卷须。无所适从当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虚构。这么一想,我终于放松下来。意识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话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职责,使她天然地获得了虚构的特权。

但这样说又并不准确,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时的见证者,除了她母亲和姐姐,还有千峰大峡谷黄岭滩的两户邻居。她的描述来自于他们的描述,她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来确证自己,也可能是别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这样想的。

或许我错了。我不该不信有些人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承担某种使命。

那是一九六八年农历七月初七。

怀胎七月的谢翠芬,打早起来,烧着柴禾,两根苞谷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儿的早餐。吃过早餐,她要去出工。这时候,三岁的女儿在睡觉,丈夫数月前就去了峡谷深处的满月坡,在那里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许多年来,峡谷地区勉强能叫路的,只有背二哥们双脚踩出的栈道,那些穿着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驮着食盐和桐油,一路唱着相似的爱情和哀伤,迤逦前往陕西。能当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们有体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边一丛野草淹死,也只是抓把干净草,将嘴巴揩了,又接着上路。多数人身上没那么多血,更没胆量吐那么多血,便只能守在老地方,脚下无路,就四肢并用。因这缘故,峡谷地区的男女,胳膊都较常人长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亲谢翠芬。

这天谢翠芬坐在火塘边,听着烤苞谷的炸响,想着自己的男人。

出脚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挤压,翻卷咆哮,杀气腾腾,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从云端垂落。在这样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来的黄药和雷管,爆炸声撕山裂石,相隔几里,也能震碎一头老熊的肺。他会不会出意外?每一种联想都可能成为预言,谢翠芬的男人林康,最后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过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床上的女儿。谢翠芬扳着指头,把女儿从三岁数到十五岁,十五岁就可以嫁了,但愿她嫁个好人家。峡谷地区几无贫富之别,大家都穷,睡觉是“冲壳子”,也就是钻进晒干的苞谷壳中,钻进去就像尸体,不能动,否则苞谷壳流向两边,梦里都在吹风落雪;这里昼夜温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阳一阴,就凉得浸人。谢翠芬所谓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这里的男人,累起来像牲口,一闲,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谢翠芬挨打的次数不算最多,却痛得最久,林康是铁匠,手也像铁一样硬,随便一巴掌,就皮肉开花,自从嫁过来,谢翠芬就难得睡个囫囵觉,一寸一寸的痛,总是把她的睡眠掐断。但愿女儿成为女人过后,不再吃她这样的苦。

想过女儿,又想偏厦里的猪,土墙外的鸡,山梁上的一块自留地……

——就是没想肚子里的那团肉。

想也没用,那还算不上个人。出生过后,胎毛脱净,从母亲的奶子上下来,自己能扶墙走路,端碗吃饭,也还算不上个人。到拿着弯刀砍柴,举起锄头挖地,照样算不上个人。结婚了,嫁人了,那时候算人,却也只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檐底下,都蹲着一张毛竹制成的轮椅,是有人出行或劳作时摔残了,成“半人”了;若轮椅空着,是那人已经死了。

所以对从未谋面的肉团子,谢翠芬懒得想。

苞谷已烤熟,弥漫着糊香,猪闻到香气,以头撞圈,尖声嘶吼。谢翠芬拍了苞谷上的黑灰,凉在小桌上,去喂猪。她边舀昨夜煮好的猪食,边骂那只养了半年却不到五十斤重的家伙:还好意思叫,还好意思发气,屙泡尿个人照照,还不晓得羞死!这么骂着,半桶发黑的汤汤水水已倒进石槽。喂了猪,又去看鸡。猪是一头,鸡是两只,一公一母,在屋外寻食。谢翠芬要去把它们收回来,否则人一出门,它们就可能被野物拖走,只在某片竹林或刺藤丛中,给你剩下一堆血毛。

两只鸡如一对夫妻,歇在李子树下。往天清早,它们跳出门槛,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头上鐾几下嘴壳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虫子、啄土坷垃。今天看来是没睡醒。那只公鸡刚学会打鸣,母鸡的颜色也才定型,它们都还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没啥两样。谢翠芬有了不忍。让它们再睡会儿吧,睡了起来还要吃几口才行,一旦关进屋,就没得吃了。

青色的晨光里,她朝远处望了一眼。在这夹皮沟,所谓远处,就是高处。高处清风雅静。唯有一只乌鸫,在不知哪片密林里声声叫唤。乌鸫善学同类的叫声,还会学人说话,这时候它说的是:“还不起床!还不起床!”谢翠芬笑了一下,回身走进里屋,将苞谷壳一阵扒拉,唤醒了女儿。谢翠芬要把她带在身边。那些丛林中的性命,不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儿名叫果果。果果搓着眼睛起来,跟母亲一道啃烤苞谷,也学着母亲,不仅啃下苞谷粒,还龇着两颗小门牙,卖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头搅拌几下,就颈项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谢翠芬说,慢些,看哽住了。

这时候她想到肚子里的那团肉了。

她觉得那团肉像没长毛的雀子,正蹲在她心脏下面的窝里,直杠杠地顿起颈项,嘴全力张开,接纳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尽量嚼得细碎些。

是嚼得还不够细、把那团肉哽住了么?她的肚子痛起来。

其实是心里怕,吓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头岭清理塌方,怀胎七月的妇人,累得下来吗?可不去又挣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这么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怜惜地在肚皮上画圈,像在安抚被惊吓的孩子,实际是在挨时间。

太阳已蹦出对面山头,古铜色的光芒,利剑似的劈下来,把山体劈成明暗两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撑起身子,又去门外看鸡。她心想鸡该睡够了,吃过些东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里,脖子耷拉着,纹丝不动。

她说:嘿,害瘟症啦?

话音刚落,那只笋箨色母鸡,抽搐几下,立起身来,摇摇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飞上李子树,脖颈一截一截抻长,抻到极致,便开始鸣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鸣叫声生涩而怯懦,但它已经豁出去,叫了一声,又叫二声。叫第二声的时候,李子树也跟着叫,那叫声像婴儿啼哭。母鸡打鸣,草木哭泣,这是凶兆。谢翠芬的肚子里,像有人使劲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裤子是阴丹布,穿了几年,早就汤了,这猛然一蹲,从屁股丫破开,破到裆口。母鸡叫第三声、李子树叫第二声,她听见破开的不仅是裤子,还有羊水。母鸡叫第四声、李子树叫第三声,那团肉掉下来了。肉刚沾地,太阳的光芒打着卷,嗖嗖嗖的,眨眼间从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这个被母鸡鸣叫和树木哭泣催生出来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来就是个有罪的人。

跟林安平接触,我是带着功利的,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我是县文化馆馆员,前些日接到一项任务:搜集千峰大峡谷独有的文化资源。原因是县里将多方筹措,斥资百亿,打造千峰大峡谷景区。地理学家告诉我们,神农架、张家界与千峰大峡谷,共同构成了中国华中与西南神异地貌金三角,神农架和张家界,早已名满天下,游人如织,而千峰大峡谷却养在深闺,遗世独立。经济学家告诉我们:这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千峰大峡谷在我们东轩县境内,东轩是几十年的国家级贫困县,日久天长,把贫困当成了习惯,还为贫困找出振振有词的借口,比如身处山区,资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风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时髦的资源。县里把这话听进去了,几番踌躇,下了决心。

要开发旅游,单有风光不够,还得有文化。风光只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务很明确,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学会制造文化。头儿给我打比方,说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四百块钱一份的开水白菜,没本事,就只能做五块钱一份的白菜汤。头儿说他有回去某地参观,见一口枯井,当地旅游局长掷地有声地宣称:我们准备把这口井,搞成女娲井!这就是把白菜做成开水白菜。又比如神农架,闹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无人真正见过野人,这是另一种思路:不让你吃到,只吊你胃口。不管怎样,都是在“制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娲文化、野人文化,你总不能跟着人家的屁股转,说我们这里有盘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闹笑话了。头儿让我多动脑筋。

既然可以制造,我当然就可以闭门造车。但闭门造车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主要是没有糊弄头儿的想象力。这次点名指派我的头儿,不是我们馆长,而是负责文化和宣传的上级领导,他曾是某名校艺术学院的高材生,毕业后教过几年书,就走上政坛。在我们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见面他都对我说,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职业,不是艺术,是政治。

我只能采用笨办法,先搜集,再制造。

于是我挎着相机,背着笔记本,去千峰大峡谷采风。

进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动处白浪滔滔,偶尔安静下来,就蓝得发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鸟鸣于远处,云生于脚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风奔驰,无风也奔驰,感觉不是云在奔驰,而是群山在急急赶路。走再远的路,也只觉腿软而呼吸平和,是因为氧气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随日光进去,光怪陆离,跟随月光进去,又如梦如幻。奇特幽闭的处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潜踪匿迹,猕猴随意嬉戏,水里有鲵,即俗称的娃娃鱼,海拔二千余米的葛杨村,有世界极危物种崖柏……

但我这次来,到底不是欣赏风景。风景是天赐的,给富人,也给穷人,给义人,也给小人;文化是人的专利,有所选择,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个峡谷地区的民众,都属土家族,特别爱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上独有,藏族,维吾尔族,包括黄土高原上的汉族,都爱唱歌。高天之下,人烟寥寥,世事苍茫,就用歌声跟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说话。

千峰大峡谷河只有一条,山峰却何止千座,山山相连,绵延天际。峡谷人干活,舍不得把光阴耗在路上,每到农历二月下旬,穿着半旧衣裳进山,吃杂花野果,饮露水山泉,夜里就睡在田地旁边的寮棚里,等点完苞谷,收罢油菜,割了燕麦,接着又掰了苞谷,长长的时日就漫过去了,回家的时候,衣服烂成巾巾,周身挂着苍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乳房上,生满青苔。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现在干农活的少得很,我在里面转了四十多天,偶尔碰到几个,没见谁身上长青苔,也没听见半句歌声。他们现在连歌也不唱了。

继续这么瞎转,已毫无意义。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西柳乡文化站站长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

陈婷婷说,林安平是她小学同学,是个祭司,也是个医生,本是西柳乡人,但早已离开西柳乡,住到了土门镇。

陈婷婷还说,林安平是我们这一带仅存的祭司。

我没想到跟林安平见面,她会那样心生戒备。她说,你是谁?我回答了,还把身份证递给她看。她说,有介绍信吗?我又把介绍信递过去。她说,为啥找我?我问陈站长是否给她打过电话,她不说打了,也不说没打,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绝。

话题无法展开,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当然,是我尴尬。但直觉告诉我,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特别的人,走近她,或许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没有人有义务向另一个人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没有义务倾吐自己的内心。除非彼此信任。我感觉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贯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对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首先是那身装扮:头发盘在顶上,挽成髻,发髻里插一根金鸡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着六个渐次扩展的银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绣了花,同样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绣着花。

最好的办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请教那些繁复的花纹是什么意思。

你只对这个感兴趣?

她这么问一声,轻轻舒了口气。可紧接着,眼神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后有个漏斗。

我正疑惑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就回答我了。这是祭司服,她说,当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饰也带着土家标记。然后她站起身,一一指给我看:这胸前,左绣青龙,右绣白虎;第二颗扣子以上,绣的是祥云;这袖口,绣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绣兵书宝剑;这裙边或裤脚,绣的是山川河流。总起来就是: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在祖宗的护佑下,依靠勤劳的双手,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标记,在头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这根银圈,是我的本命圈,其余五根,是五行圈。别人不能戴,只有我——祭司才能戴。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凛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间部位,绣着一朵红花,她没说,而我非常想知道。

这朵花么?她像通晓我的心思,以这样的口气向我解释:这是人世。人世间就是个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样有,无非是没绣出来,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并不是没有。我跟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遥、享乐和受苦,我为花花世界的人礼赞、祈祷和祭祀。我充当人世与鬼神之间的使者,调和他们的冤仇和矛盾。我为人送魂,也为人喊魂。我给人占卜、消灾、治病。我是医生,既医肉身,也医灵魂。人的灵魂和肉身是分开的。古话说,活不认魂,死不认尸,意思是,人活着时,肉身不认灵魂,死去后,灵魂又不认肉身。灵魂不认死去的肉身,证明了灵魂的不灭。花花世界里的人,对短暂的肉身看得很宝贵,生怕它吃亏,对不灭的灵魂却不闻不问,任随它遭虫子咬,被蚂蚁叮。人活得很糊涂,很可怜。

说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怜的人群中的一个。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决定在土门镇住下来。

这里是千峰大峡谷的起点,河水从镇外流过,河岸全是石头,镇上的房屋,也多用石头垒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间。她在那石头房子里,吃饭睡觉,开中药铺,也参神、做法事。药铺后面,有她的圣殿,供着数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萨,还有个不知什么年代供养过祭司的土司造像;从造像看,那是个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脸,瘦得只剩骨头,他整个人就是由骨头凝成的意志,他的万般计谋和消灭对手的决心,以及被传说的慈爱,都藏在鹰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额头里。圣殿下去,右边是厕所,木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相当复杂的怪异符号,怪异得像里面不是厕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里的菩萨与人等身,林安平给人做法事,通常就在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会,九月九的秋报会,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观。玄天观在下游鹿走乡的龙头山,从乡场东边的桥头上去,上到一千八百米高处,有处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观。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头天夜里,我已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知道祭司不是随便能做的,须知识广博,儒道释三通,也是这三教的领袖。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她阐释三教的关系,本意是卖弄一下,让她不至于把我当成只是在机关里混日子的饭桶,没想到我的一通解说,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兴,我请教厕所门上的那个符号。

你不是只对我的衣服感兴趣吗?

真是那样的话,今天我就不来了。

我把县里打造千峰大峡谷的宏伟规划,还有我自己的任务和行踪,讲给她听。

我为你出不了力,她颓然而又高傲地说。然后回答我:你问的那个,既然写在厕所门上,当然就是厕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号,是文字,只是现在没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着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干一件事。

最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面抄递给我。

翻开来,写了十来页,共三百多个会意字,旁边注着汉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说是会意字,其实好些无法会意,比如美和丑,因为各自的标准不同。我问怎样分辨,她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酋长,去遥远的地方走了一趟,带回一个女人,从此把结发妻子冷落一旁,让妻子伤心,族人也议论纷纷。这时族里的巫师出面,巫师在夜间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让远方来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墙,巫师将影子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昼夜失序,好丑啊。接着让酋长的妻子跳舞,巫师将舞影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日月调和,好美啊。以影绘形,就创造了文字。每个文字都不单纯是一个形状,还埋藏着天地观和道德观。人不能做到灵肉合一,人创造的文字却能做到。

把本子还给她时,我说,你或许要出大力,不仅仅是帮我。

之后我每天去她那里。她不表示欢迎,但也没赶我走。我看她给人把脉、开药。病人不多,只有在医院久治不愈的,还有被医院判了死刑的,才会来找她。以前来找我的人起路路,她说,自从搞了合作医疗,可以报账,来的就少了;我这里不能报账。她的医术是师傅传的,为拿行医资格证,又去医学院读了函授。每开一张药单,签过名,她都要立起身,庄重地盖上一个大印。我从没见过药单上要盖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着:汉寿亭侯。这是关羽的印!她说:关帝爷义薄云天,神鬼敬畏,盖上他的印,再恶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药医身体,关帝爷的印医心。有些病人在医院开了单子,把单子拿到我这里来盖了印,再去医院取药,可医院见了这印章,就不给取药了。用机器治病的医生,不懂治病救人这句话,以为治病就是救人,其实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门子事。

正这时,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岁模样,或许有四十岁,因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让人显得年轻,这是老天双倍的恩典。林安平让妇人坐下,却不把脉,也不问任何话,就开单子。单子上只写着一句:出门旅行。然后盖上汉寿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给药,她就分文不取。妇人瞄了一眼药方,低头疾走出屋。望着妇人的背影,她说: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这是男人不喜欢她了,她对自己作为漂亮女人的资本,绝望了。她的身体没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门旅行,或许能在路上碰到喜欢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容颜不再,她总有那样一天。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埋着神秘的青春,哪怕这个人再老。至于你说的,光明耀世,光阴仍亏,那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命,但要每个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着也就消除不了恐惧。我不过是给她一次机会。人的一生,有一次机会就够,不要梦想总有机会给你。老天已经待她不薄,她该满足。其实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会给她机会。她是想突破边界。道家炼丹,行外说是想长生不老,当然并没说错,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边界:生老病死的边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被追求。

这样做合适吗?比如说,她是有夫之妇,却在旅行途中有了艳遇……

我至少没叫她一个人去旅行。

我觉得这是狡辩,想继续问下去,又怕破坏了交流的气氛,反而封了她的口。毕竟,她从未有过婚姻,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姑娘。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她正等着我问。在她心目中,人至高无上。她说,老天赐人,有人就好。她从那妇人的焦虑或者说绝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爱情的流逝,而是人脉的断绝。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离自己远去时,却不愁苦,也不设法拯救(虽然往往无效),这样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实是无心也无脑;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论多么圣洁,只要无心无脑,就无任何道德可言。

原来她特别爱说,也特别想说。只是没有听众。她的听众都是她的信众,为数不多,文化很浅,除极个别跟她年龄相当,大都比她年长十多二十岁,甚至三、四十岁。

她需要别样的听众,包括从俗世来的听众。

现在我成了她的听众。经过半个多月的交往,我感觉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这样感觉的。她表达这种感觉的方式,是问我一句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人不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开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说,像你们这种县上的人,往下面一溜达,到处都对你们笑脸相迎,我没做出那样子,你觉得受了怠慢,当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装见你。我的服装分为三种, 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 服,那是我的盛装,只有特殊场合才穿,平时是不穿的,你来这么多天,哪里见我穿过第二次?

我很惭愧,也很感动。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装见我,为什么要给我脸色?反过来问也行:既然不打算欢迎我,为什么又要盛装见我?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来。

风在传,鸟在传,河水在传——传的都是林家生了个灾星。说那灾星非比寻常,耳朵像扇子,眼睛像灯笼,还长着獠牙。消灾除祸最简便的办法,是将她扔进河水,或者带上崖顶,投入山谷。命定的灾星都是这样收场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像狗长单耳,猪生六爪,都是灾星的标记。

可究竟如何处置,谢翠芬决定不了,也可能是忍不下心做决定。

她等着当家人回来。

林康是三天后赶回来的,进屋时已是后半夜。他进屋做的第一件事,是点上桐油灯,从柴屹崂里摸出弯刀,再去鸡圈里抓出母鸡,垫在门槛上,一刀剁了。随后,李子树淡黄色的木渣,把刀身上的鸡血舔得干干净净。这两个敢跟天意叫板的家伙,死得却这般平常,就是像鸡那样死去,也像树那样死去。死的同时已背上诅咒,再不能投生,再也没有来世。

接着,他回到屋子,扯下挂在墙上的一团乱麻,用桐油浸了,塞进吹火筒,做成火把。他将火把点上,横在灶台上,再吹熄油灯,进了里屋。出来时,他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当他举起火把,踏步出门时,谢翠芬的声音追出来:你要做啥子?他没回话。谢翠芬的声音再一次追出来:我的女儿呢!他这才知道是个女儿。说什么女儿,分明就是怪物!他的步子更实沉。谢翠芬的声音第三次追出来,这一次是哭声,很压抑,很低。

夜晚静得像是老天老地都闭了气。其实河水的喧哗排浪般涌来,只是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婆娘的哭声。火把椭圆形的亮光之外,是胶成块状的黑暗,婆娘的哭声穿透黑暗的壁垒,一滴一滴,往外浸。天地间只剩下这哭声,这让他心烦意乱。为啥要哭得那样低呢?他站住脚,回过头怒吼:你狗日的是羊子变的呀?要哭不晓得大声哭哇?是哪个龟儿子把你喉咙捏住了哇?这一吼,女人不哭了。她不哭,那哭声却在,丝丝缕缕,将他缠住。

他继续走,每跨一步都特别用力,像要把缠住他的哭声挣断。

他是朝河边去的。

这条贯穿整个千峰大峡谷的河流,河岸都是一样的景致:石头挨挨挤挤,不留丝毫缝隙,连根草也不长。石头在暗夜里顽强地吐出白光。夜有多黑,石头就有多白。他迈着大步,直奔河沿。只是奇怪,包袱里的东西咋不吱一声?你再是个怪物,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该吱一声。他使劲抖了几下,那团肉在包袱里跳荡,但就是不吱声。未必死了?死了更好。死了的话,把她扔进河里,就不是杀,是埋。峡谷地区的死人,最近这些年才是往土里埋,以前全是往河里埋,拿深腰竹篓装了,往河里一丢,死人以站立的姿势,随水漂流。水不烂人烂,烂了也就是埋了。他没带竹篓,却带着包袱,包袱是他的衣服,尽管穿出了许多窟窿,却是他最见得人的衣服,用这衣服做她的棺材,也不算亏她。

冷气隐隐扑来,是快到河边了,固体般的浪头子,从光影里闪过。

他站在冷气的当口,拎包袱的手臂,使力划出一个半圆。

他闭上眼睛,咬紧腮帮,等待着包袱破水的响声。

响声迟迟没有传来。

因为包袱还在他手里。他没有扔。

他不甘心,要看了这怪物的模样再扔。

他蹲下身,将包袱放在石头上,瑟瑟索索地要去解开。

可他似乎还没动手,那小人儿自己就蹦进了火光里。

顿时,他惊得眼球外翻。

这孩子的耳朵不像扇子,眼睛不像灯笼,更没长獠牙。这孩子漂亮得让人心酸,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心酸的孩子!毕竟只在娘胎里待了七个月,个头是小了些,可她身上没多出一样,也没减少一样,嫩红的皮肤底下,蜷缩着她安宁的睡眠。他就是这样想的,觉得女儿的睡眠,是被她吹弹即破的皮肤包裹着的。女儿井水、莲花和种子般的安宁,比她的漂亮更让他震惊。

火把在他手里呼啸。他站起身,将火把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旗帜。猎猎风声里,他对着长河呼喊:她不是灾星,我的女儿不是灾星,我的女儿是从天上来的!

河水不管这些,一如既往地奔向更加狭窄的山口。

但从此以后,从天上来的,就成了林安平的符号。

当父亲把她拎回家去,告诉母亲说,我们的二女子是从天上来的,母亲就无日不对着她的耳朵讲:娃,你只是借我的肚子成了人形,可你不属于我们这个人世,你是从天上来的。妈生了你,就把你养大,你长大过后,就不要在家里待,自己回到你的仙班里去。

为了女儿,也为了家,林康给二女取名安平。

但这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没过多久,大女果果病了,吐绿水,绿水里夹着血块。果果刚病,猪又死了,早上去喂的时候还活蹦乱跳,下午再去就硬梆梆的了。才把死猪拖出圈,那只公鸡又死了,死之前,它努力地想往树上飞,被伐倒的李子树旁,是棵深梢的桉树,桉树根部以上丈余高处,都是光溜溜的树干,你一只鸡怎么飞得上去?你真想上树,周围到处是树,又何必死盯住那棵桉树?可是它着了魔,飞一次不行,又飞二次,二次不行,又飞三次,就这样活活累死了。猪死了,鸡死了,也就罢了,果果可不能死。果果都长到三岁了。果果是个普通的孩子,远没有她妹妹好看,但她是个正常的孩子,正常到人人都能接受。安平却不被接受,自她出生过后,除了那些不得已来请林康打铁的,没人再靠近林家的房子。

与其让果果死,不如……这想法,在林康和谢翠芬心里同时萌生。

他们对视了好几眼,都等着对方把那想法说出来。

谢翠芬首先开了口。她说:当家的,去……去……

林康生怕她说出口,因而没等她说出口,就翻身出门去了。

这一去,就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跟他一同来的,还有肖道长。肖道长是峡谷地区最具法力的端公,四方游走,居无定所,但他是水口乡人,林康就去水口乡碰运气,结果没拢水口,就在路上遇见他了。林康正要说话,肖道长往前一指。指的是林康身后的路,意思是少废话,快走。他像是正往林康家去的样子。可他年纪太大,大到老态龙钟,走路像捡绣花针。为了快,稍微平整些的地段,都是林康背着他跑。他用于作法的家什,林康接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一荡一荡地跑在两个人的前面。即使这样,还是晚了,两人进门时,谢翠芬已在为果果备殓衣。所谓殓衣,无非是给她换身干净衣裳,穿上大人的鞋子;给夭折的孩子穿上大人的鞋,死后就能继续长,直到脚把鞋塞满,这样,那孩子就不枉来趟人世。

哭过了吗?肖道长问。他是问谢翠芬哭过没有。谢翠芬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没哭就好,肖道长说,哭过就没救了。而这时候,林康正抱起果果,嘴巴大张,听了肖道长的话,那张嘴慢慢闭上了。肖道长从布袋里取出法器,一样一样地摆设和穿戴:先是圣母娘娘画像,再是绘了牛头马面和乌牙凤嘴的桌围,之后是花冠、道袍,最后取出师刀。他摇着师刀,围着灶台,且舞且唱,从半下午,跳到次日黎明,才收了家伙,站到门口去,望着在黑暗和静寂中显得愈发盛大的山野,念念有词,之后回过身,往嘴里包一口清水,走到身体僵硬的果果面前,噗的一声喷在她脸上,再盯住她的额头,右手扣成金刚指,右、左、上、下地比划,每划一下,就念一声咒语:一划成江,二划成河,三划人延寿,四划鬼断绝!

果果的身体软了,眼睛睁开了。

肖道长拒收劳务费。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林康感激不尽,让果果给他磕头,但他也不让。他对果果说:我来,不是为你。说完就离开了。

肖道长的话令人费解。但不管怎样,果果萎了几天,就精神起来,从此再没生过怪毛病。

林安平也一天天长大。

伴随着林安平成长的,是母亲每天必说的那句:娃,把你养大了,你就回你的仙班里去。

峡谷地区,“大”的标准跟外界不同,外界至少十六岁,这里只需十二,这里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了。自从会数数,林安平玩耍的方式,就是扳着小指头,数她还有多长时间,就要离开亲人,回到仙班。她数得越认真,越快乐,林康就越酸楚。几年以后,她就要单门独户地去对付这个世界了,尽管她是天上来的,但终究是活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

怕二女将来吃亏,林康决定送她上学。

这里的孩子大多不上学,比如林安平的姐姐就没上过一天学。即使上,发蒙的年岁也没个定准,一般都不小于八九岁。林康希望二女能读到小学毕业,因此七岁就把她送进了学堂。

林安平说,许多年来,她是那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机很久没响过了。初来峡谷时,手机就像害怕寂寞的姑娘,动不动就唱歌。是县城的老朋友让它唱的,他们约我喝酒,打牌。我们的业余生活一直是这么过,现在我不得不缺席了。我不想说自己在哪里,更不愿透露在干什么。头儿说给我半年时间,我希望在这不长不短的时日内,能弄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如果早早嚷出去,最终却遭弃用,就要被嘲笑了。我知道自己越来越脆弱,怕人嘲笑。我对每一个电话撒谎,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总之是不能赴约。很快,他们把我忘了,忘得像水洗过,再不跟我联系。何况现在天还没亮明白,也不是城里人的作息方式。这样的作息方式只属于山区。我租住在一对老夫妻家——其实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却带着大群孙儿孙女,最大的孙子已经十一岁。可见人是被后人推老的。这对夫妻也自以为老,动不动就是我这老头子、我这老太婆,像他们过得太难,现在终于混老了,很是欣慰。他们来自半山,在镇上买了房,儿女出门打工,老两口带着孙子辈在镇上念书。凌晨四五点,就常听见他们的电话响,无一例外开着扬声器,铃声大得吓人,说话的声音更大,不是说,是喊,连对方说啥我也能在隔壁听得一字不漏。

可是谁这么早给我来电话呢?

我只能想到林安平,结果不是。

是她同学陈婷婷。

陈婷婷问我找到林安平没有。

这话让我恍然如梦。差不多一个月前,她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而且据情形判断,我去找林安平之前,她还帮我联系过,现在才问找到没有。

我把情况大致讲了,陈婷婷格外惊讶:啊?

我能想象出她“啊”那一声时的样子。她脸胖,唇薄,说话很用劲儿,每说一句,都把上唇一掀,鼻头一皱,顶住滑落的黑框眼镜。

千峰大峡谷共五个乡镇,除已经提到过的西柳乡、水口乡、鹿走乡、土门镇,还有风源乡,五个乡镇的文化站里,我最熟识的就是陈婷婷,她是县政协委员,每次到县里开会,都到文化馆来,讨要些我们编辑整理的书;啥书都要,只要是书。其实那些书里的不少内容,都来自她本人的讲述。她是个有心人,去山上割野菜、挖药材(药材也是野菜,党参到处是,乡场上的人喜欢挖来炖鸡),撞到茅草丛中一段几米长的石墙,也要打电话给我们报告,不管我们的态度如何,她自己都满山满岭寻访老者,探究那石墙的来历,得出的结论是:那不是墙,而是古道遗迹;非一般古道,是荔枝古道。她说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是从四川广元送去的,途经东轩、万源、镇巴、安康到长安。想想,杜牧描写的“一骑红尘”,就从我们东轩县奔驰而去。如此,那段残墙就越千年风雨,直通大唐。

凭良心说,要说制造文化,陈婷婷并不输给头儿讲的那个要把一口枯井搞成女娲井的旅游局长。进入峡谷之初,我就想到过她,但我认为,她说的那些,编进并不公开发行的书里是可以的,要正儿八经纳入一项工程,就渣了。你总不能拉着游客,天远地远走到深山更深处,就为看几块垒起来的石头。那会引起游客的反感。前年我去某地游览,跟随旅游团颠簸大半天,去到一个比普通堰塘还小的水池边,导游举着干喇叭动情地讲述,说王母娘娘在这池子里洗过澡,像王母娘娘洗了澡刚离开,那导游还伺候她穿了衣裙。我当时就很反胃。我想,既然头儿把任务交给了我,我就希望自己发掘出的文化,包括制造出的文化,不这样漂浮无根,而是带有某种体验性,能在生活和心灵中流淌。

可是,陈婷婷由一段残墙,想到大唐,想到贵妃,想到荔枝、奔马和烟尘,想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绝世爱情,难道与心灵无关?

或许,我的想象力真是很稀薄的,我只是在嫉妒陈婷婷。

有时候我想,如果头儿知道有陈婷婷这么个人,就不会指派我了。

越这么想,越不愿见她。如果不是进峡谷四十多天还一筹莫展,我肯定不会跟她联系。

不过幸好联系了,否则我就不会认识林安平。

对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这些天来,我一直心存感激,尽管她的推荐完全是我引导的结果。我并没向她透露自己的真正目的,只说这段时间闲,想来峡谷找些“文化活体”,跟他们聊聊。她一如既往地,说到耍狮子的、跳钱棍舞的、打薅草锣鼓的……那些人我都见过多回。也可能是见得太多,我感觉不新鲜,更不“独有”。但除此之外,她就想不出别的人了。中午时分,我们去吃饭,席间谈着网上八卦,她问那算不算文化,我说算,她又问那种文化是不是正意味着文化的堕落,我说不是,我们的文化太重,而且依赖于重,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轻的能力。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她的那些考证,比网上八卦更离谱,我的话也并非真心,而是暗含着自我辩解。在这一刻,我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却都做出真诚执着的样子。不如执着到底。于是我说:传统文化追逐典型,现代文化不要典型,只要例外。可能就是这句,让她想起了林安平。林安平是祭司,且是仅存的,当然例外。

我正感激着她呢,她却“啊”这么一声。

“啊”一声过后,她问我见到林安平的女儿没有。我说还没有呢。林安平早给我讲过,她有个养女,叫林芳,在鹿走乡卫生院做护士,不忙的时候每周回来,忙起来两三个月也不回来。她说自己领养过十多个孩子,养大了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只把林芳留在了身边。

听说我没见到林芳,陈婷婷似乎很遗憾,吞吞吐吐几声,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

可吃过早饭,我又找林安平去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揣摩着陈婷婷的意思,揣摩不透,就放下了。我只是觉得,自己跟陈婷婷其实是一路人。我们都是在考证某一段痕迹。这段痕迹存在过,现在被遗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婷婷发现的那段本没有名字的残墙,比荔枝古道更重要,荔枝古道还活在传说中,而那段残墙早就死了,曾经摸过它的手,化为连天荒草。我们都是死人的后代,死去的不仅是先辈,还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所以人也是自己的后代。

我把这想法讲给林安平听,她略为思索了一下,说:你这是把时间分出段落了。时间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因此每个人的每时每刻,就都处于时间的中心。比如我,她说,我的出生,还有我七岁那年走进学堂,都不是发生在多年以前,而是今天,是此刻。

——她进的那个学堂,师生共34人,但开学第二天,变成了56人,多出的,是部分学生的家长。他们来要求清退林安平。没人相信她是天上来的,只知道她是灾星。校长传话,让林安平的父母去,当众描述女儿出生时的景象。父亲没有发言权,因为他并不在场。只有母亲来说。母亲说的是,七年前的那天早上,她正要去出工,女儿怕她受不住累,就从她肚子里出来了。只有这些了。人群中站着她的一个邻居,也是临时请来的。地广人稀的峡谷,最近的邻居也有两里多路,其间横亘着嵯峨乱石和茂林修竹,但那邻居板上钉钉,说那天他看见了林家的母鸡上树,听见了林家的母鸡打鸣,也听见了李子树的哭泣。然后他说,那年七八月间去找林铁匠做过活路的,谁见他家养母鸡了?他家里现在都不养母鸡!谁又没见那棵李子树遭砍了?那棵树每年结的果子把树都压趴,要不是它接灾星下世,林铁匠舍得砍?

其实我妈不该扯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你觉得是你妈扯谎不是邻居扯谎?

当然啦!她眼睛一瞪,这样回答。之后告诉我,她出生时,不仅有那些众人皆知的征象,后山一棵浓荫盖地的黄桷树,叶子落得像下暴雨,歇在枝叶间的鸟,全都坠地而亡。

关于那天的事情,她像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可在当时,要不是肖道长,她就读不成书了。肖道长啥时候游到了学校,站在操场外的杨树底下,无人知晓,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才注意到他。那个沙哑的声音说:七主地势临渊、以寡服众,林安平的命里,不是一个七,是四个七,在娘胎里待七个月,七月七日出生,七岁上学。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你们以为说她是天上来的,是胡说?

肖道长德高望重,他的话,让弥漫在人群中的愤怒被风吹走。

可肖道长毕竟太老了,很可能老糊涂了。这是许多人的看法。因此,林安平虽然入了学,却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单独坐。同学都不跟她玩,和她对面走过,立即别过头,或者用双手蒙住眼睛。他们在家里就受到父母的警告,说如果跟林安平对看,就会被她吸了魂,慢慢失了元气,变成纸人,变成鬼———还活着的时候就变成鬼;疗治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戳瞎你的眼睛。真有个男同学的眼睛被他母亲戳瞎了。那同学不信邪,偏要盯住林安平看。林安平自己也怕吸了别人的魂,因为她不知道把别人的魂吸来干什么,又装在她身上的哪个地方,跟人路遇,她自己都会躲。可那男同学不让她躲,她躲到东,他就跳到东,她躲到西,他就跳到西,她闭上眼睛,他就去扯她头发,扒她眼皮。她哭了,说:我给你妈告!她当然没去告诉他妈,是那同学自己说出去的。过了两个礼拜,他发现自己既没变成纸人,更没变成鬼,就忍不住,骄傲地把这事讲了。他母亲闻言,怔在那里,然后去撇下一颗洋槐的老刺,把儿子往怀里一抱,只听噗噗两声,儿子的两个眼球便流出红白相间的液体。

但没有人认为那男同学的眼睛是被他母亲戳瞎的,都说是林安平看瞎的。

那一年,林安平读到了小学四年级,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她被同学随便打。她不仅是有罪的人,还成了魔鬼。打魔鬼是每个人的义务。都是从背后进攻,擂拳头,或者扔石子。有几个同学不满足于这样,因为打人的主要乐趣,是看清对方的表情,背后看不见表情。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她的眼睛那么厉害,何不给她戳瞎?

我的眼睛看三界,哪是想戳瞎就戳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但我想的是,要戳你的眼睛,必须看着你的眼睛,他们不敢看,才没把你戳瞎。

当然只是想,并没说出口。我差点儿出口的话是:陈婷婷也打过你吗?

峡谷是化外世界,时日慢得慌,可在林康和谢翠芬眼里,那些年的时间比河水跑得还快,眨一下眼睛,女儿毕业了,再眨一下眼睛,女儿该回她的仙班去了。

林安平十二岁生日这天,她父母都没去出工。那时候,外面的土地已经下户,但峡谷人不知道,土地还捏在集体手中。林康和谢翠芬却都没去出工。他们要守住女儿。守最后一天。

那天夜里,林安平也是睡在父母的床上。最好是天不亮,永远不亮。

可天还是亮了,跟往天一样准时。

林康拿出两圆盘备好的鞭炮,送女儿上路。

从路程上说,林安平倒并没走远。黄岭滩以西,有个不知何年修的小庙,年深日久,既无道士僧侣,也无香客光顾,墙面塌了半边,门扉也烂得没了形迹。但这无关紧要,遮不住风,能挡雨就行,晚上在外面烧堆火,吃人的野兽也不敢拢身。林安平就在那里安家。

离家的当天,她就回来了。但不是以女儿的身份,是以徒弟的身份。

这是林康的主意。林康舍不得女儿,便想了个办法:让女儿跟他学手艺,这样,女儿就能经常回去了。他不收女儿学费,还每天给她五角工钱。

我学得很快,林安平说,才学四个月,我就能甩鞭锤。她把铁匠用的小锤,叫问锤,大锤叫鞭锤;她说打铁的全部学问,在于会听,听谁?当然是听铁。你先用小锤问它,看它怎么答你,以什么声口、什么心情、什么态度答你,你听懂了它,甩起鞭锤来就丝丝入扣。甩鞭锤的难处不在于它沉,而在于要会使巧力。世上的难事,从来就不是难在事情本身。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上身倾前来,两条长臂盘绕在桌上,看上去像有许多条手臂。

幸亏学得快。第二年四月间,她父亲林康就死在了修路的工地上。黄药雷管高于雷阵的爆炸声,震垮了悬垂的巨石,林康被压在巨石底下。把石头粉碎后掏出的尸体,是一张碎皮,还有深坑里那个仿佛是人的形状。

他做事天理不容,峡谷人说,把一个有罪的人养了十二年,还让这个人跟他学艺。

林安平自己,完全认同峡谷人的看法:父亲是因为她死的。

她母亲和已出嫁的姐姐,又完全认同她的看法,并因此恨她。

母亲给了她一套锅碗瓢盆,断了她的归路。从此,她真正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好在还有那个破庙,还有父亲的那套行头。她把父亲的行头继承了,因为母亲不想放在家里,怕看着伤心。只是,她的手艺再好,峡谷人也不会去找她。

无奈之下,她把铁匠铺搬到了峡谷之外。

从西柳乡,一路过风源、水口、鹿走、土门,过了土门,就不属峡谷地带了。距土门几十里外,有个乡叫华锦,许多高悬庙堂的史书,也要记述这个地方:华锦出美女,从唐至清的数代君王,都在这里选妃子。按陈婷婷的考证,早于唐千多年,站在商纣王身旁观酒池肉林、赏炮烙之刑的苏妲己,就是华锦人。陈婷婷说,苏妲己在家乡时,清纯快乐,可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在河边洗头发,被一骑快马掳走,快马如风,风声止息,她已进了纣王宫,从此忧愁苦闷,见商纣王荒淫无度,更是万箭穿心;她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便腹生一计:引诱纣王还荒淫些、再荒淫些,以此促商速亡。两年前,我们到华锦搞文化下乡活动,各乡镇文化站站长也参加了,中午休息时,陈婷婷领着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沿河走三里多路,到一处形如鸭嘴的河岸,指着一块石头说:妲己当年洗头发,就蹲在这块石头上。

十二岁的林安平,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华锦人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这不是看到的,是感觉到的;她始终低着头,不看人的眼睛。见这么小个孩子,且是女孩子,独自在一棵大榕树下,架着砧板,扯着风箱,那些人便围过来,围一会儿就散开。她把带来的一把旧锅铲伸进炉火,让铁变成飘逸的丝绸,随着锤子的几声叩问,丝绸还原为铁,还原为锅铲——更加漂亮的锅铲,那些人依旧是沉默地看着,然后沉默地走开。

夜里,她睡在榕树底下,搂着风箱和铁锤。

十天过去,她没做成一件生意。

就在第十天晚上,林安平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来到我身边,抖着白胡子说话:林慧静,你要当一辈子铁匠吗?你忘了自己的职责吗?他是谁?林慧静又是谁?但不容我问,我像被人牵着,站起身来,朝前走。路是黑漆漆的路,可每一脚我都踩在该踩的地方。我就这样走进了峡谷,走过了白天,又走过了晚上,都是迷迷糊糊的。当我清醒过来,发现到了一间木屋前。木屋单门独户,立在山尖子上。那时候正有恶风路过,再骄傲的树都弯腰让道,有些树因为弯腰不及时,当即折断。山野鬼哭狼嚎。可我面前的简陋木屋,一点事儿也没有,连挂在挑梁上的蛛网,也平平静静,一只黑蜘蛛趴在网心,安闲地睡大觉。潮头一样的风声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从木屋里传出来:林慧静,我等你好久了。

她推门进去,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肖道长。

肖道长成了我的第一个师父,林安平说,慧静是他赐给我的法名。

肖道长那时候已久不出门。

他着实太老了,老得不知年岁,身边又无妻室儿女(若干年前,他女人生头胎时死于难产,他便再没婚娶),峡谷人都以为他死了呢,都把他当成死人在传颂他的神迹呢。做端公驱鬼,只是他最浅俗的法事。老辈人记得,有年大旱,草木枯焦,河水断流,接连几十个夜晚,都听见狼群对着月亮苦涩地悲鸣,肖道长着人搬了口垆缸去河边,寻上下十里,寻到半缸子水,他放三枚鸡蛋在缸里,说:上来。鸡蛋听令,浮出水面。他握住一枚,扔向头顶打天,烈日阴了,天暗了;扔二枚,起风了;扔第三枚,下雨了。瓢泼大雨。当时围观的除普通民众,还有位葛巾青衣的道士,那道士说:天本来就要下雨,哪是他的法术!肖道长气急攻心,将垆缸踢翻,对天发誓:我自废道法,永不传世!从此,那法术在人间失传。但他还会踏炼度,就是赤脚从炭火上踏过,为罪孽深重的亡人超度。还会驱蛇,他念过咒语,叫蛇走哪条路,蛇就走哪条路。包括他住的那间木屋,狂风刮得飞沙走石,木屋却岿然不动,是因为他在屋前埋了挡风石,狂风见了这石头,知道屋里住着高人,便不敢侵犯。

我问林安平:这些手段,肖道长都教给你了吗?

她不回我,只说:师父让我行了拜师礼,陈说了我的前世因后世果,此外还给我讲了一件事。这件事是他一辈子的悔恨。他十岁那年,峡谷来了个云游道士,姓苏,但都不叫他苏道士,而叫苏端公。苏端公跳神、祭坛、驱鬼,他往哪里一站,前五里,后五里,左五里,右五里,中五里,五五二十五里的鬼,都归他管,也归他收;车碾马踏,岩崩树打,水陆两途,胎前产后,寒林山下,室内穷魂,五音孑孓,这些凶魂之鬼,他全收,收回来有坛归坛,有庙归庙,并负责为他们超度。那时候人挨饿,鬼也挨饿,苏端公怜悯人,也怜悯鬼,某些个夜间,他挑几粒饭,往山谷里撒,那饭是他慈念过的,几粒撒出去,到鬼面前就满盆满钵。他还敢斥责菩萨。有回他路过落儿山,见满山树皮都被剐掉,地上无蚂蚁,枝头无鸟叫,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眼看就要收割的庄稼,更是颗粒不剩。这是因为十天前下过冰雹,冰雹岩崩似的,下了个多时辰。落儿山有个灵官庙,苏端公走进庙门,扯住灵官菩萨的胡子,厉声质问:你是什么神?不保一方平安,你说你算什么神?菩萨被问得情急,泪流不止。

说到这里,林安平停下来,像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过去,她才继续说:我师父十三岁那年的六月初九,去山里打柴,碰到苏端公,苏端公说,小娃子,跟我走吧。就这一句话,师父就扔了柴刀,随苏端公去了。他的法术,全是苏端公教的,但苏端公留了一手,他用这最后一手来考验徒弟。我师父二十岁那年,也是天旱,苏端公对我师父说:鹿走乡龙腾山下有个洞,洞里住着一条龙,我去请龙出来下雨,你站在洞口等我,我出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叫我师父,要叫我天兵天将。我师父应了。苏端公傍晚进去,三更天才骑在龙背上出来。我师父见龙闪着两只巨眼,吓坏了,忘了嘱咐,高叫一声:师父喂!龙听到这声喊,立马退了回去。没多一会儿,苏端公的骨头从洞口流了出来。龙以为是天兵天将请他,没想到是凡人,来了火气,将苏端公害了。

这也怪不得你师父,任何人遇到那种情况,都可能失口。

见她神情苦恼,我这样安慰她。

你的话没错,但……如果是故意的呢?我师父对我说了,他是故意的。他想的是,反正我会了那么多法术,只要苏端公不在,即使不学最后一招,我也能统治整个峡谷。师父说他终于遭了报应,孤身一人,还活这么大岁数,经历这么多悔恨和痛苦。包括他扔鸡蛋求雨的道法,也不是他自己废的,是苏端公的阴魂废的。“我自废道法,永不传世”这句话,表面上是他说的,其实是苏端公的诅咒——站在一旁的那位道士,就是苏端公的灵。

林安平喝了口水,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把这件事给我讲了,就落了气。正因为给我讲了这事,虽然他没给我传过任何一样法术,却不能说他没教我。他教了我很多。在他的影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心”字。心,刀带三点,一点自己,一点众生,外面一点是邪心,所谓修行,就是把邪心去掉。师父就这样教了我。他落气过后,我想着把他埋在哪里,刚出门查看,房子就垮了,垮成个棺材模样。入棺为殓,我师父也算寿终正寝。

林安平从此再没出过峡谷。时至今日,她也只去过峡谷外的华锦。

肖道长死后,她回到了那个破庙。她说:我需要等待再一次天启。

当时峡谷的土地也已陆续下户,但林安平没到分配土地的年龄,因此没有土地。她靠老天的赐予为生,老天扔下一个千峰大峡谷,并慈悲地养活这里的万物,她便也有活下去的理由。野山羊能走的路,她就能走,野狗能吃的食,她就能吃。后来,她学会了开荒种粮。她在荒地上忙碌时,经常看见母亲在田土里忙碌,想去帮母亲,但母亲不要她帮。母亲真的不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了。许多个夜晚,她悄悄溜到老屋前,坐一阵,又跑到父亲坟前去,抱住一堆土哭。父亲听不到她的哭声,她说这并不是因为父亲死了,而是因为父亲死得不完整。

平常日子,她是这样过的:白天去荒地上站,夜里在破庙里躺。

但到了腊月二十三,连破庙也躺不成了。

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从这天起,峡谷人开始办年货,最高级的年货,是杀猪和推豆腐。峡谷之外,还包括推汤圆和米豆腐,但峡谷地区是石灰质土,存不住水,因而不产水稻,峡谷人没吃过米,也不知道有米;林安平去华锦的十天,见到过米饭,但不知那叫米饭,也从没吃过,她只吃红薯、苞谷和土豆,这是她吃惯的粮食,且认为是世上最好的粮食。推豆腐要点卤水,一年到头只做一回豆腐的峡谷人,很难掌握火候,要么点轻了,要么点重了,点轻了出不了花,成一锅浑汤(峡谷人叫点醒了),点重了变黑,变硬,像一砣铁(峡谷人叫点死了)。这年马背梁的李富贵就点出了一砣铁,他抱起那砣铁,对着山梁下的破庙大骂。峡谷人的嗓子,长着千万条腿,出口就亡命飞奔,山山岭岭迎着那条嗓子,加大它的马力,并添进新的内容:我家的豆腐点醒了。我家的猪血成不了血旺。我家的锅炸了口……九九归一,都是破庙里那个灾星的缘故。因此,每到腊月二十二,干部就到林安平的住处,站在庙子背后(怕看到她的眼睛),喊着说:安平啊,你是啥人,灯笼一提就亮了的,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些天就委屈你啊,明儿一早你就动身走人啊,免得乡里乡亲办不出年货啊。

于是林安平收拾行装,上山去。

西柳乡有座山,叫老黄山,高得很,把她赶到那里,她就害不了别人。

你到多少岁才不被驱赶?我问。

十七。

我想起峡谷地区的女孩十四五岁就可以嫁,而她十七岁之前还被撵来撵去,显然无人给她提媒,更不可能有男孩追求她。我把这想法对她说了。

连看都不敢看我,还给我提媒,还追求我,你这不是开玩笑?

然后她说:其实你不晓得,在这地界,找个女人难上难。这里生活太苦,老天爷怕女人吃不下那个苦,就舍不得女孩降生。我爹妈生了四个女孩,十分罕见;我过后,妈又生了两个妹妹,都是没满月就病死了。她们死后,爹妈很伤心,有时异样地看我,但从没在口头上怪我。这是爹妈对我万万年也报答不了的恩情。爹妈可能还觉得,女人活得苦,早早病死,也是她们的福分。女人少,男人讨女人当然难,可是男人不晓得珍惜,讨到家里就经常打。我为啥要让男人打呢?我是天上来的,凡间的男人没资格打我!

我附和她,表示赞同。

然而接下来,她却道出了一个让我不可外传的秘密:她嫁过人。

她十六岁那年的初秋,有天夜里,她被麻袋一笼,横担着上了一个人的肩膀。凭汗味儿,她知道自己共上过三个人的肩膀。三个人换来换去,第二天上午,将她扛到了拐枣弯。拐枣弯住着谢旺财。谢旺财一家大小都信五毒教,信这教的人不惧五毒,锄地时,挖到蜈蚣吃了,捉到蝎子吃了,在墙上抓住蜘蛛吃了,逮住四脚蛇也吃了,所以灾荒年间从没饿过饭。谢旺财有四个儿子,长子谢土,一年前死了老婆,将两岁多的儿子交给父母和兄弟,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一年过后回来,身份是逃犯。他出峡谷就当人贩子,把本县的女人,卖往北方,这次回县“装货”的时候,被公安抓获。但是他跑了。他知道迟早要被捉回去,就对家人把事情说了。他爸谢旺财听罢,立即想到了她:林安平。儿子灾事太大,需以毒攻毒,他要用比五毒更毒的灾星,嫁给儿子冲喜。至于那灾星的眼睛,已经顾不得了,那年头,卖几个人就要枪毙,谢土卖了三十几个,被灾星的眼睛吸了魂,总比吃枪子儿强。

峡谷结婚,程序简单,男女去祖坟前跪拜了,就算夫妻。林安平被扛着抖了一夜,把她放下时,她只能趴着。她看见那个男人坐在阶沿上,搂住他儿子,像个女人那样在哭。他妈去把娃娃抱开,他爸拖他去坟前。林安平被他二弟拎着,提到了坟前,还是被拎着,跟他并排磕了头,又被拎回院子里。他回到院子,立即抱过娃娃,又哭。正这时,出去放风的三弟四弟慌慌张张跑回来,说戴盘盘帽的来了。他爸去抢娃娃,叫他快跑,他死也不放,更不跑。公安员很快扑来,把他捉了。这时候他很温驯,主动把娃娃递给妈,让公安戴了手铐。

带他走的时候,林安平说,他转过头看娃娃,还看了一眼我,满脸泪水。

言毕垂下眼皮,左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指头,抽搐似的抠着右手背。这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一个祭司,而是来自尘世、受过不少委屈充满无限怀想的女人。

那次出嫁,可说是她唯一的“俗世”。她的表情告诉我,绣在她裙子上的那朵花——人世间这个花花世界,她的职责虽是礼赞、祈祷和祭祀,内心却何尝不希望也如俗世之人,在其中享乐和受苦。而且我感觉到,在这一刻,她对那个男人特别想念。他是她曾经也有过俗世生活的见证,他被带离时满脸泪水地看她那一眼,成了她烫人的回忆。

没过多久,他就伏了法,林安平说。

又说:死之前,他给我写了封信,说我是自由的。

其实她并没在谢家住,谢土被带走后,她就回了破庙。抢她去是为冲喜,喜没冲成,她也就没什么价值,而且留着她,也终究是留着一个祸害。

信是给他爸的,林安平接着说,他爸讲良心,转给了我。他字写得多好的。

她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很厚的中医书,准确地翻到某一页,取出那封信,递给我看。信上写道:“林安平,感谢你做我婆娘,我活不成几天了,你莫耽误各人,你是自由的。”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字不仅不好,还很差,比林安平的字差多了。纸张是粗纤维,发黄发脆。

我把信递还后,林安平小心翼翼地折好,压进书里。可当她把书放进去,关抽屉的时候,手却下得很重,像是突然间有了深深的厌恶,再不愿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于是回过头,说她春节前被撵上老黄山。

雪下得扯天扯地,不是下,是奔流。茫茫雪尘盖了远山近水,世界小得只剩了眼前。每个人,每条狗,每棵树,都是孤独的。除雪花奔流的声音,天地静寂,连穿越峡谷的河,也在浩大的落雪声里收敛自己。野苍苍的背景下,一个黑色的人影,重浊地呼吸着,动物似的在雪坡上攀爬,越来越小,越来越黑,黑到极致,便被白吞没。这个人正月十五之前,不许下山,否则任何人都有权打她。这不比在学校挨打,在学校打她的都是跟她一样的孩子,无非是觉得她可以打,并没把打她跟自己坚硬的生活、以及对生活烈火般的渴望联系起来,因此只是朝她背后挥拳头、扔石子;现在的人打她,却是往死里打。

这时节,山上不可能找到食物,她就自己背去,能背多少是多少,背得多多吃,背得少少吃,实在没吃的,还可以吃雪,吃草根。她坚信自己饿不死。她说,人一旦还原为动物,就消除了饿死的恐惧,大地再荒凉,也没有一只动物觉得自己会饿死。

千峰大峡谷的山野间,有很多风洞和溶洞,住虎,住龙(比如害了苏端公的那个龙洞),住蝙蝠,住妖魔鬼怪,但更多的是住人。许多洞子都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凡是人住过的,在陈婷婷口里或书面报告中,一律称为“蛮子洞”,她说数千年前,里面就住过蛮子,清道光年间的白莲教起义,义军被剿杀时,也多在蛮子洞里躲藏。现在又添上林安平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她说,都有人给我送吃的来。送到洞口,就走了。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妈,看到她匆匆下山的背影。后来又听到响声,我想肯定是妈又转来了,这是大年三十啊,妈要跟她女儿说几句话;尽管她不再认我这个女儿,可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还养了我十二年。结果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姐,姐嫁得远,峡谷的规矩是过了腊月三十才走人户,她只有来看妈的时候才可能来看我。我看到的是别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给我送来豆腐,还有五花肉,都是煮熟的。他们也让我过个年。

最后一句,林安平说得声音哽咽,随后用戴满指圈——类同于脖子上的五行圈——的手,蒙住脸抽泣。

我一言不发,任由泪水从她指缝间拱出来。她像这样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大概很少很少。我只是望着门口,看有没有病人上门。自从跟她结识,我注意到,到她这里来的,只有病人,最多再加上陪伴病人的家属,从没有人来闲聊,她也从不出门去找别人闲聊。

情绪稳定后,她用手抹了脸,说不好意思啊。

我有意把话岔开,问她:你睡在洞子里,不害怕?不冷?

不害怕,她说,我经常想我师父,心里有了师父的脸面,就不怕了。也不冷,有牛羊陪我。峡谷人放牛羊,都是把它们赶上山,特别是冬天,不像峡谷外有稻草作饲料,这里没有饲料,拴在家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在牛羊身上作个记号,几个月后再到处去收。那些牛羊跟我亲热,晚上偎着我睡,最贴身的是小羊,外面是大羊,再外面是牛,我暖和得很,暖和得连委屈也没有。

她笑起来,笑得像刚哭过的孩子,泪花还挂在睫毛上。

正是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坐在对面的女人。

我说,林安平,我像是变成了你。

她惊异地望着我。

原来,真有一个变成了她的人。

说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峡谷人敢正视她了,连言之凿凿指认她出生时诸多异象的邻居,也不再回避她的眼睛。这是一次偶然的发现,那天她去拾柴,想着苍苍茫茫的心事,完全没注意到那个邻居在松林里捡菌子,邻居跟她打招呼,她吓一大跳,猛然抬头。邻居撅着屁股,脸扭过来,朝向她。她跟邻居对视了。她迅疾转过头,又惊又恐,连声道歉。邻居宽厚地笑了一声。从那以后,类似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像老天故意用这种方法,让她知道别人敢看她,她也可以看别人。她看到了人面的美,也看到了那些眼睛里的苦和乐。

这可能与老黄山有关。那些给她送吃食去的,见到了围在她身边的牛羊,如果她是灾星,牛羊都会死,可它们不仅没死,还因为她活得更好。二十多天里,不管下多大的雪,结多厚的冰,整个白天她都在找牛羊,她把它们从深雪里救出来,从危险的崖顶唤到缓坡。它们跟人一样,稍不小心就会摔残,摔死,人残了还可以坐轮椅,它们残了就跟死了一样。她把它们聚在一起,给它们开会,讲安全知识。牛羊听得很专心,还微微点头。待春暖花开,主人上山察看,只要放牧在老黄山的,都不像先前那样少了只数。

天地开放,如花。在峡谷地区,这是林安平才有的感觉。

十八岁那年的十月间,她去了乡场。

西柳乡的乡场窄得像根皮带,北面五虎山,南面轿顶山,河水从轿顶山与场镇之间流过。这一带曾是万载荒野,到光绪十一年,才来了四户人家,后来逐渐增多,成为集市,并设甲里,民国初年设乡,叫三清乡,乡长是个外地人,过不惯高天远地的日子,一年中有大半年,见不到他的影子,三清人因此过得很散漫,很自由,峡谷人把自由说成“西柳”,解放后,就改叫西柳乡了。林安平来到乡场,在场镇傍河的涵洞里铺上苞谷壳,住下来,白天背着篓子,去居民家收破旧衣服,逢赶场天,就在场边摆个摊子,将衣服卖给山民。

经常到她摊子前来的,有位老人。老人白发苍苍,手臂黑筋盘曲,他来并不买货,只是捣乱,本来卖两块钱的,他问五角卖不卖?看他实在太老,你答应五角钱卖给他,他又不要。到春节前夕,集市收了,林安平只好回家去,也就是回到那个破庙里去。远远地,她就看到老人坐在庙门口,像在等她。她很欢喜,要是老人无家可归,正好跟她一同过年。她有整整五年没跟人一起过个年了。她欢喜得简直没去想老人怎么知道她的住处,只顾着跟老人开玩笑,说:嘿,我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老人说,当然见过。

言毕摸出一面镜子,叫她凑拢了看。

她看到,本是男相的老人,变成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小圆脸上有两个酒涡,嘴唇含苞欲放,眼睛大而明,却像渊面,明的是日月之光的反射,命里的动荡与沧桑,都藏于深处。

这是她:林安平自己!

我跟她是一个身体两个灵魂,林安平说,从那以后,在人前,我出现,她就不出现,她出现,我就不出现。我们一起待了大半年,她对我说,她是龙女,石头开花马长角的时候,她犯了天条,被贬到凡间——就是说,龙女的罪,不犯在过去,是犯在未来,如果真要给时间分出段落的话;石头开花马长角,是遥不可及的未来。龙女说,她到凡间,化为男身修炼,可至今也未修成正果,现在她要走了,请我在她灵魂出窍后,用火烧她肉身,帮忙除掉她的妖气。她说你虽然不像你师父肖道长那样会踏炼度,但因为你经常想着师父的样子,他已在冥冥中把法力传授给你。她还指点我,说五虎山头有个武圣宫,武圣宫里住着一对姐妹尼,是双胞胎姐妹,合称斋姑娘,因为姓牟,又称牟斋姑。她要我去拜牟斋姑为师,说肖道长只是把我引进了门,牟斋姑才能让我真正承担起来到人世的义务。

跟林安平结识二十天左右,她曾对我说,过些日子,她要去五虎山给师父烧纸,现在明白她指的师父,就是牟斋姑。既然说到了牟斋姑,我问她啥时候去,她以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说:明天就去。我说我陪你。真的呀?又是那副小女孩模样,拳头握起来,在胸前晃。

很快她变得严肃起来,说:你去了,我师父会高兴的,会感到光荣的。

这话让我如荷千钧。一个尘世间的小人物,怎么可能给仙界里的人带去光荣?

你是县上来的嘛,林安平说。

我内心颤抖了一下,深感卑微……

林安平不看我,接着说:我当年去五虎山找师父的时候,师父刚好六十岁。姐妹俩早已立下誓愿:不收弟子。可她们拗不过我。主要是舍不得不收我。她们不收弟子有很多原因。这条路太苦了。此外,传人有相当严格的要求,需辨宿缘,观人品,察体相,度慧根,合八字,属相必须是四个脚的,指尖上的纹路,要么是十个筲箕,要么是十个箩箩,不能岔。这些我全具备,而且我不怕吃苦,她们不收我,简直舍不得。

你找到舍不得不传的传人了吗?

沉默片刻,她说:我是小祭司,只能传女;男祭司称大祭司,女祭司称小祭司,大祭司男女都可传,小祭司只能传女。你说的人,我心里有,有三个,但我知道一个也传不了。

为什么?

她转过头,扫视了一眼门外的街景。

她的房子像个火柴盒,窄而深。她扫视过去的时候,正有几个妇人走过,隐约传进来的声音,是说谁的那把牌打得臭。现今的峡谷,除了学生,就无姑娘,姑娘都天南地北务工去了,中年妇人也务工去了,就女性而言,留在当地的,老妇之外,便是少妇,老妇带孙子,少妇带幼子,幼子多睡,当母亲的无所事事,便邀约着打牌。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峡谷,立刻就能感觉到别天别地,而女人们的装扮,却也是空调衫、森女裙或里裤外穿。时尚的浪潮,并没有遗忘了这个角落。

林安平说无人可传,我以为是因为现在的人耍懒了,只想过安逸日子,但她不是这意思。她说:只做祭司不开药铺的话,我吃穿都成困难。开了药铺照样难,没几个病人,开销又大。鹿走乡龙头山的玄天观,是唐太宗时代留下来的文物,却无人经管,是我请个哑巴在那里看守。我在玄天观主持法会,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者报告上天,说今年收成不错,地方太平,感谢天神保佑,这既不为我,也不为我信众当中的任何人,但都是我和我的信众凑钱在做。当然,你可以说没叫你做,你搞迷信活动,没找你麻烦就不错了。可是人错就错在这里,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自己挣的,跟天无关,跟地也无关,不知道雨润万物,地发千祥,人才能代代相传。总之一句话,你做的事不挣钱,只花钱,人家觉得跟着你没前途。

前途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如此嶙峋,却又如此现实。

我私下掂量,开发千峰大峡谷,林安平的“前途”会很可观。头儿找我谈话的时候,特别提到,我搜集和制造出的文化,中心是为一个剧目服务,目前国内的诸多景点,都有剧目演出,不管实景剧还是舞台剧,反正有,没有的正在准备有,有了的正准备做大,我们一步到位,开始就做大,大投资,大制作,大气派,总之是在大字上做文章。头儿还说,我们要请大团队,大导演,大编剧。说到这里头儿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是说我当编剧显然不够格。我的任务是提供材料,既包括原生的,也包括制造出来的。

林安平就是最好的“材料”。除了她的人生故事,我还见过她跳舞。几天前,她说到自己的饮食,说她并不忌荤,但不吃狗肉和牛肉。她没说不吃狗肉的原因,只说牛太辛苦。说罢起身,取下颈项上的一根银圈,跳芒牛舞给我看。在她面前,仿佛站着一头牛,她跟牛嬉戏、闹气、和好,牛是她的玩伴和兄妹。跳罢芒牛舞,又跳水神舞,她仰首向天,悠长悠长地舒叹一声:啊!随后双臂波展,细浪追逐,天地间清水幽幽,百川喜悦。接着跳稼神舞,禾苗能分平原山川,贫沃能种五谷麻棉,能养蚁民心和性……她的舞蹈,正是心、性和命的语言,放入剧目,绝对精彩。而且她远远不该只服务于剧目,她可以教一批学生,既在剧中跳,也可在很多场合跳,比如在县城建个风情广场,让她的学生去广场表演,游客一入县境,马上就能感觉到独有的氛围。“独有”,正是头儿强调的,只要头儿高兴,钱是不缺的,如此,林安平的前途就很光明,何愁她相中的传人不跟她。

可我又怎能给她承诺?且不说我的方案不一定被采纳,关键在于:千峰大峡谷真的要开发吗?这是很难讲的。以往的事实证明,县委书记换了,蓝图也跟着换了,而书记换得是那样频繁。书记一换,上届开始的项目,立即停下,去做别的项目,上届为那项目投入了几百万、几千万乃至几个亿,无所谓,说停就停,比做什么事都态度坚决。

我又哪里能够给林安平承诺什么呢?

夜里星斗满天,可被房东的电话吵醒后,却听到嘭嘭的雨声。还要去五虎山吗?听林安平说,坐车到了西柳乡,出站就爬山,山势陡峻,很难走。下雨天必定更难走。

不管怎样,先准备好。天色未明,我就起床,去厨房煮面条。房东从没见我起这么早过,男主人从卧室出来,边穿上衣,边问我今天咋这么早。我说明后,男主人哦了一声,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在骗他,担心我离开土门,且一去不返,而又忘了我是交过房租的,于是提醒他说,房租我交了两个月,现在还没到期。他一听,深紫色的脸又紫一层,连忙申辩,说他知道,说房租交不交有啥关系呢,你愿意来我们家住,是看得起我们,家里多个人,也闹热些。说完却不离开,而是凑到我身边,很体己地问我:你跟林安平是亲戚?我说不是。那你为啥天天往她那里跑,还陪她上坟?我不习惯人家这样打探,抽出一握挂面,往沸腾的锅里下,没回他。他不仅没尴尬,还凑得更近,说:她那里去不得哟。

我心里咯噔一声。

前些日陈婷婷那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若干天过去,已经淡了,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此刻又意识到它的存在。我用筷子在锅里搅拌,浓烈的蒸汽蓬住了我的脸。

为啥?从蒸汽里浮出的声音,又潮又热。

你没见满街人都不去?

这是事实。前面说过,去找林安平的,只有病人和陪伴病人的家属。虽是早已知道的事实,我却并不明白是因为“去不得”,心里禁不住又蹦一下。

她呀,是个勾人精。男主人双目发亮,格外神秘。女人怕男人遭她勾,不让男人去,男人怕女人从她那里学会了勾人,又不让女人去。

原来如此。我笑笑说:今后,你们病得再狠也不要去找她,免得遭她勾引。

他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干笑几声,说:她手段好嘛,不找她咋行?

可他离开厨房后,我却感到一丝悲凉。

很显然,那样看待林安平的,不光是土门镇,也不光是普通居民,远在西柳乡的文化站站长陈婷婷,同样那样看她。陈婷婷“啊”那一声,内容更清晰了,她或许在想:你是不是被林安平勾上了?在峡谷人心里,林安平就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只在某些时候,才变成医生和祭司。我猜想,她是在西柳乡待不下去才到了土门镇。她当然知道土门同属峡谷,但这是她能退的最远的距离了。无法想象去了峡谷之外,她还可以在药单上盖汉寿亭侯的大印,还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替人栽花树(使小儿肯长)、接寿(寿数快尽时,将寿命接通)、收影(影子跑了,失了魂魄,将其收回)、送亡魂禳灾(亡魂揪住某个生人不放,她帮忙把亡魂遣走,让生人安稳)……我曾见她给一个女人禳灾。那女人奶子痛。两年前深秋的某一天,她跟婆妈打架,失手把婆妈推进了堰池,婆妈被人救起时,伸手朝她抓了一把;相隔六七米远,当然抓不着,但能感觉到抓的部位是她左奶。十余天后,婆妈死了,死于伤寒。婆妈落气的同时,她的左奶就痛。从此一直痛。林安平听罢,让她撩起上衣,用毛笔在她左奶上画慧(咒语)。画过慧,又去楼下的玄祖殿做法事,为她婆妈超度。第二天早上,那女人打电话给林安平,说婆妈给她投梦,表示从今往后原谅她,她醒来,发现奶子不痛了!

如果到了峡谷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为人疗治,不会有任何效果。

因为峡谷外的人不信。

峡谷是林安平的土壤,峡谷人的“信”,使她能方便地探究人的秘密,帮助患者实现自我疗治。她不能离开了这片土壤。也可以说,她是在利用这片土壤。但所有主动都暗含着对等的被动力量。她利用这片土壤,也被这片土壤利用。人们利用了她,还要戳她的脊梁骨。她是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她最软的脊梁骨。

我感到悲凉还因为,别人不来找林安平闲聊,她也不去找别人闲聊,非但如此,我想起有一天,移动垃圾车停在她门外,她提着垃圾袋出去,老远就往车上一扔,迅速转身回屋,像稍稍慢一点,就会被什么抓住。现在看来,是怕被闲话抓住。邪径败良田,闲口乱善人,这是古训,她再是祭司,也不能不顾忌。我相信,她那火柴盒似的又深又窄的房子,也是她自己设计的,是有意跟“闲话”拉开距离。顾忌如此之深,却允许我天天去找她,除了因为我来自县上,她觉得街坊大概不会把我跟她扯到一块儿,还可能因为,她对我是抱着希望的———为了她的处境。包括跟我初次见面那天,本来不欢迎我,却要盛装见我,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而我,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雨越下越大,可我三刨两下吃了面,到林安平那里时,见她早已收拾停当。

我说了去看师父,她这样解释,师父就在等我,下刀我也得去。你不去就算了。

怎么可能,走吧。

峡谷内的公交车班次很少,好在我们赶上了头班。公路是沿河切割山体修成,直的时候笔直,弯的时候像蛐蟮滚沙。左岸是河,右岸是山,河水的吼声给人错觉,像是车窗外奔涌的绿光在吼;过了水口乡,雨小了,接着停了,太阳并没有出,百草千树,却流淌着绿茵茵的光芒。两个钟头后,我们下了车,车站正对五虎山。西柳是林安平的家乡,她母亲已去世,姐姐从不跟她来往,因此她没什么人要见。走出站口,她却问我要不要见谁。我猜她指的是陈婷婷,说算了吧,不过看你。她不回答,直接上路。她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要帮她挎,她不肯。她说你个人把路走好就是万福了。爬山我确实畏惧,好在出脚不久,她就指着山上的一朵白云,说我师父的坟,就在那朵云上。那朵云并不太高。

虽单名五虎山,深入进来,却见前后左右,到处是山,山与山相互牵扯又各自为政,形成苍茫万山。开始的路较平缓,一直往石头沟里走。这条沟称剑门峡。林安平说,剑门峡左面的山体,一年要垮好几次。是因为若干年前,山里住着一户人家,开着幺店子,女主人美艳风骚,男主人愣头愣脑,是个傻子,生个儿子也是个傻子,远远近近的浮浪子弟,有事无事到这店里喝酒,意在跟女主人调情和上床。有天来了不少客人——跟女主人调过情上过床的,差不多都来了,男主人拿钱给儿子,让他去打酒,儿子多拿了一块,男主人追出去,追到远处,身后的山垮了,把浮浪子和女主人埋了。一年垮几次,就是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讲完这故事,林安平说:这个世界不干净。

我想到了她的肉身和灵魂之论,也想到了自己在县城几十年的生活。调情算什么?可以说,没有调情,就没有酒局和牌局。汉语的任何一种意象,都能用来调情,荷叶莲花藕,鸡巴卵子球,男人说得,女人也说得。区别在于,古时的调情让汉语含蓄、优美,今时的调情让汉语直接、凌厉。至于上床,古时要费大堆工夫才能走到那一步,我相信,即使想勾上那个美艳风骚的女主人,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办到,而今时的人,用手机“摇一摇”就可以去开房。在县城里,我没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只在自己遭遇伤害的时候,才感觉到疼痛。但此刻,在这深山峡谷中,枝叶凝着水珠,天上飘着白云,一只岩鹰在谷口无声地滑翔,宽阔的翅膀,庄严地把天空镀亮……我才感觉到,我几十年的生活过得不干净。

可林安平的话并没说完。

如果只是蠢人和傻子的干净,她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

走完剑门峡,爬山真正开始。

十余丈高处,有间土坯房,房前傍崖处,有个蜂桶,有个大石水缸,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蜂桶与水缸之间,大声喊“林先生”。他是周善人,林安平对我说,是儒教先生,我在玄天观做法事,他做我的辅祭。周善人从岔路上迎下来,左手提茶壶,右手拿弯刀,拿弯刀的手上还捏着两只土碗。林安平向他介绍我。在她口里,我已经不是县上来的,而是县里请来的专家。周善人朝我们走近,不看脚下的路,只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最见不来他拿弯刀的样子!

喝过水,刚跟周善人分手,林安平就这样说。

这也奇怪,他是农民,弯刀是他的工具。但林安平说,他拿弯刀既不为砍柴,也不是干别的,是要跟摄影家走。六年前,峡谷来了个摄影家,拍了一组照片,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什么奖,从那以后,来这里的摄影家就没断过,他们雇当地人带路、背器材,还砍树枝。他们遇到一处风景,可那风景被树枝挡了,就把树枝砍掉。周善人就经常被他们雇用。他觉得跟着摄影家走,自己也成了摄影家,摄影家用相机,他用弯刀。所以不管去哪里,哪怕去街上赶场,包括刚才给我们送水来,他也把弯刀拿在手上。

我似乎听明白了,周善人把弯刀当成了自己的身份,却不把儒教先生穿的米黄色袍子当成身份。他刚才穿的是一身灰白短装。按规矩,见到祭司,他应该穿上袍子出来,但他没有。

弯刀能给他带来现实的好处,袍子不能。

林安平在他面前吹嘘我,大概是想稳住他的心。你看,县里请的专家也来采访我,还跟我一起去拜师父的墓;你的那些摄影家,虽然得过奖,却不是县里请来的。

她已经感觉到,其实是早已经感觉到,她在峡谷地区的土壤,也日渐稀薄了。在她的法事里面,有一样叫“定女人”,就是女人跟野男人私奔了,经她一“定”,十天半月过后,女人便自行回转。而我亲眼看到,有三个找她“定”过女人的,都没定住,来问缘由,她一声不吭,只是拉开抽屉,数出钱来,退给人家。因为那些女人不只在峡谷里私奔,她们私奔到峡谷之外,甚至县外、市外、省外,那是别样的世界,林安平无能为力……

过了周善人家,就见不到一个人。偶或碰见一间半垮的木屋,里面空空荡荡。坟茔倒是经常遇见,就卧在路边,对我们翘首相望。人活着,仿佛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了才是。山中是巨大的寂静,静到既没诞生时间,也没诞生空间。可转过一个桠口,却兀然听见轰轰乱响。是山洪。山洪石头般砸下来,形成宽沟。沟上横着圆木,圆木铁黑,生着木耳。许多地方,路像从峭壁扔下的一根绳子,早上的那阵雨,胀得满山水气,路面打滑,脚趾抓不住,手指抠不住,就请牙齿帮忙,咬住垂枝或藤蔓,甚至直接咬住路上的石钉。更多的地方宽不盈尺,右是山壁,左是绝壁,眼光随便一溜,就直透谷底。宽阔的山谷间有电线飞越。山民曾每人平摊千元,不惧粉身碎骨地把电拉通,但电费没用到百块,就都把家搬走了。

林安平说,她师父从娘胎里就吃斋。我不知道这是表明她师父的母亲也吃斋,还是她师父跟她一样,出生时带着异象。不过我相信一句话:富人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有了;穷人也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没有。她师父属于哪一种?她告诉我,牟斋姑是绥定府(现在的绥定市,距东轩县六十公里)人,父亲是大盐商,人称“牟半城”,姐妹俩刚过十岁就离家,到这深山峡谷的武圣宫修行。十来岁的孩子,即便锦衣玉食,也还不懂得富贵尊荣的含义,更不需要用信仰去填补空虚。或许,我相信的那句话并非真理。

上世纪中叶,武圣宫被人烧毁,牟斋姑被收编为当地社员。她们在距武圣宫不远的松林里,搭了个寮棚,一面参加集体劳动,一面偷偷念经参禅。“偷偷”二字,已暗示了结局。姐妹俩被揪出来,双手反绑,跪在人群中,然后牵来一条狗,当着她们的面,用青杠棒把狗打死,又当着她们的面,把狗剥皮炖汤,再掐住她们的腮帮,把狗肉灌进她们的喉咙,为此还取了个名字,叫“狗肉开斋”。

说到这里,林安平突然停住,侧过身,对着绝壁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呕吐。

呕得很厉害,却啥也没吐出来。

我明白了她不吃狗肉的原因。

这是一段险路,我生怕她出意外,可她就像长在石壁上。人岂止可以像动物那样过日子,人简直可以变成动物,还可以变成植物和石头。这是林安平说过的话。

她从壁缝腾出一只手,揩了眼帘上瀑布样的汗水,又往上爬。爬过那段险路,她接着说师父:这里找女人难,那时候比现在更难。现在峡谷出生的女孩,只比男孩少两成,老天爷不怕降生女人了,看来峡谷的天真的要变了。可那时候,女人就像麦田里的豌豆苗。明明这么少,却有两个空在那里,死不嫁人,在他们看来,就是天大的罪过。个个男人都去打斋姑娘的主意,把她们的寮棚烧了,家具毁了,让她们没法过活,逼她们嫁人。我的两个师父,虽然一辈子也没有嫁给谁,可不晓得被强奸过多少回。我受龙女指点去找师父的时候,一路上都听见有人骂她们,说那两个斋姑娘不是好东西,生私娃儿。

我很想问:她们生过吗?

还想问:如果生过,那些孩子又是怎么处理的?

可这样的问题太残忍。

恍然间,已走了三个钟头,林安平指的那朵云,依然高悬山崖。再行一程,又见一座孤坟,孤坟旁是间塌了屋心的空房,檐下横着一张条凳,林安平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凳上灰积寸许,我实在放不下屁股。她瞄我一眼,说:有人才有灰,有灰才有人,这就是尘世。这话让我莫名的感动,便也坐了。她打开布袋,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接着又递给我一袋饼干。

她自己却不喝,也不吃。

我要敬了师父才吃,她说。

类似的话,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说的。

她去拜师,让牟斋姑恐惧,但如她所说,牟斋姑拗不过她,又舍不得不收她。她们把她藏起来,教她绣花和诵读经书。牟斋姑曾有三百余部经书,数次被焚,幸存的二十多部,姐妹俩打成包,外面缝上巢脾,挂在高枝上,别人便以为是蜂巢。后来怕好事者去把“蜂巢”捣掉,又取下来藏进树洞。林安平去拜师的时候,书依然藏在树洞里,每个树洞藏几本,藏了八个树洞。书从洞里取出来,带着深邃和秘密的气息。林安平很快接纳了这些气息。在牟斋姑看来,聪明是次要的,主要是宿缘深厚。姐妹俩再次品鉴弟子,发现她的受胎、属相与生期,全都对应同一星辰。这样的人信仰坚定,万分难得。

几番挣扎过后,姐妹俩对弟子说:我们要教你一种文字。这文字受过大难。嘉庆十八年,天灾人祸,民变蜂起,我们的祖师在川东一处名叫狗儿坪的地方设坛,祈求上苍大发慈悲,痛顾万民。法会要做五天,刚做一天,狗儿坪就发生了抢粮事件。那里有个粮库,也不知是听从了哪一个神秘的号令,方圆百里的饥民,水一样朝狗儿坪流过来。打个喷嚏的工夫,万多斤粮食就被抢劫一空。县令派兵追来时,已过去三天时间,抢粮的早不见踪影,只有祖师和他的信众。祖师正领头跪在烈日底下,代民向天赎罪。兵丁不由分说,将烈日下的人捆了,带回县衙,说他们是抢匪。祖师用那种文字为上天写的颂词,他们不认识,就层层上交。最终判定,大江南北的民变,正是通过这种“巫文”相互联络。一起普通的抢粮事件,就这样演变成了颠覆朝廷的事件。使用那文字的人,包括那文字本身,遭到血洗。

讲过这段历史,牟斋姑再倒回去,讲那个远古酋长的故事,讲那文字以影绘形的来历,还有文字的神圣以及埋藏在文字里的人心。然后说:那次血洗过后,这文字只能偷偷传。师父传给我们的,有378个,我们全部教给你,你要像保护自己的性命一样,保护好它们。

言毕撇根树枝,在泥土上教,每教会一个,立即擦去。

林安平一直记在心里,两年前,她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在衰减,而且对找到传人失去信心,才用笔记下了,并在厕所门上试探性地写出了一个……

学艺期间,怕被发现,也想帮师父改善生活,林安平并不在师父那里久住,学几天就离开,去乡场做生意。倒卖旧衣服的生意已不好做,又没法再拾起打铁的营生,父亲的那套行头,丢在华锦了,现在她置办不起,再说久了不摸,铁已跟她生疏,要打也打不出个样子。于是她买来布匹刺绣:绣鞋垫、衣裙、帽子。这些是刚跟师父学会的,可她绣朵云,那云就能飘,绣朵花,那花就有香气,别人喜欢得很,抢着要。她就这样存钱,存到一定数量,就买上馒头、麻花、海带、菜油、桐油、糖果,经黄岭滩、竹林滩、剑门峡、凉风桠、向阳包……直到五虎山,去看师父。往往是走了十里八里,天才亮。

路上再饿,她也不吃,要师父吃了她才吃。

我师父说,这样的好东西,只有父母给她们吃过,然后就唱歌,就哭。

唱啥?

她们唱啊:清静之水日月花开,中藏北斗内蕴三台……

哭啥?

她们哭啊: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

旁边的坟头前,长着狗尾巴草,草茎上一只蚂蚁,快速往上爬。爬上草梢,茫然四顾,随即倒转身子,又急急忙忙下来了。世间万物,都是这般不得闲暇地过完一生。林安平看着那只蚂蚁,眼神沉静而悲哀,自语似地说:盘古天聋,地母地哑,天聋地哑造化众生,盘古听不见痛苦的声音,地母说不出痛苦的滋味,但知道有痛苦这个东西,就用忙碌作众生的解药。我师父唱过了,哭过了,就去锄地。天黑做一团,也去锄地。汗水一流,师父又欢喜起来,又开始唱,她们唱啊:即使鸟不语,花不香,女人无情,男人无义,老天也从没对人失去信心。所以我师父说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并不是怪谁。她们连命也不怪。

话音刚落,她突然立起身,望着屋檐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你听,有神仙路过!

我悚然一惊,起身侧耳细听。

可我是凡人,只听见蜂群的嗡嗡声。

她跺一跺脚:那就是啊!

山野壮阔,天宇无垠,那些微物之神,完全融化在透明而恢弘的背景里。它们不显形,只用自己的声音,来阐释寂静的真谛。

蜂群远去,我们离开空屋和孤坟,接着上行。林安平也接着讲她师父。那时候,村里的大人不去师父那里走动,小孩却不顾忌。师父心痛别人家的孩子(尽管那个“别人”,可能是给她们灌过狗肉的,可能是强奸过她们的),把糖果和粑粑饼饼给孩子吃。这些孩子长大后,为祖辈父辈消孽,做了不少好事。说着,林安平站住,回望来路。其实完全看不见路,只看见密林和密林掩映下的砏岩。但路就在其间。那都是他们修的,她说,每个脚印子,都是他们用錾子打出来的,花了整整十七年的工夫。人做起好事来,真不简单!……

那朵云不见了,但五虎山到了。是并排的五面石壁,白中带红,状如虎脸,虎须也历历在目。林安平向右边一指,说那地方曾是武圣宫。现在只能看见断崖。崖畔一棵栎树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林安平把布袋递给我,自个儿抠住石缝,踩着晃晃悠悠的几根朽木,度到那铁钟底下,弯了腰,手伸进崖口,掏出一根铁锤,对着钟敲:当———当——当——

山鸣谷应,久久不绝。

藏身密林的鸟,在钟声里群起群飞。

山林为之动荡。

她过来后,我问她:是为了告知师父吗?

不,她说,是让人世听清音。

牟斋姑的旧居即墓地,松林、蓼叶和茅草,比试着乱长。茅草高得像树。林安平给我指,哪里是师父的伙房,哪里是师父的卧房。完全看不出来了。只有齐肩而立的坟堆,让我知道这里曾生活过两个苦难的老人。而林安平毫不悲伤,非但如此,还相当快乐,又快乐成了小女孩模样。她从布袋里摸出香蜡纸钱,点上之后,敬上果品,在师父坟前各磕了九个头,就转身坐下,拿块饼干嚼着,望着对面遥远的山脊和与山脊相接的天空,乐不可支地对我说:有好多回,我跟师父躲着看云,有次在云里看到两个人打架,一个追另一个,追上了用刀砍,把那人砍倒了,我们为他加油,叫他站起来,可他没能站起来,被砍成了一张皮。又一次,看到飞来很大一个球,后面跟着个大汉,把那球一脚踢开;那球不是天上的,神仙把它踢出了天。再一次,见大队人马,扛枪的,背花篮的,拉板板车的,朝我们走来,我师父说,这么多人来,我这里住不下呀。这时另一人出现,朝那群人吹喇叭,那群人就不见了。

我觉得,林安平和她的师父牟斋姑,都没有过完整的童年。

她们是在寻找自己的童年。

十一

从五虎山回来,路过鹿走乡,林安平想看看女儿。她女儿很久没回去过了。这季节泥石流多,伤员也多,做护士的女儿很忙。反正后面还有一班车去土门,不愁回不去。在鹿走下了车,我们朝卫生院走,竟然碰到县环保局副局长熊强,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千峰大峡谷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指挥部就设在鹿走,目前的中心工程是修拦河坝,将水位提高四十米,形成峡谷深涧的气势,营造湖光山色的美景,也便于开展峡谷漂流。以前的河流太急,河里石头太多,水位提升后,石头埋于深渊,相当于清理了河道,又因地势的缘故,落差依然存在,漂流起来既舒适又刺激。熊强对我说,这项工程涵盖整个峡谷,到时候将是货真价实的百里长漂。然后他放低声音,以他惯常的把不是秘密当成秘密的口吻说:苟书记下了死命令,要我们搞成中国第一漂;前些日市里开会,刚上任的市委袁书记宣讲未来五年规划,对我们县提的要求是:以千峰大峡谷为核心,开发全域旅游。

即是说,项目升级了,不仅峡谷,全县都成了旅游开发区。而且既然纳入了市里规划,即便更换县委书记,该也不会流产。我想象着水位抬升后的景象,那将淹没现在的公路——这是几年前才耗巨资外搭几条人命修好的;风源乡与水口乡,也要整体搬迁。我终于明白了头儿为什么说最富想象力的职业,不是艺术,而是政治。

熊强还告诉我,进入千峰大峡谷的快速通道,市区一条,县城一条,已开始招标。

他每说一句,我都情不自禁地瞄一眼站在两米外的林安平。我是要用兴奋的眼神告诉她,熊指挥长带来的消息,对她是件大事。老实说,去五虎山的途中,我心里一直有个负担,生怕林安平对她师父说:师父,某人也来看你们了,你们一定感到光荣。我承受不起这样的话。结果,这样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可她越不说,我心里的负担越重。现在这种负担解除了。

然而,林安平皱着眉头,像是既没听熊强说话,更没注意我的眼神。

熊强却注意到了。他也朝林安平看。他开始还不知道我跟林安平是一起的。因为是去给师父上坟,林安平带着青色鑬服,太热,只在师父坟前穿了,去来的路上都脱下来,露出灰色胡服,缠青帕子,打黄绑腿,脚上却穿着解放鞋,这是别处见不到的古怪打扮。熊强的眉宇间刻着很深的迷惑。当我跟他告别,与林安平一同朝前走,他的迷惑更深了。我知道,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碰见熟人,他都会以告诉人秘密的口吻,讲起这件事。

鹿走乡卫生院在一段斜坡上面,林安平在斜坡下给女儿打电话,然后站在那里等。很快跑出来一个高挑的女子,合身的白大褂,使她显得更高,更清爽,而且那么漂亮!说华锦出美女,我几次去华锦,真没见过有林芳这么漂亮的。她的身影和她娇滴滴的声音一同出现,“妈!妈!妈!”这么连声叫着,朝母亲扑过来。林安平张开双臂,跟女儿抱在一起。她们彼此都有一种攫取,对感情。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气场里,于是躲到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靠住树身抽烟。这么一靠,才知道腿有多软,小腿肚里像长了无数个心脏。

林芳说她的忙,问母亲为什么来鹿走。母亲还没答完,她就扭扭身子,撒着娇说:妈,好烦哦,张医生马上做个手术,我要回去帮忙。林安平连忙推她:那你不早说!推一把想起了我,指着我说,那是何叔叔。我快步走过去。然而迎接我的,是一张冰冷的脸。

女儿跟母亲一样,对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人,心生戒备。

我们回到路口去等车,这时候林安平问我:刚才那个人讲的,都是真的?

我说那当然。

我不喜欢那个人,她说,他以为他是在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他也不想想,水位抬高那么多,在低岸生活了千千万万年的山岩和植物,也要永绝于世;还有动物呢?河岸的动物多的是,水里的更多,单是鱼,就不晓得有好多种,有些鱼只能生长在现在的环境里,像阳鱼、娃娃鱼,特别是娃娃鱼,平时是钻进水下的岩堑,水的深度和温度变化太大,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些鱼要回流产卵,堤坝一修,就回不去了,也是死路一条。

我想起曾在川南某段江堤下见到的景象,白沙沙一片,是想回流而不得的硬头鳟鱼,纷纷撞死在堤坝上。

他杀死这么多条命,林安平又说,还以为自己是在干大事、做好事。他又不是佛。佛可以普度众生,也可以杀人如麻,佛才是自由的,但佛的自由也是在决断之前,一旦决定,开始行动,佛也要被行动捆绑,也不自由。所以佛通常不行动。

仿佛是为熊强,其实是为我自己,我辩解说:这也怪不了他,他不过是执行任务。

林安平冷笑一声:世上的责任就是这样推掉的,坏事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这话有理,却太刺耳,太伤人。如果不是熊强来电话,我或许会对林安平说,你怕鱼们没活路,就别指望改变你的处境。这话更加刺耳。我没有权利把这么难堪的选择题,扔给林安平去做。幸好电话响了。熊强请我吃夜饭。我说不了,我马上去土门。熊强问:跟你一起的……我说是祭司,林祭司。他显然不知道祭司为何物,以为祭司就是巫婆,说你要问神,县城花街的马老太婆就灵得很,何必跑这么远?我生怕被林安平听见,走远了些,细声给他解释。我照例不想透露自己的使命,只说文化馆想为林祭司写本书,我到土门采访她,待了好几十天。熊强对我前面的话毫无兴趣,只是问:你几十天都没回过县城?那你晓不晓得……雅玲结婚的事?十天前办的婚礼。我说:早晓得了!说完把电话挂了。

回土门的车上,林安平一言不发,且一直把脸掉向窗外。我知道她是累了,或者心里有事,不想说话,但我非常感激她,我认为她是知晓我不想说话,才故意沉默的。

当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爬山五个多钟头,下山三个多钟头,一去一来又坐了四个钟头汽车,使我浑身酸痛,尤其是腿。这是一夜不眠的好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雅玲结婚。雅玲是我前妻,跟我离婚刚满一年。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离婚次日就结婚,也是她的权利。可我为什么要在熊强面前要那一点自尊?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早晓得了?

我睡不着,正是觉得我应该知道,觉得自己依然对雅玲拥有某种权力。

而事实上,这样的权力在一年半以前就失去了。

她知道了我跟另一个女人的关系。我跟很多女人有过关系,但以前的她不知道,这一个她知道了。在我们的夫妻关系中,她习惯了弱者的地位,她可以向我哭。但她不哭。在这个问题上,她丝毫不将就,且突然由一棵草变成了一棵树。

只是这棵树再不愿长在我的土地上了。

我们的婚姻死了。

我们把婚姻的尸体,封存在那个名叫家的棺木里,封存到儿子高考结束,才埋葬了。

现在雅玲有了新丈夫。那是位声誉日隆的重彩画家,比我小两岁,此前从没结过婚。来峡谷的前几天,我在滨河路还见他俩手挽手散步。

我承认,我爱她,虽然这话很叫人恶心。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因为她跟了别人,我感觉到失去,才“挖掘”出了对她的爱?或者,她找了个有出息的男人,我有了嫉妒,才感觉到她值得爱?事实证明不是,我回忆她的时候,鲜明,质感,踏实;而回忆她知道的那个“她”,包括“她”之前的她们,全是一片雾。我和她们,都是在有性无爱的风月场中。

表面上,我顺从地接受了这种失去,可我比以前容易喝醉,好几次进洗脚房,我在按摩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我不想回家。离婚的时候,雅玲要了店面(她一直开服装店),我要了房子;是她挑的,我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把一个装殓过我们婚姻尸体的棺木扔给我。

不管从哪种角度说,我都要感谢指派我到千峰大峡谷的头儿。他让我的逃离有了光荣的理由。我是真心实意想做一点事,为自己赢得一点尊严,让雅玲看见。我想让她看见的,并不是作为她前夫的尊严,而是补偿她对我的失望。当初,她认为我也是有出息的。她嫁给我的时候,我是县里有名的文学青年,写的小品,到省城演出还获过奖。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只记得她曾多次劝我,说人经不起耗,不要有空就吆三喝六,说人掉进河里还有救,陷进人堆就没救了。开始听了,我还要想一下,还要愧疚老半天,后来越陷越深,她再说我就发火。她早就对我失望了。她跟林安平一样,洞悉我的肉身和灵魂。

十二

连续多日,我没去找林安平。腿痛了一个星期,让我啥事也没心情去做。当疼痛减轻,我依然躲在租房里,清理各种信息,分辨哪里还需补充,哪里可以制造。县城方面,我已没什么念想,既然头儿说过给我半年,我便下定决心,半年都不回城,一次性交齐了余下时间的房租。房东家的吵闹,对我已无任何影响,孩子们白天上学去了,本来也算不上吵闹,两口子会时不时爆起一阵笑声或者怒骂,接打电话和招呼街坊的声音,也响若雷霆,但于现在的我,这些声音都构成奇异的安慰。窗口南开,当窗的黄桷树上,鸟儿果子般悬挂,彼此呼唤和应答,阳光像开在枝叶间的花朵。乌云一来,雨也就来了,乌云是落到天上的雨,天上的雨和地上的雨交接,弄出空茫繁响。我的心里,总是涌起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悲凉。

正是这时候,馆长的电话来了。馆长生硬地问,你在哪里?我说峡谷啊。你在那边干啥?这让我一懵。当时头儿找我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场,头儿说,半年之内,馆里的事你不必做,这个嘛,老夏会支持的。馆长急忙表态:全力支持。可现在却问我在峡谷干啥。

我突然来了火气,说我在玩儿。

大学毕业后,我就在文化馆上班,跟我一同进馆的,全都离开,且都在各自的单位混了个一官半职,唯我守在老窝子,并且依然是个馆员。但这并不证明我不该受到尊重。馆里的实际事务,编书,培训,整理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料,不是我成头在做,就是我独自完成。我当初朝雅玲发火,就曾拿这些东西,来表明自己有多忙、多累。

馆长听出我口气不对,却并没理睬,再一次问我:你为啥一直不汇报?

他是说我为什么不向头儿汇报,当然也暗含着为什么不向他汇报。但那次,头儿除了说半年内我不做馆里的事,还说我不必汇报,他也不过问我。他只要成果。

馆长很是恨铁不成钢:你就是这样在理解领导的意思?你不汇报,他怎么知道你的进度,又怎么知道……嗨,我也不拐弯抹角,我问你件事:听说你成天跟一个寡妇泡在一起?

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熊强的那张肥脸。我早就猜出,他会把我跟林安平同行,当成秘密到处传播。可是不对,如果是他,会把林安平说成巫婆,不会说成寡妇,而馆长说的是寡妇。只有峡谷人才知道林安平嫁过人———如果被抢去跟那个人贩子见过一面,也算嫁的话。林安平以为那是秘密,其实峡谷人多半早就知道了。

果然是她。陈婷婷。

陈婷婷到县里开会的时候,知道了发掘千峰大峡谷文化资源的消息,写了份长达46页的报告,打印出来,亲自呈给了县委办公室,县委办公室呈给了牵头领导这事的头儿,头儿读了三遍(他亲口说的,读了三遍),交给下面几位文化人,包括馆长,让他们甄别。

馆长说,陈婷婷的报告,内容极为丰富,荔枝道、苏妲己自然是有的,还对峡谷里的地名作了梳理。比如落儿山(林安平的师祖苏端公曾在那里斥责灵官菩萨)、满月坡(林安平的父亲曾在那里修路),陈婷婷是这样写的:楚汉战争期间,刘邦大将樊哙镇守千峰大峡谷,同时还肩负着一项使命,保护刘夫人吕雉,那时候刘邦在汉中御敌,将吕雉交给了樊哙,吕雉怀着孩子,某个风雨交加的傍晚,楚军突袭,吕雉脱险,跑到水口乡一面山上,将孩子生下了,从此,那面山就叫落儿山;生过孩子不到两天,吕雉又跑,跑到河对面的半坡,藏在一户农民家里,直到满月,从此,那面坡就叫满月坡。吕雉生下的这个孩子,叫刘盈,即汉惠帝。如此,普普通通的地名,变得高大上起来。还比如状元碑,状元碑位于西柳乡葛杨村最高处,山形如状元戴的顶子,因而得名,但陈婷婷说,不是这样简单的,它是有来历的:许许多多年前,有个妇人从那里过,遇到一个正歇气的背二哥,姓孙,孙见妇人独行,就把她奸污了。孙背着重物,爬了这么高的山,又行性事,性事毕,倒下即死。妇人跑回家,左右不安,就告诉丈夫,说我看见一个人倒在路上,很可能死了。她跟丈夫上去,见了孙的尸体,把他埋了。而妇人却怀了孙的孩子 (妇人跟丈夫从没育过孩子),这孩子长大,考上了状元,状元从母亲口中知晓了自己的来历,为表达对生身父亲的怀念,去接受父精母血的山头立了块碑,就是状元碑,只是年深日久,那块碑不在了而已。

馆长等人看过陈婷婷的报告,都说落儿山和满月坡还有些蛛丝马迹,状元碑却完全是胡编的,把史书翻烂,也找不到东轩县出过状元。他们把这意见反馈给头儿,头儿只是冷笑,然后说:出没出过状元有那么重要吗?想当状元才是重要的!你们说,哪位家长不希望自己孩子当状元?我看这个故事不错,我看那个文化站站长不简单。

馆长问我:前几天来了几位国内知名的旅游策划专家,去千峰大峡谷转了一圈,你知道这事么?我说不知道,也没碰见他们。馆长说,今天上午开座谈会,我们都参加了,专家谈了他们的看法,总体说来是风光绝美,前景大好,对县里制作的规划图和宣传片也作了充分肯定。领导听得非常亢奋,头儿在专家之后发了言,专谈文化打造,说我们已有专人做这方面的工作,而他说的专人,是陈婷婷,不是你何先文——一个唾沫星子也没提你!

说完,馆长等待我的反应,可是我没有反应。于是他接着往下说。正题之前特意交代:下面这些话,是有回陈婷婷进城,我们招待她吃饭,她在酒桌子上讲的,确不确实我们也不晓得,我只是提醒你注意,莫把自己弄“夹”起了。

是关于林安平的。

1992年,牟斋姑死了。姐妹俩死于同年同月,相差四天。这四天是留给林安平的,好让她安埋,姐姐俩害怕同一天死,她忙不过来。从此,林安平接下了师父的衣钵。但这人心性很高,不愿意只像师父那样做个斋姑,而是要做三教领袖,可三教当中,她只学过道和释,尽管那时候她连道教的皮毛也没学到,毕竟拜了师。她还差儒教。祭司文化里,儒教是基石。道教重今生,佛教讲来世,儒教则提倡利世,因而特别重视秩序——入世的秩序,在铁一样的秩序底下,修习学问和人格,然后为国为民贡献自己的能力,虽九死而不悔。所以儒教是大观思想,没有它,其他教飞不起来。林安平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又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了,就去做。当时,鹿走乡有个儒教师,名叫梁明有,林安平就去跟他学。梁明有把林安平安置在无人经管的玄天观里,他本人是合作社职工,要周末才能上去,为徒弟授业。整个玄天观,只有他俩。那时候梁明有四十九岁,秃发独臂,但眉眼里有英武之气,他本来就文武双全,早年去川西青城山,用独臂施展的余门拳,打得几个月找不到对手。他不教林安平拳法,只教她儒家经典和中医。但谁都知道,他不止教这两样。

陈婷婷在酒桌上说:你们没见过林安平,更没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是个美人胚子。十七八岁前,她都垂着头,一副可怜相,这以后突然就变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比天还深,没几个男人经得住它吸。儒教师梁明有照样经不住。传言四起,梁明有的老婆气病了,后来吊颈死了。十多年后,梁明有也死了,死之前给林安平留了一笔钱,让她去峡谷地区场面最大的土门镇开中药铺,这样就不愁吃穿,也不愁养不活女儿。林安平确实领养过许多孩子,但有个女儿不是她领养的,是她生的——跟梁明有生的。

馆长突然不说了。

我问:还有吗?

别的没啥,只是你不要再跟那个女人瞎混了。凭你的条件,你要再找个女人,城里有一个连的女人供你挑,何犯于……一个村妇,名声那么糟,神叨叨的,听说还比你大!当然这些都是你的私事,但我这里要说句公事:你是去工作的,不是去混女人的。

这最后一句,深深地刺伤了我。

我直接把电话挂了。

馆长立即又打了过来。你现在咋这么大的火气?是这样的,我打电话,是叫你回来;不是我叫,是头儿叫!然后他告诉我,那几位专家不仅到过千峰大峡谷,还到过半岛。半岛位于县境东北部,十余年前发掘出古巴人遗址,因而“惊世骇俗”;史学界早有论定,巴人“神秘消失”,而半岛的出土文物显示,这里很可能是古巴国的中心王都——最后一个王都。十余年来发掘了四期,占遗址面积的十分之一,每次发掘后都回填,现在整个半岛都是庄稼地。专家们去看了那片庄稼地和部分文物图片(实物送到了省博物馆清理和暂存),认为,既然你们要搞全域旅游,文化方面就应该以巴文化为主题,千峰大峡谷是你们的核心区域,峡谷是土家族聚居区,而土家族正是巴人后裔。你们要在这方面动脑筋。如果搞剧目,以巴文化为视角,就比以土家文化为视角古老得多,大气得多,也神秘得多。头儿边听边点头。

馆长说:开完会,我到头儿身边,专门提到你,是想让他回忆起派的是你去做那工作。他像真的忘了,只是说,专家就是专家,巴文化的思路太有意思了……何先文编过那么多书,看他有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和想法,你叫他啥时候到我这里来一趟。

十三

我并没立即回城,而是两天后才回去的。这两天时间里,我去了鹿走乡。我要弄清楚,林安平的女儿林芳,究竟是她养女,还是她亲生的。我知道,弄清这个毫无意义,但无意义并不等于不重要,我觉得它很重要。老天赐人,有人就好,这是林安平说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特别强调,自己作为医生,旗帜鲜明地反对用DNA来揭示一个人隐秘的命运,一个人是否到世间来,什么时候来,以哪种方式来,是沉默的欢乐和悲伤,人类和握在人类手掌里的科学,都无权揭示。对此,我当时是赞同的,可现在有些动摇了。每个人从自我出发,都能总结出一套貌似真理的言论。

而今想来,对林芳的身世我早有怀疑。林安平领养了多个孩子,都让他们鸟一样飞走,唯独把林芳留在身边,这是为什么?那次陈婷婷给我打电话,知道我跟林安平泡了很长时间,别的不问,只问见到她女儿没有,又是何故?但我怀疑的时候,还没见过林芳,不知道她有那么年轻,我以为林安平讲她十六岁那年嫁给谢土,并没讲全,林芳是她跟谢土生的。果真如此,我也并不觉得她骗了我。可现在我觉得她在骗我。房东说她勾人的时候,我还对房东含讥带讽呢。我回忆着林芳的长相,看有没有跟林安平像的地方。可我只能想起林芳的漂亮,五官简直回忆不起来。漂亮本就是一种光彩,在这光彩之下,五官是模糊的。

我本来很想直接去问一下林芳,但念及她那冰冷而戒备的眼神,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再说这也不关她什么事,而且她还不一定知道实情。于是我在鹿走乡走访老人,走访了数十个。老人们异口同声:梁明有的女人,确实是因为林安平吊颈死的。可林安平从没大过肚子。自从林安平住进玄天观,几乎天天都有人去求神问卦。虽然她是梁明有的徒弟,但人们信的,是她,这个小时候名贯峡谷的灾星,变成了名贯峡谷的神婆。她能活出来,本身就是奇迹,就令人敬畏。何况她还跟过肖道长,跟过龙女,跟过牟斋姑。玄天观是这些年才冷落的,它冷落的时候,林芳都有四五岁了。当年,人们天天看到林安平,谁也没见她大过肚子。

不过老人们又说:林安平有法术,怀了娃儿,却不显肚。娃儿在她肚子里是一股气,长成熟后,她不用从下面生,而是从嘴巴里吐,吐出后把气聚拢,就是个婴儿了。林芳就是林安平从路上捡回的婴儿———林安平自己是这样说的;她收养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别人扔掉的,有的是非婚生,有的是养不起,有的是生着病。老人们还告诉我,林安平不过读了几年小学,读书的时候年龄小,个子小,却坐在最后,连黑板都看不见,还经常挨打,根本不可能学到啥,但你听她现在说话,比中学里的先生还有文化,那不是她在说,是龙女在说!她跟龙女互相幻化。虽然龙女毁了肉身,可她的精魂,是附着在林安平身上的。

我听明白了一些,同时又不明白。

我就带着这样的明白与不明白,回县城去了。

去头儿办公室的路上,我设想了种种情形,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对我那样热情。我刚到门口,他就站起来迎接了。这让我错愕。看来,头儿对我或许有不满的地方,但并不是馆长说的那么严重。是馆长自己觉得很严重。他把我迎到沙发前,跟我并排坐下,没有任何寒暄,就说:前几天到峡谷,有件事弄得我很尴尬,专家问我那条河的名字,我说了,又问为啥叫那名字,我却说不出来。后来去半岛,专家又问形成半岛的两条河,同行的没一个能说清……

我说,我能说清。

贯穿峡谷的河流,叫前河。

在半岛交汇的两条河,一条叫中河,一条叫后河。

从发源地和流程看,三条河无法用前、中、后确立。确立的依据不是方位,是文化。《山海经》载,身居中原的太皞伏羲,是华夏民族共同的始祖,伏羲的曾孙后照,是巴人的始祖。由此推断,后河是后照河的简称,中河本该叫中原河,它们得名,是巴人为纪念自己的世宗和根脉;前河,则是前进之河——敌势汹涌,巴人在半岛那片膏腴之地无法生存,被迫迁徙,但他们不改勇毅,步履维艰,也要勇往直“前”。而前河流域山高路陡,蛇蝎倒退,鬼神见愁,追兵以为巴人会在绝境中自灭,止步息戈,才使这支困顿行旅得以在峡谷栖身。

头儿听后,双手抱头,长叹一声:这就对了,靠上巴人了,连成整体了。

这是我依照他的指示,临时“制造”的。昨天黄昏时分,我回到县城的家里。家里灰蒙蒙的,跟我陌生了。当我走进久不光顾的书房,把嵌在镜框里的雅玲的照片取下来,更是陌生得像是别人的房间。陌生好,陌生意味着可以重新开始。明天要见头儿,我得理出一些思绪。专家们整合巴文化的想法,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这是听馆长转述时我就想到的。只是有关巴人的史料极少,无非是说,巴人浪漫疏阔,能歌善舞,而且特别好战,武王伐纣,汉王伐楚,都曾以巴人为前驱。可这能说明什么呢?与县境东北部的半岛和西南部的千峰大峡谷,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不出来,便随手翻阅在峡谷拍摄的数百张照片,第一张就是那条桀骜不驯的河,前河。灵感这东西或许真的存在,由前河,我立即想到中河与后河,并根据《山海经》的记述,“制造”了三条河流的内在联系。没想到这是头儿首先需要的。

趁他高兴,我提到了林安平这个人。

头儿意味深长地盯我一眼。这表明他也听说了我跟那个“寡妇”的事。本来没事,我却怯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处于怯的状态,完全没必要怯的时候,内心里也在左顾右盼。几天前跟馆长发火,接了电话没立即回城,对我完全是个例外,却也因此深感不安。我对情爱的滥施滥用,或许只是以肉体的麻醉来抵押灵魂的亏空。

我本来应该好好讲一讲林安平的,却只是摸出手机,打开视频,让头儿看。

林安平跳芒牛舞、水神舞等,我都用手机录了相。

头儿看是看,兴致并不高。那个剧呢?他问,你对那个剧有设想没有?

当然想过。早想过了,只是昨天夜里又作了修正。我说林安平曾解说心字,说心是刀带三点,一点自己,一点众生,外面一点是邪心。那台剧,就可以心入手,以心为魂,也以心结构,比如,演员在舞台上构筑一个宏大的心字,再一“点”一“点”去掉,去掉三点,心就成了刀,刀光剑影的巴人史,由此展开。通过艰苦的认知和努力,把那三点再次第加上去,最终合成一个完整的心。心的三点是怎样被去掉的,又是怎样取回来的,其中一点“邪心”,是怎样被约束的,整台剧就表现这个。这会很特别,也有慷慨悲歌的冲击力。还可以用另一种结构,以那种文字的起源来结构,同样很有画面感和历史感,还可能是一种发现。我把林安平记下的三百多个文字,以及它的来龙去脉,包括狗儿坪事件引发的大清洗,讲给头儿听。

头儿像在点头,又像只是神经性的抽搐。

好一阵过去,他问我:你认识陈婷婷么?

没等我回答,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本有红色塑胶封皮的资料,似乎准备给我,想想又放下了。我知道那就是陈婷婷的报告。头儿没回到沙发上,而是坐在他的圈椅里,说:你把你的想法,也要写成文字……听人说,你讲的那个林安平,像是口碑不好?

信,就是口碑不好,不信,就是谣言。

头儿默然。

我又说:林安平身上确实有巫的一面……

巫不是问题,头儿打断我,巫也是一种文化嘛。现在又不比以前,现在要保护这些传统文化。你应该很清楚,当年的巴人跟楚人一样,本身就崇尚巫鬼。所以我是在想,林安平要改造身份才行,不能说她是土家祭司,要说是巴人祭司,而且她自己就要这样认识。

很明显,头儿已同意我的提议了。

我向他保证,林安平那里,由我去说。

走出县委大院,我立即给林安平打电话。

传过去的是报喜的声音,可传回来的,却是勿庸置疑的否定。

不不不,那是乱说,我师父从没讲过我们是从巴人来的。

我空空地咽下几口唾沫:你师父也并没说你们不是巴人。

没说就是不是!

态度坚决,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连续几通电话,都是如此。

到了晚上,我又拨过去。我想再试一次。

林安平接得很慢,第一句话是:你回去也不给我说声。像把我上午的电话完全忘了。

我也装出忘了的样子,把上午说过的又重复了一遍。经过一个白天的发酵,我把她改造身份后将得到的益处,根据我的想象,格外渲染。最后对她说:你怎么能说自己不是巴人后裔?当时巴分两支,一支虎巴,一支蛇巴,虎巴敬虎,蛇巴射虎,后来两支巴人遇到了共同的敌人,只能联合,联合的标志,就是衣服上既绣虎也绣龙,蛇飞起来就是龙,你看看你衣服的前胸,左青龙,右白虎,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林安平沉默着。电话里断续地响起砰、砰的声音,像在捣药。

砰砰声停下后,她说:何先生请你原谅,也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们的代谱和祖脉,一是师父传,二是问心。师父没那样传,我只能问心。既然你说我们是从半岛来的,明天我就跟你一路去半岛听听,听到了祖先的声音,我就认,听不到,就不认。

十四

去半岛必须从县城过,第二天,我在县城等她。

林安平最快也要九点才到,但不到七点半,我就去州河大桥东头等着了。她是十点零几分到的,当她下了车,站在县城的水泥路上,我发现,她是多么小啊。她个子本来就小,可在峡谷只是略有感觉,到了这边,小得简直叫人生怜。我在二十米外朝她跑去,边跑边喊她。但她没听见,也没看见,东张西望,茫然失措,像被抛弃的孩子。她一生只到过紧邻峡谷的华锦,从没来过县城,县城这个“人世”给她的冲击,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她穿着盛装,也就是青色 服,因为她是去认祖归宗,尽管那里可能没有她的祖宗。这种装扮让城里人对她侧目而视。我觉得那些目光也会伤害她,跟她走得很近,弯腰对她说话,显得格外亲热,以此表明她不是异类。带她走过一条大街,在建设局旁边的巷道里上了车。那里停着许多做生意的私家车,跑各个乡镇。以前从县城去半岛所在的前锋镇,要差不多两钟头,现在只需三十多分钟,绥定至西安的高速路,从县城和前锋镇外通过。半岛与镇子只一河(中河)之隔,遗址发掘前,是推渡船,而今修了钢架桥。

半岛上烟雨 。正是稻子成熟的季节,微微起伏的田野,弥漫着宽阔而丰饶的气息。走在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稻叶和稻穗在身上扫来扫去。

这里真富!林安平说。

这是她在半岛上说的唯一的话。我没接腔。是不想打搅她。我来过好多次,虽然发掘后被回填,也很清楚哪里是动过的,哪里没有动。我把她带到半岛中心,就站在那里,让她自己朝后河边去。遗址的主要区域,就在后河边。

个多钟头后,她回来了。她不言声,我也小心翼翼地不去问她。

我们在镇上吃了饭,就回县城。她没在县城作任何停留,就搭车回土门去了。

我到了,傍晚时她打电话说。

我听见了,她又说。

言毕,电话那边痛哭失声。

三年过去,我还经常想起那哭声,也经常琢磨她为什么哭,还哭得那样伤心。或许,百余年前一个名叫桑托的刺客,能给我一些提示。桑托勇敢地刺杀了法兰西总统,可临刑时,他却颤抖得厉害,几乎没法走向绞刑架,于是人们说,桑托死得像个懦夫。无人理会他声音微弱地说出的遗言。遗言是他的信仰。到死,他也没放弃信仰,向现实投降。但无人理会。人们把他肉体的恐惧视为灵魂的恐惧。肉体被当成唯一真实。我不知道林安平的哭,是不是与这些事情有关,是不是她觉得,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其实从来就没错过,并因此悲伤。

三年后的千峰大峡谷,已开门迎客。我们县的全域旅游,也初具规模。但这没我什么事,也没林安平什么事,尽管她认了半岛上的巴人做祖先。千峰大峡谷的文化打造,特别是那个剧,头儿和他请来的大导演,选了陈婷婷的方案作底本。剧目的故事是这样的:

苏妲己———陈婷婷说苏妲己是华锦人,剧里改成了水口乡人——被纣王抢去,悍勇的巴人自然不依,但巴国毕竟弱小,便派说士去见周武王,力陈纣王的荒淫残暴,游说周武王发动义战。周武王洞悉巴人的意图,说:别的都是废话,你们想抢回妲己是真,前些日我跟纣王相会,见过妲己,美艳绝伦,值得拼命。你回去告诉巴君,请他放心,我会全力相助。如此,武王伐纣的战争,变成了古希腊的特洛伊战争;特洛伊战争为美女海伦,武王伐纣为美女妲己。这台名叫《魂系巴国》的舞台剧,也因此成为了“东方的《荷马史诗》”;鉴于那位大导演的影响力,剧目排成后,去全国许多地方巡演过,海报上都是那样宣传的。

此外,在葛杨村顶,塑了尊高达十米的大理石碑——状元碑,旁边还修了个庙——文昌庙,每年高考前夕,去那里搭红敬香的,压弯路途。

方案敲定过后,头儿找我谈过一次话,安慰我,说你的那个方案不是不好,只是太沉重了,人家是出来玩的,要那么沉重的东西干啥?除了沉重,还缺乏国际视野。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跟林安平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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