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仁
2018-11-13晓苏
晓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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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仁本来只是周管方的绰号,全称周同仁。到老垭镇住医院后,他的三个相好的丈夫,相继都来病房陪护他。他不晓得咋称呼他们,就把自己的绰号用在了他们头上,把他们统统称为同仁。后来,他们三个也相互以同仁相称了。周管方的这个绰号,与他姑父有关。姑父在省城一家建筑公司当老总。那年,他去姑父的公司学习,其他没学会,就学会了姑父的一个口头禅:各位同仁。他觉得“各位同仁”听起来比“各位同志”好多了,显得有文化,有身份,有派头。一年之后,他回村成立了一个建筑队,说话时也学姑父,一口一个“各位同仁”。就这么,乡亲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周同仁”。自打有了绰号,他的本名就不怎么用了。再说,他也不喜欢自己的本名。在油菜坡,管方是说种猪的。这地方母猪多,种猪少,一头种猪往往要负责给一片的母猪配种,这种情况叫管方。
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周同仁由他老婆陪护。做完手术的第二天,老婆阴阳怪气地说,你那些相好呢?咋不叫她们来服侍你?周同仁吹牛说,只要我愿意,叫她们上午来,她们不敢下午到。老婆说,你试试?周同仁说试就试,马上给三个相好分别打了手机。三个相好接到电话,个个受宠若惊,都说立刻出门。老婆这下慌了神,斜着眼睛说,给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周同仁只好又拿出手机,准备退信。可是,他正要拨号,老婆又怪笑着说,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让她们的丈夫来。周同仁问,你这回不是开玩笑吧?老婆认真地说,你叫他们来吧,我正好要回去几天,家里那么大一摊子,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周同仁便再次拨通了相好们的电话,逐个逐个地说,你就别来了,我大小是个老板,住医院也要注意影响,身边陪些女人不太好。要是你丈夫有空,让他来吧。相好们在那边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好吧,我来安排!
周同仁放下电话,志得意满地说,我倒想看看,他们几个谁敢不来?老婆呆了一下,然后把一个大拇指伸到周同仁的鼻孔下面说,有本事!真不愧叫周管方啊!周同仁佯装生气地说,我叫周同仁!
当天上午,三个相好的丈夫就陆陆续续来到了医院。幸亏周同仁入院时包了一间四张床的大病房,不然他们来了还没地方呆。
最先来的是松的丈夫,戴着一顶旧草帽,帽檐拉得很低,连眼睛都看不见。他手上拎了一篮子鸡蛋。周同仁躺在病床上,探了一下身子说,来啦?松的丈夫说,来了。周同仁说,来就来呗,还拎些鸡蛋干啥?松的丈夫说,她说都是土鸡蛋,自己家鸡子下的,一颗饲料都没喂,让你每天吃两个。老婆一旁插话说,她的心肠真好啊!她边说边接过鸡蛋,随手丢在周同仁的床头柜上。
竹的丈夫是第二个来的,戴着一顶鸭舌帽,前面的舌头已经扯断了,像在眼前挂了块帘子。他手上拎了几个红薯,用一个胶丝袋装着。你也来啦!周同仁又探探身子说。竹的丈夫说,你让我老婆通知我来,我不敢不来呀!他边说边把红薯放在床头柜上。周同仁说,空手来就行了,何必还带礼物?竹的丈夫说,几个苕,我说拿不出手,可我老婆非逼着我带来不可。周同仁忙说,苕好,还是红心苕呢,我最喜欢吃这种苕了!老婆酸溜溜地说,你要不喜欢吃,她会送吗?
最后来的是梅的丈夫。他戴了一顶俗称挎筒子的绒线帽,黑乎乎的,从头顶一直挎到下巴,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上去像个抢银行的。他进了门,才把帽筒挎上额头。看见松的丈夫和竹的丈夫也在场,梅的丈夫不由一愣说,你俩也来啦!他们两个同时回答说,你不是也来了吗?梅的丈夫是空手进门的,看到床头柜上的鸡蛋和红薯后,脸不禁一红。他先想了一下,然后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扭头对周同仁说,我差点忘了,临走时,她还让我带一百块钱给你,让你随便买点吃的喝的。周同仁却不收钱,一边挡一边说,心意领了,钱我不要。老婆这时上前说,人家的一片心呢,咋能不收?她说着便把那张钱接了。
三个相好的丈夫一到齐,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老婆问周同仁,今天午饭咋吃?这几天,周同仁刚做过手术不能下床,一日三餐都是老婆从外面买到病房来吃的。病床上带有一个活动的小餐桌,用的时候拉上来,不用的时候就把它推下去。周同仁坐起身,靠在床头,先把三个相好的丈夫一个一个看了一遍,然后扭头对老婆说,各位同仁今天刚来,也算客人,你带他们去上一次餐馆吧。
周同仁一说各位同仁,被称为同仁的三个人一下子都呆住了。他们从来没被人这么称呼过,除了新鲜,更感到别扭,还有几分激动和不安,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唱古装戏的演员化了妆。老婆听了也不由一怔,觉得有点儿滑稽,便冷笑了一声说,同仁?哈,这种叫法好!周同仁也愣了一会儿神,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称呼他们几个。不过,周同仁并没有因此而后悔,相反还十分得意,认为自己脑子灵,水平高,仿佛只有他才能想到如此不同凡响的称呼。
老婆笑完招个手说,各位同仁,走吧,我请你们上餐馆去。医院门口有一个火锅店,天气也冷了,我带你们去吃个羊肉火锅,再喝上两杯,把身子暖和暖和!她话音未落,竹的丈夫和梅的丈夫就动了心,急忙戴好各自的帽子,准备出门。但是,他们刚要转身,松的丈夫却说,你们两个去上餐馆吧,我留在这里陪周老板。周同仁赶紧打断他说,叫我周同仁吧,周老板太难听了,听起来也生疏得很。松的丈夫马上改正说,好,就叫周同仁。我留在这儿陪周同仁,你们吃完后给我带点剩的就行了。松的丈夫这么一说,竹的丈夫顿时感到很难堪,连脖子都红了,连忙说,我也不去上餐馆了,也留下来陪周同仁。听竹的丈夫说不去,梅的丈夫也只好说,既然大家都不去餐馆,那我也不去了,也在这儿陪周同仁吧。
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大家面面相觑,一声不响。周同仁好像被感动了,也一时说不出话来。沉寂了好一会儿,老婆才调和说,既然各位同仁都要留下来陪周管方,哦,对不起,应该叫周同仁,那我就去买一些盒饭回来,让各位同仁在这病房里陪周同仁一起吃。周同仁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先委屈一下各位同仁,等我能下床走动了,再请你们去上餐馆。
老婆虽说是个小个子,短胳膊短腿,但动作利索,出去不到十分钟就拎着五个盒饭回到了病房。盒饭不差,除了青椒肉丝,还有炒鸡蛋,还有小白菜。每个人都吃得很香,牙齿咬嚼饭菜的声音响成一片。
周同仁吃到一半时,突然停住筷子说,各位同仁,我刚才想到了一个问题。你们三人在一起时,如果我要喊其中一位,该咋叫呢?老婆抢话问,你想咋叫?周同仁说,为了区分明确,不出误会,我建议分别叫做松同仁、竹同仁、梅同仁,这样如何?松的丈夫说,只要你叫起来方便,我同意。竹的丈夫说,我没意见。梅的丈夫说,我随便。周同仁高兴地说,好,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了。
老婆这时已经吃完,丢下饭盒,扭头对周同仁翻个白眼说,你这么叫,明确倒是明确,只是听起来太肉麻了,我担心各位同仁身上起鸡皮疙瘩。周同仁横她一眼说,我又不是叫你,你担个啥心?老婆陡然来劲儿说,我还有更担心的呢。周同仁问,你担心啥?老婆说,我担心各位同仁的老婆在家里要打喷嚏。周同仁一下子语塞了,像是被老婆的话噎住了喉咙。过了一会儿,周同仁故意转移话题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回家吗?该动身了。
老婆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午后一点半钟。真的,我该走了。老婆说。临出门的时候,她还双手抱拳,面对三个相好的丈夫说,各位同仁,周同仁就拜托给你们了。
2
周同仁下午打针时,三个相好的丈夫都一起在病房里陪着。周同仁说只留一个陪他就行了,建议另外两个去外面转一转,没必要都呆在这里。但他们都不愿意离开,好像是一离开就对不起周同仁。竹的丈夫有点儿烟瘾,出门抽过两次烟,也是一抽完就立刻回到病房,一刻都不敢在外面耽搁。陪护的时候,他们都很尽职尽责,眼睛不时地仰望吊瓶,药水快完就赶紧去喊护士来换。每隔一会儿,他们就要问周同仁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解不解手?周同仁感到很温暖,从心眼儿里感激他们,同时也生出一丝愧疚,觉得自己不该给他们戴绿帽子。打完三袋药水后,三个相好的丈夫分别侍候周同仁解了一次手,喝了一杯水,吃了一个苹果。解手是松的丈夫负责的。周同仁虽然是在床上用痰盂解手,但必须先坐起身来。他是个大个子,五大三粗,体重少说也有两百斤。松的丈夫扶他坐起来时,差不多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喝水由竹的丈夫负责,他还亲自把水喂进了周同仁的嘴巴。苹果是梅的丈夫削好皮递到周同仁手上的。他开始只打算把苹果洗一下,后来一想还是决定用刀子削了皮。
周同仁屙也屙了,喝也喝了,吃也吃了,接下来便服下一片安眠药,踏踏实实地睡觉了。他很快睡着了,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病房里并排摆着四张床,周同仁睡在靠卫生间的那张床上,另外三张床空着。周同仁睡着后,松的丈夫便在离周同仁最近的一张空床上坐了下来。他一坐下,竹的丈夫和梅的丈夫也赶忙各找一张空床坐下来了。三人坐定之后,松的丈夫说,你们出去抽烟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看着。但是,他们两个却死活不出去,都坐在床上不动。竹的丈夫连烟也不抽了。
三个相好的丈夫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开始感到有点儿无聊。竹的丈夫比较外向,又爱说爱动,坐下不久便坐不住了,屁股在床边一上一下溜个不停,好像屁股上长了刺。溜了一阵子,竹的丈夫终于忍不住先说话了。他问梅的丈夫,梅同仁,你今天回家吗?梅的丈夫没马上回答,眼珠一转,反过来问竹的丈夫,竹同仁,你回家吗?竹的丈夫心直口快地说,我肯定要回去,晚上还有人约我打麻将呢。梅的丈夫接着又问松的丈夫,松同仁,你回家吗?松的丈夫张开宽厚的嘴唇说,我不回,既然来了,就乖乖地在这里陪周同仁一夜。松的丈夫回答完,竹的丈夫指着梅的丈夫问,梅同仁,你还没说回不回家呢。梅的丈夫淡淡一笑说,我嘛,回也行,不回也行。
周同仁仍然睡得很踏实,匀称的鼾声像一只受伤的麻雀在病房里低飞轻舞。竹的丈夫话多,病房刚刚安静下来,他又找人说话了。不过,他这次没找梅的丈夫。他觉得梅的丈夫说话不直爽。他找的是松的丈夫。
竹的丈夫说,松同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能如实回答。松的丈夫说,问吧,我从不说假话。竹的丈夫问,你今天来陪护周同仁,是你自愿来的,还是你老婆强迫你来的?松的丈夫说,是我自愿来的。竹的丈夫一愣问,为啥?松的丈夫说,那年,我得了一种说不出口的病,下身疼,疼得要死。我从村里看到镇上,又从镇上看到县城,家里所有的钱都用光了,还没有一点好转。后来县医院的医生对我老婆说,你男人得的是癌症,已经无治了,早点回家准备后事吧。我老婆一路哭着把我弄回家,一回家就找木匠给我打棺材。棺材打好那天,周同仁去了我家。他看了看躺在棺材一旁的我,从我的眼神中发现我不想死。他问我老婆,为啥不送到襄阳去看看?我老婆说,我们已身无分文,连路费都拿不出来了。周同仁说,不就是缺几个钱吗?为啥不早说?他说完,当场就掏出两万块现金递给了我老婆。第二天,我老婆把我送到襄阳,进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得的不是癌症,只是下身那里长了一个良性肿瘤。他们很快给我做了手术,半个月之后病就好了……可以说,是周同仁救了我一条命。所以,一听我老婆说,他住院需要人陪护,我二话没说就来了。
竹的丈夫听后,沉默了片刻说,我与你不同。坦率地说,我自己压根儿不愿意来,是我老婆强迫我来的。松的丈夫问,你为啥不愿意?竹的丈夫压低嗓门说,他睡了我老婆,给老子戴了一顶绿帽子,我恨他还来不及呢,咋会愿意来医院陪护他?可是,我不来不行啊!如果不来,我老婆就逼着要我还那五千块钱。松的丈夫有些迷糊地问,五千块钱是咋回事?竹的丈夫说,那是前年的事了。有天晚上,我和村里的几个人在一个麻将馆打麻将,打到半夜被派出所抓住了,当场被警车拖到了镇上。警察把我们四个人关在一间没窗户的屋子里,先让我们读治安处罚条例,读了几遍又让我们背,变着花样折磨我们。到了下半夜,警察说每人罚款五千,交了钱就可以走人。其他三个人,家里的经济都比我强,打了几个电话,就有人送钱来了。我也给我老婆打了电话,可我老婆说,没钱,你就在派出所呆到过年吧。天亮之前,那三个人都前后交了钱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被关着。在这个关口,我只好让我老婆去求周同仁。周同仁有的是钱,也舍得,一接到我老婆的电话,马上就带着五千块钱来到了派出所,当即交了钱领了人,还用他的轿车把我送回了家……那五千块钱,我至今没还给周同仁。每到关键时候,我老婆就拿这五千块钱逼我。这次,我老婆派我来陪护周同仁。我说,我不去!我老婆说,你不去可以,赶快把五千块钱还给人家。我老婆这么一说,我就只好来了。唉,五千块钱难倒英雄汉啊!
在竹的丈夫和松的丈夫说话时,梅的丈夫一直都竖着耳朵在听,还不停地拿眼睛扫他们。
竹的丈夫说完以后,松的丈夫扭头问梅的丈夫,梅同仁,你呢?你来陪周同仁,是自愿的还是老婆强迫的?梅的丈夫想了半天说,既不是自愿也不是强迫。当然,也可以说既是自愿也是强迫。竹的丈夫听他这么说有点儿恼火,伸手指责说,梅同仁,你能不能把舌头伸直了再说话,不要这样绕来绕去!梅的丈夫说,我说的是实话呀。松的丈夫问,那你为啥这么说?梅的丈夫说,周同仁不光给我戴了绿帽子,还要我来陪护他,我心里肯定是不情愿的,因此说不上自愿。我老婆呢,她只是通知我来医院陪护周同仁,并没说我非来不可,只是让我自己看着办,因此也说不上强迫。竹的丈夫说,你又不自愿,你老婆又没强迫你,那你咋还是来了呢?梅的丈夫说,有个情况比较特殊,我一说你就会清楚。我们家计划做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今天上半年已做了第一层,打算明年开春再做第二层。这做房子的钱,基本上都是周同仁赞助的。现在,我们已经搬到第一层住下了。说实话,能住进楼房,哪怕才一层,我都很感谢周同仁,要不是他赞助,我一辈子也做不了一层楼。人心都是肉长的,听说周同仁住院要人陪护,我还是愿意来的。但转念一想,他毕竟睡了我的老婆。这样一想,我陡然又不愿意来了。可我老婆这时说,房子才做了一层呢,要是做第二层时,人家不赞助了咋办?到底去不去陪护,你自己看着办!经我老婆这么一点拨,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来了。
周同仁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三个相好的丈夫赶紧走拢去,分别侍候他解手、擦脸、喝水。然后,周同仁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钱包,交给松的丈夫说,松同仁,你下楼去买四个盒饭回来,都买回锅牛肉的。松的丈夫接钱包时愣了一下,想说句什么。但是,松的丈夫刚张开嘴,周同仁催促他说,快拿去买吧!他就没说出来,接过钱包便出门买盒饭去了。
吃过盒饭,周同仁指了指三个空床说,各位同仁,这房里刚好有三张空床,你们晚上就睡在这里。周同仁话没说完,竹的丈夫猛然朝他走拢去,打算跟他告辞,然后骑摩托车回油菜坡去打麻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同仁继续说,在医院陪夜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为了感谢各位同仁,我决定给你们发陪夜奖金,陪一夜发两百。账先记着,我出院时一次付清。听周同仁这么一说,竹的丈夫立刻退回来了,再没说晚上回家的话。
竹的丈夫退回来的时候,梅的丈夫故意问,竹同仁,你不是说今晚还要赶回油菜坡打麻将吗?竹的丈夫满脸通红地说,我不回家打麻将了,还是决定留下来陪周同仁。我虽说愚笨,但事情的轻重缓急,我还是拎得清的。
3
第二天上午,周同仁继续躺在床上打针,要连打三瓶。针打上后,周同仁用另一只手从床头柜里先后掏出了三盒夹心饼,欢快地说,各位同仁,以免干坐无聊,我请你们吃夹心饼吧。这是前天一个亲戚从城里送来的,里面还有山楂酱,吃起来又酸又甜,味道好极了。他说完给每个人扔了一包。三个相好的丈夫接过夹心饼,很快打开包装吃了起来。各位同仁,这夹心饼味道如何?周同仁问。三个人满脸堆笑地说,味道不错,果然是酸酸的,甜甜的。他们说着,还依次走到周同仁身边,往他嘴里喂了一块夹心饼。这时,几个医生护士进来查房,看见四个男人有吃有喝,还有欢声笑语,不禁感叹不已。护士长笑眯眯地对周同仁说,你真会来事,硬是把病房搞成了俱乐部。
病房里的气氛越来越好了。他们刚聚到一起时,心里多少还有些慌乱,有些顾虑,有些不适。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堪、羞愧,甚至是耻辱。但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尤其是使用同仁这个称呼之后,他们的心情马上得到了放松,脸上再也没有什么挂不住的了。他们突然感觉到他们是一伙的,是难兄难弟,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吃下几块夹心饼,竹的丈夫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一次,他把说话的对象转到了周同仁身上。
竹的丈夫说,周同仁,有个问题,我至今没搞清楚,一直想问你,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今天在场的也没有外人,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我,有句俗话咋说来着?哦,乌鸦莫说猪儿黑。这个问题,我想问你一下,请你能实话告诉我,好让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周同仁诚恳地说,竹同仁,你有啥问题尽管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竹的丈夫说,我要问的,是个时间问题,你和我老婆究竟是哪年好上的?我认为是前年,具体说就是我老婆找你借钱买化肥那次,你借钱的时候就把她睡了。可我老婆不承认,硬说你们去年才好上,说她去年到你的建筑队去煮饭,头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你多给了她五百块钱,这样就好上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们好上的时间到底是前年还是去年?
周同仁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嘛,我可以如实回答你,但你不许生我的气。竹的丈夫说,你说吧,生米早都做成熟饭了,我生气还有用吗?周同仁说,其实,我和你老婆上前年就好上了。你还记得你家死的那头肉猪吗?上前年,你老婆辛辛苦苦喂到两百斤的一头肉猪突然走瘟死了,我开车从你家门前经过时,看见你老婆正在猪栏边号啕大哭,把我的心都哭软了。我停车上前劝你老婆,让她想开点。你老婆说,这头猪要卖一千块钱呢,我哪里想得开?她说着哭得更加伤心。我眼看劝不住,就随手掏了一千块钱塞给了你老婆,这才止住她的哭。就在那天晚上,你老婆主动跑到我那儿,跟我好了。竹的丈夫听完,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愤愤地说,这个骚货,居然上前年就和你好上了,看我回家怎么收拾她!周同仁忙说,竹同仁,你刚才可是答应我不生气的。竹的丈夫红着脸说,好,我马上把气消了。
第一瓶药水打完后,松的丈夫及时喊来护士,又换上了第二瓶。第二瓶打上之后,梅的丈夫也向周同仁提了一个问题。
梅的丈夫问,周同仁,有个问题让我到现在还感到纳闷儿,可以说是百思不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周同仁说,梅同仁,你有问题直接问吧。梅的丈夫说,我的老婆,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充其量也就是两个奶子大,挂在胸脯上像两个水豆腐口袋。关键是,她性格不好,长一张臭嘴,成天说别人的坏话,特别喜欢扯一些野棉花。我感到纳闷儿的是,你咋会跟她好上呢?在油菜坡,你好歹也是个人物,我不知道你咋会看上我老婆?周同仁一边听一边抿着嘴偷笑,听完后止住笑说,梅同仁,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很奇怪。说实在的,我当初一点儿都看不上你老婆,压根儿没想过跟她成为相好。相貌和身材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她嘴巴讨嫌。和你老婆扯上之前的那段,我正和一个相好打得火热,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有一天,那个相好一路哭着跑到建筑队去找我,到我办公室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我心疼地问她为啥哭成这样?她一边呜咽,一边告诉我,说村里有个毒舌妇,到处说我跟她的坏话,还无中生有,添油加醋,编了好多好多的八卦。更可恶的是,毒舌妇还把我们的坏话讲到相好的娘家去了。
那个毒舌妇是我老婆吗?梅的丈夫这时打断问。周同仁说,正是。我那个相好找我告状的第二天,我就带信让你老婆来建筑队找我一下。我想劝她嘴上留情,舌上积德,不要再说我相好的坏话。你老婆当天中午就来了建筑队,当时我正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午觉。我开始对你老婆很客气,忙着把她让到沙发上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水。过了两三分钟,我才跟你老婆说到我的相好。我说,请你以后再不要说她的坏话,她跟我好,又没损害到你。没料到,我一说到我的相好,你老婆一下子就耍起泼来,大声说,我偏要说,偏要说!我发现跟你老婆讲道理丝毫没用,于是就想收买她。我说,我给你买一条围巾,你别说她的坏话行不行?她说,不行!我说,我给你买一双鞋子,你别说她的坏话行不行?她说,不行!我说,我给你买一件毛衣,你别说她的坏话行不行?她说,不行!后来我问,你要我咋做才能不说她的坏话呢?你老婆突然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说,除非你跟我也睡一觉!她说着就朝我扑过来,没等我拒绝就把我压在了沙发上,两个奶子正堵着我的嘴……
护士给周同仁打上第三瓶药水时,松的丈夫忽然显得有点儿紧张。他睁大眼睛看了周同仁一会儿,仿佛也要向他提问题。但是,他没有开口,很快把目光拖开了。过了片刻,竹的丈夫说,松同仁,你咋不找周同仁问一下你老婆的事?松的丈夫胀红了脸说,我问啥?梅的丈夫连忙说,就问你老婆和周同仁是咋好上的。松的丈夫喃喃地说,这我哪好意思问呀?周同仁主动说,松同仁,你要是想听,我就也说一下。松的丈夫说,说说也好,我其实也是想听的。
周同仁这时坐起身来,望着松的丈夫说,你老婆是我的第一个相好。松的丈夫说,是吗?周同仁说,千真万确。松的丈夫问,那是哪年的事?周同仁说,差不多有十年了。松的丈夫说,哎呀,好早啊!那会儿我和我老婆还没搬来油菜坡,还住在天堂寨。周同仁说,是的,当时我还不认得你们夫妇。那年夏天,我的建筑队在天堂寨包了一栋房子。平时,我都是在工地上过夜,因为回家很远,单程就得走一个多小时。有一天,我家中有点急事,就回家住了一晚。次日天不亮,我便起床披着月亮往天堂寨赶,想在天亮的时候到达工地。那几天气温很高,到了夜里也不回凉,热死个人。为了凉快,我出门不久便把衣服脱了,脱了个一丝不挂。当时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也不担心被别人看见,心想只要在天亮之前把衣服穿上就行了。脱下来的衣服,被我用一根竹竿挑在肩上。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突然看见前面有几个人影朝我走来,这才发觉天已大亮。我慌忙放下竹竿,想赶紧把衣服穿到身上。可是,我放下竹竿一看,衣服早已不在竹竿上了。对面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近,好像还有两个女的。我顿时急坏了,不知道如何遮羞。就在这个时候,我双眼陡然一亮,发现路边有一户人家,女主人正把刚刚洗好的衣服晾到门口的晒衣绳上,并且有男人的背心和裤衩。
松的丈夫性急地问,我家就在路边,那个晾衣服的女人莫非就是我老婆?周同仁说,没错,她就是你老婆。你老婆晾好衣服就进了旁边的厕所。我飞快地跑到晒衣绳下面,取下背心和裤衩,一边穿一边跑回到路上。你老婆从厕所出来,发现背心和裤衩不见了,顿时就傻了眼,便拧着脖子四处张望。她很快看到了我,刮风似的朝我追上来。我站在路上没有跑,迎面走来的几个人已来到我跟前。你老婆一来,就说我偷了她男人的背心和裤衩。我当时没敢承认,就质问你老婆,赃物呢?你老婆指着我说,穿在你身上。我狡辩问,那我的衣服呢?我总不会赤条条地跑来偷你男人的背心和裤衩吧?我这么一问,你老婆便无言以对了。迎面走来的几个人也为我说话,觉得我不可能赤身裸体地跑出来偷东西。
后来呢?松的丈夫迫不及待地问。周同仁说,后来我就穿着你的背心和裤衩大摇大摆地走了,去了建筑工地。当天中午,我抽空上了一趟老垭镇,买了一件最好的男人背心和一条最好的男人裤衩。当天傍晚,我便把新买的背心和裤衩送到了你老婆手上。你老婆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来一手,从我手中接过背心和裤衩时,两眼睁得又大又圆,目光亮堂堂的,像两只点燃的灯笼。松的丈夫又问,再后来呢?周同仁把眼睛扭向一边,梦魇般地说,再后来我们就好上了!
周同仁打完第三瓶药水,已到了中午十二点。松的丈夫问,中午还是吃盒饭吗?周同仁说,换个口味吧,再好的东西也不能每顿吃,即使是甲鱼,连吃三天也会哭。松的丈夫问,那究竟吃啥?周同仁想了想说,你去找个餐馆,下一盆肉丝面来吧。周同仁话音没散,竹的丈夫和梅的丈夫马上说,好,好长时间没吃面条了。松的丈夫正要出门时,周同仁又说,松同仁,你把你拎来的土鸡蛋带上几个,下面条时打它几个荷苞蛋。松的丈夫立刻答应说,好的!他说着就走到床头柜前,一把抓了五个鸡蛋。周同仁说,你拿了五个鸡蛋呢。松的丈夫说,到时候你吃两个,你是病人呢。
松的丈夫走出病房后,竹的丈夫忽然眨巴着眼睛问,周同仁,你想不想吃红心苕?要是想吃,我去找个地方给你蒸几个来?烤了吃也行。周同仁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梅的丈夫赶忙说,刚做过手术的人不能吃红薯,吃了胀气!周同仁听了说,那我就暂时忍着,等伤口拆了线再吃。
4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台电视。这天下午,周同仁打完针又进入睡眠之后,竹的丈夫突然从窗台上找到了遥控器。他显得很兴奋,伸手一按就把电视打开了。电视的声音很大,松的丈夫赶紧挥手说,快点关掉,别把周同仁吵醒了。竹的丈夫愣了一下,正要关,梅的丈夫说,别关,只把声音关掉就行了。竹的丈夫觉得这个意见很好,就关了声音,保留了画面。电视上正在放一部电视剧,反映的是农村生活,一下子就把三个相好的丈夫吸引住了。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这种没有声音的电视剧,觉得别有一番味道。因为没有声音,每个人物都像哑巴,所以看起来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很多地方只能靠想象和猜测。他们感到,这比那些把啥都说得一清二楚的电视剧好看多了,也有意思多了。放了半集的样子,剧情中出现了相好的内容。一个农民从地里扛着锄头回家,正碰上村长和他老婆在卧室里偷情。他气疯了,马上高举锄头,想破门而入,然后将他们捉奸在床。但是,不知道为啥,他已经举过头顶的锄头却慢慢放下来了。后来,他就蹲在卧室门口,一边吸闷烟一边听里面的动静。里面的动静越大,他吸烟的速度越快……看到这里,竹的丈夫啪的一声把电视关了。梅的丈夫问,你咋关了?竹的丈夫说,看了难受!松的丈夫说,关了也好,我看了也不舒服。梅的丈夫说,关就关吧,的确没啥看头。
三个相好的丈夫虽然把电视关了,但他们的心却一直还在电视剧里。沉默了一阵子,竹的丈夫突然说,松同仁,梅同仁,我们三个家伙,其实跟电视里面的那个家伙是一样的,说穿了都是戴绿帽子的家伙。我想问一下你们,你们碰到过电视上的那种情况没有?梅的丈夫问,哪种情况?竹的丈夫说,回家时正碰到床上有人。梅的丈夫眼珠子转了一下说,竹同仁,你先说!松的丈夫也附和说,对,竹同仁先说。竹的丈夫想了一会儿说,我先说可以,但我说了,你们两个非说不可!梅的丈夫说,你说了,我保证说。竹的丈夫扭头看着松的丈夫问,松同仁,你呢?松的丈夫迟疑了片刻说,好吧,你们两个说了,我也说,以免白听你们的。
竹的丈夫说,坦率地告诉你们,这种情况我碰上过,并且不止碰上一次。他边说边朝周同仁那边看了一眼,发现他睡得很熟。梅的丈夫问,你碰上这种情况后是咋办的?竹的丈夫说,我跟电视上的那个家伙一样,开始火冒三丈,杀人的心都有,但仔细一想,就打了退堂鼓,后来简直成了一只放了气的皮球。我刚才为啥把电视关了?就因为那个家伙太像我了,好像是根据老子的故事改编的,所以我就不想看了。松的丈夫问,你碰上后也坐在门口吸烟?竹的丈夫说,是的,有一回周同仁在我卧室里待的时间太长,我坐在门口吸了整整一包烟,烟头把脚下的那块地都铺严了。梅的丈夫问,周同仁从你卧室出来时,你和他打不打照面?竹的丈夫说,当然打照面,我坐门口忍气吞声等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要跟他打个招面。松的丈夫问,你为啥要和他打照面?竹的丈夫说,我要让他感到心虚,感到不安,感到对不起我。每次我跟他打了照面以后,他都会对我有所表示,马上把他身上的东西送一样给我,有时一包烟,有时一双手套,有时一件毛衣。有一次,就是我吸了整整一包烟的那次,他还给了我两百块钱。
梅的丈夫这回很主动。竹的丈夫刚说完,他就接着说了。梅的丈夫说,竹同仁碰到的这种情况,我肯定也碰到过。如果我说没碰到过,那你们两个也不会相信。不过,我碰到这种情况的次数肯定远远赶不上竹同仁。竹的丈夫连忙打断问,梅同仁,你凭啥说我碰上的比你多?梅的丈夫说,这是我的感觉。松的丈夫这时问,梅同仁,你碰到这种情况后也是守在卧室门口吗?梅的丈夫说,我一般都是躲在卧室后墙的窗户下面偷听。松的丈夫问,你偷听啥?梅的丈夫说,主要偷听他们在床上说的话。松的丈夫接着问,偷听了干啥?梅的丈夫说,等周同仁走了以后,我好模仿给我老婆听。竹的丈夫问,你不和周同仁打照面吗?梅的丈夫先扭头看了看沉睡在床上的周同仁,然后说,不打,打照面后,最难堪的还是我。竹的丈夫奇怪地问,那你为啥要把他们在床上说的话模仿给你老婆听?梅的丈夫说,我要让我老婆知道我抓住了她的把柄,这样她就会对我客气一点儿。每次我抓住我老婆的把柄后,她一连好几天都会对我百依百顺,我还可以趁机提出跟她睡一觉。平时,我提出跟她睡觉,她理都不理。
松的丈夫没有立即接着说。周同仁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掉出来了,他急忙走上去,轻轻地将那只手捡进了被子。松同仁,轮到你了。竹的丈夫喊了一声。快点说吧,松同仁。梅的丈夫也催起来。松的丈夫清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你们两人碰上的那种情况,我碰到的很少,不超过两回。竹的丈夫说,你也太谦虚了吧?梅的丈夫问,你碰上的次数咋会这么少?松的丈夫说,如果我预感到自家卧室的床上有人,我压根儿都不会回家,宁可在田里多待一会儿,一定要等人家走了再回去。竹的丈夫问,你为啥要躲在田里?怕老婆吗?松的丈夫说,我不是怕老婆,躲在田里是为了给自己留点儿面子,也算是尊重自己。如果真是和周同仁碰上了,虽说大家都没面子,但最没面子的还是自己。竹的丈夫问,你要是万一不巧回家碰上了咋办?松的丈夫说,我会立即调头,人不知鬼不觉地走开,只当没回来过的。竹的丈夫问,你不想让周同仁知道你发现了他?松的丈夫说,不想。竹的丈夫问,为啥?松的丈夫说,我刚才已说了,为的是给双方留点儿面子,更是给自己留点儿面子。梅的丈夫问,你也不想让你老婆知道你回家过?松的丈夫说,不想。梅的丈夫问,为啥?松的丈夫说,她偷人已够不幸了,再被人发现,那就更加不幸。作为丈夫,我不能让自己的老婆雪上加霜,或者屋漏又遭连阴雨。
周同仁这天睡的时间很长,醒来已快到下午五点了。他刚解完手,喝过水,正准备吃葡萄,老婆突然从油菜坡来到了医院病房。
老婆进门时,手里拎了一保温桶排骨汤。她进门打开保温桶一看,排骨汤还冒着热气,便赶快倒了一碗给周同仁喝。周同仁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便吩咐老婆再倒三碗出来。老婆问,倒出这么多干啥?周同仁说,给各位同仁都喝点儿。这两天,各位同仁在这儿陪护我,也够辛苦的。老婆很听话,很快从床头柜上找来三个塑料碗,倒了三碗排骨汤。一开始,三个相好的丈夫都不好意思喝,都不肯接碗。周同仁这时停下来说,各位同仁要是不喝,我也不喝了。周同仁这么一说,他们才勉强把排骨汤接了过去。
喝完排骨汤,老婆对周同仁说,你这几位同仁已在这里侍候你好几天了,既然我今天来了,就让他们回家吧。周同仁忙说,好,各位同仁也该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了。说到这里,周同仁猛地想起了陪夜奖金,便掏出钱包,给三个相好的丈夫每人抽出了两张。竹的丈夫啥话也没说,伸手就把钱接了。梅的丈夫推辞了一下,还是接了钱。松的丈夫却坚决不肯收,周同仁把钱塞进他手里,他又塞回了周同仁手中。
三个相好的丈夫临走时,都分别来到周同仁床边,跟他握手道别。老婆这时说,今天外面更冷了。他们听了,头皮不由一紧,接着便把放在各自床头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周同仁仔细看了看他们的帽子,发现每一顶都破旧不堪。他赶紧对老婆说,你先带各位同仁到老垭商场,给他们每人买一顶崭新的帽子,然后再送他们去车站坐车。老婆说,好的,我这就带他们去买。
老婆说完,便和三个相好的丈夫一起走出了病房。刚出门,周同仁又把老婆叫回来了。老婆问,还有啥要交代的吗?周同仁压低声音严肃地说,你给各位同仁买帽子时,最好买红色的或者黑色的,千万不要买绿色的。老婆说,你想得真是周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