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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然

2018-11-13/

青年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李雷吴明安然

⊙ 文 / 余 静

安然局促地看看旁边的人,学着那人的样子打开白色的餐巾,铺在桌子上,又打开餐具,一一摆放好。等到菜肴陆续被端上来,她手足无措,总会先等别人用餐,显得十分拘谨。

有人探究地看她一眼,她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窘迫地红了脸。

“很少来这种场合吃饭。”她自嘲道。

我赶紧替她解围道:“都一样,我也很少来。”

有人打破尴尬,招呼大家趁热吃,赶紧吃,说度假村附近到处都是青山绿水的,吃完出去好好玩几天,大家大学毕业后一别多年,难得一聚。安然已经举起的筷子放下来,不安地说想先回去,不放心家里的儿子,她不在,怕他会通宵玩游戏伤身体。说说笑笑的席间一下子变得有点冷场。

安然的儿子航航我是见过的。小时候特别古灵精怪,后来变得十分叛逆,觉得母亲没本事,一个清华的本科、北师大的硕士,在北京打拼十几年竟然还无房无车,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安然一人带大儿子,母子相依为命,照说亲子关系该十分融洽才对,没想到境况却是这样。她有时难免会抱怨,觉得一切都是命,自己这种没有背景的乡下人,读多少书也改变不了命运。

安然是我们班上唯一的农村孩子。刚到清华上本科时,她才十八岁,长相是那种在普通人里算得上秀气,但在美女如云的艺术类院系学生里只能算普通的类型,加上来自小城市的农村,气质装扮上又输了一筹,因此整个人在班上很没有存在感。

那时,班上一些很早就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同学,或准备考研、出国,或在外兼职赚钱,或颇费心机地寻找家境良好的异性谈恋爱,唯独安然显得茫然,没有男生追她,而她对专业兴味索然,至于钟爱的文学,她又觉得无从下手。

“你能看进去吗?”有时候看见我捧着厚厚的艺术理论书籍看,她不免好奇。

我告诉她还行。像我这种长相平凡家境也平凡的女生,除了埋头看书将眼前的专业学好,其实也没有更长远的打算。我和她同样都是开窍很晚一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我们都缺一个人生导师。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安然,她总算答应留下来玩几天。班长给安然夹了菜,一边打趣:“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安然。”

这话倒不算是奉承,她虽然看起来有些欠精气神,但状态还好,像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中年少女。话题很自然被引到她身上,众人附和着。

“确实变化不大。”

“跟上大学的时候感觉差不多。”

“听说你后来离婚了?”有人话题一转,问她。

她有点意外,略沉默后点头:“是啊,好多年了。”

“你当年怎么就找了那么个人呢?”

安然似乎斟酌了一会儿:“那时候太小……”

那么个人是指吴明,安然的前夫,大家都认识的。刚认识吴明时,安然的确很小,才十九岁,大二。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虽说上了大学,还是清华,但终究没见过多大世面,她被自称是校友且早已混迹社会多年显得颇有范儿的吴明给迷惑,一点也不意外。而对专业的兴趣寥寥,对未来的茫然,已慢慢在她心里裂出了缝隙,她需要爱情,或者一些别的,来将缝隙填满。

毕业多年以后,我在安然的一篇QQ空间日志里读出了当年情况的一些更深层的诠释。我们毕业那年留京极难,囿于留京指标的限制,找工作处处碰壁的安然无着无落,十分茫然,而她那时又真喜欢北京,便以嫁给漂在北京做生意的吴明这种方式来达成留在北京的愿望。

可惜她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真正生活在一起后,各种矛盾开始暴露,即便后来她怀了孩子,两个人也是争吵不休。最激烈的一次,两人因小事吵架后,吴明问她交电费了没有,她还没消气,赌气说不知道,他就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安然极度震惊,由于远离娘家,没地可去,她便挺着八个月身孕的大肚子跑到火车站躲起来,不愿意回家。三个小时后,吴明才找过来。

比起身体的受苦,精神的绝望更是深入骨髓。吴明当年自称是清华校友,不过是进修了两年,之前的学历是职业高中肄业。有时他羞辱谩骂起她来,就像个未开化的野蛮人,话语粗俗,不堪入耳。可她怀着孩子,只得忍着,一天天地熬日子。时日一长,她觉得自己似乎都要麻木了。

有过六年海外生活背景的罗艳,转着桌子上的菜,酸溜溜地慨叹:“我们这样的,说起来好听,国外待过,实际上一点实惠没捞着,不像你们一直在国内的,打拼这些年,房子车子社会地位全有了。我这打道回府后,还得重新开始啊。”

有人调侃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怎么着也是高大上的海归啊,哪像我们这些土鳖。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想出去呢。”

安然看向说话的人,眼神变得迷离茫然起来。她坐在那里,一瞬间好像跟世界隔离了。

我知道她很多年前就有一种念想,想着以后把儿子送出去。但那个念想越来越像个梦,无法实现的梦,以致她后来不得不改弦更张。

儿子航航出生后,吴明生意不顺无法维持,安然一家三口只好回到吴明的老家江苏。航航三个月大时,安然抱着他坐在吴明家的楼上乘凉,告诉吴明,以后她要送儿子去国外留学,争取留在国外,然后再把她接出去。吴明讥笑着问她怎么送儿子出去,安然很不屑地说:“不就是五十万吗?”——那时候,很多机构宣称五十万可以移民或送孩子去国外上学。安然那时觉得,这笔钱没那么难挣。

安然很想飞,很想飞,一个有着清华纯正血统的本科生,她的宿命不该是江苏农村的,即便那里比较富庶,可让她一辈子待在那儿,她终究是不太甘心的。

吴明的谩骂让那段婚姻终究没维持下去,安然还是抱着儿子回了娘家。那时她儿子刚刚一岁。

一众人吃着聊着。

多年不见,大家变化似乎都不大,且多去过外地,后又回到北京。聊到为什么会重返北京这个话题时,在上海闯荡过多年的班长认为,相较于其他城市,还是北京这个地方包容性更大;罗艳则表示,中国人在国外永远是异乡客和边缘人,找不到归属感,所以会回来。有人说为了追逐梦想,有人说还是北京的文化氛围好,毕竟是首都,那是全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比不了的。

我想了想,说:“还是那句老话吧,北上广容不下肉身,三四线放不下灵魂,所以会逃回北京。”

安然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人不放过她,她只得说了:“我?那会儿返回北京,主要是为了找吴明吧。”

这事我知道,她当年返回北京,的确是为了找吴明。

安然瞒着跟吴明感情已破裂的实情,带着儿子在父母家住了两年,终究抵不过父母的压力及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只身来到北京寻找吴明。那时,吴明已先她一年返回了北京。他去火车站接了她,把她扔在旅馆里,此后再不露面,连电话也拒接。我那时跟朋友合伙开公司,房子是商住两用的,接到她无助的电话,便让她从旅馆里搬出来跟我同住。

有一次周末,她发疯一般给吴明打电话,打了几十次,对方一直挂断。她趴在桌子上无助地哭起来。此后她一直沉默着,隔了几个月再打,一个自称是吴明女朋友的女人接通了电话,女人问安然是谁,安然平静地说:“我是他儿子的妈,你说我是谁?”

之后,她开始一边上班,一边准备考研的事。夏天的夜晚,北京的风凉幽幽的,很舒服,安然望着窗外的夜色,再次踌躇满志:在儿子上小学前,我一定要把他接过来,我要接他过来上小学。

生活维艰,她退而求其次了,由想送儿子出国去,变成了想接儿子来北京。

最终,儿子还是没能接过来。安然自己在北京上了北师大的研究生。读研前,安然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桌上饭菜已吃至过半,班长瞅了瞅,又加了几个菜。话题仍在安然身上,有同学问:“听说你后来又找了一个,怎么又没成呢?”

安然很尴尬,隔了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还是不合适呗。”

沉默伴着人间烟火味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我以为忙碌的读研会让安然暂时淡忘那些生活的忧虑和哀伤,但是有一次,我听到她给儿子打电话,航航在电话那边很担心地问她:“我们家就你有北京户口,我没有,你会不会不要我了?”她在电话这边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哭了。

研二时,安然处了一个对象叫李雷,中专学历,丧偶,孩子跟着岳父岳母生活。

“也不是非找不可,现在硕士生落户难,万一我毕业后没落下,他有北京户口,方便我儿子来北京上学吧。”她这样向我解释。她始终没忘记接儿子来北京的念想,虽然这时她儿子已经上小学了,但她觉得,将来接过来也行,还不算晚。

两年后,研究生毕业时,安然终于把航航接到北京,跟李雷一起生活。她总算实现了她对儿子的许愿。抱着航航离开吴明时,他才一岁,并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安然受启发于一则故事:单亲妈妈把男朋友领回家,告诉从未跟父亲谋面的儿子,那就是他爸爸,从此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安然于是照做了。

李雷和航航像亲父子一样生活了一段时间。这种美好的关系终止于一个夏天的黄昏。那天,李雷带航航出去打乒乓球,安然在家里做家务。没多久,航航一个人开门进来,径直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一句话也不肯说。一个九岁的孩子就那样坐在那里,无声地流着泪,这样的情境让做母亲的着实心疼。安然问急了,航航这才脱口而出:“你骗我,他不是我爸,人家叫他老李,可是我爸姓吴。”原来,航航虽然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却一直记得他姓吴。

此后,航航和李雷之间像隔了什么,再也不亲了。安然和李雷的关系也由此受到了影响,此后开始出现各种矛盾。不久,两人和平分手。

那阵子,她情绪十分低落。我去看她,觉得她又回到了那种没着没落、无依无靠的状态中,而这种状态也让她茫然,恐慌。

“我并不是真的想去依靠什么人,就希望有一种依赖感吧,这种依赖感会让我觉得安心,踏实。”她那时常常这样说。

席间罗艳聊到在美国端盘子的辛酸往事,班长也聊到自己在上海的创业经历,末了感慨道:“十个创业九个失败,这是黄金比例,不过试过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顿了会儿,他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安然:“听说你也创业了几次,怎么样?跟我们说说呗。”

安然淡淡地笑笑,“我那是小打小闹,跟你们不能比,就不献丑了。”

班长也不追问,招呼服务员续茶水,开始和大家商量着饭后去爬山的事。

安然的两次创业,我是最清楚的。

李雷离开后,安然开始独自带着儿子生活。研究生毕业那年,她本可以去外地大学任教,但因为有李雷,也习惯了北京,她便留了下来,在一家事业单位做文字编辑,没有编制,当年——二〇一〇年——每月工资二千五百元。

她在那里熬了三年。某天当她发现自己连给儿子的课外辅导班费用都交不起时,开始重新审视这份工作存在的意义。那天,她下班后去接航航放学,几个家长围在一起互相打听对方的孩子上了什么课外班。很多孩子同时上了好几个辅导班兴趣班。有的家长说孩子们上那么多课外班太累了,有的家长立刻附和说各种课外班把孩子们上得都没有童年了。累?有谁能想到,其实这种累也是一种幸福呢?安然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难受愧疚极了,很想哭,航航一个课外班也没上,因为她没有那份余钱。

那晚,安然给我打电话,说她想挣钱,想得都要疯了,她想辞职创业。这时,单位于她,就像鸡肋,既解决不了她醉心写作的精神之渴,也解决不了她实实在在的物质需求。她决心已定,我明白十匹马也拉不回。

决定辞职后,安然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新目标:在儿子上初中前解决经济问题,在北京有属于自己和孩子的房子。

之前有个朋友一直鼓动她一起做网店卖增高鞋,而且朋友做得已小有规模,在淘宝天猫京东上都开有品牌代理店。安然没考虑多久,便从姑父那儿借了十万块钱,加盟了朋友的网店,开始了她的第一次创业。

这次创业持续了不到半年,便以失败告终。随着生意的忙碌,朋友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不留情面不顾场合地爆发,员工走了一拨又一拨,安然也被责难了好几次。那天,朋友又因一点小事当着员工的面对安然大发脾气,安然考虑良久后,决定离开。

生意散伙后,安然怕航航担心,一直瞒着他。有一天航航放学回来,问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安然忍不住就抱着儿子哭起来:“怎么办啊,儿子?”航航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很困惑地问她:“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北京呢?我们和姥姥姥爷舅舅在一起,我们一家人守在一起,不好吗?”

安然无法回答——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在北京呢?除了这里是她上大学上研究生的地方,还有别的原因吗?还是如大多数人所想,北京代表着梦想和希望?她究竟有多爱这座城市?

可是,错过的路,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这个年纪的人了,又带着个孩子,以后怎么办,光想想,她就觉得害怕。可是,再难,再害怕,也还是要直面生存的。她愁肠百结地想了几天,重新找了份编辑的工作。那段时间,她觉得生活灰暗得很,完全看不到希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

安然再次创业还是因为儿子航航。

航航因没有北京户口,又没钱上国际学校,最终只能回老家上高中,之后成绩一落千丈。每次当安然忍不住数落他时,航航总会怼她:“你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学校又换来换去的,还想让我怎么样啊?”安然顿时被噎得无语。

安然的心再次纷乱不堪。她思虑良久,决定将以前的目标拾起,想在儿子高考前让自己的经济有所改观,至少买一处房子,让母子俩有个落脚之处。

安然第二次创业是跟朋友在河北开小厂子,做日用品,钱是她从父母及朋友那儿借来的。一年后,由于跟朋友意见有分歧,厂子又经营不善倒闭,不仅没赚到钱,还欠下七八万的债。

带着满心的疲累和伤痕回到北京,为了省房租,安然再次跟我住到一块儿。她重新做回老本行,波澜不惊地生活着,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只是,她时常忧郁的脸告诉我,她一直没忘记那个接儿子来北京的愿望。

因为欠着父母的钱,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过得不好,怕他们唠叨,安然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她父母快七十岁了,身体也不好,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等到她回报的那一天。

航航在老家由于缺乏有效的监管,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也来到北京打工,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为了照顾儿子,弥补对他的愧疚,安然从我们同住的地方搬了出去,在儿子餐厅附近租了房子住下来。航航经常跟她要钱乱花。安然已经管不住他,又觉得是自己毁了他,愧疚之余便有些纵容。

安然的心被各种无力填满,在她看来,世界虚无得厉害。她只有拼命工作,拼命挣钱,白天上班,晚上写稿,不敢放松,更不敢谈恋爱,如此,才能将涨满心间的恐慌一点点挤压掉。否则,稍有懈怠,她便觉得对不起儿子,对不起父母。

很多时候,她还是会很迷茫,很困惑地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北京呢?”

桌上手机响,有人接电话。另外两个人想起什么,也纷纷打电话报平安。其余的人站起来收拾完东西,慢悠悠地往外走,准备去附近的山上看风景。

安然触景生情,挤到我身边,小声感慨道:“我怎么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你说当初如果我找的不是吴明,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儿呢?”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半天说道:“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啊。”

后面的同学跟上来,一行人说着话,走进电梯。我要按关门时,几个陌生人挤进来。

电梯还未到一层,安然心不在焉地挤到门口,问前面的人:“您下车吗?”引出一阵笑声。那些陌生人跟着出电梯,开玩笑说:“走吧,我们也下车吧。”

安然的脸顿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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