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生活与游离之外
2018-11-13⊙文/霍艳
⊙ 文 / 霍 艳
我把这三篇作品统称为“新媒体文学”,因为它们发表的平台是网络,阅读的渠道是微信公号和APP,平台的不同,也导致了作品别样的风貌。
总体来说,这三篇作品的特点是篇幅短,和文学期刊动辄几万字的篇幅不同,不挑战读者的耐心。写别人不写己,作者充当的是观察者,从别人的命运里透视人生哲学,不沉湎于自己的悲欢。语言平实,以白描为主,注重口语,记录对话,呈现生活质感。追求共情,所涉及的话题具有普遍性。
三篇作品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关于个体的流动。《姐姐》是农村人口流动,《理发师》是美国新移民,《安然》是北漂。改革开放以来,个体的自由流动成就了很多人生轨迹的变化,但在近几年,这种流动却显得越发无力。无论是姐姐从农村老家流动到上海,还是陈焕生从中国流动到美国,安然从小地方流动到北京,都写出了一种身处异地、无法融入的无力感觉,而这是中国高速发展下人的普遍状况。
在新媒体平台发文,要面临题目被窜改的风险,《姐姐》发表时叫《在长江尽头讨生活的大姐》,《理发店》叫《美国小镇理发店的爱恨和离愁》,《安然》叫《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北京呢》。题目把本来可以延展的作品内核狭窄化,指定了单一的向度。这个单一向度容易激发读者的反应,但这个反应又是仓促的,甚至是偏激的。从文章的评论里可以看出,读者以一种口号似的宣泄的口吻,表达心中各种情绪,此时文章变成了附属。他们多是从文章里找出能应和自己的点,而不通篇考虑。
《安然》是三篇中获得网络反响最大的一篇,也是最成问题的一篇。“安然”这个名字有着一股安妮宝贝小说笔下的气质,但她不是小资情怀泛滥,而是在时代浪潮里踩错了所有的步点。从一个清华本科、北师大硕士沦落成一个不得志的北漂,作者简单地制造了一种扎根人心的城乡二元对立——“她有时难免抱怨,觉得一切都是命,自己这种没有背景的乡下人,读多少书也改变不了命运”。这种二元对立时时挑拨着读者的情绪,从而遮蔽掉了主人公性格的问题。
人物设定本身也有问题,安然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在还讲究专业实用主义的十几年前,却不切实际地选择了清华大学的艺术专业。为了北京户口仓促嫁人,又一直念念不忘自己纯正的清华血统。作品就在北京户口、清华血统、创业、昂贵的辅导班,这些社会阶级的标签里缠绕着。绕来绕去,不过是一句“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北京呢”的追问,但她追问的目标——北京的迷人,那个让她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却始终不见。只有一个失败者喋喋不休地追问自己如何把一副好牌打得稀烂,却没有真正地反思。
这不是作者由于篇幅限制未能展开,而是她根本没有想清楚,如何勾连起人物、大城市、时代之间的关联,只有一个“我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北京”的想法,就仓促动笔,是一篇靠兴奋点支撑下去的作品。
相比,小杜的《理发店》要纯粹得多。作者不化身主人公,也不参与所叙述人物的人生,或者说美国社会天生的距离感是想参与也参与不了的。小杜笔下的人物借用了“陈焕生”的名字,对应中国八十年代风靡的《陈焕生》上城系列,那时陈焕生积极地身体力行地投入到时代中去,发生了一系列摩擦。如今去往美国的陈焕生则游离在生活之外。
小杜写出了美国的熔炉社会,韩国人、中国人、白俄罗斯人、阿根廷人,他们聚集在美国中西部小城,过一种无趣的生活,但每个国家的人依然保持着自己民族的秉性。和传统华文文学作家的个人奋斗史写作不同,小杜的一系列作品都是勇敢地面对美国的庸常,在庸常中也着眼于不同文化环境的人相互碰撞与帮助,有一种更宏观的视野。小杜在采访中谈到这一组关于美国生活的文章,都是关于在美国小镇的寻常生活,记录一种人与人的疏离感,因为不会刻意去社交、融入,所以也不会有心情的起伏。这种平淡生活的记录,要比华文文学那种夸张的叙述,更有价值。
《姐姐》的作者邓安庆在网上已小有名气。我曾在一次读书会上见过他,和那些精于文坛规则,熟练卖弄文学技巧的人比起来,他给人一种质朴的感觉。他在一篇创作谈里说:“我想把自己变成人肉DV,用笔去记录村庄、家人、亲友。我对他们有我自小的情感,提起他们,我脑中翻腾着无数关于他们的细节,温暖的、沉痛的、好玩的、难过的,都历历在目;而在写他们的时候,我又希望我是相对客观的,只负责呈现细节,不因为我的个人情感而去遮蔽了他们的个性。”不过分介入情感,也就不会人为地制造二元对立,而是用一种被城市修饰过了的眼光去审视农村里的人,激发一种乡愁。但是这种作品写多了,会造成一种重复,因为看待人和事的角度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提升。文字缓慢而忧愁的调子,淹没在快节奏的生活里,成为一种调剂。
我对新媒体文学抱有期待,因为它把读者重新吸引回来,并且告诉我们这个阅读数量相当庞大。它逼得作家改变在文学期刊上养成的坏毛病:冗长、繁复、自恋。也要求读者静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生活。我期待新媒体文学在文体上的变革,诞生一种更为简洁、准确的描述方式,作者用更加具有穿透力的、延伸性强的视野,重新勾连起和时代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