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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文两篇

2018-11-13孙建江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散文

孙建江

儿童文学聚焦

序文两篇

孙建江

境 界

第三届上海国际童书展期间,我如约去上海泰兴路探望九十三岁高龄的任溶溶先生。任老近来身体欠佳,一直住在医院,刚获医生允许回家调养。任老住院期间,我一直与荣康、荣炼保持着联络,知道任老身体渐趋安顺平稳,我们都很高兴。一日,荣康来电话曰,父亲知道国际童书展期间我会来上海,想见见我,问我有无时间。探望任老本来就是我一直很期盼的事,没有主动提及,主要是怕打扰老人家静心调养,现在老人家主动召见我,正遂我愿呢。

荣康引我进到一楼任老起居室兼工作室,任老正在伏案写东西。这座房屋我来过多次,很熟悉。卧榻前是一张方桌,方桌两侧是依墙而立的两排书柜,任老就坐两排书柜中间的方桌前写作。房屋是1942年任老上大学那年任老的父亲购置的,任老一家在这里已居住了七十多年了。我每次来这里,都得益多多,收获满满。见我进屋,老人家抬了抬手示意我入座,并让荣炼取下他脸上戴着的呼吸器。取下呼吸器后,任老说的第一句话还真让我有些始料未及,他说:孙悟空来见猪八戒了,哈哈哈……

与任老认识差不多三十年了,他常挂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哈哈哈,无论面对面聊天,还是电话里说话,时不时就会来句哈哈哈。不过,孙悟空和猪八戒一说倒是头一回言及。再一想,可不是吗,我姓孙,属猴,任老呼我孙悟空,而他呢,属猪,现在整天戴着长长嘴巴的呼吸器,任老就自嘲为猪八戒。任老的即兴发挥实在出乎意料,不禁让人暗暗叫绝。我知道,任老向来风趣幽默,通达乐观,便也跟着任老哈哈哈了起来。

照顾任老起居生活的荣炼说,老爷子平时除了吃饭喝水,一直都戴着呼吸器,晚上睡觉都戴,今天见你来他很高兴,特意取下呼吸器说话,他是想把话说得让你听得更清楚些,竟还开起了玩笑啊,难得难得。

任老跟我谈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和近来的写作。我们还专门讨论了这套散文的丛书名称,总册数规模和每册大致的内容分类。末了,任老说,还有一个序言,这个序言自己不写了,他朝我看看,还是你来写。我知道你又要推辞了,就这么定了,不变了,你看好不好?

一直以来,任老都很关心、帮助、拂照我,也总是放心和信任我,既然任老发话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努力完成任老吩咐就是。

任老创作和翻译齐头并进,硕果累累。创作方面以童话和童诗享誉文坛,影响了几代中国读者的成长。但同时,他还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尤其是近十来年,他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了散文的写作之中。其散文,后来居上,业已成为了他创作中与童话、童诗并列的另一重要门类。

他的散文辨识度很高,任氏风格鲜明。简洁,干净,明快,不拖泥带水,不冗长啰唆,不矫情,不无病呻吟,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性情宕开,适时打住,自然天成。熟悉任老的人都知道,他平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他的散文不过是把口中想说的话用笔如实记述下来而已。说我想说,写我想写。

乍看上去,他的散文似乎不那么有文采,不那么讲究技巧。其实,这是一种大智大拙,是一种绚烂之后的平实,是一种没有技巧的技巧。这样的叙述应对的是非刻意化阅读,而这样的阅读效果,恰恰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我们只要看看他的翻译作品,看看他的童话作品,看看他的童诗作品,我们就明白其中的原因了。为什么他的翻译作品在译界独树一帜,深得读者喜爱,除了遵从信雅达,是不是还得益于他独有的翻译语言?为什么他的童话童诗让读者欲罢不能,除了精彩的内容,是不是还有他魅力难敌的叙述语言?他的文风是一脉相承的。当然,相对而言,他的散文显得更为平实。口语化,大白话,自然语言状态,是任溶溶一以贯之美学追求。强调作品让人看得懂,看得明白,看后又不觉乏味,并为之着迷,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是需要经年累月的写作修炼的。

任老是一位文化智者,或者说是一位文化老人,但他可以说又是一个顽童,一个超级顽童。一方面,他大智若愚,洞若观火,宠辱不惊,笑看风云;一方面,他又透明单纯,无拘无束,爱玩好玩,天真率性。当这两种属性奇妙地融为一体的时候,散文的奇妙性,散文这种最贴近自我的文体的奇妙性,也就在所难免了。这也可以说是任老散文最为独特的地方。

在《想到的一点往事》一文中,任老谈及历史的演进过程。从学韩文想到韩文、日文单词星期一到星期日的规律性;回忆了“他”字的演变,八十多年前“他”读“ta”,“她”却要读“yi”(大概是以这字代表“伊”),“它”读“to”;回忆了标点符号从无到有;回忆了小时候写信,给父母开头总是“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结局则是“敬请福安”“男××叩禀”;回忆了注音符号为拼音取代等。但我尤其感兴趣的是作品的结尾:“我今年九十,感到我这一辈子过得很有意思,前面几十年正处在变革时期,我亲历其境,太好玩了!”时代巨变让文化老人们感慨在所难免。但最后打住在“太好玩了!”恐怕也只有像任老这样天生的老顽童才可能吧。而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顽童心态,他的散文才磁石般吸引住了成人读者和儿童读者。

每个人都会遭遇生离死别等沉重的现实问题,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应对方式。通常,作者处理此类沉重话题,总免不了忧伤和悲痛。但任老的处理不同,他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在他笔下,我们看到的往往是明亮光泽和轻松愉悦。其实,这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因为在他看来,人生背负的沉重太多太多,唯其太多沉重才更需要一种常驻心头的明亮光泽和轻松愉悦。正如他在《老人言》一文中所说:“作为老人,我只希望电视多播些喜剧和大团圆的戏,更希望现实生活中开心的事也多些多些再多些。”

他怀念鲁兵,并不怎么涉及悲伤。他和鲁兵曾经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他们一起做过很多事,其中有件事很特别,就是陪鲁兵喝酒。任老虽然自己不喝酒,但年轻时常陪父亲喝酒,练就了陪酒功夫。他们相约上馆子,鲁兵喝自己的酒,任老吃自己的菜,各司其职,各乐其乐。又说鲁兵旧学功底好,写旧体诗,与叶圣陶前辈唱和,可鲁兵大学念的是外语系;而自己呢,不擅长写旧体诗,搞的是外文翻译,却偏偏念的是中国文学系。两个人完全“弄颠倒了”。

草婴是任老中学同学,两人后来都成了翻译名家,而且他们还是译文社的同事,两人的友谊和交往长达八十年之久,草婴过世,对任老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他回忆了与草婴的交往,写了两人1938年的初识,写了草婴学习俄语、翻译俄国作品,写了草婴与地下党接触,但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写草婴的吃。草婴知道任老爱吃,任老则认为草婴对吃没多大兴趣。一次草婴夫人买来大乌参,问任老如何烧,任老随口说应该炖很久,结果炖过了头,大乌参成了羹,他们只能吃“羹”,任老则说,好在“反正草婴吃菜没有什么表情”。“没有什么表情”实在够绝。可是一次在宾馆吃饭,却让任老大吃一惊。一条大鲥鱼上桌了,任老怕刺不爱吃鱼,没想到“草婴顿时神情大变,兴致高昂,完全是食神样子,平时十分严肃的他,这时那种饕餮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一筷子也没有碰这盘鲥鱼,他却吃得眉飞色舞。”从“没有什么表情”到“神情大变,兴致高昂”“食神”“饕餮”“眉飞色舞”,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出任老的记叙点和关注点。

任老对人生看得很开,不纠结,不为难自己,随遇而安,通达乐观。

在《老人的记性》中,“人老了,记忆力不好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他说记忆力不好,那就找“觉得好玩”的事做,读旧诗词、听古典音乐、听京戏,但这些也遇到麻烦。比如听京戏,现在连哼哼也不行了,“老是忘词,忘词想词,反而更睡不着。可是白天哼哼,忘词就看《大戏考》,把忘掉的句子找回来,再反复哼,这样‘老友见面’,同样是很开心的。这就是我如今的记性。”面对记忆力衰退,十分坦然,而且一如既往风趣、幽默和乐观。

《喝咖啡》说的是任老喝咖啡的经历。他说自己曾经是个咖啡迷。早上喝过,晚上接着喝。“文革”期间咖啡馆关了,就到饮食摊喝咖啡。外出回来总要带上几大瓶速溶咖啡。“奇怪的是,我现在一口咖啡也不喝。这也是前几年生了一场病以后的事。这么一个咖啡迷,一下子竟断了喝咖啡的瘾。”他交待了自己从迷咖啡到戒咖啡的缘由。可是,最为精彩的要数接下来这句了:“我如今不喝咖啡,不过写到这里,对咖啡又有点留恋了。以后还会喝咖啡吗?走着瞧吧。”真是神来之笔。“走着瞧吧”,让人不由想到什么是潇洒,什么是逍遥,什么是悠游人生。

看得开,想得开,想得明白。这是一种境界。

不久前,荣炼来电话谈及序言事,说老爷子问两篇序言进度如何,他一愣,嗯,当初不是说好了请建江写一篇序言吗?老爷子说,是啊是啊,不过我现在想,还是写两篇比较好,一篇写给小读者看,一篇写给大读者看。哈,原来如此。老爷子又有新想法了。

不过,说实话,任老的这个新想法倒也蛮符合实际情况,毕竟,这些散文很特别,儿童读者可以阅读,成人读者同样可以阅读。所以,就有了现在的两篇序言。

谢谢任老信任。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卫平说,他清楚地记得1984年11月10日周六的下午,他在杭州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他考上浙师大研究生不久,和另一同学随黄云生老师来杭访学,他甚至还记得他们进我办公室时我当时起身迎候的神情和我当时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实行的是每周周日单休,不像现在周六周日双休。说实说,那次见面我有印象,但见面的细节我已不大记得了。

一晃,竟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

在我的朋友圈中,卫平的博闻强记是出了名的。

朋友聚会的时候,天南海北神聊自是难免。很多时候,涉及久远的人和事,时间、细节的准确性往往要打上一个折扣,不过只要他在场,都好办,他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常常是,别人说完以后,他缓缓接道,刚才提到的时间,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为了佐证自己的记忆,他还会再进一步补充,当时还有谁谁谁在场,当时聚会的原因是什么什么,甚至还会说那天的天气如何如何。遇到这种情形,一些讲述者每每会哦哦哦略示歉意,但也有一些滔滔不绝的讲述者依然坚持己见,认为自己没错。这时,卫平也不作争辩,会笑言,我记得是那样,也许自己的记忆有误吧。神聊继续。

以我对他的了解,卫平此举绝无显摆之意,实在是他对时间数字有特殊的认记癖好,不说出来心里不快也。

有一事我印象很深,大家神聊的时候,常常会聊起“文革”,而聊起“文革”的经历大家总是感慨万千。按说,这时卫平只有听的份儿了。毕竟,我们这拨朋友中,属卫平的年龄最小,“文革”开始那年他才五岁,“文革”初期他也不过六七岁,这个年龄能有什么记忆?可事实上但凡谈及“文革”话题,他总是一位积极的参与者。起初,大家对他的讲述似乎也不太以为然,道听途说罢了,后来次数多了,慢慢发现,他的讲述还真是来自亲身的经历。“文革”的很多故事,我姑且称之为故事吧,离奇怪异,匪夷所思,现在听来真可谓是天方夜谭了。卫平的童年在温州度过,那时全国山河一片红,在哪里其实都差不多。他四岁(是四岁!)那年,有一次在幼儿园与小朋友做游戏,被分派扮演反动派。由于扮演反动派,据说呼喊过一句反动口号,结果被一位老师无意间听到。“文革”开始不久,这位老师为了表功,向造反派揭发了卫平过去的“反革命”行为。于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学生,有幸进了专门为“有问题”的儿童开设的“学习班”。在学习班里,要大段大段背诵领导人语录,背诵不过关必须受罚,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那滋味是可想而知的。正因为此,当我们聊天的时候他能张口就背诵当年的语录。而且,他还能哼唱当年的“文革”歌曲。如此记性不服还真不行。我有时想,难不成卫平的好记性是那个特殊年代训练出来的?当然,我从未当面向他求证过这事。

由于卫平有这个特长,所以每每大家聊天吃不准年代时间的时候,有他在,总好办。

卫平还有一绝,这个恐怕很多人难以相信,那就是他极具抵御寒冷气候的能力。用大白话说就是不怕冷。大冬天穿衬衫,甚至穿短袖衬衫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时值二月,我们一行人去云南建水文化扶贫。云南的天说变就变,特别是高寒山区。那天的落脚地是元阳,上午还时有阳光,到了傍晚,忽然之间乌云翻滚大雨如注,气温骤降十几二十度,一行人冻得不行。偏偏住所年久失修,空调暖气一概不能使用,房间里虽备有电热毯,但十有八九又都是坏的。很多人只能和衣拥被熬过一夜。

因气温骤降,大雨下个不停,次日白天原定的活动计划悉数取消。一行人只能蜷缩在住所,组织者临时采取应对措施,安排大家在不同的房间里聊天,美其名曰分组学术讨论。如此独特的学术讨论,倒也难得一遇。有的挤坐在床沿边上,有的挤坐在沙发上,有的蹲在鞋柜上,有的干脆席地倚墙而坐。大家的行头装束更奇,有的裹着被子,有的披着毯子,有的抱着枕头,实在找不着取暖物的就只有披着床单将就将就了。那狼狈的场景也是醉了。不过,虽说狼狈,大家的聊劲还挺足。

有位朋友,他年长于我们,很爱逗趣。那天他逗兴大发,进屋就说,嗯嗯,这是怎么个回事啊,不公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凭什么让我们在这挨冻啊,卫平呢?为什么不把他分到我们这组?大伙儿瞧瞧,我们这儿有老有小有女士还有被冻感冒的,容易吗?我强烈要求增加热源,强烈要求把卫平分派到我们组。

组织者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一脸疑惑,整个一个懵了。这,这,这,有关系吗?哪跟哪嘛!

后来,卫平来了,果然穿着短袖衬衫,大家就笑,他见大家笑,自己也笑。他差不多已知道大家在开他的玩笑了。但这反倒诱发了他内心的幽默天性,他转而佯装什么事也不知道:嗯嗯,我说,有这么冷吗?全屋人于是大笑,他自己也大笑。他并不介意大家开他玩笑,朋友相聚,开心就好。

类似的场面我遇到过不少,卫平几乎都是佯装不知以应对。

玩笑归玩笑,不过卫平的确不怕冷,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他的确怕热。有时冬天我们一同外出,他也会穿外套、羽绒衣什么的,尤其是在有点正式的场合。这时,他往往会私下里跟我说,很热,只能这样了。那意思是,没办法,穿给别人看的,有点不好意思穿衬衫了。

这就是我认识的卫平。

或许,正是这样的好记性,他置身于学术的考订、梳理、辨析、阐释中,可以游刃有余、自由自在、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倾心投入。又或许,正是有这样抵御恶劣天气的好身板,他才能在三十多年的学术跋涉中孜孜以求、默默耕耘、潜心思考,撰写出一部又一部的理论著作,矗立学术潮头。

本书即是卫平2015年以来有关儿童文学思考的一次集中呈现。书中收入的文字,有基础理论、宏观走向的探讨,有最新作品的解读,有畅销书的跟踪评述,有图画书的评审报告,有答记者问等等。虽然篇幅有长有短,形式不尽相同,但都充满了童年意识和问题意识。

卫平是中国当代儿童文学理论家中最具代表性的学者之一,他的学术影响有目共睹。他的理论建树体现在多个方面,业界瞩目。他的中国儿童文学批评史研究高屋建瓴,新见迭出,具有开拓意义。他是国内学界最早系统研究儿童读者接受能力的学者之一,实绩突出。他的儿童文学基础教程既关照共性归纳又个性鲜明,影响一代学子。他的法国儿童文学研究开国内该领域学术新篇,成果显著。近年来,他在中小学课外语文读本、儿童文学读本的编选和图画书研究上投入了相当的精力,硕果累累。此外,他在教书育人上,亦有骄人业绩。在他主持下,浙师大儿童文化研究院的各项学术研究工作全面推进,成果迭出,声誉日隆。他指导培养的学生,成长迅速,已成为国内儿童文学研究的重要力量。“红楼”学派悄然崛起。

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很有个性,很好玩的人。

与卫平认识已三十多年了。难得的是,这三十多年也是中国儿童文学理论发展最为迅猛的三十多年。我们有幸一同参与并见证了这一历史的进程。

三十多年来文坛人事分合聚散,各归各位。我们之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时间的干扰和影响,依旧第一时间分享所见所闻所感所悟,依旧无话不说。一如初始,随心随意,自然自在。

卫平嘱写序文,欣然遵命。

浙江少儿出版社)

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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