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的常态与非常态生活
2018-11-13宋家宏
宋家宏
小说创作的常态与非常态生活
宋家宏
关于小说,可以从很多方面去说,我在这里想说说小说创作中如何处理常态与非常态生活的问题,它涉及到艺术逻辑的建构问题。
我们每天面对的往往是常态的生活,尽管有的很生动,但要进入小说的时候,要经过艺术的开掘处理,要让它遵循艺术的逻辑,产生非常态的亮点;一些非常态的生活,又要对它进行深入的开掘,使它在更深层面上与常态生活相通相联。在小说创作中,常态与非常态,是相互依存,互为表里的关系,两者都与如何建构作品艺术逻辑问题相关。一篇作品的艺术逻辑,既需要作家对小说技艺的掌握,更需要对人性、对社会的深入理解,完成艺术逻辑的建构过程,常常就是深入开掘人性、深入剖析社会的过程。
我想先通过大家都很熟悉的一篇小说《陈小手》来说明这个问题。这篇小说很短,只有一千多字,是汪增祺先生的名篇,也可以说进入经典化的行列了。
自己老婆的隐私部位不能让别人染指,是人们普遍的心理,过去接生婆都是女人,完全正常,是常态生活。偏偏出了一个陈小手,做了产科医生,就是在今天也未必让人接受,何况当年。他却因手小而且技术高超,这就有一点非常态了,也还不为过。接生过后,他要抱拳说声:“得罪!”以示歉意。这就把小说依据生活逻辑建构的艺术逻辑又悄悄地推进了一步。他救了别人的命,却要表示歉意,他得罪别人什么了?这个“得罪”却是符合普遍的社会心理,是常态生活里必须的。
陈小手遇到了军阀团长,极端的常态或者说非常态出现了,这是艺术逻辑建构的基点。军阀团长的心理是与社会的普遍心理相吻合的,是常态心理的自然发展,合乎生活逻辑的发展。陈小手为团长老婆接了生,实际也是救了她母子的命,军阀团长应该感谢陈小手,团长给了他大洋,礼送陈小手上马,是常态的,也是小说叙事节奏的需要,按照常态生活往前推进,一张一弛。陈小手骑上马走了,团长抬手一枪:“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可以说,整篇小说的描写都是为团长最后那一枪作准备的。没有这一枪整篇小说就没有意思了。这一枪是常态发展到极端,也就是非常态。团长的内心始终认为陈小手冒犯了他,所以开枪之后“团长觉得怪委曲”。这真是神来之笔,只有汪增祺才能写出这样简洁的文字,却传达出如此丰富的内容。这篇小说我们要读懂作家是怎么一点一点从常态生活推进到非常态,其中艺术逻辑的建构技巧。军阀团长的极端心理与社会的普遍心理也是相通的,不过是因为他有枪杆子,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草菅人命。
下面通过几篇好作品的分析,看看常态与非常态,以及艺术逻辑的建构,它与生活逻辑的关系,和人性的开掘、社会的剖析的关系,希望由此给予各位一点启发。
一、常态生活推进到非常态
一篇小说,尤其是现实主义的小说,它的整个外观要让人读起来是符合人间的常态的,它遵循着常态生活的基本原则,但是,若只有对常态生活的描写,它可能成为生活记录,好一点的成为生动的生活记录,难以成为给人心灵冲击的小说艺术作品。有的也可能成为有价值的新闻事件,新闻事件与小说的一个区别就是新闻记录有特色的生活,却不能想象、推导、编造生活。小说要依据生活的逻辑,建构起自身的艺术逻辑,遵循艺术逻辑,往前推进,推进到非常态。从常态到非常态,又使整个小说保持着生活的外观。小说之难就难在这里。推导、想象、甚至编造出非常态的生活,使生活凸显出它的价值意义。
我在出版社的时候,有一位高中生送来一部二十多万字的“小说”,希望我们出版。作者把他从小学开始到高中的学生生活作了详细的记录,文字是流畅的,个别的片断也很生动,但这是一部无法卒读的作品。写得非常平实,非常琐碎,作者不懂得剪裁和概括,不懂得结构,事件与事件之间也没有内在的逻辑。这位小作者说,他写的就是他经历过的真实的生活,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他只是作了一些更名调整,反复强调他的作品的真实性,并且对报刊上的文学作品胡编乱造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认为他们中学生的生活只有他们自己来写才可能写出真实性来,别人都不可能写出来。不是说,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吗?我有丰富、真实的学生生活!
还有位老教师,退休后在家写了几年,把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感悟写成了七十多万字的“小说”送过来,反右家庭遭难,困难时期的饥饿,“文革”中的遭遇……自己讲得很激动,但是完全没有办法把它作为小说读下去。
读这样的作品,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不会写小说,还没有理解小说与生活的关系。不是说有生活就可以写小说,就可以写出好小说。我们经历的生活往往是常态的,进入小说要经过重建艺术逻辑,而不是仅凭生活逻辑就可以成为小说;我们如果经历了一些非常态的生活,也不能以它直接进入小说,又要寻找这种非常态生活的历史和现实的逻辑,让小说能够被读者所理解、接受。
张爱玲的《传奇》这部小说集有一个题词:“在传奇中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中寻找传奇。”我以为这是她的经验之谈,也是对小说创作的一种非常深刻的总结。搞小说创作的人,我认为应该深入的思考自己创作的作品,是否在传奇中有普通,在普通中有传奇,若没有,那这个小说肯定就没有什么意思。
她有篇小说名为《花雕》,女孩郑川嫦21岁就死了,她的父母在发了一点财之后为她修了坟墓,大理石的碑正面刻着“爱女郑川嫦之墓”,背面还刻写满篇充满了爱意的行述文字:安息吧,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这篇小说如果按碑文所表达的意思来写,可能就是一篇父女情深、母女情笃的小说,它似乎符合生活的逻辑,也是我们常见的作品。但是张有玲没有那么写,而是另起一行,笔锋一转“全然不是这回事”。接下来她开始展开郑家日常生活的种种难堪。川嫦出生于一个落泊世家,父亲是个一无所能的遗少,坐吃山空,养了一大堆儿女,不仅不送儿女们上学,川嫦病了都舍不得花钱为女儿治病,她母亲怕暴露了自己有私房钱,也不拿出钱为女儿治病,父母间为了钱勾心斗角。女儿是个拖累,最终死了。整篇小说都在写这个落泊世家的故事,树倒猢狲散,大难来了各自飞,一种非常态的生活。小说开头部分只是一个铺垫,为后面的反转作预设和对比,更深入地揭示了包括亲情在内的人性中的自私与丑恶。整篇小说的艺术逻辑建立在对人性自私与丑恶的认识之上。
张爱玲是根据她的一个表妹的经历来写的,真实的故事当然没有这么集中,故事也没那么凄凉。但是作为小说,它要按自身的艺术逻辑往前推进。这篇小说的艺术逻辑建立在人性的自私,亲情也逃离不了自私这个魔鬼这个基础之上,一些生活事件就必须按所建构的艺术逻辑去开掘、发展并把它写严密。
周作人写过一本书《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把鲁迅小说中的那些生活原型都找出来了。读读这类书对写小说是很有意思的。《孔乙己》这个人物,在他本家中也有几个类似的,不过只是一鳞一爪,没那么突出。一个姓孟的落泊的读书人是主要原型,穷得几乎讨饭,好喝酒,偷书被人抓住,都是这个孟姓读书人的生活事实。鲁迅把这个人物放到等级制社会里来考察,发现了他的特殊意义,他的命运是非常态的,却又是一般的落泊读书人的共同命运,处于那尴尬的境地,周围人对这种不伦不类人物的冷漠,又是常态的。
潘灵的小说《一个人和村庄》也是从常态推进到非常态的好小说。小说最后包伍明一个人独守乡村,我说他成为一个悲剧英雄。这是典型的非常态生活,他却有一个精神历程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构成了小说的艺术逻辑发展,逻辑的起点就是包伍明对土地、对乡村刻骨铭心的爱,这源于他少年时代的成长背景。
由于吃不饱肚子,他的父亲在深山里开荒,苦心经营,耕种了二亩包谷,却招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野蛮打击,最终家破人亡。少年包伍明纵火焚烧了仇人的草房后远走他乡,一去十年。小说虚写了他十年的漂泊生涯,我们不难想象一个乡村少年背井离乡所必然经历的磨难,他更加热爱他的故乡和土地。回到家乡后,正值土地承包,他承包了父亲用生命开垦的山地,山民们在承包的土地上展开了希望与梦想。岁月又翻开了新的一页,本来应该是充满希望的田野,希望却落空了,快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像巨大的磁铁,吸走了山区的农人。首先走的是年轻人,继而是中年人,后来是孩子,再后来是老人。一家一家走了,一户一户的屋空了,一块一块的田园荒芜了。包伍明成为丫口村土地与乡村的唯一的守望者。
在这个传奇性的非常态的艺术逻辑里,隐含的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最普通的最常态的生活理念。包伍明来自于父亲的与土地的血肉联系,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个千百年来以农业立国的国民的精神本质!一代又一代与土地的精神联系造就了我们趋向于乡村的精神价值。城市是拼搏、发展、成功、发财、出人头地的地方,充满喧哗与骚动;乡村是精神归依的所在,是灵魂的栖居地。鸡鸣狗吠,庄稼茂盛,稻香十里,给我们带来安宁的感觉,似乎这里才是永恒的家园之所在。包伍明孤独的荒村守望,与我们民族的内在的精神价值相通。他虽然不懂得中国农民失去土地、农业凋敝会给这个民族带来的深刻危机,但他从个人的生命历程中,从一代又一代人传承的经验里懂得农业、土地、家乡对自己生命意义的重要。
然而,他所守望的却是一个凋敝了的乡村,荒芜了的土地。潘灵所塑造的包伍明独守荒村的形象,提出了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中国农村,尤其是边远地区的农村,应当如何发展?
文学创作有千万条道路,成为经典的道路却很小,似乎只有两条,一条是对人性的深入开掘,一条是对社会的深入剖析,能把两条完美结合,就是大师的作品。张爱玲开掘了深度的人性,对社会的解剖却是淡然的,她写出了好作品,却难称大师,在将来的文学史上能够留下来的可能只有《金锁记》。鲁迅偏重于解剖社会,这个深度是别人难以达到的,他也在剖析社会对人性的戕害,因而鲁迅的作品更具备经典的品质。
二、非常态寻找常态逻辑
有的小说整篇来看,写的就是非常态的人物和故事,有的甚至开篇就给你一个不可能的人和事,悬置着一个悬念,诱惑你读下去。但是,当你读完之后,你仍然要感觉到写的是人间常态。小说核心理念是写人间常态,否则就不是小说。如果一个作品从非常态到非常态,不需要生活逻辑支撑,它可能是神话故事,武侠传奇,神话故事、武侠传奇就不全需要生活逻辑,它遵循的是另一套艺术逻辑。要把非常态变成常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怎么去实现它?这也是小说家要认真对待的难题。
小说自身的叙事艺术逻辑是关键,它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它的发展即要有一般的生活逻辑作支撑,又要按小说内在的艺术逻辑来发展。人物的言行、事件的进程都有小说自己的逻辑方式,一步一步地推进,读者被小说的艺术逻辑吸引,读完小说之后发现,小说中的人和事在更深刻的层面上与生活相通、相符合,小说揭示了我们通常看不到的人性的深度,或者生活事件内在的意蕴。
张爱玲的《金锁记》,写了曹七巧“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自己被戴上沉重的枷锁,同时又在疯狂的残害别人,包括残害自己的亲生子女,她逼死了两任儿媳妇,还亲手破坏了自己女儿的婚姻。“虎毒不食子”,曹七巧却将报复施之于亲生子女,不择对象地用子女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自己的不幸。这完全不符合我们平常所认识的生活的逻辑。但是我们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又深深地被它所吸引,感到小说中的曹七巧是真实的,小说有悍人心魄的力量。曹七巧的人生经历是导致她如此作为的内在逻辑。深入分析小说,你会发现,曹七巧的每一个行为都符合小说中的内在逻辑,这就是艺术的逻辑。在建构《金锁记》这部小说的艺术逻辑的过程中,作家张爱玲揭示了人性中的隐秘世界,在她看来,人性是自私的,这种自私同样存在于血缘亲情之中,母亲与子女之间也逃脱不了。作家还为读者揭开了一个女人的性变态心理、仇视与嫉妒心理、寡居者的“护犊”心理,这些不正常的心理是她处于长期的不正常的婚姻关系而形成的。同时,曹七巧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小户人家的女儿嫁入大家庭的特殊地位等等原因,也对她的性格形成了必然的关系。正是这些复杂的原因,造成了曹七巧特殊的性格和心理,使她做出了与平常我们所理解的生活逻辑完全不相符的行为。我们在理解了张爱玲所揭示的人性的深度和人物的心理的深度之后,也就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去更深入地理解了人、理解了社会生活。正是从这里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深层意蕴,也明白了小说的艺术逻辑与生活逻辑在更深入的层面上是相通的。
胡性能的小说《电线上的风筝》写的也是一个按生活常态的逻辑不会发生的事,小说中的周树没有强暴女人,他却主动投案,硬把一个强奸犯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如愿以偿地戴上了一副镀铬的手铐,而施暴者与受害人皆与周树毫无关系。小说却按自身的艺术逻辑一层一层地展开,把这个表面很荒诞的故事写得波澜起伏,引人入胜,也让读者明了了小说主人公周树这一荒诞行为的心理依据。
小说开篇写了周树与妻子不和谐的婚姻。周树瘦小,他的妻子却高大威猛。周树与他妻子孔令燕的体型反差实在太大,“周树对于孔令燕,就像是一只蜻蜓,以飞机的名誉,降落在本为空中客车准备的机场。甚至有人想象,如果在房事的过程中孔令燕突然站起身来,那么周树也许会像一只爬在墙上的壁虎。”不需要更多的解释,有着丰富想象力与卓越文字表现能力的作家胡性能,用这两个轻松而幽默的比喻已经把这一对夫妻的种种难堪与无奈展示出来了。当今世界,尤其在传统根基深厚的劳动者阶层,谁也无法逃脱男性优于女性的“菲勒斯中心主义”,周树却丧失了社会既定的男性权威性。尽管他是一位勤奋的先进工作者,年年要戴大红花的劳模,但是在公共空间的优秀并不能代替私人空间里全面丧失尊严的屈辱和压抑、焦虑。他被所有人鄙视——全面地鄙视,当然,最为鄙视他的是他的妻子孔令燕,这自有鄙视他的难以言说的道理,作家没有明写,但从他深夜的一声哀鸣和被遮掩的伤痕即可知道。作为一个男人,当他内在地丧失了作为男性的尊严时,也就丧失了生命的意义,同时也就意味着丧失了世界给予他的一切。他把自卑和无助深深地压抑在意识深处,而成为一个典型的性压抑者。这就是这篇小说艺术逻辑建构的起点,小说最为成功之处即是罕见地深入剖析了这位性压抑者的心理。
小说的第二节写了周树到派出所向栗所长投案,说他在镇外玉米地里强奸了一个女人。他把整个过程讲得栩栩如生,有细节,有感觉,甚至有女人在这个过程中的发生变化的具体行为,没有这个经历的人似乎很难说得这样具体,这样生动。但在这一节的结束,小说却写栗所长却让这个投案者回家了,他觉得这个人不像个强奸犯。
接下来小说写栗所长到周树的供电所检修队通报案子。在小镇的街上见到了买菜的女人和买肉的屠户。队长一开始根本不相信周树能够去强奸女人,看完笔录,发生了怀疑:他是不是用刀威胁呢?可是周树的交待笔录却没有说到刀。
第四节写栗所长带周树指认现场。周树再一次眉飞色舞地把过程讲了一遍,现场与他的所述高度吻合,又有种种迹象可疑,以致栗所长认为似乎那个女人在这个过程中也在有意迎合。周树之后却一口咬定是强奸不是通奸。
第五节写栗所长到留守妇女家中调查。非常细腻地写了这个受害者的心理变迁,开始时羞涩,矢口否认,在栗强所长的循循善诱下,女人才开始委屈和愤怒起来,开始讲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栗强从女人的嘴中又听了一遍强暴的故事,事情的经过与周树的供词完全吻合,唯一的出入是受害人对施暴者的描绘。女人所讲的施暴者高大而威猛,与周树完全不符,但这似乎又是一个被施暴的女人为自己的失守找的一个理由。
最后一节写留守妇女为寻找自己的锄头重返现场。这是整篇小说情节的结束,留守妇女独自回味昨天的情景,真正的施暴者读者已经非常清楚,周树不过是在像风筝一样挂在电线上,从高空目睹了昨天女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在玉米地里的过程,通过女人的回忆也还原了真实的过程与情景。
读者也由此理解了周树为什么要把强奸犯的帽子硬往自己头上戴,小说的艺术逻辑在更深入的层面上与生活逻辑相通了,这个艺术逻辑的合理建构,得力于对人性与人的隐秘心理的深度开掘。周树的屈辱和压抑要寻找本能的喷泄口,这是人性使然。本我的极度压抑使他渴望放纵,压抑越重,放纵的欲望越强。他在内心不知设想过多少种放纵的方式,他的想象力也因此而无比丰富,从他对警察兴奋而生动、细致的供述中即可知道。但是,瘦弱矮小的性压抑者周树却完全不可能拥有一次放纵的机会。一次偶然,他如同挂在电线上的风筝一样,俯视了包谷林中发生的一切。他如痴如醉地完成了一次本我的对象化,在别人的性行为中通过对象化完成了“菲勒斯中心主义”对他男性权威形象的塑造。镀铬的铮亮的手铐戴在周树腕上时,他的内心充满了骄傲,这比年年要获得的大红花戴在胸前还更令他骄傲,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骄傲,这是他向世界宣告:在私密空间里他也是一位英雄,你们所有的鄙视都见鬼去吧!
我们因此而理解了周树,从非常态的故事中看到了常态的逻辑。还有比这更悲凉的故事吗?还有比这更惨淡的人生吗?还有比这更疼痛的心灵吗?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一颗惨痛的心灵,这是我们在生活中很难体验到的。
三、艺术逻辑与故事核
一篇好的小说,总有它的叙事逻辑的起点、叙事逻辑的走向,还有叙事逻辑的过程是合理的。一些作品不好,问题往往出在逻辑起点不对,或者逻辑发展思考不细致,不深入,很粗糙地交待过去,也就失去了深入剖析社会、解剖人性的可能。
前面所讲的作品都有其起点与走向。我推荐阅读的云南作家的几篇作品在这个基本问题上也是很清楚的。《一个人和村庄》包伍明对土地刻骨铭心的爱,《电线上的风筝》周树与他妻子婚姻难以言说的本能压抑,以及后面要讲到的《连长的耳朵》战场环境的特殊遭遇。就是叙事逻辑的起点,也就是故事核。我这里所说的故事核,就是艺术逻辑建构的基础。一篇小说的艺术逻辑建构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直接关系到这篇小说是否成立,因为小说毕竟还是作家虚构出来的,尽管可能有生活素材作为原型。也直接关系到这篇小说的走向,它可能达到的高度与深度。
我想以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二炉香》为例说明这个问题。这篇小说是张爱玲在23岁时所写的,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第二篇小说。小说写了一个发生在香港的故事,一个40岁的大学教授罗杰·安白登娶了一个21岁还不省人事的英国女孩愫细·蜜秋儿,罗杰这个平凡的傻子兴高采烈,可是愫细和她的母亲密秋儿太太却相拥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更可怕的是新婚之夜,新娘惊恐万状地出逃了。这新婚之夜是罗杰悲剧故事的开始,新娘子半夜出逃使罗杰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几经挣扎,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整个故事情节的叙事逻辑建立在哪呢?建立在新婚夫妻最隐秘的私生活“有口难言”的故事核上,新娘愫细为什么夜半出逃?愫细美梦破灭,莫名惊恐,以至于新婚之夜出逃寻求保护,但她有口难诉;罗杰尽管满腹委屈,但他有口难辩;满城风雨中的各色人等,处于半明半昧的状态,好奇心促使他们想寻根问底,但他们有口难问,于是出于不同目的的猜测更加泛滥。
对这一隐秘的私生活有口难言,这是非常符合常态的生活逻辑的事,小说的艺术逻辑也建构在这一基础之上。张爱玲在小说中开掘了人性中的另一种常态:人都有好奇心,越是不能问的越想知道,于是种种猜测、传言开始出现;人又都是自私的,人性是恶的,这是张爱玲对人性的基本认识,张爱玲由此出发,把香港侨民社会中各种人在这一过程中的表现作了生动的描绘。于是,罗杰在传言中逐渐成为一个性变态者,一个色情狂,一个虐待狂 。最后他明白了自己从此根本无法立足于社会,只好一死了之。叙事逻辑的起点也就是故事核非常好,发展也很细致、合理。
和晓梅的《连长的耳朵》写的是战场上我军的一位连长两次被误解,一直想自证清白,却再度陷入更深的误解,永远也不可能自证清白这样一个故事。被误解,不能自证清白,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故事核,也就是小说艺术逻辑发展的指向。
第一次是阵地为什么会暴露?与那三个山民打扮的人有关系吗?连长与他们交谈过。这太令人怀疑了,太值得怀疑了。但是毕竟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连长出卖了阵地,但是这种怀疑深深地伤害了连长。他用卓越的战场指挥证明了他的忠诚,但是也无法自证清白。第二次是连长再度与三个所谓的山民相遇,他们进行了殊死的搏杀。问题是连长手里为什么会握有那具赤裸的女尸的裤子?这个场景几乎无需思考就可以得出连长有过什么样的作为。但是小说的读者却清楚,连长什么也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做过,他又一次落入了不能自证清白的陷阱。
首先作家把连长设置为在这场战争中耳朵被震坏了,一部分记忆神经也受到了伤害,这为他的自证清白增加了不可想象的难度。另外,他救出那个女特工是想让她去为自己证明清白,他因此而落入万劫不复的劫难。这是小说家在作品中建构的艺术逻辑,却自然地隐含了作品的主题:战争的极端残酷性,交战双方人员对对方有难以想象的仇恨,这种仇恨容不得丝毫犹豫和彷徨,也容纳不了人性的任何善良与美好。对方那个年轻的女特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陷害我军的连长,种种不顾廉耻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合理的了,战争中的女人已经不是女人,拼死搏杀,甚至与敌人同归于尽,是战争中所有人的目标,也是这个行为特异的女人的目标。这也就是传奇中寻找到的普通人。其实,当我们读完这部小说后,想一想如果连长的耳朵没出问题,记忆神经也没出问题,他也很难自证清白。在战场上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自证清白的。但是,作家这样的艺术设置,使得小说更为合理,也同样会引导读者自然地深入品味。和晓梅以“战场”这一极端的生活场域,表达了人的孤独,相互间的不可理解与沟通,这又是现代小说经常表达的主题。
阎连科的《白猪毛黑猪毛》是一篇很有力量的小说,他把底层百姓在权力面前的无可奈何写到了极致,小说对底层百姓充满了深厚的同情。但是这篇小说的艺术逻辑建构的基础我以为有些不合理,使之后的描写简单化了。披枷戴锁,吃牢饭,这在中国老百姓看来是非常悲苦的事,“你这个吃牢饭的!”是非常恶毒的咀咒。小说把四位乡民争着去坐牢写得太轻松了,几乎是欢天喜地地乐意去坐牢,逻辑基础建构不合理,就没有把乡民的复杂心理写出来,因此人物和事件缺少了张力,缺乏更丰富的解读空间。另外,撞死人,作为乡下人,是不会知道怎么判刑的,死人偿命,是最简单的理解。他们怎么敢拿年青的生命去赌?这篇小说如果把艺术逻辑建构在复杂的内心冲突上,可能就更有深度更有力量。
四、推进人性深度
一个作家有无独到的眼光,有无独特的发现,一个很重要方面就表现在他对人性、对人的心理有无独特的发现,有这样的发现,他就会建构起不一样的艺术逻辑,与我们平常所见的、表层的生活逻辑不一样的艺术逻辑。
上面所讲的作品,《金锁记》和《电线上的风筝》涉及到人性中一定程度的变态,写了人性中的特殊类型,两篇小说都把不合乎生活逻辑常态的人与事,写得让它合乎了艺术逻辑,↓在建构艺术逻辑的过程中,开掘特殊的人物性格,深入到人性的深层,以此建构艺术逻辑,这是建构艺术逻辑的一条路径。
我还想以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为例来分析作家是怎样把这个似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情节写得波澜起伏,引人入胜,揭开它与现实生活的逻辑关系,怎样把人物的心灵刻画得淋漓尽致,让读者看到更加丰富的人性世界?
小说以罗杰·安白登的四次情绪变化为线索,推动情节发展,每一次情绪变化都在强化着罗杰的孤独。
小说开始的时候,我们看到正准备做新郎的罗杰处于兴奋之中,他坐立不安,情感外露,兴奋使他失去了绅士风度,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瓜。但在这大喜的日子,密秋儿太太却拥着她的两个女儿哭得泪人儿一般,这使罗杰感到不快,靡丽笙的丧气话进一步激怒了他,他终于从罗曼谛克的兴奋中冷却下来。
这是罗杰情绪变化的第一次起伏。
同一件喜事,当事人却有不同的情感表现,罗杰的兴奋是孤独的兴奋。
罗杰的心境再也没有恢复到兴奋的状态,进了结婚的礼堂,他也只是“心境略趋平和”,这和当事人应有的心境是多么不吻合。然而,这已是罗杰从今以后最好的心境了。他感到不真实的渺茫,一切恍如前世,说不清的危机正向他走来。
从礼堂出来,他又向愫细问那已经问过多少遍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我?”如果说过去问这个问题还带着罗曼谛克的温情,那么今天问这个问题却已是真实的怀疑。罗杰带着茫然与怀疑完成了他的婚礼。
罗杰深感孤独,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艰难,爱与不爱,为什么爱?原来到了从结婚礼堂出来都还是个问题。
多少人的婚姻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欢乐也罢,忧伤也罢,客人们从新房出来,故事也就结束了。可是,罗杰· 安白登的故事才开始,这之前罗杰情绪的一起一伏只是一个前奏,一段序曲。新婚之夜有口难言的故事开始之后,一夜之间,罗杰成了“道貌岸然”掩盖着“变态心理”的“色情狂”“神经病患者”。他有口难辩,只能孤独地承担这一灾难。
他第二次跌入情绪低潮。
他还想挽回灾难,想带着他的新娘去旅行去度蜜月,远离靡丽笙和蜜秋儿太太,远离一切知道此事的人,给他的新婚妻子“爱的教育”。然而,他又错了,从巴克校长那里他知道了事情远远比他所想的严重,他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在香港的立足之地。
他的岳母蜜秋儿太太带着她的女儿四处张扬,加上有宿怨的毛立士乘机出击,已使他无法按十五年来安分守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了,孤独的阴影越来越浓重。
他第三次跌入情绪低潮。
罗杰辞职要走了。如果走了也就走了,一般的作家写到这里也就可以结束了,读者也真愿意让罗杰一走了之。
张爱玲却不让罗杰走,她残酷地让巴克校长以友情的名义合情合理地留下了罗杰。也许生活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了之”的,走与不走罗杰的灾难都无法了结。
巴克的友情与对罗杰的赏识使罗杰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决定留下来等考试完毕再走。表面上他是为了友情与工作,内心里何尝又不是一次挣扎!
可是留下来的三个星期真正让罗杰体会到了生存的艰难,他已失去了正常生活和娱乐的一切权利,陷入了绝对的孤独,他已经无路可走。他清醒地明了了自己的处境:他被整个社会抛弃了!
他也清醒地明了了他将永远有口难辩,永无解脱之日。
张爱玲在小说的最后揭开了这一悲剧实际是愫细的母亲蜜秋儿太太一手制造的,她让她的两个女儿从小就生活在封闭的环境中,对男女新婚之事毫不知情,以至她的大女儿靡丽笙的新婚丈夫已经自杀了。这里写出了蜜秋儿太太这个寡居者的复杂心理。在明白了靡丽笙丈夫的无辜和他自杀的必然后,罗杰也选择了自杀作为解脱。
张爱玲把罗杰的自杀写得异常轻松,似乎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然而它却包含着浓重的悲剧意味:一场本应充满欢乐气氛的婚礼,一场本应导致当事人寻找到意中人,结束孤独的婚礼,却反而导致了当事人走向绝对的孤独,终于自杀。
人在最不应该孤独的时候却反而是最孤独的。这篇小说以非常写实的方式完成了现代哲学对人的一种理解:人是孤独的,人性是自私的。
《连长的耳朵》却是另一条路径,就是深入理解普遍的人性,寻找其中的冲突与联系,由此建构艺术逻辑,小说也就自然地有了人性的深度,写出了别人可能忽略的人性内容。连长他遭受了不白之冤,他要自证清白,这是合理的人性,是他必然的选择,谁都可以理解;在连长与三个山民交谈后,我方的炮兵阵地就遭遇了敌方的炮火攻击,连长被怀疑,也是必然的,这也符合生活的逻辑。对方那个女特工,因为战争使自己的家庭遭遇飞来横祸,她痛恨对方的军人,要想尽办法置对方于死地,临死还要陷害对方,这也是正常的人性,是合理的选择。当双方的正常人性选择在战争的环境中相遇,它们的冲突就造就了传奇性,形成了非常态。小说中的任何一方越是坚持自己的立场,越能体现出人性的崇高,而越是坚持,冲突也就越发激烈,传奇色彩也就越加鲜明。
从生活逻辑到作品艺术逻辑的建构,今天讲的是与人性开掘的关系,除此之外,对社会解剖也是另一种方式,这是茅盾、老舍这一类作家所擅长的。文学之道千万条,通往经典的道路却很窄,一条是对社会的深度解剖,向往着美好的生活,一条是对人性的深度透析,直面和否定着人性中的恶,赞美着善良而美好的人性,追求合理的人生。一个小说家缺少对人性的理解,对社会的解剖的力度,不可能建构起作品强大的艺术逻辑的。
(作者系云南大学教授、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