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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的喧嚣与吵闹(外二篇)

2018-11-13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余秀华作家诗人

李 更

诗坛的喧嚣与吵闹(外二篇)

李 更

我的阅读习惯能够从20世纪70年代保持到现在,得归功于浩然、朦胧诗,浩然教会我正常的叙述,朦胧诗告诉我诗歌应该怎么欣赏。

随着老花眼的到来,小说是基本不读了,阅读主要是诗歌。但是近20年以来,诗人越来越多,诗歌越来越少,诗人们主要的行为不是写诗,而是以诗歌的名义到处化缘甚至乞讨。哪里有爱好诗歌的领导,哪里有喜欢诗歌的老板,哪里就自然成为写诗人趋之若鹜的地方。我听说,在云南一个很穷的少数民族地区,一个县长爱好诗歌,省里最牛的诗人,一年就会往那里扑腾好多次,让当地地名直接入诗,为县长诗集直接写序,那关系铁的,“直把他乡当故乡”。

往往,这些地方还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我曾经代表单位、代表地方去十几个县城扶贫,陆陆续续也扶贫了十几年,发现一个特点,越是所谓贫困的地区,越是喜欢搞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领导们想当然认为经济搭台会很破费,搞文化则便宜很多,而且容易弄出动静。

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们好不容易给一个欠发达地方送了一笔扶贫款项,我一个哥们立刻去那里拉赞助,搞了一个诗歌研讨会并且出版一部专辑,把我们转去的钱花掉一半,气的我立刻血压高。那边领导解释,拉赞助的是你们的处长,这钱本来也是你们的,面子上过不去,再说这点钱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大家一起高兴一下。

那年珠海被搞了一个诗歌节,认识了身高两米的美国人梅丹理,我给他改了名字,没道理,他就呵呵。来自俄亥俄的他非常坦白,美国的钢铁业比中国更早去库存去产能,当然那不是政府主导,而是经济的自然之手,因为中国把高耗能重污染的钢铁业几乎从美国等西方国家都抢走了,造成匹兹堡青年失业率非常高,他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只有去西雅图谋生,几年下来情况没有根本性改变。他想知道把美国这些产业搞破产的中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始学习汉语,一次偶然,他跟着一个中国诗人来到中国,才发现以后在中国混就对了。

在中国,他惊喜地发现,居然有那么多诗歌节,以前他以为中国人活得很粗糙,不会有多少人爱好诗歌这么贵族化的玩艺儿,现场让他十分刺激,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关键是,这种诗歌节在西方是纯粹私人化的活动,在中国,居然是政府套纳税人的银子大操大办,有的场面堪称轰轰烈烈。作为一个形象出众的洋人,他立马有了大批粉丝,众星捧月,座上宾,钟鸣鼎食,甚至酒池肉林。

领导把他当个宝,他的出现,诗歌节理所当然国际化了,对内报销,对外宣传,他都是剧情主要的桥段。诗人更不用说,以认识他为荣,严重性直比“我的朋友胡适之”。有经济宽裕的,纷纷找他翻译自己的作品,要走向世界,就得在国外出版诗歌集,介绍人非他莫属,中国有个非常有效的营销手段,出口转内销,你去美国欧洲什么的地方参加了一个诗歌活动,其实可能就是在一个小学开了个诗歌座谈会,听众不过是几十个小学生,不得了,你在国外一个诗歌喷嚏,传回国内,那就是一个诗歌原子弹,借助媒体,可以炸他个人仰马翻。所以你明白那些诗人为什么一喜欢记者二喜欢领导了吗?可以无限放大他们的光辉啊。

梅丹理说,曾经接待过一个中国牛逼诗人,到了地方,十分不满,怎么安排在妓女隔壁?连中国的农村旅社都不如。接待方也不客气,对不起,你们是一个层次的,我们只有这个接待能力,可能你还不如她们有钱。说是什么什么诗歌节,传到中国都是如雷贯耳,有的连个像样的开幕式都没有。

还是这个中国的诗歌节有气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住是四星五星,吃是山珍海味,玩是名山大川,甚至一些地方还是警车开道,媒体包围,次日的新闻报道力度不亚于西方新闻中掉了一架飞机。

关键是,还有出场费,各位贵宾,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老梅同志还以为此地财大气粗,其实地主家也无隔夜粮,快揭不开锅了。

让人想起当年的小靳庄老太太赛诗台,她们迈着颤巍巍的小脚,豪迈的朗诵,下了灶王台,又上赛诗台。诗会成为群众运动,诗人成为扑天蝗虫。

有个兄弟悄悄地告诉我,这诗歌节成了大家集中说人坏话的地方。

那天有个学生激动地告诉我,她被作协保送去东莞一个诗歌高级训练班了。我问她,你写过诗歌吗?她摇头。不仅没有写过诗歌,其他文章也没有写多少,而本地许多真正写诗的人一个也没有参加过这种培训班。知情人给我这个培训班的名单,近百位与会者,只有三四个男人,莫非是玫琳凯传销会,又或者是妇联组织的,这几个男人是不是有进错厕所的感觉?据说是一种授意,要求各处选送尽量要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当然也要掺沙子,弄几个男的、中年妇女,掩护行动。这个诗歌高级研修班的标语就耐人寻味:颜值与青春不只是我们的特色,诗歌才是。小诗妹吃饱才有力气写诗滴。不知道的以为是劝小姐从良,解放初期北平方面在青楼节能减排关停并转的行管会上有类似标识。

好像不是三八妇女节活动,确实选择在东莞这么个有趣的地方,据说这个城市女人比男人多很多倍。时间是6月份,是过儿童节么?

自从一些地方诗人总管作协后,诗歌大跃进场面一个接一个,掌门人组织大家不断进行诗歌研讨会,就是在夯实群众基础,有了金字塔座了,就该有掌门人的金字塔尖了,理所当然必须研讨掌门人的杰作了。工作做得很细,连我这个跟作协十几年老死不相往来的也被打个招呼。特别声明,其实掌门的不喜欢接受采访,那么你到处找记者干什么?

也是,领导需要谦虚,群众需要识做。

广东话有句云,口水多过茶。诗歌节过后,往往口水漫地。有人叫我解释今天的新诗,窃以为,新诗,也称口水诗,即分行散文,混稿费用的。也可作为官员入作协的低门槛文体,通常格调略高于老干体。新诗和毛笔字是官员附庸风雅的入门标识,一个正常的官员忽然要诗歌或者毛笔字了,多半是为了某种伪装,两者皆好,可以同时加入作协与书协。通常,诗人与官员都有共性,喜欢开会,热衷表扬与自我表扬,并爱好花公款。那些高调出席毛笔字协会和分行散文协会的官员皆可疑,往往是什么的前兆。

那天一个老友,突然在我的微信群发了一个老乡的打油诗,并发我点赞。好像是某种格律诗,写得汪洋恣肆大气磅礴,大江东去如东坡。我一激动,点出老干体,哪知道对方拍案而起,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不容分说,瞬间拉黑我。我说对方是不是老干部?老干部写的诗是不是老干体?

后来才知道,老干体这么个有分量的说法已经被网友们高级黑了,所以为了有所区别,我决定有必要重新定义。比如,七律,叫五六体,56个字嘛,也叫七八体,七字八行。以此类推,七绝,二八体,也叫七四体;五律,叫四零体,也叫五八体;五绝,叫二零体,也叫五四体。其他一切叫古风,类同新诗,就像我们一类事业单位,参照公务员标准。

老友这才破涕为笑,这就和谐多了嘛。

又有那天,两个诗人对掐起来。男的叫个王家新,女的唤作余秀华,为什么呢?因为装逼。

谁装逼都不会怀疑到余秀华,因为余秀华最大的讨厌,是讨厌别人装逼。别人一装逼,她就要爆粗口,她说了,忍住爆粗口就像忍住一个屁一样痛苦。

自从沈睿在美国隔空喊话,生生捧出一个脑瘫诗人,呼儿嗨哟,中国出了个余秀华,人家说,余秀华走红要点,哭穷,脑瘫。全然不顾余秀华本人的基本水平。

几乎所有中国的写诗人都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余秀华红得离奇,火得离谱。

所以忽然有一天文坛上又抛出个范雨素,诗人们奔走相告,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灭掉余秀华的,因为她们几乎是同类项,湖北的,农民,经济困难,苦大仇深,文采飞扬。

居然余秀华就中招了,她开始语重心长,开始德高望重,说范雨素写的并不是文学。言下之意,她余秀华才是文学。这一点,她显然不够江湖,不够韬晦,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其实这不能怪余秀华,几乎所有苦出身的作家诗人都不喜欢别人在他们功成名就以后再强调他们的打工作家、农民诗人的身份,英雄莫问出处嘛。如今的余秀华,也要学院派一把了。

老奸巨猾的人多得很,早就等她自己装逼了。没有想到的是,跳出来教训余秀华的不是别人,就是沈睿的前夫王家新。王诗人的气可能早就不是打一处来的,十几年的周游列国,自然要沾点洋气,从辈分上也可以教训一下余秀华,让你知道什么是文学,什么是诗歌,关键是,让你知道怎么做人。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湖北文人传统上的窝里斗。但是从实际地理上看,三人都是湖北老少边穷地方出来的,都是农民背景,不知道王诗人唱的是哪一出。甚至有人说王诗人杀鸡给猴看,却是杀鸡用了牛刀。回国这些年,王诗人过得比较寂寞,以前的诗坛青年领袖不被待见,现在又居然是以前亲爱的推出的畅销书诗人叱咤风云,一句话,三个字:看不惯。

别的我不懂,这么喧嚣的文坛,如此吵闹的诗坛,这些口水诗的代表,再次证明口水诗是精神病人苟且下去的娱乐方法。

真正的诗人,是像屈原那样留下一个节日一种怀念,作协式诗人只能留下一地口水一地垃圾。

出版与发表

忽然有人问,这些年你看了哪些长篇小说?

居然把我问住了,好像我连贾平凹也不看了,那些几乎每年都在出版长篇小说的作家,除了他们自己在紧赶慢赶的,谁会多看他们一眼?这世界,对于相互,都是过客,都是在中国文学的大马路上凑数的。

作为一个比较认真的职业阅读者,这么多年,我的阅读量一点也没有减少,而且因为社会生活的更加丰富,我的阅读量大了好多倍。随便一问周围,回答基本一样,不说职业阅读者,就是普通以阅读作为一种休闲的人,阅读量也大了许多。

但是,他们的阅读,已经从纸媒转向网络。我从事报纸编辑三十多年,电脑、智能手机的出现,的确把纸媒逼向绝路。不过我觉得那些完蛋的纸媒并不见得都是网络和智能手机打败的,从他们的编辑水平以及时局对纸媒的管卡压来看,打败他们的因素很多,有些问题甚至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报纸不用说了,那些所谓纯文学杂志,翻开第一页就觉得应该是最后一页了,那些编辑缺乏竞争意识,反正有政府给的来自于纳税人的拨款,你爱看不看。

纸媒的希望在于纸媒编辑的本身,纸媒不会亡,我支持这个观点不是因为我是个纸媒编辑,而是从日本、俄罗斯以及欧洲诸地仍然蓬勃发展的纸媒来看的。就像当年电视来势汹汹把电影挤兑得没有后路,20年以前,中国的电影院门可罗雀,今天你再看,电影院又人满为患了。

这涉及到我一直在跟人打的嘴巴官司,1998年,我一不小心出版了一本所谓畅销书,十几年前弄本畅销书也并不是什么可炫耀的事,很多作家都有畅销书的历史,问题在于我的这本书的内容,让人觉得怎么也不应该畅销,因为,这是本文学评论。

我是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写文学评论的,参与过朦胧诗的全国性大讨论,和当时不少名家叫过板,但是从来没有登过大雅之堂,因为我的评论被学院派认为是不入流,没有系统论,没有传统文学评论的甲乙丙丁,没有开中药铺,没有引经据典掉书袋子,所谓专家把持的我们现在叫核心刊物的杂志也就无法进入了。

那个时候我甚至感到我的退稿比投稿还多,因为有些别人的投稿也被编辑想当然地退到我这里了。有些编辑还是很认真,写一大篇退稿的理由,更多的是千篇一律的打印稿,当然还有更多的投稿是泥牛入海了。可以说这严重打击了我的积极性,多少次彻底中断写作,那个时期也没有像今天电脑这么方便的保存方法,上百万字的手稿被编辑无情地扔到字纸篓里去了。

20世纪80年代,各个省市的文学刊物流行编辑诗人,这些诗人大部分不会写正经文章,但因为鬼使神差坐到编辑这个岗位上了,可能也是怕人说闲话,和今天大量出现的官员诗人一样,也要文化一把,找门槛低的下手,写诗。水平,就不要提了,现在还有人知道黑板报吗?就那个水平。他们利用自己的诗歌编辑的身份,易子而食,互相换版面发稿,你只要是诗歌编辑,想不当诗人都难。他们甚至高调到搞诗歌编辑的作品大汇展,出版专号。随着文学刊物诗歌版面进入90年代以后的式微甚至消亡,这批带有深刻时代烙印的编辑诗人也走入历史的坟墓。

不过这个传统似乎延续到今天,细心的读者发现,目前活跃在各个纯文学刊物上的作家,他本人也许就是哪个纯文学刊物的编辑甚至是负责人。

没有别的意思,编辑当作家很正常,作家当编辑也很正常,只要你对得起你负责的这个版面。其实很多后来非常成功的作家也是编辑出身,甚至是因为工作需要被动成为作家,像张恨水、金庸就是因为补版面之需才写了那么多小说。

模仿会不会?我于是也近水楼台,也是为了补版面内容的缺陷,我也开始搞豆腐块,先开始还是隔三岔五,后来习惯成为自然,自然成为传统,我的评论居然连载了好多年。1997年王蒙老师到珠海住下来写作,没事翻报纸,把我找去了,你写的?他问。我自然是忐忑,这些豆腐块豆腐干哪里能入大师法眼。没想到他笑了,有点意思。

一个山东书商拿去出版了,当年西安全国书市当场数票子,有人说,这应该是文学评论嘛,也有人说,文学评论还能这么写?

不管白猫黑猫吧,出版是硬道理,畅销也是硬道理,赚钱更是硬道理。褒贬不一在所难免,很多报纸文摘类的刊物都有转载,有些报纸连封面都大幅刊出,但是在广州一家都市报,主持人就是个文学评论家,只是刊出了百十来字介绍,而他喜欢的书,则不惜一版二版的宣传。

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个观点,出版不算发表算。对于这本书,读书类报刊意见相左的多的是,我大致了解了一下,中庸的基本上编辑不是作家评论家什么的,大多数是转载,如《中华读书报》《新闻出版报》;批评的基本上编辑也是作家评论家之类,说此书不合体例,如《文汇读书周报》;明显肯定的有《书屋》杂志,所以我一直以当时的总编周实为兄。困难时刻,一根稻草就是救命的。

当然,我还是不入流,那些大学教授们当面背后还是对我酸溜溜的,谁让我戳了他们腮帮子。

只是从此以后像跟发表派结了梁子,一个文学评论家大会小会就兜售他的点头不算摇头算的理论,高屋建瓴,居高临下,对出版派横加指责,他认为现在出书很容易,只要你有钱,就可以随便买个书号自费出版,没有经过专家学者的审查,质量得不到保证。这个冠冕堂皇的理论蛊惑了一大帮学院派空头理论家,他们甚至建议中国作协在入户时要严格把关,如果光有书没有杂志发表文章的人就不能加入。

不知道这种说法对于郑渊洁、韩寒、江南这些人有什么意义,有市场的作家根本不在乎发表,你发表了还会影响他书的销售。

那么我们回头说发表,谁都知道,各个省市的纯文学刊物如果没有有关部门文化经费的扶持,一天都支持不下去,很多刊物的编辑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刚愎自用,有这样的编辑把关,许多思想活跃、写法新颖的作者就被无情挡在大门外。20世纪30年代有本书叫《文坛登龙术》,我看今天这本书要换个写法,怎样搞定纯文学刊物编辑。

上行下效,那些出版无望的作家诗人功夫在诗外,到处拉关系找编辑,甚至有些文学机构不仅默许作者的这种行为,还拨出大量费用为本地作者发表寻找阵地,搞什么名刊名编游说会,定期定点,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长期化、制度化。你不去拉关系找编辑,你就不用在文学圈混了。有些名刊名编就公开在作协入会问题上和学院派一唱一和,甚至直接声明没有在某刊某刊和某刊还有某刊发表过作品的就不能怎么怎么又如何如何云云,这不暗示人家去找他们勾兑啊。

其实,写作应该是极其个人的事情,只有在苏联时期,写作者组织化才严重起来,江湖上喜欢掐架的都知道,真正有本事的是单练,那些滥竽充数的才好打群架,人多势众啊,人多声音都大一些。如果因为无法找到发表的地方而不能加入作协,我看这个作协不入也罢。

就本人了解的,有些到处发表的,并不见得文学水平如何,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其游走沟通能力绝对是一流的。

有一个现象好像可以说明什么,以前,影视剧的改编基本上来源于文学杂志发表的作品,现在,应该大部分是取材于网络作品了。

不是我不看长篇小说,其实我更不看中篇小说短篇小说,那些在杂志上发表的作品都可疑,至少比网络小说可疑,谁知道怎么出笼的?除非有十分良好的口碑,我再去读不迟。

回避与遮盖

我一直不愿意回答诸如为什么不读长篇小说的问题并不是卖关子,而是这个问题愚蠢到不需要回答。

谁都知道今天的中国文坛每天都有成千上万部长篇小说出来,作者远比读者多,一些网络写手半个月就可以写部30万字的长篇小说,我读的速度跟不上他们写的速度。西方有些极端作家、文学评论家,他们认为一年写三千字就多了,就涉嫌粗制滥造,往往写了一页纸,然后就是自我观摩,反复修改。有个德国的汉学家叫顾彬的,他甚至对莫言的反感源自莫言写得太多太快。他坚定地认为,写得太多太快肯定好不了。

我没有那么极端,好作品也可以一气呵成,甚至不用反复修改。但是我同样认为,那种以追求长篇小说为文学主要成就的作家是不是使命感太强了?他们总是想创造史诗,拼命拉长篇幅,结果是直接增加了读者的负担,最后是被读者抛弃。

2011年不是有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引发争议?《你在高原》,据说有450万字,篇幅之长可以进入吉尼斯纪录了,作家出版社在2010年出版,显然那是一次精心运作,目标就是冲大奖去的。果然就中奖了,好像还是排在各位中奖者的第一名。疑问铺天盖地,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那些养尊处优的评委真的读得完10本一套的长篇小说吗?何况他们还要读其他人的作品,你真当是双规呢,立马就能有结果的?就是一目十行,有种你当众表演给我看?也有在理的辩护:评委们早就对作者有好感。这又不打自招了,打的是印象分嘛。

不是说写的又是农村套餐我就不待见,而是作者完全是为了评奖,把多少年的陈醋拿出来拼拼凑凑,霸王硬上弓,搞出个什么第一。这里说个事实,本来这个精装版就不贵,我第一时间在网上下单,还打了三折,可见市场效果。

声明一下,我没有说过那是有堆头没看头的作品,作者是有实力的,但是过得太着急了,一定要让人见证一下人间奇迹。后来这种现象又在茅盾文学奖上出现,有人把以前几个中篇小说拼拼凑凑也拿了头奖。他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去写部新鲜点的。

当然,也有人说我不厚道,你怎么不去说魏巍?他三千字吃了一辈子,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那个东西不是《谁是最可爱的人》之拉长版?

无语。

我有必要再强调一次,鲁迅一辈子没有写长篇小说,甚至连中篇小说也没有写过,好啦,有人说《阿Q正传》,去找来算算字数,只是一篇比较长的短篇小说而已。

一句话,别为难你的读者,如果你还想有自己的读者的话。作为一个职业读者,我都看不下去,你让那些顺手拿书,读到哪里算哪里的以悦读为目的的人何以解忧?

好啦,你可以豪言壮语,我的作品就不是给一般人看的,我是给专家看的,给评委看的。甚至有个别人直接说,只要有李敬泽的目光有力的掠过我的作品,一切OK。

多少年以前,西方是有一些诗人显示自己的先锋自己的前卫自己的与众不同,说诗集卖过300本就不是什么的了,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就不是高山流水,就不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嘛。畅销必然世俗,这一点,一些作协式诗人说得十分明确,让诗歌的归诗歌,让市场的归市场。很特别,他们不要市场。其实他们太虚心了,是市场不要他们。嘚瑟可以啊,人家西方诗人宁肯饿死也不流俗,你们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种吗?那些在作协抢扶持费用、变着花样申请活动经费的,连蝇头小利都不会放过。

扯远了,还是说长篇小说。中国当代的长篇小说,曾经还是有下苦功的人,比如柳青,比如姚雪垠,比如周而复,请注意,他们穷其一生,都没有最后完成他们的史诗般作品。不知道在当下有谁敢说自己比他们更有实力更为刻苦?

何况他们的作品也因为受到时代局限而如过眼云烟。所以现在有种评价,中国文学有高原没高峰,内行的就要呵呵了,高原?连丘陵都算不上,你在高原,你才在高原,成为一句骂人的话。

我之不读现在的长篇小说,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作家们普遍刻意回避今天这样一个伟大而复杂的时代。社会的荒诞、人心的叵测都为作家提供了现成的故事,是不会写?还是写不了?

这里需要提到题材问题,毫无疑问,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大概因此,农村,农民,几乎是中国作家永恒的主题。甚至许多作家,离开农村农民,他就不知道怎么写了。这是中国作家一个大缺陷,至少你没有与世界文学接轨。我曾经采访过不少作家,他们本身就是农民,说自己努力写农村农民,并不都是因为自己只是熟悉这些,而是这种题材容易发表容易出版,他们笑,说拼命写农村农民,就是为了进入城市,下半辈子当一个市民。所以去看那些作协,真正来自于城市的作家还真没几个。

进入城市以后怎么办?那些作家还是继续写农村农民,他们无法适应无法理解城市的内涵。

笔墨当随时代,这一点我们离西方作家差得太远,欧洲长篇小说的高峰是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这些作品,大部分是及时反映当时的工业革命的城市题材,反映农村农民向城市向产业转型的过程。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就是这个时期出现的历史巨匠。

美国更不用说了,美国的文学史几乎就是个城市题材文学史,出现的大师几乎都是写城市题材的高手。

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其实并不比西方差很多,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在房地产突飞猛进的这20年,城市发展比发达国家还快,但是文学没有及时跟上,作家们没有进场意识,或者身在现场,心不在现场。他们看不见城市生活的日新月异、千变万化,对光怪陆离的城市场景不敏感。就是很多在城市成长的作家,也是熟悉的地方没风景,寻常化,普通化,最后是漠视。

相对于农村农民的题材,城市确实比较难写,农村嘛,一个村也就几百人,上千人的很少,邻里之间,亲戚之间,关系几乎一目了然,就是捋一下百年历史,也不过是一部《白鹿原》吧。

城市动辄上百万上千万人口,随便一个小区一个工厂作坊就是几千号人,尤其是那些流动人口,每个人都带有自己的秘密,他们陌生的交集在一起,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生结果,对于作家来说,应该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富矿,可是中国作家,许多是拿着政府多年俸禄的文人,对现场对现实熟视无睹。你们对不起这个时代,也对不起这些读者,更对不起纳税人的钱,甚至都对不起你们自己。

真的有作家跟我抱怨,城市题材?从哪里开始啊?

城市万花筒,千头万绪,不知道在哪里介入,就像一本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书。这些作家的惯性思维,开头很重要,头开好了,就成功了一半。特别是长篇小说,他们还停留在时间、地点、人物的出场顺序上,一九几几年,中州大地上,乌云笼罩,在地平线上急匆匆走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后生,你懂的,不这样开头,他们真会死的。

在哪里介入的确是个学问,我有个懒人的办法,像城市失眠人思维一样,从哪里开始都可以,介入以后可以直接往后走,也可以向两边延伸。如果找不到语感,多看看微信微博的段子,看看别人是怎么在几分钟以内用几句话解决问题的。

打开手机,就看到这段,上海人排队离婚,离婚不新奇,稀奇的是排队离婚。不是段子,是新闻,为了买房子,为了规避政府的行政干预。有没有发现,今天的小说题材几乎都是有关部门故意制造的。

再看,银行经理嫖娼被派出所所长抓了,所长利用这个经常敲诈经理,经理受不了,请黑帮烂仔教训所长,谁知道所长激烈反抗,烂仔只有把他杀了。烂仔要银行经理给钱逃亡,经理说,让你教训一下,怎么杀人呢?准备报警,烂仔愤怒之下把经理一家都杀了,后来,烂仔居然当上城管局长,因为贪污受贿被双规,遂供出18年以前的连环杀人案,这是贵州凯里开发区城管局长、拆迁办副主任黄德坤的先进事迹。马克·吐温说,有时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当下就是一个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的社会,你照着现实描红,就可以拿出比魔幻现实主义更加离奇离谱的故事。

虽然中国城市小说没有出现群体性写作,却也不是空白,甚至还产生过大师和杰作,比如老舍的小说,比如王朔的小说,比如张恨水的小说,比如张爱玲的小说,比如穆时英的小说,比如蒋子龙的小说,比如池莉的小说。

茅盾的《子夜》,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贾平凹的《废都》,金宇澄的《繁花》,北岛的《波动》,都是中国城市题材的杰作。

以前,作家们普遍认为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在农村,今天,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如果你不故意回避,不刻意遮盖,你会非常容易的发现,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在城市,只有城市题材才是最接近中国今天的现实。

(作者系著名评论家,《珠海特区报》编辑)

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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