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作家组织与作家生活
2018-11-13包恩齐
包恩齐
【内容提要】1950年代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组织化”的时代。与民国时期相比,作家组织的建立使作家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都得到了改善。作家从自由撰稿人变为共产党员以及作家组织内部的“文化官员”。作家组织通过效仿苏联的稿酬制度提高了作家的稿酬,同时也为作家的生活待遇提供了政策性的保障。但作家待遇改善的背后却隐藏着影响其变化的不可控制的因素:政治运动风向的变幻;作品是否能够有效地服务于作家组织的需求;作家在作家组织内所处的级别。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20世纪50年代的文学创作呈现出传达意识形态的写作倾向、通过使作家充分“深入生活”而实现“为人民服务”的写作目的。1950年代作家组织的建立,与作家待遇的改善以及作家写作倾向的转变之间形成了极为密切而又复杂的关系。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使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政治时代,中国政府与社会形成了新的对接关系,政府的资源和权力向文学界迅速扩张。这种扩张的结果使“中共将知识分子纳入到相应的组织是一个历史必然的选择,它既为中共有效、顺利地完成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创造了条件,也为知识分子服务于无产阶级文化事业提供了保障。”只有对知识分子待遇上进行更好的保障,改变他们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动荡不安的生活境遇,才能够使他们更好地为新政权服务。这二者之间是相互作用的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作家组织的建立使作家从此进入了“单位”之内,作家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都得到了作家组织政策性的保障。政治因素的介入决定了作家待遇的等级和变动,同时也相应地影响了作家的创作倾向。
一、1949年以前作家的身份与收入
民国时期,从身份上来看,中国作家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靠写作谋生,除了写作以外,他们还同时开辟第二职业以增加经济收入。如办报、编刊、译书、教学、演剧、从影、行医、经商。如“学而优则教”的作家:沈雁冰、田汉曾执教上海大学,郭沫若曾任上海学艺大学文科主任。胡适、徐志摩先后执教光华大学。闻一多曾任教国立政治大学。从事文学以外行业的大有人在:李定夷曾就职中央银行,张舍我就职于英美烟草公司、金星保险公司和友邦人寿保险公司,应修人曾任上海中国棉业银行职员。而陆士谔、施济群和恽铁樵则以行医为生。虽然此时作家所涉及的领域众多,但这些行业往往都是远离政治的。
从经济收入来看,这时的稿酬标准不尽相同。20世纪20年代只有少数专家级别的作家如鲁迅、周作人等,有稳定的社会公职和中等阶层的收入。大量从全国各地涌入上海、北京等文化中心的文学青年的生活都比较艰苦。在文化自由的市场中,出版的书籍通常计算版税或者按字数付稿酬或将版权一次买断。出版社成为文学出版的最大受益者,而作家实际能从中获得的利润却甚微。五卅运动以后,9月19日《现代文学评论》第二卷41期上,刊登了署名“壮学”的文章《出版界的根本问题》,其中提出:“商务抽版税的办法,著者最多只得一成五,其余八成五归他自己,这是剥削劳动者。”1928年,作家柔石在给兄长的家信中曾请求兄长经济上的支援:“福近来数月之生活,每月得香港大同报之补助,月给二十元,嘱福按月作文一二篇。唯福尚需负债十圆,以二十圆只够付房租与饭食费。零用与够书费,还一文无着也。”后经鲁迅的帮助出版了《旧时代之死》才得以获得百分之二十的版税,千字2圆,每月40圆以上的收入的稿酬。而当时任职于《民众文艺》的丁玲和胡也频每月连20至30圆的稿酬都难以获得。丁玲要靠母亲每月给她贴补20圆,但生活依然十分拮据。生活在上海的徐霞村曾说:“那两年在上海卖文,生活不太稳。当然,卖了一本书,稿费可得一百多块,能维持两、三个月生活。”
抗日战争前夕,上海成为全国文坛巨子的云集之地。但这些作家在上海的经济收入却有着鲜明的等级差异。著名的头等作家如鲁迅、郁达夫、田汉、巴金、茅盾等每月可以收入400圆(合今人民币12000元),以这样的收入他们在上海可以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而如夏衍、胡风等二等作家稿酬为千字三到五圆,每月可收入200圆(合今人民币6000元),在上海可以过上中间阶层的生活。丁玲、胡也频、萧红、萧军为三等作家,稿酬为千字两到三圆。叶紫、柔石、沙汀、艾芜这些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只能算是四等作家稿酬千字一到二圆。上海当时是世界金融经济中心,消费标准甚至高于北京和日本东京。相比于同一时期其他职业的收入,三等以上的作家生活境遇比普通市民好一些。但大部分没有名望的文学青年在上海高物价的生活环境中依然过着拮据的生活。
抗战时期,国统区作家大多数依然维持着市场制中自由职业者的身份,以稿费和版税为生。解放区已经开始实行供给制。作家也成了革命队伍的一员。作家的经济生活还有政治待遇都形成了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机制。按革命资历进行待遇的分配。供给制待遇虽然能够保证作家正常的衣食住行但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这样的待遇是十分艰苦的。除伙食上分为大、中、小灶以外,像艾思奇、徐伯庸、欧阳山尊、吴伯箫这样资格老一些的作家每月有3到5圆的零用津贴,而这样的津贴甚至无法请得起外面来到延安的客人到饭馆吃饭,因此当时的延安一直流传着“客请”的笑谈。
即使在抗战胜利以后,国民党的金融政策依然很不稳定。币制一直紊乱,物价通货膨胀。“自由职业者,就非常的痛苦,尤其是按字卖文的人,手足无所措。因为卖文的人都是把稿子寄出去,一月之后,才能接到稿费的。可是这就是个无比的吃亏。月初,约好了每千字的稿费,也许可以买个两、三斤米。到了下月初接着稿费的时候,半斤米都买不着了。”生活在上海的张恨水的经济状况已经一月不如一月“‘节流’除了吃的以外,一切以不办为宗旨,而‘开源’只有多写文章出卖了。好在找我写稿子的人,倒是机会不断的。于是我又先后写了三个长篇是《一路福星》,《马后桃花》,《岁寒三友》。但这三篇小说,都因为稿费的商榷,不能得着一个合理的解决,都没写完。”
通过以上事实可以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除解放区以外作家在身份上多数属于自由职业者,他们的经济来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通过贩卖版权获得收入,另一种是开辟第二职业获得收入。作家的收入往往取决于作家的名气。他们的生活状况大多数不够稳定,经济收入有明显的贫富差异。战争、国民政府混乱的金融政策都随时给作家的经济生活带来危机。显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作家的生活是无法获得任何政府提供的保障的。
二、作家组织对作家政治待遇与经济待遇的改变
作家组织的建立给作家的待遇带来了巨大的改变。1949年以后以文协或作协为核心的作家组织,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的文学社团具有本质性的区别。它既实现了对文学领域的垄断,也“保障那些有资格加入‘协会’的作家的‘权益’”。
首先,作家组织的建立使作家的身份高度组织化了。一方面,“中国当代文学是一种有组织的文学创作,它的由来是列宁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所确立的党性原则。”新中国作家组织内的作家大多都加入了共产党,成为一名党员,并时刻以党性来要求自己的言行以及文学的创作。他们在文学创作上时刻以党性来规约自己的思想意识。如陈云所说:“一个文艺工作者应该把自己看作是一名党员,而不应该首先把自己看作是一名文艺工作者。……我们希望通过学习和运用批评和自我批评,所有党的文艺工作者要加强他们的党性,去掉他们的坏习惯。”可见,当时作家对党员的身份格外的珍视,作家组织实现了作家向党组织的皈依。作家以能够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而感到骄傲:“你们党外的,都是落后的,我们是新的,我们是共产党员。”因此,党与作家组织内部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作家具有了党员身份,有利于党更好地把握作家的思想动态和生活状况。“执政党派到作家的组织中来实现领导权的党组,就是要把政府行为和作家的个人行为衔接起来。从而使作协成为党联系作家的纽带。”作家组织通过其内部机构所设立的党组实现对文艺界的领导。1954年的驻会作家中,一共有29人。但只有胡风、谢冰心、艾芜、孔厥、白薇和黄碧野等六人不是党员,其他人都是中共党员。
另一方面,作家由普通文艺工作者成了作家组织中的文化官员。第一次文代会上,毛主席就曾亲临会场对出席大会的作家们的身份进行了设定:“你们都是人民所需要的人,你们是人民的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或是人民的文学艺术工作的组织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社会群体中,人们被重新划分为干部、工人、群众和农民四个类型。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党和国家军队所转化的干部数量并不足以满足国家干部需要的数量,为了能够让作家更好地加入社会主义建设的阵营中,他们不再是过去自由市场中的自由撰稿人而是获得了不同级别的干部身份,成为作家组织中的一员以及“文学艺术工作的组织者”。新政权对很多民国时期十分重要的作家都委以重任:巴金不但出席了全国文学艺术者工作代表大会、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和开国大典还被选为上海市文联副主席。老舍曾出任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北京市文联主席,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员。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国务院文教会委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等15个社会职务。丁玲担任了文艺界的领导工作,历任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常务委员、党组副书记、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长,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文艺报》主编,《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并任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全国妇联常委。她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了商讨建立新中国的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1954年被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还担任了中苏友好协会理事,中国保卫和平大会全国委员会委员等多项社会职务。茅盾担任了中国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主席和中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部长职务,主编《人民文学》杂志。与1949年以前相比,作家获得了政治身份,得到了政治待遇上的保障。
其次,20世纪50年代作家的经济待遇也得到了明显的提高。一方面,中国作家组织效仿苏联的组织制度,采取了基本稿酬加印数定额的稿酬制度,大大增加了作家的稿酬收入。1948年12月25日,丁玲在莫斯科与苏联作家协会主席法捷耶夫会见。丁玲向法捷耶夫介绍了解放战争时期中国的文艺组织形式和工作方式,同时表示希望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能够学习苏联对作家的领导方式。法捷耶夫向丁玲指出了作家组织的重要性:“现在一定要组织中央的文艺工作机关,如果现在不可能有,也必定要组织筹备会。这个组织是作家的团体,不是联合团体(就是不要团体会员),也不需要那种联合团体,领导团体工作是党的”。法捷耶夫向丁玲咨询了中国当时的稿费状况,那时中国作家的薪酬制度并不完善。丁玲说:“中国解放区现在版权制度尚未建立,作家不计较印多少,销多少也不计较稿费。”而此时苏联作家协会已经建立了相对完善的出版制度。作家协会有出版部门,稿费分三等,由作家协会评定,作品转载也要付稿酬,剧院上演剧本要给作家付钱,“因为这是他的劳动代价,这是国家和人民给他的报酬,也是一种奖励”。在这种制度的保障下当时苏联作家的收入远远高于中国作家。“苏联的名作家每个人都可以买一个别墅,芬兰式的,价值五万卢布;可以自购汽车、汽油……作家有必要去各地考察、生活、访问的,作家联盟给他一种创作的旅行派遣,给他旅费,他在那里可以住几个月。”1953年以后,中国出版社学习苏联,采用基本稿酬加印数定额支付稿酬的方式,即按书稿的不同性质和质量,规定每1000字的稿酬金额,同时规定若干印数为一个付酬定额(如有的书以1万本为一个定额,有的以2万本为一个定额),印数在一个定额以内的付给作者以一个定额的稿酬,两个定额以内的付两个定额的稿酬(余类推)。当时杨沫的《青春之歌》、梁斌的《红旗谱》、柳青的《创业史》、曲波的《林海雪原》等作品由于大量的印刷,往往一本书就可以拿到五六万或者七八万的稿酬。作家一度成为社会中的高薪阶层。据不完全统计,20世纪50年代拿到稿费一万元以上的作家有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丁玲、田汉、曹禺、艾青等47人。老舍、张恨水、艾青、吴祖光、田间、胡风等文化人都在北京买下了自己的四合院(价格大约为一万多元新人民币)。而赵树理将自己用1万多元稿费购置的四合院捐献给了中国文联作为机关用房。巴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可以不领工资完全依靠稿费生活。康濯在1954到1957年四年中的四部作品的收入大约相当于一位大学一级教授一年的收入。而五十年代的高稿酬也使刘绍棠很快就成了“万元户”。
另一方面,作家组织颁布的政策保障了作家的经济生活。1953年全国文艺整风以后,中央为了改进和加强全国文协的工作,决定改组全国文协为中国作协。作为政府组织和党的部门,作协“为中国作家提供了制度性的生活保障。”在1953年的《中国作家协会章程》中指明了“本会设置文学基金,作为对作家在工作和生活上必要时给予补助或贷款的来源。”作协为作家提供了工资和活动经费,这部分经费由财政部颁发。“为繁荣创作,促进会员作家逐步职业化,帮助会员作家解决创作期间的物质困难及给予非会员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以进行创作的物质补助。”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主席团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国作家协会举办创作贷款及津贴暂行办法》。其中规定了作家只要满足其规定的条件就可以向作家协会提出申请津贴或贷款:“不在任何机关、团体领取薪金或供给而依其作品的稿费、版税收入为生活费用主要来源的会员作家,其每年稿费、版税平均收入入不敷其生活支出时,得提出每年生活支出不敷之数要求生活津贴或贷款。”生活津贴不需要偿还,贷款可以根据作家的经济情况偿还。 “贷款于其所创作作品出版并收得稿费或出版后偿还,津贴得不偿还。”而如果作家没有能力在贷款期限内偿还贷款,甚至可以不偿还。同时,作家协会还批准建设“作家公寓”,作家协会会员可向作家公寓缴纳租金租赁房屋。在作家协会的宿舍里,周立波有四间住房,邵荃麟等人有两间。可以说,作家协会诸多政策的制定从方方面面为作家生活提供了更佳加完善的保障。
三、影响作家待遇变化的因素
虽然作家组织的设立提高了作家的生活待遇,但这种保障背后却有着特定的政治时代背景下,作家自身难以控制的因素。
第一,作家组织的建设使20世纪50年代作家的待遇与政治的风向密切相关。“文化生产场暂时在权力场内部占据一个被统治的位置。无论它们多么不受外部限制和要求的束缚,它们还是要受总体的场如利益场、经济场或政治场的限制。”50年代,政治斗争的风向瞬息万变,文学的发展随时受政治的转变而波动,而作家协会以及其成员身处政治运动中,也往往陷入动荡不定的困境之中。1957 年春天党在学术界、文化界进一步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欢迎大家给党提意见。但同年6月8日《人民日报》突然发表社论《这是为为什么》,于是事情开始迅速变化。“一场本来是号召群众向党提意见的整风运动,突然变成了发动党和群众反击那些向党进攻的右派反击战。”原本作协内部丁玲、陈企霞开始上书,要求平反“丁陈反党集团”的冤案,作协党组却突然召开会议重新对丁陈展开批判。作家组织的保障虽然改善了作家的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因政治形势的变化而失去原有的经济来源和政治身份。随着政治局势的变动,作家可能在一夜之间经历从巅峰到低谷的人生轨迹。50年代,刘绍棠凭借自己出版的多部小说已经取得了不菲的收益。他曾希望通过发表小说《金色的运河》而获得3.5万元的稿费,在十年内深入生活“花5000元在我那生身之地的小村盖一座四合院,过肖洛霍夫式的田园生活,10年内虽然不发表和出版作品,但每月的利息收入仍可使全家丰衣足食”但在1957年刘绍棠被错划为右派,随即受到全国范围内的批判。他的存款利率年年下降,只能靠吃一部分本金维持生活。与此同时,作协组织内部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员大部分都遭遇了降职降薪。很多人由原机关发送到农场劳作,不再享受工资待遇,每月仅能领取二三十元的生活费用。如吴祖光在送到北大荒军垦农场劳动改造以后,被取消工资,每月仅能领取生活费28元。邵燕祥被开除党籍行政降三级,冯雪峰行政降三级,降职降薪。因反右斗争的影响,印数定额稿酬制度被认为使作家成为了高薪阶层,过高的稿酬使一部分人的生活特殊化,脱离工农群众,对于繁荣创作不利。因此1958年以后,文化部先后颁布了《书籍稿酬暂行规定草案》其中的稿酬标准与1953年相比明显降低。1960年中央批准了《文化部党组、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关于废除版税制彻底改革稿酬制度的请示报告》,将稿费只作为生活的补助或鼓励创作的一种次要因素。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稿酬制度被彻底取消。
第二,作家的文学作品是否符合作家组织的诉求成为影响其待遇的关键。作家组织的收编使文学生态由多元走向了一元,而这种同质化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纳入作家组织的作家“其创作必须符合协会章程的政治和艺术规定,必须与这些规定保持一致。”因此,文学作品中所反映的思想意识成为评判作家是否有资格获得作家组织给予他们这些保障的重要条件。
在以“文艺为政治服务”为根本宗旨的前提下,作家的政治立场、与执政党的关系决定了作家的待遇。像“自由主义作家”“新感觉派作家”“鸳鸯蝴蝶派”这样的文学类型因创作意图较少包含政治意识,而无法符合作家协会章程的要求被排斥在作家组织之外,不享受作家组织的优待。1949年以后,沈从文已经转去从事文物研究,钱钟书只能做古代文学研究,朱光潜、萧乾、施哲存、李健吾、陈梦家等作家的写作权力也大受限制。如张恨水自己所说,他的创作:“距离党要求文艺工作者,深入工农兵,写工农兵生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方针太远了。”“配合政治宣传等职能决定了文艺作品在内容上必须要符合意识形态的要求。但当时旧艺人的作品却是与新政权的政治文化设想不相符的,作品中所反映的所谓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思想和小市民趣味,都被认为是冲击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落后、反动因素,它们的存在对于政治动员和新的文化建设是一种阻碍”。因此,这样的作家群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自然成为文坛的边缘人物。除了张恨水这样的鸳鸯蝴蝶派的一代文宗,大部分的鸳鸯作家不被体制所接纳,他们出版艰难、稿费标准也无法跟体制内的作家相提并论。他们失去了发表文学作品的阵地,由他们主持的刊物《春秋》《茶话》《永安月刊》《世界》《生活》等相继停刊。军管会实行严格的报刊登记制度,北平的鸳鸯蝴蝶派没有一家获得出版资格。天津的《一四七画报》《星期六画报》《红白蓝周刊》也被迫停刊。在上海,两份通俗刊物《青春电影》《家》获准出版,还创办了《大报》《亦报》两种小报。私营报纸《新民报》《文汇报》《大公报》被允许继续存在,通俗作家在上海还保有发表作品的地方。但时间不长,这些报刊也遭到批判,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发表园地逐渐地被取消。邓友梅回忆:“新中国才成立,一片革命朝气,大家都抢着读革命文学作品,看革命画展,武侠言情小说和国画都没了市场。这些人多年来以卖文、卖画为生,不属于任何单位,没地方领工资,传统作品卖不出去,反映新生活的作品一下又拿不出来”。1949年以后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已出版55集350万字,但稿费所得依然难以养家糊口。王度庐曾在1949年以前出版过33部小说,稿酬却不敷家用,只能发展第二职业,需要做中学代课教师、赛马场售票员,甚至摆地摊来补贴生活。
由此可见,作家组织要求作家的创作必须要服务于新政权。而只有接受改造的、创作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文艺作品才能有资格进入到作家组织之内并能够获得正常的稿费和营业收入以及一定的经济补偿。
第三,作家在组织中的级别划分决定了作家的薪资收入。单位制度决定了“1949年以来的中国社会,是一个无阶级差别的社会,却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平均主义社会。严格地说,它是一个在平均主义掩盖下的、等级森严的金字塔社会。从业已建立的工资、福利以及其他形式的制度,都是为了巩固和维护这种金字塔社会而形成的。”中国作家协会不仅是一个社会团体,而且是一个国家正部级单位,一个由国家财政供养,八千余会员组成,并在全国各地有分层结构的权力机构,作家协会的成员均按照不同的级别享受国家为其提供的生活待遇保障。1956年6月16日,国务院第32次全体会议通过了《关于工资改革的决定》。 1955年6月30日,国务院颁布了《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全部实行工资制和改行货币工资制的命令》规定,自七月起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中原来实行的包干制待遇一律改为工资制待遇。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关于国家工作人员的工资标准,并在1956年以后全面实行。这样就形成了全国工资等级的统一体系。因此,50年代中期,作家的收入除了稿酬以外还享受国家的工资待遇。作家同时具有文艺级别和行政级别两种身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工资的评定标准。“作家按照资历、成就与能力差异,被确定为不同的等级。定位文艺一级的作家有张天翼、周立波、冰心等,定位二级的有舒群、罗烽、白朗、陈企霞、草明等,定为三级的有康濯、马烽、西戎等。”虽然同一个作家选择文艺级别会比选择行政级别领取更高的工资,但是作家们往往更倾向于选择行政级别。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够拥有更高的政治待遇,能够参与到政治活动中去。如赵树理选择了行政10级的218元月薪,放弃了文艺2级的270元月薪。刑野选择了行政11级的190元月薪而放弃了文艺3级的230元月薪。丁玲选择了行政七级322元月薪。可见,作家在作家组织中的级别成为决定其待遇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对于作家来说政治级别往往比文艺级别更具有吸引力。
四、作家待遇的改善对文学创作倾向的影响
作家待遇得到了作家组织的保障对作家文学创作倾向上产生的影响是双向的。一方面,作家组织的建立使作家在文学创作倾向上呈现出传达意识形态的写作。作家的体制化与高待遇必然要求作家按照作家组织所设定的主题创作出更多为新政权服务的文学作品。如茅盾所说作家协会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帮助政府贯彻党的文艺政策的”,“作协是贯彻文艺方针的衙门,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协会”。在作家协会的领导下,很多作家在创作上将主流意识形态深入到文学创作中,从而实现文学作品宣传教化的功能。50年代很多作家都肩负起 “奉命写作”的重任:在进行文学写作之前,他们要先认真学习党的思想政策,以保证文学作品思想的正确性。而作品真正发表之前,要经过行政机关的重重审查,不断地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修改作品。如老舍在“三反五反”运动尚未结束的时候应领导的点题创作了反映该运动的剧本《两面虎》,而该剧本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受到上级领导的指示反复修改了12遍,光尾声就修改了6遍。在回忆老舍的创作过程中欧阳山尊曾这样说:“老舍先生不是党员,廖沫沙让我把党内文件多拿给老舍看看,使他掌握政策”,“上演前有六次彩排,请方方面面负责同志审查。老舍先生要参考这些意见进行修改,然后再彩排,要请负责同志看。”在舒乙的回忆中曾提到过周总理对老舍创作上的指示:“我跟你彻底讲一下我党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过去讲得不透彻,现在运动结束了,我们应该很明确讲出全部内容。你按照我讲的定论重新写一遍,要很艺术,不要公式化。背后要贯穿政策,让人们领会团结、斗争、改造的政策。”梁斌在谈到自己的创作准备时,曾把政治准备作为文学创作时第一个需要关注的问题:“认真读马列的书和毛主席的书,改造世界观。”“认真学习和贯彻党的方针及许多具体政策,学习好的工作方法,积累工作经验,了解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与土改时期的阶级关系、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形势有什么不同。明确其意义,进而认识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产生的根源。只有这样,在文学作品中才能正确地反映今天阶级斗争的新形势。”“如果不深入到实际斗争中去认真学习党的方针政策,认识当前的人与人的关系,当前的主要人物,那就不可能创作出与目前社会相适应的好的作品。”
足以见得,作家组织为作家提供的优厚待遇的同时也加强了对作家的思想把控。作家很难继续在文学创作中保持思想的独立性,党性成为文学作品中首先要传达的任务。
而另一方面,作家组织对作家待遇的保障,使作家能够“深入生活”,创作出为人民服务的作品。作家的自由使作家能够“接近‘民众’,因为他们常常与民众有同样的疾苦,但决定他们的社会性质的生活艺术将他们与民众分开。”1949年以前,作家作为自由职业者,大都接受了小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他们的精神世界离人民群众甚远,在实际的文学创作中他们的艺术品总是展现出明显的精英意识。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革命的文艺工作者必须深入生活,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必须同新时代的群众相结合,必须学习社会。革命文艺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为人民服务、为工农兵服务。这要求文艺工作者首先在思想上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替人民发声。“他们不是以文艺家的特殊身份去‘体验生活’,而是以普通劳动者的姿态和群众一同生活、工作和劳动。”“要深入现实,表现和赞扬人民大众的勤劳英勇,创造富有思想内容和道德品质,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人民文艺”。
如周恩来所说:“我们从新区来的朋友,过去限于环境,不可能深入广大的群众,但今天情况变了,有深入群众的机会了。”作家组织对作家生活待遇的保障能够使作家获得充分的时间和精力去“深入生活”,并开展了大量“深入生活”的运动,促进了作家“在深入工农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学习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地移过来,移到工农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一九五四年作家协会继续组织作家二十人左右深入生活”一九五五年“继续组织作家深入生活,并帮助作家从许多方面去反映当前生活中的各种重要斗争”。“深入生活”成为作协的主要工作,“注意发现各个岗位上的业余作家,帮助他们取得进行创作活动(包括深入生活和创作)的必要条件。对于在作家协会机关中担任组织工作的作家,实行每年二三个月和每周两三天的创作活动时间的制度,此外还可根据必要和可能的条件,给其中某些作家以更长时间的从事创作活动的时间。”在进行创作期间如原单位停止支薪,文学基金管理委员会将给予其生活基金或贷款。创作假期期满后,仍可以回原单位工作。作协负责支付作家体验生活或旅行的经费。“会员作家经主席团批准,前往工厂、农村或其他处所长期生活并担任工作者,如因所担任职务的薪给较低,以致生活发生困难时,得就其差额申请津贴或贷款。”作家组织给予了作家“深入生活”充分的经济保障,使他们能够创作真正反映人民大众生活的作品,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为人民服务的写作目的。
50年代作家组织的建立成为当代文学中的重要内容,是当代文学发展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元素。通过作家组织的逐步完善,改善了作家的经济待遇和政治待遇。作家组织“不仅掌握着共和国文艺界的政治资源,也掌握着作家的生活资源”。在这样的情况下,作家的政治待遇与经济待遇的命脉都被作家组织所掌控。因此,作家的思想意识和生活状况都与其在作家组织中的变动休戚相关,新政权通过作家组织的方式实现了对文艺界“一元格局”的领导。虽然这种改变的背后有着明显的政治因素的介入呈现出“政治优先”的态势,使作家难以在政治风云变幻中置身事外,但是它也为建立当代文学新的文学秩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符合当代文学发生的历史语境的诉求的,也为当代文学制度未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