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的小说，诗意的结尾——迟子建小说《候鸟的勇敢》管窥

周荣新

《候鸟的勇敢》首刊于《收获》2018年第2期，并于今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在笔者阅读的不多小说中，它应当是第一部描写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好小说，场景紧凑、人物生动、故事动人，悲凉中不乏诗情画意。

一、“生态”作为主题叙写

作家迟子建选取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作为自然生态的前站，笔触直接伸向生态保护的前沿，对其诗情画意的描写，刻画了自然生态之美，多处直笔景色描画，刻画了一幅野鸭欢歌、白鹳落户，各种候鸟捕鱼猎虫还得到管理员的人工喂养，繁衍生育后代，雏鸟在此成长，后随强壮的父母在严冬到临之前迁徙南方过冬的愿景，具有自然之优美、壮美。文中多处有如下抒情性的描画：

小说一开头就是金瓮河的早春景象，“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那一条条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它最想亲吻的。但要让它们吐出爱的心语，谈何容易。然而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它用温热的唇，深情而热烈地吻下去，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心无旁骛，昼夜不息。七八天后，极北的金瓮河，终于被这烈焰红唇点燃，孤傲的冰美人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

“连日几个零上十三四摄氏度的好天气，让金瓮河比往年早开河了一周。所以清明过后，看见暖阳高照，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张黑脸，便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去工作了。”——开头既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引出主要人物行动，更是描画了早春北方河流的生态状貌。

“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太阳正好。飘荡的阳光宛若五彩丝线，开始给大地改换颜色了。它最钟情的色调是绿，当草和树叶变绿后，阳光才在绿色基调上，吹开野花的心扉。这里最早开的是河畔草滩上的耗子尾巴花，之后就是林子里满坡的达子香了。张黑脸闻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草香，知道小草发芽了。山林从一个黄脸婆，要蜕变成俊俏的姑娘了！”（第12页）

“周铁牙和张黑脸回到管护站一周了。来到金瓮河的夏候鸟，多了一个品种，就是东方白鹳。它们站在金瓮河上，白身黑翅，上翘的黑嘴巴，纤细的腿和脚是红色的，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第37页）

“周铁牙在林间驾车，只要不是冬天，总把车窗敞开，更真切地感受花香鸟语，微风阳光，在他眼里，这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糖果，分享时无比愉悦。天空晴朗，看着充满生机的森林，想着此次捕获甚丰，可匀出一只野鸭，去福泰饭庄卖个好价，他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然而，金瓮河、管护站毕竟不是“世外桃源”，作家的目的不是撰写景区游记散文，而是要写人，写社会，展示更广阔的社会生态。也确实，有人才有故事，由人构成了另一种生态环境。于是，巧妙构思了清一色男人的管理站，与相邻的清一色女人的娘娘庙。管理站里，张黑脸由于一次扑火意外跟大部队失散，却巧遇一只猛虎惊厥失忆，醒来是一只白鹳给他遮风挡雨的魔幻现实主义经历，由此，他变痴呆，却对鸟类、对自然感应愈好，甚至能预报天气。张黑脸工作极端负责，主动救助失去母爱的一窝雨燕，对白鹳、野鸭更是爱如妻子。另一个管理员周铁牙则十分聪明伶俐、精明过人，他利用张黑脸的痴傻，监守自盗，不仅贪污、挪用部分管理费，更是猎捕野鸭，用于打点林业局局长、副局长及其家属。他工作上得过且过，一门心思扑在了巴结领导以图更大好处、社会更多的美誉以及儿女的买房等实际利益上了。两人的一精一痴形成对比，而结果是，精明者藐视吃通天下，活得无比滋润、荣光，却压力山大，精神危机，几乎因送野鸭引起“禽流感”而遭贬职，开除。痴呆的张黑脸内心坦荡，爱憎分明，在自然环境中，不仅记忆一点点复苏，也因长期相处，爱上了娘娘庙不得不出家的德秀师父，两人最终会有一个暂时迷茫最终真爱的结局。

与管护站一河之隔的娘娘庙，也不是一方远离红尘的净土。除住持慧雪师太可能是正宗的科班出身，另两个尼姑云果与德秀都是被逼出家的，可谓红尘未了。云果师父身世是迷，和慧雪师太一样是外来人，据传是某位贪官的情人，因腐败败露转移财产后出家，证据之一是她对管理站新来的一位研究人员石秉德心有所图，尘心未泯。德秀师父是本地人，因嫁了三个男人“克死”了俩，第三任丈夫和她离婚后她不得不出家。进庙剃度后，不但身心不安，其最后一个丈夫三次进来骚扰，弄得她身心俱疲。由于本性善良、能干，平时又在生活上相互照应，有一次她来到管理站，给张黑脸做饭，因饱满身体的自然动作的曲线美，唤起了张黑脸熄灭已久的雄心，两人在床上发生了关系。事后，担心“报应”，两人百般心虐，瘦弱不堪，可还是又一次在林中发生了肉体关系。这一次后，张黑脸不管德秀克不克夫，认定了要娶她为妻，便给女儿张阔下令，叫女儿搬走游客，把他原来的房间腾出来，做他们的洞房。女儿打探一番，得知50多数的老父要娶的是德秀，痛不欲生。

管护站本来是保护、饲养候鸟的，因周铁牙的监守自盗给自然生态造成了破坏，也没有切实做好管护工作，致使偷猎者安放的强力胶等造成了娘娘庙三圣殿上雄鹳的脚骨折，制造了最后与配偶一起死于风雪的悲剧。

娘娘庙也本应是清静之地，因两位师父的世俗之情未了，也多少玷污了庙宇、自然美景。

可以说，人为的破坏，使自然生态被压缩、被污染，被远离城市，良好的生态并没有给外来的游客，更没有给当地人实实在在的利益、恩惠，不过是某些当权者、既有利益者的摄取地罢了。在建设生态文明的今天，其保护与开发的艰难过程，具有象征、隐喻意义。

如果说金瓮河尚是一个极少被破坏的优美生态，那么，张黑脸很少回去、周铁牙经常进出的瓦城，就是一个重度污染、几乎不可救药的社会生态了。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唯利是图、勾心斗角等相似的社会关系不说了，就是那独有的“候鸟人”阶层，就是群众的矛头所向。这个冬季迁徙南方，入春迁回瓦城，随候鸟习性一样过着锦衣玉食的阶层，主要是那些为官在位者的父母亲，或是权钱勾结得利的商人，他们既是令人羡慕者，更是大众仇恨的对象，因他们的存在，瓦城的社会生态矛盾冲突较别处还严重，因此当其中的两人死亡，群众会拍手称快，也自然编排了一系列关于候鸟的神话，硬是更改了对乌鸦不洁的看法——乌鸦身体再黑，却是恋家者，再冷再穷，它们不离不弃，由此，人们开始了喂养、半喂养乌鸦——为乌鸦正名，这是一种生态意识，同时也是一种象征呢。

既写自然生态，更瞄准了社会生态，将其作为主题书写，中篇小说《候鸟的勇敢》是首次尝试，其艺术化的涉足，值得我们转换成社会意义深入思考，为我们建设美好生态展现一面纤毫毕现的镜面参照。润物无声、感化心灵、潜移默化，以审美的高度俯视众生万象以求改良、更正，正是文学对社会的责任与作用。面对我们越来越恶化的生态，我们当以主人翁的思想、精神，留住绿水青山，建设优美生态，既利于其他生物，更是在营造我们生存的环境、发展的空间。

二、矛盾冲突围绕“候鸟”展开

《候鸟的勇敢》时间跨度只一年，场景也集中展现在管护站（娘娘庙）与县城之间，可谓紧凑集约，不枝不蔓。而其中的矛盾冲突的主线，就是“候鸟”：不是开春早，候鸟再度来临，周铁牙不会也没有机会偷猎野鸭进城“上贡”，因大意遗留一片鸭毛，引起张黑脸的怀疑，一夜不眠地等待，此后处处、时时提防他。不为偷猎的顺利，周铁牙也不会在酒里放安眠药，让张黑脸一夜睡到次日上午；没有周铁牙送野鸭，就不会有后来邱老和富商庄如来生病引起的禽流感误会，引起的卫生应急预案的实施；没有邱老急性肺炎导致其他器官坏死和庄如来脑溢血意外地死亡，就不会有所谓的候鸟神话，人民借助候鸟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对某层人的仇恨，林业局两位局长、副局长的高度紧张；没有周铁牙携带野鸭通过森林检查站被老葛等盘查，就没有老葛手机录像，一步步对周铁牙的勒索敲诈，拉锯式斗智斗勇，利益苟合；没有候鸟，当然张黑脸不会再进管护站，就不会与德秀师父喜结良缘，没有二人同心协力在雪地上对白鹳夫妇的埋葬；而没有候鸟，瓦城人也不会向候鸟学习，冬季远漂广州、深圳等南方温暖之地，夏季又回到凉爽的瓦城，成为“候鸟人”……

小说的巧妙，正在于紧紧围绕“候鸟”，展现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活广阔背景，以一个中篇展现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把一切似不相连的人物、现象、故事珍珠一样串联起来，形成一个个情节，一抖“候鸟”这根绳索，就有无数的珠宝熠熠发光、嗦嗦有声，冲突迭起、人物生动，形象、艺术的社会批评与讴歌掷地有声。

三、诗意的结尾扣痛心扉

《候鸟的勇敢》的第三个特色，是对结尾悲剧性的诗意处理。

“天冷了，霜来了。金瓮河流域由初秋到深秋转换的速度极快，山林的树叶和岸边湿地的草叶，几乎一天一个变化，大自然也进入了情感最为饱满的时期……

“即将进入冬眠的动物，为着多储存一些热量，干枯的蘑菇，零落的浆果，松子，橡子，都往肚里填，都往洞穴搬。而金瓮河两岸的夏候鸟，也做好了迁徙的准备。它们与出远门的人一样，打点行装，补充能量。它们的行装就是翅膀，为了让它更加刚健，它们去河里尽可能多地捕捉鱼虾，对管护站投食的谷物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它们更比以往迷恋飞翔，从河畔飞到山谷，从矮树丛跃到高树，尤其是出生于此的小鸟，要跟上候鸟迁徙的步伐，不想被风雪埋葬，更要把翅膀磨练成搏击长空的利剑……”

之前，经过金瓮河候鸟研究站石秉德对三圣殿白鹳断腿的医治，那只雄性白鹳终于在秋天一天冷似一天、候鸟渐次南迁的焦虑中学习着飞翔，但张黑脸“为那只有腿伤的白鹳而心焦，因为它每一次起飞，都要在地面助跑很久，勉强飞起，也飞不高”。而最终飞离的日子已经到来，它们选择的是一个黄昏时分。带领三个孩子结对与另一家四口飞离之前，雌性白鹳“来到金翁河畔，看望它的伴侣。它们交颈低语，耳鬓厮磨，恩爱不舍。当断后的雌性白鹳追随它们的孩子，飞向天空的刹那，落日血红，它就仿佛衔着落日在迁徙，孤独地留在大地的那只受伤的白鹳，仰望天空，发出阵阵哀鸣。”本以为这位受伤的白鹳就此孤独地死于降临的风雪了，没想到，它并不气馁，而是在寒风中，一次次顽强地冲向天空。尽管一次次失败，它还在一次次重头再来。“张黑脸做好了为这只白鹳而留守管护站的准备，甚至要推迟婚期。”更没想到的是，那只雌性白鹳在顺利送走自己的三只孩儿后，又飞回来了，回到了伴侣身边！张黑脸为此感动，在给它们投食时，一次次鞭策、鼓励它们夫妇：“雪就要来了，抓紧飞吧，你们能行的”。功夫不负苦心人，这对白鹳似乎听懂了张黑脸的话，“在与时间赛跑，很少歇着。它们以河岸为根据地，雌性白鹳一次次领飞，受伤白鹳一遍遍跟进，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时刻，携手飞离了结了薄冰的金瓮河，渐渐脱离了张黑脸的视线。”

人非草木，至此，我们为这对白鹳的不离不弃感动，也为它们最终飞离舒了一口气！着实善良的张黑脸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本来想就此关了管护站的门，携德秀师父还俗，回城营建自己的安乐窝去了。他也真关上门，安心睡一觉，准备次日回家。可是，想到独自一人留守的慧雪师太，张黑脸却于心不忍。第二天一早，他还在安睡，门被德秀师父敲开了。德秀不见管护站早晨的炊烟，以为大雪中张黑脸出了意外，赶过来，是一场虚惊。他们共同想到陪慧雪师太留守，吃过面条后，朝南去捡拾柴禾。雪太深了，柴禾难觅，却在松林雪地上，“似有几朵橘红的花儿在闪烁。”他俩走近一看，原来是东方白鹳鲜红的足爪。那两只飞走的白鹳，并没有逃脱风雪的魔爪，葬身于大风雪。

“这两只早已失去呼吸的东方白鹳，翅膀贴着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拥甜睡。张黑脸指着它们对德秀师父说：‘这只白鹳叫树森（张黑脸的原名），那只叫德秀，我和你，你和俺，就是死了，咱把它们埋了吧，要不乌鸦和老鹰闻到了，就把它们给吃了。’

“雪下林地还未冻实，他们没有工具，为两只硕大的白鹳挖墓穴，只能动用十指。他们从中午，顶风冒雪，干干歇歇，一直挖到傍晚，十指已被磨破。当他们抬白鹳入坑时，那十指流出的鲜血，滴到它们身上，白羽仿佛落了梅花，它们就带着这鲜艳的殓衣，归于尘土了。

“张黑脸和德秀师父葬完东方白鹳，天已黑了，他们饥肠辘辘，分外疲惫。当他们拖着沉重的腿向回走时，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狂风搅起的飞雪，早把他们留在雪地的足迹荡平。他们想找点亮光，做方向的参照物，可是天阴着，望不见北斗星；更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

这个结尾，真是一波三折，一吟三叹，充满了苍茫凄清的悲凉诗意，与《红楼梦》贾宝玉大雪中独自告别父亲的结局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贾宝玉离开就离开了，贾家屋倒人散，这里，凭张黑脸渐渐找回的记忆，凭着他对候鸟的热爱，对德秀师父的爱情，对周边的地形的熟悉，相信他会带领饱尝人生不幸的德秀走出暂时的困境，回归温暖的爱巢的！

大雪挡不住恩爱的心！瓦城的口舌也不能拆散两颗回春的心！他们会像白鹳夫妇，死也要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