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理解的世界
2018-11-13周嘉宁
周嘉宁
去年八月我去爱荷华参加了国际写作计划,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大学城里待了三个月,和来自三十六个国家和地区的作家占据了一座校内招待所的两个楼层,公用一个公共会客厅,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烘干机,是一个非常紧密的相处过程。每个星期都有主题讨论会,朗读会,公共课,翻译课,中间还夹杂着两次短途旅行,数次郊游。这个国际写作计划最初是由聂华苓女士和保罗·安格尔先生于1967年创办的,对于当时的美国来说,这个写作计划承担了一部分冷战期间的宣传作用,邀请的作家大部分来自于东欧以及亚非拉地区。
出发之前,我在王安忆与张新颖老师的《谈话录》中看到王安忆回忆1983年与母亲茹志娟一起参加爱荷华写作计划的段落。那年同去的华语作家还有北京的吴祖光,台湾的陈映真,以及香港的潘耀明。当时的世界还是割裂的,是流放者的时代——聂华苓在她的回忆录《三生影像》中写:“20世纪是流放人的世纪。广义的流放:隔离社会,或是家园,或是故土,或是政治主流,都是流放。还有被迫的流放,自我流放。”1983年王安忆在爱荷华遇见的波兰作家一家是来寻求政治避难的,而西德和东德的作家曾经住在同一个小镇上,犹太作家和德国作家互相不讲话。那年苏联把南韩的一架客机打了下来,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作家都陪着一起感觉很羞愧。同年和中国有关的大事件是决定了97香港回归,导致香港股灾,所以潘耀明每天都在看股票。正是这样历史的大事件帮助巩固着个人在洪流中的微不足道的记忆,并且给予这些记忆以鲜明的标记。
等到去年我到爱荷华的时候,世界已经发生剧变,聂华苓不再亲自主持写作计划,自2000年起交由克里斯多夫·默瑞主持。写作计划的规模有所缩小,立场也不再那么鲜明,却依然保持着传统,邀请的作家仍然大部分来自于东欧和亚非拉。这中间也会有一些有意的安排,比如会在一些讨论会上针对国家之间存在的问题设置主题,把俄罗斯和乌克兰的作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作家或者不同华语地区的作家安排到一起讨论,起初的目的是希望作家们能够在冲突和碰撞中形成有效的沟通氛围。但其实我们彼此之间不再壁垒分明,也仿佛都以职业化作家的态度避免过分尖锐和复杂的情感,用默契的成年人方式绕开了观念性的激烈冲突。当大家得知1985年帕慕克在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时,闭门不出的写作,便也纷纷仿效,年轻的各国作家都具有苦行般的专业意识,并且用“帕慕克”这个词来代替工作——“我正在房间里‘帕慕克’”是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流放时代早已结束。
在三个月里经历的重要事件是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鲍勃·迪伦,以及美国总统大选。两件事情其实与我们都无直接关联,每个人却都有种不由自主的参与感。诺奖揭晓的晚上大家围坐在公共客厅里唱鲍勃·迪伦的歌。将近七十岁的塞尔维亚作家向我们展示了一张在1990年代在纽约鲍勃·迪伦演唱会上的相片。一方面我觉得我们所有人似乎都被置于相同的背景下,可以使用帕慕克的暗号,也可以唱迪伦的歌。另外一方面我也自然产生一种疑虑,几乎和我父亲同龄的塞尔维亚作家所展示的时代特征却与我的父辈截然不同。是否因为时代也好,世界也好,流行文化也好,在我们国家经历了一个压缩和简化的过程。
我十八岁的时候网络时代到来,我几乎是在全球化的幻觉下长大的。这种幻觉近年来有些强烈,似乎是一种全球性的幻觉,大家都在西方语境下强调着融合。去年获得龚古尔奖的法国年轻作家蕾拉·斯利玛尼于1981年出生于摩洛哥,《温柔之歌》的获奖非常在情理之中,其中所涉及的阶级,移民和女性主义问题过分熟悉,整个欧洲和美国的年轻人仿佛都在谈论这些,阅读的时候几次感觉自己在阅读一部美国少数裔年轻作家的获奖作品,规矩,严谨,伤感,野心勃勃。最近看到一则新闻,法国总统马克龙任命蕾拉·斯利玛尼女士为法语事务国家元首特别代表,职责包括推广并最大程度地扩大法语,多语制以及法语国家组织成员国共有价值观的影响力。今年还看过另外一位同龄作家新作,是日本青山七惠的长篇,2007年获得芥川奖的作品被引入中国出版以后,她的每部作品都被翻译成中文,因此而感觉自己仿佛是与她同步在成长着,渐渐地也共同面临着千禧一代作家普遍面临的困境。被称之为转型作品的《快乐》基于一段作者本人在威尼斯的旅行,阅读过程中能够强烈感觉到她的愿望,尝试和努力。对我来说这是一部失败的作品,而其失败的意义却非常重要,这样的失败本身大概正是时代洪流的某个瞬间,而我们都身处其中。
正是这样一种这样的幻觉——全世界的年轻人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也都怀着相似的野心。
起初来到爱荷华的时候,我怀着肤浅天真的傲慢。拒绝在自己身上贴任何标签,女性主义也好,身份认同也好,都不想谈论。既然认为自己是世界游民,就理所当然地从主观上模糊地域甚至性别的边界。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彼此间的交流新鲜流畅,我们热烈地列举着共同经验过的事物,一起光顾二手书店和健身房。虽然各自有着不同的饮食文化背景,但又有哪个年轻人不爱披萨汉堡和可口可乐。从酒吧出来的时候,西班牙语系嗜酒的作家们指着对面的杂货店说,1967年到1971年期间理查德·耶茨在这里教书,他常常在这间酒吧喝到天亮,然后大冬天的在这间杂货店门口,一边跺脚一边等着开门买个三明治。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否是真实的,这间杂货店也好,酒吧也好,是否存在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我们确实都复刻着相似的生活经验,不管是出自于流行文化,电视广告,还是文学作品。
但是渐渐地,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缺口。比如我想当然地认为整个世界都在喝可口可乐的同时也被日本文化渗透,但其实三十六位作家中间只有亚洲地区的人对日本动漫有所了解。有一天集体坐飞机去芝加哥,正值一场棒球比赛,机长不断在飞行中播报比赛情况,于是机舱里爆发出一小阵一小阵的欢呼。对当时坐在飞机里的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我一无所知。直到下飞机的时候日本作家高兴地告诉我,她最喜欢的一支美国球队终于在多年以后赢得了决赛资格。我无法具体感知这种快乐,只能表现得很客气。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提供的那一点棒球信息,以及他的讲述中美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并没有能够在那个场合直接发挥作用。
而我面临的第一个失语的问题是——“你写作的时候能听到语言的音乐吗?”
啊,语言的音乐。我在阅读英文小说的时候,有时候会忍不住朗读起来,然而中文阅读中并没有这样的个体经验。虽然也不能完全否定自己中文写作中或许也有音韵意识存在,但更明确的则是,比起听觉经验来,视觉经验对我来说重要得多。往往是汉字排列在一起便能带来一种直接的审美愉悦。除了语意层面的抽象审美,汉字形状本身也是直观的审美。潜意识里选择用词除了基于准确的考虑,绝对还有基于视觉的,排斥一切陈词滥调的美,这种美,是象形文字在时间长河里面不必发声的永恒延续。
怎么解释汉字的美呢?对于使用字母系统的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实在太难理解。我写下一个“雨”字,解释这四个点代表着水珠,写下“鸟”,解释这是一只鸟站立时候的形状。对方努力而礼貌地听着,对于新鲜的方块字表示出好奇,然而我所产生的挫败感却非常强烈,当我试图解释为什么繁体字被简体字取代的时候,我决定放弃。我失望和偏执地觉得如果对方不懂得汉字,便也不可能了解到这种语言的美。即便优秀的翻译可以传达准确作者的意图,还原文字的大部分面貌,却存在着重大的丧失。对于有些人来说美或许是无意义的附属物,而对于此阶段人生的我来说,美是意义成立的重要部分,因而如此重大的丧失几乎构成了文化的不可沟通性。
敏感的作家们大概都很快可以从密集型的交往中觉察到各自所属文化中不可沟通的部分,继而产生一种剧烈的怀疑,我们所谓的共同记忆到底是什么。漫威也好,Net flix也好,鲍勃·迪伦获诺贝尔奖之后激烈的争论或者庆祝,这些共同记忆是经过筛选的,是西方语境下的共同记忆,是个人体系中间并不至关重要的部分,在那个当下几乎是一种国际社交性质的记忆。而对我们来说重要的部分,记忆也好,文学也好,是否真的能够用第三方的语言沟通。
当我们谈论世界的时候,我们所说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又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世界呢?如果是同一个世界的话指的是西方吗?是美国和一部分欧洲国家构建起来的世界吗?然而当世界以一个个独特实体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便会发现连西方和东方的划分都是非常粗暴的。
我在一种典型大国文化的宣传下,错觉其他国家的作家多少会了解一些我们的文学现场,其实并没有。与此同时我们也一再忽视着世界的其他地方。暂时不说博茨瓦纳这样我可能连地理位置都无法分辨清楚的国家,或者印尼,缅甸,甚至新加坡这样小小的邻国。当我们一再谈论着托尔斯泰的时候是否也不清楚俄罗斯的年轻作家们身处什么样的世界。一方面急切地希望被他人了解,一方面又忽视着他人,也说不清楚全球化的幻觉是否使得世界被局限。
神奇的西语系拉美国家或许最保持独立性,但事实上大部分被排斥在西方世界之外的国家都有着对于世界和西方文化的焦虑。特别是那些经历过殖民的国家,除了自己的本国语言之外,英语也是官方语言,作家很自然就被分割成两种类型。知识分子普遍用英语写作,和用本国语言写作的作家之间有隔阂,类似于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的差异。我遇见一位华裔菲律宾作家,会说中文,日语,菲律宾语和英语。最爱中文和日语,却只用英语写作。他们有着更严重的焦虑想要进入欧美的文学地图,导致在题材的选择上也常常倾向于用他者的眼光看待自己。他者的眼光过分庞大和压抑,令人非常沮丧。
近年来有位全球范围内走红的以色列作家,出生于1960年代末的埃特加·凯雷特,他是犹太集中营幸存者的后裔——非常有吸引力的身份却完全没有在作品中被过分强调。相反对他造成影响的作家是美国的约翰·契弗和库尔特·冯古内特。他也曾经被美国大学邀请讲授卡佛的小说。最初他的短篇小说都是用希伯来语写的,但是最新的非虚构小说《美好的七年》却是用英文写的,写的是恐怖袭击下特拉维夫的日常。题材和语言使用得到了一种微妙的契合。
在这种焦虑的感知中,我肤浅天真的傲慢当然早就已经被击碎,而矛盾之处在于,我当然可以选择忽略差异性,继续做一个世界游民,西方文化对我的影响是确实存在的,并且毫无疑问地还将持续深远地作用于今后的人生。或者也可以强调自己的边界,中文的美是无可取代的。应该任国家的命运或者时代的洪流席卷自我,应该正面强攻,应该建立一个独立的世界或者语境,或者没有任何应该。没有人在全球化的幻觉下为西方世界之外的我们给出清晰的答案。但是在世界与我们的关系中,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想要了解世界的话,就去奋力走向世界,基于翻译的阅读是有益的,更直接的则是学习其他语言,语言是最根本的思维过程和最无法转达的审美本身。那么反过来,世界了解我们不也是一个世界走向我们的过程吗。任何其他迫切的自我袒露或者索求都显得势利且无效。
这个过程势必非常缓慢,伴随着历史更迭不可预测的过程,也可能无法到达。但即便在西方语境的笼罩下,中文语言本身也有着无穷的扩展空间。一方面来说翻译语言在持续修改着一部分中文表达的面貌,残酷地剔除陈词滥调,而在这样被修改的过程中,也提醒着作家们不断洗炼传统语言的美。这不是抛弃,语言作为美本身不会被废置,也不会衰败,它从本质上来说终究是独立生长着的,不用担心,它还会有更多种被表达的途径,简直应该为每取得的一点点空间扩展而鼓掌。另外一方面,不同区域的中文写作也是一片片沃土。即便不谈菲律宾,新加坡或者印尼的华语写作者,单单香港和台湾地区的中文表达就也有着不同的发展路径,少年时期听到粤语歌曲里描述的那个香港不也是一个美丽新世界吗。如今我也依然从很多香港年轻独立乐队的歌词里强烈感受着繁体字的美,以及后殖民时代的中文语言中被更改的部分,被留下的文化痕迹,这种痕迹也是经过时间磨损之后的立场和表达。为什么要错过这些。当大陆越来越作为一个笼统的整体表达时,那些离散的单独成立的声音也是某种补充和自由。
自然也要说到和我们共享了部分汉字的日本。当翻译腔这个词语被使用的时候,人们主要谈论着的是近年来英语文学翻译作品对中文写作语言的影响,然而我和周围的很多人却也都同时被日本文化和日本翻译作品影响着的,这条脉络相对于西方文学脉络较少被谈论,常常被忽略。日文本身也是具有形状美的文字,年轻人在书写的时候偶尔会故意用片假名取代平假名,大写的字符带来视觉上错落的效果,和汉字结合在一起的话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视觉感受。我和日本作家后来在邮件的交流中常常是英语与汉字的有效结合,也使用得非常自然。不得不说我从日本文学中获得的是一种当代中文写作中缺失的审美,被野心勃勃的东西摧毁掉的美却部分在日本文学作品里平静地存在着,不由想要珍惜。即便那是另外一种语言,却也完全以我能够参与的方式,构建出了一个我也可以容身其中的崭新世界——那么,这是我所理解的世界。
从爱荷华回到上海的飞行途中正值美国大选,我因为别离的巨大伤感和寻找新世界入口所在的迷惘而无法入睡,周围所有美国人则都在使用付费网络跟进大选进程,机场不时地广播进展,机舱里非常肃穆,这种时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时代几乎作为实体存在于周围的气氛,是个人无论持有怎么样的立场都必然会置身其中的——同样的,这也是我所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