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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龙与点睛之间萧开愚《二十夜和一天》

2018-11-13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1期
关键词:点睛难民营组诗

木 叶

“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瓦雷里的这个诗句可以视为创造者的一种美德,而这个群体中秀异的诗人更是在不断启程,将自身引向大海,自我检视自我革新,一面涌荡一面充盈。新诗发轫之初的许多诗人,作品没有与时偕行或过于趋时而非自然生长,往往未能走得足够远阔。像穆旦等极少数几位诗人,跌宕而又精微地校正自我,不断转益,不断丰富与深化,实绩卓然。而当代诗歌颇具意味的一点是,不少诗人努力改变自己,有的是因了“历史强行进入视野”,诗歌渐渐偏离了均衡与纯净,走向博杂甚至混沌,如西川;有的历经较长时间的延宕,尔后重新发现历史与现实,诗艺也有了较大的化转,如柏桦,如欧阳江河;有的在既有路径之上愈发开张腾挪,如于坚……有一个人的变化在当代诗人中虽不能说最为显著,但“在形式和风格上变化的幅度很大,即使同一时期写的诗也显得是那么不同”,这个诗人名叫萧开愚。

诗集《二十夜和一天》包括二十一首短诗和一篇名为“高谈阔论很迷人”的文章。读这组诗时我有不小的期待。不过,看得越多,思虑便也越发摇摆缠绕。不禁想起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中的话,“最伟大的诗歌——在但丁、莎士比亚、邓恩、弥尔顿、布莱克那里——有一种普遍和本质的难度:它是扩展我们意识的真正的模式。”哈罗德·布鲁姆综合了别人的见解,进一步指出要达到这一点,需要一种“殊异”(strangeness)。我想,这种难度与殊异不仅是指向读者的,也是内在于作者之创作的。以此来看取当代汉语诗歌会有不小的收获,而不满可能也正蕴含其中。萧开愚这一组诗或许正好是一个切近的例子。

1997至2005年,他在柏林居住生活,2016年再去,写下了《二十夜和一天》这一组诗。封底介绍说,“二十一首诗,是采访二十一个德国人的选择性实录,以采访的地点和时光的晕染来破题”。这组诗歌写的是远在德国的事,所涉的人多事多地点多,本身就是一种迎着难度的书写。写法上有些散点透视的意味,并无绝然的重心,不过,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萧开愚由来已久的问题意识。

其中有作者十分看重的城乡冲突,以及个人成长、文化与社会等问题。谈到今日柏林乃至欧洲,难民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国际问题,极具辐射性,这组诗中不止一首关于或提到难民,有一首最为充分,标题就叫:《难民营,Spandau》。

我们走进隆起的塑料的蘑菇,被白色揽入整洁的格子。

所有房间躺在床上这么多家庭这么多人!

“医生,”斋月的失血的脸,

温顺的希望的眼睛,

挥舞一撂(摞)表格,

“食堂饭您知道咽不下,

请签字证明我有病。”

每排楼几个小孩

跑上跑下,踢球用德语。

安详的哀求的气氛

绽现老套的分岔。

某一批出去租房住,

某一批回国整修破碎,

更多包括不知如何加入的

印度人和非洲人长居于此?

或为了保安等等不再失业?

眼下,这是数学无用的痛苦,

生命旺盛无事做。

德国人了解记忆

沤透的神经,始终,

散着裂土的余温。

唉,那夸大肩关节疼的黑巾老太

多么嫌弃德国造的止痛片,

(她花她的积蓄慢慢地上的船)。

我们疲于奔命显得多么幸运。

诗的开头越过了“难民”直接进入了“营”,而外形和颜色又悄然勾勒出难民营这一所在。“我们走进……”,表明不是一个人前往,视角便也趋于复合。“塑料的蘑菇”和“整洁的格子”是两个形象化的比喻,喜剧感与悲情、跳脱与严肃相互糅合。“所有房间躺在床上这么多家庭这么多人!”一口气十七个字,速度擦亮语感,意涵亦随之摇曳。“斋月的失血的脸”和“黑巾老太”,有身份指向,而又节制。“踢球用德语”,这尤其是萧开愚的语法,也可以理解为倒装,是欧化语言的陌生化运用,而如果说“踢球交流时用德语”则索然无味。这旁逸斜出的五个字兀自有一点宋词的味道。最后一句是“我们疲于奔命显得多么幸运”,能够疲于奔命似乎也是一种侥幸,毕竟不是煎熬于水深火热,甚或坐以待毙。而所谓的抵达,也许依旧不是一劳永逸。某种意义上,结尾处的“我们”与开篇的“我们”相呼应而又不尽相同,可能不仅指向来难民营探看的人,具有更宽阔更具普遍的意味:疲于奔命也许就是人生的宿命。

组诗中的诗歌标题绝大部分是地名,且是德文,只有三首出现汉字,而本诗又是以“难民营”为题,一个朋友一眼就注意到这一首,兴冲冲看后未否认诗中的况味,但并未满足,而是联想到两三年前叙利亚年仅三岁的难民伏尸沙滩的遗体的新闻照片,认为诗人这样的笔触缺乏冲击力,提供的细节还可以更丰富,所带来的余味也可以更为深远。这种将诗歌文本和图像文本的比较本身未必很公平,不过促使人去思考诗歌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诗歌已远非这个时代最具表现力和影响力的艺术形式,诗人的自省亦不算少。在一篇文字里,北岛便指出自己初到异域那几年,住过多个国家,搬过多次家,经历不少,这些日子哪去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北岛认为,这是诗歌交待不清的。也许,面对纷繁的当代世界,面对种种的内心流转,“诗歌最多能点睛,而不能画龙”。此语极简,亦极丰饶。其实,也指向“难度”与“殊异”的问题。在这里,“画龙”可理解或引伸为如何处理越来越复杂多变的现实世界,以及如何完成具有较强叙事性或统摄力的诗歌,而“点睛”则指精悍的勾画、抒情、哲思或于整体性书写之中的灵光闪动。

在近几年的国际难民危机中,德国有担当,有行动,而德国政府的政策也是争议极大的。在组诗后面的《高谈阔论很迷人》一文中,作者花不少篇幅谈到了难民,如若将二者对读,也许更能体会诗歌的功效或处境。文章里有这样的话:

“不乏装病的老太和小孩,声称得了医疗站医生诊断不出的怪病,央求出具转治证明进城就医,实则想要侥幸得到一份享受特殊伙食的医嘱。食堂食谱四季固定,盒饭性质、变动限于两三种,营养保障、口味单调,久之需得浑吞下咽。难民哪里知道一般德国人饮食简朴,有人一日三餐固定搭配终身重复,微改甚或致使神思震荡。难民想象不出枯燥、高级的摄生段位,好多人生从吃开始并以舌头为抹布,抹除运思、为人刻板的痕迹。吃社保的德国失业者偶尔上馆子打牙祭,难民存着救济金,也可偶尔上馆子打牙祭,难民舍不得,每一张钞票都熨平,叠在手帕里。除个别人学习语言、试图找工作留下,十之八九苦等老家仗打光,回去重续旧缘。”

确实,我们会发现,文章里也涉及“装病的老太”,而且更为详细和明了:“声称得了医疗站医生诊断不出的怪病,央求出具转治证明进城就医,实则想要侥幸得到一份享受特殊伙食的医嘱。”

“除个别人学习语言、试图找工作留下,十之八九苦等老家仗打光,回去重续旧缘”,文章中这句话几乎对应于诗句“某一批出去租房住,/某一批回国整修破碎,/更多包括不知如何加入的/印度人和非洲人长居于此?/或为了保安等等不再失业?”

我无意在作者的文章或新闻报道中一一找出与这首诗歌对应的部分。有关(柏林Spandau)难民营的新闻见诸报端,作者在德国有深度经历和多种经验,《难民营,Spandau》一诗几可视为一种当代考古,有理由写得极具现场感和精神张力。但吊诡的是,作者的散文性自述在补充和丰富这首诗的同时可能也在消解此诗的深度和魅力。我想,这也是有人不满意的一个原由。那么,诗歌能实现多少超拔于一般叙事或论述的东西,或者说诗歌如何写出只有诗歌本身才能写出的东西?

据说,作者是忠实于自己在德所见所闻,可以说是一种诗歌中的“非虚构”,标题提示了“画龙”或“点睛”的可能,但可惜的是,这样的诗歌有自己的旨趣,却缺乏厚度与力度,少了些惊喜,从既有文本的丰沛度而言,看不出作者曾深入每个“对话者”的内心,而是停步于一些较为表面的细节和个人的发微感触。作者的文字难以让读者感受到他是真切地“内在于德国,内在于生活”而书写。说到底,“画龙”是有“难度”也需要(克服)“难度”的,否则不足以体现文本的“殊异”。

组诗中另有一首,名为《Majakowskiring》(马雅可夫斯基环街),开篇是“这里真安静,/线过针孔的雷声。”可能“线过针孔的雷声”会让人联想到某首名诗,不过自有其韵味,接下去的诗句可期可待。小小遗憾,等来的是“昨晚没睡好,/没原因也没办法,/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困。//问题是他们的,/我见的不是他们。/你以为我的回答/就是我的问题吗?”这些诗句本身有所指,不过读来寻常,缺少兴味与张力。暂且视之为必要的交代与过渡,接下去,“偌大的房子原来住谁/我不问,我靠脏/度日,脏衣服、脏碗、脏地,/窗户上雨水的痕迹。”“我靠脏/度日”这是比较有深意的,但一直到全诗尾声均属平淡。结尾“像干扰没有干扰性”只得求助于修辞之炫。全诗似乎辜负了开篇“线过针孔的雷声”所蕴含的可能性与开放性。

又如《阳台上,HanstedterWeg8》一诗的第一节:“提前退休钱多,/老爷车环游饭好,/话少挖而苦。/——我们也要一个单位,/也要提前退。”诗句主要是在语言层面的滑翔与造型,“话少挖而苦”是具萧开愚特色的笔触,不过有些孤立无援。比较可观的是接下去这一句:“为了小资产者的利益,/请投F D P,AFD脸还没洗。”F D P指德国自民党,AFD指德国选择党,如果只有“为了小资产者的利益,/请投F D P”,尚属平常,“AFD脸还没洗”使得本句的意涵陡升,叙事和抒情以及思考三者巧妙合一。不过,这么几句有意味的话对于一首近三十行的诗歌而言,或者说,对于真正的德国故事乃至人的问题,还是少了深入的叙写,缺乏赋形。

这一组诗是“采访二十一个德国人的选择性实录”,基本以采访的地点为题,意在深入德国,深入现实与内心,初衷可嘉,有可能写成直指现实的诗歌精品,画龙见格局,点睛见妙笔,以期叙事与抒情的精妙融合,结果处理得还是比较远比较淡,不易看出作者曾在那里生活多年,而后又重返德国并进行了深度体验或对话。“柏林讨论世界,/……全世界过德国日子地球马上没”,这样的诗句原本是整组诗歌这条大龙中富于点睛意味的笔触,也并未得到充分的展开,前后文也缺乏有力的呼应。

在这组诗中,《难民营,Spandau》算是完成度较高、有代表性的。《二十夜和一天》用力比较平均,没有特别突出的篇什,更像一些剪影与印象记,诗与诗之间也缺乏合力,整体尚不够厚重。

回到开篇,不少当代诗人不断改变自己,借由题材、修辞、理念等等,萧开愚的实验、探索与转益颇为显著,在当代诗歌由抒情向叙事转变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写出了一些优秀或引人注目的叙事性作品,如《一张电报》、《吃垃圾的人》、《星期六晚上》、《国庆节》等,不过,他有些东西也是不变的,他可能恰恰在叙事性和赋形建构上并未走得足够远。一些短诗和长诗里,更吸引人的是精彩的语词和句子,堪称点睛,予人启迪。譬如,《内地研究》中“旗帜具有两面”令人浮想,遗憾的是,上下文的语句均不太具吸引力(紧接着这一句的是“就像易碎同时蒙蔽”,有些莫名)。也许作为一个写诗或喜欢诗歌的人甚至喜欢炼句的人,会对一些语句非常欣喜,甚至震惊,到底少了些整体感以及通透性。当作者在展开深入的叙写与推进时,隐约有些捉襟见肘,还以《内地研究》为例,其中有一部分长达六页动用了一长串数据以“研究”河南等省的经济民生,读来生硬、杂混而朦胧,效果不很理想;最后一部分用“我们……”这样排比性的句子一气到底,其赋形与建构的成效更多体现在语感上,对“内地”对“研究”而言似乎还是缺了些什么。

组诗《二十夜和一天》没有《内地研究》或《向杜甫致敬》的主题宏阔,似乎在有意讲好一个个人生故事或片段,至少不像前者那么乱花渐欲迷人眼,更加及物和具体。但也正是在这个及物和具体化的过程中,亦即当修辞不那么凸显之时,作者暴露出叙事性与赋形才华上的薄弱,吸引人之处往往还是语言上的跳脱和华彩。和很多诗人以及论者一样,特里·伊格尔顿关注语言的自觉,但也指出“对语言比通常更敏感,并非必然意味着语言要特别地‘被重视’。一首诗可以是在语言上具有创造性的,却不去炫耀地突出这一事实。”发挥诗歌的综合赋形能力,保持创造性,而不去炫耀地突出语言,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能力。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这很可能不是一个诗人的问题。这个问题在长诗和组诗中更为凸显。不少诗人的长诗或组诗尤其是在面对大的主题、大的存在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大胆、铺张和无力。其间的激情和胆色是可观的,整体上还是缺乏扎实可靠的推动力和穿透性,于是完成度令人惋惜。

画龙不易,点睛亦不易,两者的关系也微妙。如何面对当代世界这个超级文本,诗人一直在求变,但可能还是力有所不逮。成就卓著的当代诗人(还包括柏桦、于坚等),他们的一些长诗或组诗,从题材和题目看“难度”不小,但具体文本似乎还是没有充分地迎着难度上,而是滑翔或绕了过去,或沉湎于小我和趣味,无形中淡化了难度;有的文本看似殊异,实则只是一种自我催眠式的陌生化演绎,在貌似强悍的及物性之中透出不及物性。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诗歌的概括性、亲和度、生命力度与精神旨归,令人感怀。杜甫是一个将个人与社会、盛世与乱世结合得最好,并书写得最为充分有力的诗人,是一个善于“画龙”也长于“点睛”的诗人,同时本真、峻健。当代不少诗人向杜甫致意,但往往少了那种与时代的相互辨认、整全感、深切性以及超拔精神,透出一种“轻”。

最后,关于一个个日子,甚或创作过程中的一个个白天黑夜,令人想起菲利普·拉金的名句:“日子有什么用?/日子是我们活着的地方。/它们到来,把我们唤醒。”日子、昼夜、一个个时刻,确乎不仅仅是时间性的,还是人活着的地方,是命定的生息之所,是虽有限却无尽的存在,蕴含着领受、洞悉与敞开。我们许多当代诗歌尚有待于与之相应的高妙与升腾、统摄性与穿透力。而好的诗歌或诗性书写,恰恰应如日子本身一样,“它们到来,把我们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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