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推物理”到“灵幻摇动”
——《杜诗解》批评话语的三重意蕴
2018-11-13李远达
李远达
金圣叹的《杜诗解》在明清两代杜诗学著作中算得上别具特色。在清初崇尚实学的学术风气下,金圣叹自出机杼,绝少名物注释与考证,一意探求诗意,使得《杜诗解》具有了鲜明的金氏风格与独特风貌。仅从题目上看,金圣叹对自己批评的155首杜诗名之为《解》,而非“注”,便可见端倪。可以说,金圣叹的《杜诗解》是与杜诗阐释学传统相异的一种范式:重发挥而轻故实,是“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
需要说明的是,作为小说戏曲评点大家的金圣叹,他在诗歌方面的评点近年来也颇受关注,已先后有四篇硕士论文和陈洪、吴正岚等先生的论著详细讨论过“律诗分解”说的渊源流变及其理论价值,《杜诗解》的诗歌美学理想等重要问题,将金圣叹对杜诗的解读从字法、句法到章法进行了较为全面深入的剖析。不过,远没有达到竭泽而渔的程度。对《杜诗解》评价历来两极分化,赞之者誉为杰构,诋之者则言其失之穿凿饾饤。金批杜诗之中,既有新颖贴切的推求,又有若即若离的感慨,还有纯粹发挥的抒怀。金圣叹曾自言其小说戏曲与诗歌评点是“一副手眼”,笔者便结合金圣叹的生平经历及其对小说戏曲的评点,试图探究《杜诗解》在人情物理的推求、家国兴亡的感慨和“灵幻摇动”的抒怀这三个层面对杜诗的阐释与解读,三者依据阐释距离文本的远近依次宕开,构成了金批杜诗的三重结构。
一、新颖贴切:人情物理的推求
“细推物理须行乐”(《曲江》二首),杜甫的诗之所以感人,恰在于他能“穷究物理”,言人之所以不能言的“常情”。 而在这方面明清的注家相对发明较少,因为一方面人情物理的推求与把握十分重要,是杜诗的显著特色;而另一方面这种微妙的尺寸拿捏具有相当的主观性,一不小心就会招来“过度阐释”的讥评,却不如注释史事来得实在。金圣叹却能以他的才子习气与性情,专好发人之所未发。他的杜诗评点与小说戏曲评点一样,都有一个对话的对象,或曰“仵奴”(金批《西厢记》),或曰“俗儒”(《杜诗解》),金圣叹总是别出心裁,专要拗古人一调。他却因此在人情物理的推求上收获了很多成果。许多评点都影响了萧涤非等当代杜甫研究大家。笔者以为金圣叹解杜诗的方法,是很有现代意味的。他评杜诗喜欢用主观色彩强烈又不可名状的“妙”字。此字在《杜诗解》中一共出现了208次之多。纵观全书,可以说金圣叹所解的杜诗,亦差可匹配这个“妙”字了。
金圣叹《杜诗解》作为一部经人整理的遗稿,没留下序例等材料,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经过金圣叹本人的精心编选与评点。在他选的篇目里,酬唱交游之作就占了45篇,超过四分之一。体现了金圣叹对杜甫忠厚个性的推崇与把握,许多解读都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试以几首赠李白的诗为例:金圣叹解读《赠李白》“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时,是这样说的:“‘脱身’二字,情见乎词。盖其前之苦,其后之乐。皆不言可知矣!结妙,既已贺其脱身,随又自求脱身,以见东都脱身之难,以勉李侯不可再来,真是朋友规劝良式。”设身处地为杜甫着想,将杜甫劝勉朋友李白的忠悃表露无疑,特别拈出“脱身”二字,发前人之所未发。
杜甫其他与人酬赠之诗,金圣叹评来有时寥寥数语,便将生活的直感带入进来,例如金圣叹评《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赀》中的“他乡惟表弟,还往莫辞遥”两句时,便如此说:“他乡、表弟,相为对映,言还往不绝,以破此寂寥,便是客边乐事,不必更有所遗。犹令人嘱亲友云:不消你费心,常来看看我罢了,正所以深谢之也。”《杜诗解》评点之时,兴会所至,不避俗语,使读者读到此句不觉哑然失笑。细细想来,却又评得精到,大呼过瘾。另一首《宾至》,金圣叹评点“竟日淹留佳客话,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句有一段话,亦颇为精彩:
“佳客”,是不可率易留者,初意到过即行,他却淹留在坐,话个不歇,已好大半日矣。“淹留”二字妙,因不能款他,要他速去,觉得有不耐烦他底意思,情事如见。“百年粗粝”者,没头没脑于其中也。见他不去,似不得不留他,然而家又无物;口对客话,肠中轮转,如何而可?除非留他一饭,算计到一饭,则心力竭矣,但我平日所餐者,粗粝也。葱汤麦饭,在腐儒则不嫌,彼贵客那好便留?此句尚在沉吟不决之际,合二句,遂决意不留矣。又恐客尚望其留,索性回绝了他,说我僻处野外,家无供给,心实不安,未审尊客嫌我否也。若不嫌者,“供给”我家固无,“药栏”我家则有。药栏可看,已在此看了半日,后此有兴还来,来则仍看药栏也。先生此日,真亏煞这个药栏。若不是他,则尊客今日兴尽而返,尚复望其乘兴而来哉?嫌不嫌,于来不来上验,妙甚。
金圣叹把杜甫无力招待贵宾的窘态和招留贵宾的复杂心情清晰明确地表现出来,尤其“嫌不嫌,于来不来上验”,真正是深谙人情物理的洞见。看似平常无奇,却又含蓄隽永。《杜诗详注》引朱瀚语:“起语郑重,次联谦谨,腹联真率,结语殷勤。”则嫌太简,仅提及宋人罗大经引赵紫芝诗云:“一瓶茶外无知待,同上西楼看晚山”与杜甫此句意思相近,具有中国诗歌批评传统的朦胧特色,看药栏如何显得“殷勤”,终究还是略觉含混,不及金圣叹说得透彻。
杜甫诗中,抒写亲情的作品多名作。他一生妻子、儿女是最大的牵挂,怎样表现乱离中寒家的离别聚散,又如何将之与国家盛衰相结合,恰是金圣叹评点所用力着墨处。例如金圣叹解《北征》的“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两句,诸家注解皆痛惜哥舒翰之兵败,使秦川十室九空。而金圣叹更进一步,从鸱鸟说起:
从来千里还家,最是九百里后将欲到之百余里,极是心头闪闪忽忽。于是克时袖占,即物取谶,无数忧疑,一时毕集。今鸱鸟呜桑,野鼠拱穴,何其气色不祥之至也,未知家人在耶,否耶?正复委决不得。接下“夜深”“月照”“战场”“白骨”,便十分中九分已不复在。写将到家人闪闪忽忽心头,真乃鬼工矣。
从鸱鸟的不祥说到杜甫对家属的担心,完全站在杜甫的立场上,揣摩杜甫的心境。如果我们相信人类对亲情有着相似的眷恋和牵挂的话,那么以此为出发点,“近乡情更怯”,由惦念转为担忧,害怕亲人早已不在,忧虑到恍惚的地步,此说虽不能称得上是定解,但读来新人耳目,自成一说。在这首诗中,金圣叹解到“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时,又发了一通诙谐而通透的议论:
“痴女自栉”,不知者谓是写女,殊不知乃是写母。试思何至任其随手朱铅,画眉狼籍?只因此时母方加意梳掠,故全不知娇女在侧翻盆倒箧也。况明有“学母无不为”句,看他本意写母,却旁借痴女影衬,便令笔墨轻茜清空之至。
女子只须丈夫回家,便一天大事都毕,因而粉黛衾裯,一时罗列,自是人情物理,自然必至之极致。岂知先生乃念念不忘朝廷。如下文转笔,一去更不复来,真正异样奇文也。
历来注家对此两句大都不做解读,仇兆鳌的《详注》也只说:“老夫以下,悲过而喜,尽室家曲折之状。”而金圣叹却抓住这一评论家多不注意的细节,从是写母亲还是写女儿的分歧入手,发现老杜虽然笔笔似写女儿“狼借画眉阔”,然而却“本意写母”,女儿一切行止都是在模仿母亲!金圣叹突出地表现了杜甫夫妻久别之后的一片真情,令人想起杜甫的另一名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金圣叹的这一见解,虽然不一定谈得上有多高明,但至少表现出他从细处着眼,拥有出众的文学直感。
穷究“人情物理”,是杜诗艺术上的一大特色,也是金圣叹《杜诗解》的一个亮点。它还是金圣叹进一步阐释家国兴亡感慨和天马行空地抒发怀抱的逻辑起点。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对“人情物理”的推求,《杜诗解》将显得太过汪洋恣肆,甚至不着边际。反过来说,其实在推求“人情物理”的过程中,金圣叹实际上已经在试着向前迈一步,抒发心中郁结已久的怀抱。例如在对《熟食日示宗文宗武》的评点中,金圣叹特别拈出第四句“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来,认为是“非人所能及也”。他的理由是“松柏渐与老人亲,风花徒属少年事。真是‘汝曹催我’之势,人特未老不知也。”不仅精警,而且还渗透了自己的人生感悟与体验,读之竟让人产生不知是读老年之杜甫,还是晚岁之金圣叹的错觉。
二、若即若离:家国兴亡的感慨
如果说金批杜诗在推究人情物理方面颇具特色,那么特重家国兴亡之感又有什么稀罕的呢?杜诗表现忠君爱国早已深入人心,金批又能做怎样的阐释和发挥呢?笔者认为,金圣叹在《杜诗解》中有相当数量的篇目有意无意间将明清易代的战乱代进了评点之中,换句话说,《杜诗解》有金圣叹对于明亡清兴的历史记忆。而这种评点初看起来也许与杜诗文本关系较为疏远,可正是“今典”的融入,才激发出杜诗的时代意义和当下关怀。
这里有必要简要讨论金圣叹的基本政治立场:在明清之际的士大夫中,金圣叹似乎比较特异:他被排斥在士林群体的主流之外,复社的虎丘大会,与会者近两千人,都不曾邀请近在咫尺的他。金圣叹对清王朝也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感抑或痛恨。相反,他在临终前一年还曾因传闻中遭到了顺治帝的称扬而赋诗颂圣。在交游方面,也没有证据显示他从属于任何一个遗民群体。即使是导致他死亡的哭庙案,金圣叹也仅仅是反对贪官污吏的苛政而非反清,对此陈洪、陆林等先生考证已详,兹不赘述。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经历了那场浩劫的金圣叹,在心理上完全没有留下创伤与痕迹。他只不过将显豁的情绪转化为了幽微的感慨,这在《水浒传》、《西厢记》的评点中已有体现。而作为遗著的《杜诗解》,由于评点对象与文体的缘故,则更多一分兴亡之感在内。最明显的例证莫过于金圣叹对《哀王孙》中“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的解读:
“大屋”“达官”,字法。平时居大屋,作达官,此夜妖乌空啄大屋,屋下达官去已久矣,写尽朝中大臣伎俩。嗟乎,何代无贤!
这简直就是在直斥甲申之变及南京陷落时故明君臣全不思国事,忙着走避、纳献的丑恶嘴脸。与杜甫《哀王孙》的主旨略显疏离,然而读《杜诗解》的文人士大夫一定会有所感悟。金圣叹作了如许评点后,还嫌不过瘾,遂复加上一句:“看他只四句一解中间,便有如许阳秋”,清楚地告诉读者他蕴含在评点之中的“皮里阳秋”,这哪是杜甫的诗意,竟成圣叹的悲歌。
如果说此诗前解,金圣叹的感慨还相对泛泛,不过是“兴亡百姓皆苦”的读书人一声长叹,那么后解中,金氏是这样解读“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的:
若问秦,则孤嶂之上,仅有峄山碑尚在;若问汉,则荒城之中,仅有灵光殿尚存。峄山碑、灵光殿,旧属鲁境,皆古名迹也,故下以“古意”二字合之。夫秦不失德,则今日犹秦;汉不失德,则今日犹汉。乃今秦汉何在,遂至有唐,则岂非“浮云”“平野”之故哉!因言我从来读史,至如是事,未尝不临文嗟悼,惜当时之无人,不谓今日遂至目睹其事,盖忧惧无出之至也。
秦、汉“不失德”,则今犹秦汉。失德的根本原因在于“浮云”和“平野”,也即“祸福起伏不定”和“野望全无麦禾”,一是天命,一是人祸。这样的历史兴亡总结略无新意,但却带有明清之际独特的现场感。而“不谓今日遂至目睹其事”一语的主语似乎也不再是杜甫,更应该指向了评点者自己。
我们再看《三绝句》,此诗历来被认为是杜甫的“补史”之作。金圣叹评论第二首“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时,强调了“啮臂”一词,金批云:
应该承认,《杜诗解》之中的异代之感大多与杜诗文本保持一定距离,但或碍于时政,或本来就不过只是牢骚,金批杜诗中的家国兴亡之感总体上显得较为节制,甚至有些隐晦。但这并不代表这些金圣叹的评语不值得重视,因为他本质上不可能脱离他所在的时代,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明清之际的一代文人的所思所想。
三、纯粹发挥:“灵幻摇动”的抒怀
例如杜甫《空囊》诗结句为“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金批发挥道:
再如前文提到过的《宿清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一诗,在解读“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一解时,金圣叹的评点简直是一段文言小说:
从“日日漾舟”写到泊舟枉渚。本来无甚深意,只是旅途中人一般感慨的“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让金圣叹结合题目,演绎出了一番老杜与金圣叹的朋友张之绪的“凭空”对话,正如金氏自云:“三分人语,七分鬼语”,不知圣叹笔法雄健如此。与其说金圣叹认为杜诗“想法、章法、句法”都奇,不如说他自负想飞天外,奇思干云。
金批杜诗主体性最强烈的自然是“灵幻摇动”的解读。不仅证明了杜诗的歧义性,而且还表现了属于金圣叹的那些人生感悟与生命体验,为我们了解他的心灵世界打开了一扇大门。譬如他对《早起》的总评:
注释
:④⑦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617页、第316页。
⑨参见陈洪:《金圣叹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陆林:《金圣叹史实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