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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语境下“红色经典”的评价问题

2018-11-13谢延秀

小说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红色经典史诗英雄

谢延秀

一、“红色经典”具有历史节点性的重要文学史价值

在1950-1970年代之间集中涌现的“红色经典”,影响了几代人的心理结构与思维方式,具有高度的社会影响力。20世纪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以来,在怀旧情绪的牵引下,沉寂多年的红色经典艺术作品开始以各种形式重返舞台,不断牵动着当代文学研究界对“红色经典”的重新认知与深入思考。时下,“红色经典”的影视翻拍之风依然强劲,“红色经典”引发的各种学术争议依然持续,“红色经典”的精神基因在社会心理中依然呈现。那么,面对这样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又具有历史与虚构、政治与审美、文学与文化等多种信息相互渗透的,并不断以各种形式参与到当代文化建设中的特殊经典形态,我们又该如何评价?我想,整体性的视野、历史性的阐释态度与开放性的立场,应该是我们评价“红色经典”的基本尺度。

在二十世纪文学的发展线索中,“延安时期”恰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节点,上承五四新文学,下启当代文学。而直接表征“延安文艺”精神实质的“红色经典”,则上承“延安文艺”,下启新时期文学,远溯五四时期的劳工文学,自然成为二十世纪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

如果对这种节点意义的文学史价值做进一步梳理的话,可能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红色经典”的出现与淡出,艺术地映射着政治与文学联姻关系的确立与松解,从而使1940年代到1970年代文学,成为二十世纪文学史上,与“五四”文学及新时期文学之间,既有内在延续、又具有特定历史内涵的文学时段。其二,“红色经典”的写作经验,既有“五四”新文学的浸润,又有古典文学传统的涵育;既有民间文艺的滋养,又有苏俄文学的启示。这种由多重艺术元素建构起来的“红色经典”,在时代发生历史性变迁之后,并不会随之消失,相反会以不同方式、以不同元素参与到新时代文学的发展当中。尤其在现代化场景深度延展、文学现代性的反思不断强化的时候,这种作为历史节点的文学经验可能更具有一定的借鉴性。其三,“红色经典”曾以浓郁的英雄主义色彩与贴近生活的大众化风貌注入了一代人的心史,也曾被绑在呼啸前行的政治战车上被动地步入了日益概念化的美学陷阱。其间的合理与悖谬、价值的正向与偏向、经验与缺失,令人反思。在这个意义上,“红色经典”便成为二十世纪文学图谱上一幅具有精神独异性的彩绘,其显在的省思性价值又是其作为历史节点的重要表现。

二、“红色经典”具有历史区间性的独特文学价值

“红色经典”的文学价值存在与否与程度大小,学界各执己见,难有定论。我们以为化解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是把“红色经典”置于何种时空中来评说。如果将其置于二十世纪文学史中的发展历程中,以普范意义的文学现代性的标准来衡量,“红色经典”无疑在所谓永恒人性或共同美的揭示上有着明显的缺失。如果将其置于1940-1970年代这一特定的历史场景中,在不回避文学所受到的历史合力的影响,不回避文学对当时叙事规范的极力满足,也不回避文学现代性可能具有的多种形态等这些具体的历史规定性的前提下,来看“红色经典”的文学价值的话,“红色经典”无疑又有着独特的完全配得上那段宏大历史的重要文学价值。

何况,任何文学创作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时空中完成并呈现出其特定的意义,任何文学创作也只有镶嵌在特定的历史单元及单元之间的生成关系中,才能得以理性的评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称“红色经典”具有历史区间性的独特文学价值。其中,“历史区间”是指影响“红色经典”的历史规定性内涵,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一般以特定的文学体制、主题选择、叙事规范、思想倾向与艺术风格表现出来。而“独特的文学价值”是指“红色经典”在历史规定性的约束之下所能达到的思想深度与艺术表现高度。有了这样一种基本的框定,才构成了“红色经典”的文学价值得以阐释的前提。

(一)现代英雄史诗的整体奠立

作为红色文艺的代表性作品,“红色经典”几乎全程性地展现了现代中国独立解放战争的宏大一幕,其中的每一部长篇小说几乎都以群雕性的英雄叙事构成了中国革命历史的有机单元,而支撑英雄“创世”的便是民族存亡的直接威胁。如《三家巷》展现的是20世纪20年代大革命时期大浪淘沙般的时代风云,周家兄弟烈火般的激情令人心动。如《红旗谱》《青春之歌》展现的是二十世纪30年代普通农民和知识分子的人生选择与奋斗历程,侠义英雄朱老忠与褪去娇弱色彩的林道静让人感怀。如《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苦菜花》等则展现的是抗战时期的血肉长城,刘洪、史更新、杨晓东、魏强、姜永泉的雄风四射,以及金环、汪霞、娟子的巾帼之志催人奋进。如《红日》《林海雪原》《保卫延安》则展现的是解放战争摧枯拉朽的壮阔一页,石东根、杨子荣、王老虎等颇具草莽英雄的粗豪之气令人荡气回肠。如《红岩》展现的是20世纪40年代末新中国已经成立西南重庆险象环生的狱中斗争,许云峰的刚烈、江姐的从容、刘思扬的执着与龙光华的雄风四射,让人追思不已。尽管从其中的单部作品而言,可能未必达到英雄史诗的高度,但从整体来看,一系列有着内在逻辑关系并全面折射了现代中国历史命运的“红色经典”,已经成为“一种民族精神标本的展览馆”,建构了一种与“史诗”的本意并不冲突,与“古典史诗”的美学要求并不偏向,也与“史诗”的核心元素并不背离的现代英雄史诗。正如张志忠所言:“‘红色经典’尽管在艺术性上有种种不足与缺憾,但在表达这一民族历史——史诗性题材上,确实具有开创意义的。”即使局限于“史诗”的特定指认形式来评价这些“红色经典”,我们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确认其所具有的“史诗性”内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并非某部“红色经典”作品具有史诗情怀,而是集束性出现的贯穿着历史统一逻辑的“红色经典”整体上才形成了具有中国历史文化特征的现代英雄史诗。甚至今天,这种史诗意识还在或潜或显地参与到当代文学的创作实践当中。

(二)形象艺术世界的丰富呈现

在文学的价值系统中,形象是一个重要的意义范畴。黑格尔也曾言:“特殊的史诗事迹只有在它能和一个人物最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时,才可以达到诗的生动性”言下之意,诗中必须要有一个人物处于叙事首位,所有事迹都通过与这个人物的结合并生发出来直至达到叙事结局,才是史诗的创作逻辑。而且,黑格尔对史诗作品人物形象应具有的特征也进行了不少限定,如高尚又生动,“表现出多方面的人性与民族性,不应只表现人物的单一特征或欲望”,“成了有生气的个别主体”等。尽管黑格尔是从诗体形式来探讨史诗中的人物形象的,其实一般文学叙事都是遵循着这样的写作经验,概莫能外。就以“红色经典”而言,英雄是其主体形象,英雄的革命斗争历程将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历史事件集于一身,同时又生发开去,串联起形形色色的个体。这些个体是通过英雄来呈现出各自不同的叙事意义,英雄又是借这些辅助性的人物来显示其饱含生气的一面。“红色经典”的英雄因承载着历史的合理要求与民众的善良期许,自然是高尚明亮的。但“红色经典”中的英雄又并非千人一面,在性格、心理、行事风格上依然体现出丰富性的一面。如同样是孤胆英雄,《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一身豪气,只身挺入匪巢,面对八大天王叫阵,纹丝不乱。而《野火春风斗古城》的杨晓东则显得勇毅不足,拘谨有余。同样是烟火人间味道的草莽英雄,《铁道游击队》中的鲁强林忠插科打诨,酗酒赌钱,好一个率性了得。而《敌后武工队》中的魏强、杨子曾则品行端方,行事有序。同样是浪子燕青式的人物,《敌后武工队》中的刘太生性格沉静,满含哀怨。而《烈火金刚》中的肖飞则潇洒自如,神勇四溢。同样是辗转敌后的女性地下交通员,外线的金环率真热情,内线的银环却心有千结。至于缠绵悱恻如林道静者,忠贞不渝如江姐者,大义凛然如许云峰者,更是体现出丰富的人性色彩,断不能以脸谱化、概念化来简单评价。可以说,这些形态各异的英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黑格尔所说的“有生气的个体”。即使在哪些围绕英雄展开的处于革命道德临界点或对立面的形象方面,也照样体现出多面的人性光芒。如同样是附逆的伪军,刁世贵抢粮霸女,然有民族血性;关敬陶却静观其变,左右摇摆。同样是被人不齿的叛徒,蒲志高尚有一丝温情色彩,戴瑜、 马鸣之类则恶欲泛滥,形同走兽。同样是周旋于敌我之间的维持会长,何大拿心浮气躁,动辄手足无措。谢老转却老成机警,时时八面玲珑。

当然,如果以黑格尔所言“不应只表现人物的单一特征或欲望”的原则来做进一步的考察时,无疑,“红色经典”的英雄形象只是显示了人性的部分层面,即在表征其阶级觉悟、政治倾向或道德境界的部分浓墨重染,而对于其他人性层面的揭示却相对较少。苛责一点来讲,也就是说,“红色经典”中的多数英雄形象尽管各有不同的个性色彩,但这种色彩在个体形象中的体现则是单一的,并没有显示出个体形象内涵的复杂性。这种形象塑造的方式与战时文化环境下革命叙事的规范有关,也与创作者对生活素材的集中性处理有关,也与民族叙事传统有关。我们看古典名著中的经典形象,忠勇如关羽,直率刚烈如张飞,嫉恶如仇如鲁智深,委曲求全如林冲等,也是在一维的性格层面上显现出来的,但并不影响这一形象的经典性。看来,类型化并不是形象典型化的对立面,形象的单一特征也并不绝对影响形象的生动性。何况,“红色经典”的部分形象同样达到了美学反映的高度。如《红岩》中的江姐,在作品中与许云峰双峰并置,但在人性揭示上二水分流。作者在侧重于对其共产党员品格的极度掘发之余,并没有忽略其母性的基本生活情感。所以,尽管她高大傲然,足令人敬畏,但也有温暖可亲的一面。她的微笑、典雅,她对成岗个人婚事的关切与隐隐的担忧,她在目睹丈夫惨死时的泪如泉涌,她对“狱中之花”的疼爱亲昵等。这些具有个体性特征的情感内容与她遇敌时的机智从容、面对酷刑的坚贞卓绝、正视死亡的坦然宁静并不冲突,反而显示出这些美好情感被敌对势力扼杀时的非人道性与反人类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江姐不但是许云峰另一精神层面的映射,也是在个人情感与民族解放事业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的一个具有多维人性特征的英雄形象。为此,我们认为“红色经典”建构了一种表现革命历史全程的特殊形象画廊,每一类型的英雄形象直接对应着不同阶段的时代内容,这些形象在具有共同人格的同时,又体现出不同的生命风采,从而营造出既有着特定的历史内涵、又有着一定内在丰富性的艺术世界。

(三)叙事形态的多维交织

伏尔泰在谈到“英雄史诗”的叙事逻辑时说:“各个民族都认为单一而简单的情节比混在一起的互不相关的冒险事迹更能使人感到愉快,这个情节应该是轻松而逐步展开的,并且不使人产生厌倦之感……对于每一个醉心于那些超越日常生活范围之外的的事物的人,情节越带有鼓舞性就越能使他感到愉悦。同时,情节必须是动人的,因为一切的心灵都要求受到感动。”从伏尔泰的评述中可知,“英雄史诗”的结构形态较为单一,但叙事情节必须生动紧张。如果以此来对照“红色经典”时,情节的紧张生动自不必说,所唤起的审美愉悦也不待言,但在结构形态的编织方面已明显不满足于单纯的线性叙事,反而体现出多维交织的叙事策略,这也从另一个层面显示了“红色经典”所含蕴的叙事元素的现代性。

如《铁道游击队》是典型的“扁核型结构”,交通员上场引出铁道线上的诸路英豪。接着,这条线索按下不表,转自李政一线。两条线索会合之后,斗争正式展开,打洋行,劫票车,挺进微山湖。然后便是进山转移,开辟新的战场。这样的叙事形态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水浒传》,线索分明,布局齐整,张弛有度。而《野火春风斗古城》又是虚化的“菱形结构”,政委杨晓东进城,引出内外两线斗争,接着虚化外线,杨晓东的内线斗争转为叙述主线,先是智擒关敬陶、训诫伪省长,后进山接受任务,直至越狱后敦促关敬陶起义。而金环、梁队长的外线斗争则以大量的闪回、穿插介入其中,显示出复线性的叙事结构。又如《敌后武工队》则是较为单纯的“线性结构”,在叙事过程中无任何枝蔓横斜之感,每一个叙事单元都交代清楚后,再起新笔,循此反复,几无特例。小说中除过汪霞被救采用倒叙外,主体叙事都按照情节延续自然伸展,遇结解结,再生结,再解之。而且,每一情节打结处,各有各的精彩,也各有各的凶险,故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波相续,涟漪时现。而《烈火金刚》的叙事结构则直接采用古典小说的章回体,有回目,也有开篇词,每一回终结时又以对句作结。更有说书人、听书人的套语穿插,讲中有释,释中有讲,整个叙事过程无一丝悬疑,也无一丝遗漏。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其中经久闪烁着民族叙事传统的光芒,如渲染人物、场景的技巧,类型化人物的特征等,将虎胆英雄史更新、浪子肖飞、李逵式蛮勇的丁尚武、峰回路转的谢老转、刚烈坚贞的田大姑、一身民族大义的何世清、浪子回头的刁世贵、漫画式的日军猫眼司令毛驴队长等形象精彩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这部小说对当时抗战时期社会结构的划分与阐释,几乎成为后来同类小说的叙事标本。而《红岩》的叙事形态分明与前面几部“红色经典”大不相同,即使如《青春之歌》《红旗谱》者,都没有像《红岩》一样具有如此广阔的社会关系的展开密度、人物形象的活动密度与中心事件的表现密度。整部小说线索多重,彼此交织,山里山外,城里狱中,学校工厂,地下组织与特务机关,白公馆与渣滓洞,多条线索同时展开,无一条淡出,也无一条断裂,几乎集中了民族解放前夜重庆内外的一切社会矛盾,可谓在“红色经典”长篇小说的美学体系的建构上颇有建树。

关于《红岩》的叙事结构,据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张羽回忆,在1961年3月9日,她曾这样建议罗广斌:“这样巨大的场面和错综复杂的形势,在作品中如何有计划地展开,就要通体考虑到小说的结构与布局。在这方面,我想请作者参考中外的两部小说:一部是苏联小说《青年近卫军》,从中借鉴法捷耶夫在描写近卫军战士时怎样写领导与群众,怎样写集体英雄形象,写敌我斗争中同志之间的关系……另一部是我国的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从煮酒论英雄到赤壁鏖兵,写曹、孙、刘三方的联系和斗争,从中学习我国小说的民族形式、民族风格。”看来,《红岩》叙事结构的复杂性与此相关。或许正是作者对中外优秀文学遗产的有效借鉴,才有多维交织的叙事形态,并在多种力量的融合下共同锻造了现代中国的“红色经典”。

当然,除过重要的文学史价值与独特的文学价值之外,我们认为“红色经典”还具有不容忽略的当代文化价值。民族的振兴,离不开文化力量的牵引、支撑与推动。当代文化的创新与发展,更离不开文化建设经验的烛照与借鉴。何况,“红色经典”致力于文学现代化探索的历史经验,为当代文化建设中如何化解多元文化相互交织的矛盾提供了可贵的参照,为民族风格的提炼、锻造提供了基本的范式,也为同世界文学的交流对话提供了有效的参照。从这个角度来看,“红色经典”在现代化程度日益加深的今天依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为此,在评价“红色经典”时,必须诉诸更为理性的态度与更为开放的视野,方能正确认识这些带有历史的深重印痕又葆有着些许合理性元素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正如张志忠所言:“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后来遭受到的严重挫折而怀疑和抹杀革命斗争历史,抹杀当代文学艺术在塑造英雄形象上的重要成就,更不应该简单否定‘红色经典’所具有的现代性内涵。”

注释:

①③④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08页、134页、136-138页。

②⑦张志忠:《“红色经典”定位:资源开发和再解读的必要前提》,见童庆炳、陶东风编《文学经典的建构、解构与重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0页、336页。

⑤马奇:《西方美学资料选编》(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76-577页。

⑥张羽:《我与〈红岩〉》,《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4期,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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