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太阳深处的火焰》的现实忧患与人文情怀
2018-11-13张莹
张 莹
红柯是一位执着于西部历史和风情的极具个人风格的作家,他的小说以其诗性的语言和意境,展现了新疆大漠的雄阔、豪迈以及西部人对原始生命力的本真追求,热情赞颂了新疆边地的西域文化和文明。他的“天山系列”作品《美丽奴羊》《金色的阿尔泰》《黄金草原》《西去的骑手》《生命树》等,以浓郁的西域大漠风情,“给文坛吹来一股刚健清新的雄风”。新世纪以来,随着红柯在小说创作上的不断尝试和对自我的超越,他的《阿斗》《百鸟朝凤》《好人难做》等为代表的“关中系列”作品也给人们以别样的阅读体验,他有意识的将西域和关中连接在一起,“仿佛西域阿凡提来到关中,激活了古老土地深埋于民间的讽刺幽默与喜剧意识。”红柯在《青年报》的访谈中谈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天山望故乡关中,又从关中回视天山,对比中寻找生命的暗道。”红柯的长篇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更是不遗余力地打通了西域和关中,“抒写了丝绸之路古道上被历史遮蔽的卑微的生命。”
《太阳深处的火焰》在结构上采用了复调的形式,一条叙事线索围绕着吴丽梅与徐济云的爱情故事展开,另一条叙事线索则讲述了徐济云的学术奋斗史以及他带领博士生王勇研究关中皮影文化的故事。在这部小说中,红柯将两条叙事线索互相穿插、杂糅,表现出了自己对当代中国文化及中国现实社会的独特理解:一是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功利化、体制化氛围中我国学术界腐化堕落的丑恶现状,全方位解构了当前中国的学术生态和文化生态,呼唤生态文明和学术清明。二是刻画了徐济云、王莉、周猴、王勇等众多人物形象,在对他们交织在一起的“权力”或“利益”的依附关系的描写中,批判了“平庸之恶”和人性之恶,传达出了对理想人性的期待和召唤。三是在历史、现实和想象不断变幻的空间中大量描写太阳、大地和火,以探寻构成天与地、古与今、生与死等诸种元素奔腾往复的生命磁场。太阳深处的火焰无疑就是灵魂不死的火焰,凝聚了生命无限的光与热。“太阳说:来,朝前走!”它以无比强悍的气势召唤着茫茫宇宙中旺盛的原始生命力。
一、对生态文明和学术清明的召唤
《太阳深处的火焰》是一部复调的文化批判小说,红柯从徐济云带领学生对关中皮影文化的研究切入,将潜藏在中国当代社会的隐秘的鲜为人知的“文化阴影”暴露于太阳下:在民间,掌握独门绝活的实力派艺人们被淹没,他们或改行或潦倒,甚或自杀,而那些不能挑大梁无发展潜能的小角色们却能被体制收容,甚至独步青云。在政府机关,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从不考虑自己前途没有任何想法的人被折磨的生不如死,反倒是“碎善狗子客”们,没本事干实事却有本事把劳苦功高有才能的人扳倒,成为“赢家”。在高校,资质和能力平庸的教师,最终成为院系领导和学科带头人,而那些学术成就显著、教学能力强的教授被边缘化,优秀人才或逃离或枯萎,大家敢怒不敢言。对于长期工作在高校的红柯来说,他对“文化阴影”笼罩下的文化生态和学术生态恶化的现实有着切身的体会和痛楚的体验。他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冷静客观地揭露了这一真相,并试图寻找揭去这层“文化阴影”的方法,为中国文化的重新振兴谋求出路。
立足于文化自省的文化批判,无疑是红柯给出的扫除“文化阴影”,重建学术生态和文化生态,并使之走向文明的方法。红柯是一位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面对关中农耕文明为代表的汉族传统文化中的这些负面存在,他“抉心自食”,向死而生。红柯赤裸裸的将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关中大地剖示给众人,在与西域文化的强烈对比中,完成了对以关中农耕文明为代表的汉文化的批判。
当然,文化批判不是目的,红柯也并不满足于对具体问题的揭露和批判,而是要找出造成当下文化困境的原因,对症下药。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红柯将矛头指向了以晦暗、隐蔽为特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柔观。
与“阴柔”相对的,便是“阳刚”。在作品中,红柯表现出了对大地、太阳和火的无比崇拜之情,他要表达的是一种阳刚激越和充满光明的文化,一种万物平等、追求团结和福乐智慧的文化,这种文化就是以草原文明为代表的西域文化。红柯在《幻影的背后有神灵》中写到:“西部高地从来就是浴火重生之地,西天取经就是西天取火,取圣火,西方人盗火,取火是一种文明。从1983年发表第一首诗到《太阳深处的火焰》,我的创作就是一个核心:火。”红柯立志要把边疆少数民族文化融入当代主流文化,以少数民族的优秀文化改造中国传统儒、道文化中的某些负面存在,开拓了汉民族文化创新的可能性。因此,文学评论家贺绍俊先生有理由认为:“《太阳深处的火焰》是新疆和陕西的热恋,新疆与陕西不仅在亲密的对话,而且进入热恋阶段,红柯的思想智慧也在这种热恋的状态中迸发出火花。”
陕西关中文化和新疆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使得两者之间有了相互借鉴和补充的可能,红柯也正是从这一立场出发,描写了西域与关中文化的冲突,以两种文化强烈碰撞的姿态,召唤文化生态、学术生态的文明,召唤学术的清明。正如评论家白烨所言:“《太阳深处的火焰》有着红柯小说常见的西部风景与浪漫情怀,但最为独特的,却是纠结于徐济云和吴丽梅的爱情故事,交织于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深层碰撞的文化内涵,那就是立足于文化自省的文化批判,以及对于生态文明与学术清明的深切呼唤。”
二、对理想人性的召唤
红柯的作品以雄强、奇绝、神性之美享誉中国当代文坛,整体上散发出一种诗意的气息,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环。他的作品在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引领人们超越日常凡庸的生活,追求精神世界的满足和充盈。正如评论家李星所言:“红柯的小说正是这样,它们很现象又很本质,很形而上的,可以说是从精神哲学的角度切入生活,切入文学,很有哲学的高度……”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红柯浓墨重彩地塑造了徐济云、吴丽梅、周猴、王勇等人物形象,在对他们或明或暗、或神光或鬼气、或褒或贬的切换和对接间,直奔人的生命本体和精神本体,展现了自己对理想生存境界和理想人性的追求。
《太阳深处的火焰》是以徐济云为中心展开叙述的,由徐济云的皮影研究和安排学生王勇给皮影艺人周猴作传入手,牵扯出徐济云、周猴、王勇的个人成长史、事业奋斗史、家族史和爱情史。红柯在对人物各种杂糅的“秘史”的叙述中,批判了汉文化下人性的阴寒之处:机心、权谋、明争暗斗、阴谋诡计等。
大学时代的徐济云,为了大出风头而在学校推选优秀教师的座谈会上给平凡普通没有才华的老师当吹鼓手,被他最好的朋友一语道破:“狗日的,蔫坏。”工作后,徐济云利用佟林教授的死亡给自己的“学术影响力”造势,不惜当起佟林教授的“衣冠冢”。徐济云失去吴丽梅,是因为他凡俗的灵魂不能和吴丽梅高贵的灵魂相通。他是阴冷的,身上带有太多的中原文化阴森缺血的本质,他的寒气和煞气冲击着吴丽梅,迫使吴丽梅不得不回到阳气十足、威力无比的西部高地,寻找太阳的温暖。周猴的出现震惊了徐济云,使得徐济云逐渐意识到自己神不守舍的失魂状态,他萎靡不振、苍白憔悴、双眼无神,生命的光热早已经消失,成了一具活着的皮影。在徐济云身上,寄予着红柯对人性的挖掘和探索,红柯在《幻影的背后有神灵》中谈到:“皮影是人对自己的想象,进入文学世界的皮影需要太阳的光芒来洞察人心之幽微。”在作品末尾,他让来自“太阳深处的火焰”温暖徐济云卑微的灵魂,指引他完成了心灵的救赎。“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看见我的微笑!”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熔化了人心的黑暗。
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红柯巧妙的演绎了关中皮影的表演艺术,他让徐济云作为幕后的操控者出现,而周猴则是徐济云手上操纵的一个活皮影,是他的傀儡。同时,周猴也是与徐济云心灵相通者,徐济云通过周猴看见自己。徐济云挑选周猴作为他皮影研究的主角并给他作传,一定程度上是被周猴身上阴冷的气质所吸引。作品以周猴为镜像描画当代“知识分子”群体晦暗猥琐的面目,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典型的“拦门者”的狡诈,看到了人性的不堪入目。在作品中,王勇、张林等人其实也都在朝着徐济云方向努力,他们也期望披上“知识分子”的铠甲在名利场上呼风唤雨。红柯对当下社会进行反思,对当下荒漠化的人类精神生态进行反思,他的作品做到了对当代社会人类精神荒漠化的批判,呼唤一种精神的回归。
在红柯笔下,吴丽梅完全是理想人性的化身,她来自新疆,是一个能歌善舞又满腹诗书,聪明异常的大漠美女。她性格刚烈,真诚、善良,敢于为那些埋头苦干、不求名利的弱势群体争取机会和利益。她敏锐的捕捉到了中原大地上散漫的阴沉阴暗阴险的气息,无法忍受“平庸之恶”和“阴暗猥琐”,放弃留校任教的机会,听从“太阳的召唤”,重返西域的家乡,为考察太阳墓地而殒命大漠。她说:“羊消失在云里,水消失在土里,鸟儿消失在风里,火消失在太阳里。”吴丽梅显然已经脱离了世俗低级趣味,她胸怀光大、境界不凡、充满生存智慧,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和人生梦想,在她身上,体现出了人的高贵和伟大。红柯认为:“神性是最高的人性,写出这种神性是我的文学追求。”对吴丽梅这一超凡而入圣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体现的正是红柯思想深处的人生观、价值观。红柯企图以吴丽梅这一“神性的女子”形象,唤起人人内心都具有的美好情感和生命的激情,以对抗黑暗的世道人心。
《太阳深处的火焰》讲述的虽然是当代人身上的事情,但其中还穿插着历史上许多张扬着原始生命力彰显崇高精神意志的人的事迹。红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并没有过多的流露出对他人的残酷和索求,他们往往更关注个人的发展和生命状态,想要把自己从精神上陷入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他们面前站立的敌人不是其他人,而是难以对付的自己。在他的作品中,推动故事情节的力量是由人的内心省察、感受觉悟和大情大爱构成的。他的作品不是靠情节的曲折和人生的起承转合取胜,而是以人们内心生发出来的幸福感和灵魂的归宿感取胜,以美好的人性和人情取胜。
三、对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的召唤
十年的新疆生活经历在红柯心中构建了一个雄浑神圣的新疆,给了红柯独特的生命体验、丰富的创造力和强大的生命力,红柯关于生命的思考与新疆的风俗人情紧密相连。在红柯的思想意识里,大地、河流、沙漠、高山等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自然和人、非生命和生命没有区别、无法辨认,一切洋溢着诗意却极具生命的最初活力。我们能从红柯作品中,读出一种其他作家作品里少有的深厚且坚定的生命意识,即就是对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的召唤。
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红柯借助“皮影”与“红柳”,将现实与想象、传奇与生活融为一体,以壮阔的生活图景和苍劲细腻的叙事笔调再一次表达了对自然界万事万物的热爱与崇敬之情,对顽强的生命意志和强悍的原始生命力的本真追求。红柯说:“太阳深处的火焰就是能征服沙漠的红柳,红柳也叫沙漠里的火焰,红柳生命力强悍犹如大漠火焰一样。”这是一种生命力张扬的体现,生命在西域大漠尽情绽放,过程的意义远大于结果。这也是一种不同于中原大地的文化景观,象征着生活在西域的人们所具有的迥异于中原文化区域的人的人生观和生命意识。这种人生观和生命意识无疑是激扬旺盛的,是带有血性的,是强势进取的,是具有强者色彩的,是基于旺盛的原始生命力之上的。红柯让“太阳深处的火焰”照射到关中“皮影”之上,以洞察人心之幽微。
红柯在《太阳深处火焰》中以吴丽梅的视角对关中大地的“蔫”做了淋漓尽致地描写:“口里的蓝天很少,一年四季大多时间都灰蒙蒙的。”“口里的太阳是蔫的,就是吃不饱饭的样子。”“连星星都是蔫的……”甚至,男朋友也都“是蔫的,是个蔫人。”吴丽梅的闺蜜告诉吴丽梅:“忧郁阴柔的男人从来都是女人的杀手,蔫人有蔫人的魅力,蔫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蔫坏。”而吴丽梅的男朋友徐济云恰恰是“蔫坏”的,这是后来吴丽梅和徐济云分手的直接原因。在作品中,徐济云的父亲也是“蔫坏”的,他压制着那些干实事有真本事的人,不让他们有出头之日。如果说徐济云父亲的“蔫坏”是“平庸之恶”的话,那么徐济云的“蔫坏”则是在为“平庸之恶”推波助澜,他把一个个“庸人”推上了本该不属于他们的舞台,给了他们耀武扬威的机会。在关中大地上,成功“庸人”的身边不乏追随者,这些追随者叫“狗子客碎善”,他们阴暗世故,谁能咬谁,只抬举在高人身边转圈的人,做些鸡毛蒜皮的“好事”就把自己当神仙。给能人高人干实事的人制造一些麻烦,他们就快乐好几天。吴丽梅说:“这帮狗子客碎善连婊子都不如。”红柯正是基于对现实社会的密切关注,对生命力的美好与社会和谐的热切期盼,才促使他痛揭中原文化之短。正如红柯所说:“生命力、生命意志,这种终极大美,这种创世精神是西域最本质的东西,也是中原文化所缺少的,但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忽略不等于不是。”红柯以现实的叛逆者的姿态反抗那些被我们普遍认同的圆滑的、消极的、不思进取的生活状态,批判那些在世俗的社会中随波逐流而看不清人生道路和事物本质,失去情感、理智、心智的人,呼唤带有原始感的植根于大漠荒原的生命野性以及旺盛的原始生命力。
可见,红柯作品对人类强劲生命力的呼唤不仅来自自我生命个体的本真体验,还来自对人类生存现状的忧患和对未来的关怀。然而,红柯面对现实的态度无疑是乐观的,具体表现在他深埋于心的“种子”情节。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北宋大儒张载的关于“民胞物与”的关学、维吾尔古典诗人玉素朴·哈斯·哈吉普的《福乐智慧》等,很多优秀的东西都被埋没了,但这些东西同时也以种子的形式存在,埋没的种子迟早是要发芽的。在红柯内心,这些被埋没的种子已经发芽了,迸发着坚韧、蓬勃的生命力。红柯用坚定地信念恢复了我们对待生命的原始激情,将我们从纷繁复杂的现世利益关系中解救出来,弹净我们心灵的尘垢,给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注入新的血液和活力。
透过《太阳深处的火焰》我们可以看到,红柯对文学、文化、人性、社会都有着非常严肃的态度和深入的思考,他的文学世界离不开对文化、人性、社会的追问和探讨,在真实与幻想、现实与理想、人性与神性的交织中表达着多重的内涵意蕴。红柯的小说是对人生命的敬畏,对生命力的歌颂,对社会的关照,对人性的讴歌,对新疆的独特情怀,对文化的思考。他以独具的眼光和自觉地意识,表达着一个作家强烈的现实忧患和文化情怀。
注释:
①②⑨李星:《驰骋在丝绸古道上的骑手——从红柯最新长篇〈喀拉布风暴〉说起》,《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5期。
③红柯:《以两种目光寻求故乡》,《青年报》2017年9月3日。
④邢小俊:《红柯是一种生于山巅的植物》,《十月文艺出版社》微博2018年03月26日。
⑤[11][12][15]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十月·长篇小说》2017年第4期。
⑥⑩红柯:《幻影的背后有神灵》,《文艺报》2017年12月18日。
⑦贺绍俊:《陕西与新疆的热恋》,《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8月16日。
⑧蒋肖斌:《〈太阳深处的火焰〉:讲述新疆和陕西的“儒林新史”》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2018年1月12日。
[13]王德领 红柯:《日常生活的诗意表达——关于〈乌尔禾〉的对话》,2007年06月02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
[14]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版。
[16]红柯:《跃马天山》,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88—3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