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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耀现实主义的神话
——季风长篇小说《出世记》的文学经验

2018-11-13邱华栋

小说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季风孩子

邱华栋

“出世”,本来是佛家语,是逃离红尘人间的意思。在翻译成英语Born,是诞生意思。小说《出世记》书名的确定,和季风郑重地用仪式方式交给我阅读,也就意味着它真正诞生,要由季风之手携带风雨雷霆,要给文学界带来一场文学和非文学的惊魂争议。

孩子回忆父亲以前的邪恶过失,打杀长虫,被长虫神神假借命运之手算计,是小说贯穿的主要引线。这条线暗合命运悲剧和冥冥注定的人物宿命。这是古典小说表现的手法。季风热衷传统小说研究,也阅读大量现代和后现代主义小说。他更多艺术成分,是接受多项小说方向熏陶和训练的,借助现代小说艺术表现和语言开放性,使得他艺术上如鱼得水,表现出多样性的艺术手法。

他描写有神秘身份的长虫是神神,白粉蛾也是。人害怕这样的活物,尤其是怕打死的长虫回来报复,把它端到铁锨中走半里地,要扔老远才罢手,并且认为活了也回不来,这才真正放心。这种祛魅心态是人类长期迷信自然力量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法超越,孩子心理更不例外。小说由此点题,也让人心头一揪,预感父亲将来的悲剧命运。文本在现实生活贯穿的另一位神神,语言充满机趣的孩子奶奶。还有在蒙昧历史舞台上因为科技文明到来而谢幕的神汉,在新时代命运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卡车开到各村将神神五花大绑。神神扭麻花样跌倒挣不起,孩子才知道人没胳膊站不起来,走不成路,像鸟儿断了翅。神神爬不上劈头盖脸说的喇叭车,穿旧军装的民兵吆喝,一人提脖子一人抬腿,两个抬一个,一闪一闪地抛到车箱,抛到车厢里的神神像一车西瓜东倒西歪撞烂,变成混蛋乱了黄”。抓神神是声势浩大的全民运动,和上天随时对话的神神形象崩塌,造成孩子心灵震撼。打压过的神神成了没神老汉,“锅腰”“笼着袖双手掺着”“罗腿扑踏扑踏走路”,“踢着土在南墙根趷蹴下”“神神像柴火一样晾晒着”,这连续动作加上凄凉环境衬托,刻画出神坛上揪下神神的失势和落魄。

中国广袤的农村大地,是一个民间传说众多的神性大地,处处流传着神仙的踪迹。在奶奶病故后,童谣故事和童话世界消失,孩子被逼进入南阳学校接受正式教育。父母传统管教,和体制教育磨合一个野草样的自然心性。作为心智尚不健全的孩子,有荒诞奇怪的梦想是很正常的。孩子要用超级威权力量来对付改造他的体制教育和成人世界的压力。孩子没有选择存在意义上的自由,他出世的家门前是中国第一帝王高大墓塚。生活在帝王陵乡的乡亲陶醉在帝王文化传说,喜欢向孩子讲述千古一帝的传奇事。

在孩子受伤委屈中,展开追溯的记忆长河,在父亲出门谋生,在他孤立无援的成长年代,也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时代。父亲在计划盖三间房而只能盖两间房的院子里养野蜂,期待变成家蜂为自家采蜜。芸芸众生世界里,万物生命平等竞争,成人也与孩子争食物,凡是孩子认为好吃的东西都被成人占有,甜味食物和肉蛋白是人体必需的生命补充,人的精神,感情起伏,也几乎由嘴里食物所左右。因为食物短缺,人会把狗打死吃它。孩子的狗被谋杀了,自己又被苟老师家的狗欺负,孤立无援的他找父亲替他报仇。先猜想父亲出门是坐船走的,要过西边大河。这大河是华夏之源,周秦汉唐帝王文化从它流淌的河道贯穿起来的。父亲还有另个方向出门,可以坐火车出行。孩子期盼父亲回家,是他受伤身体和精神迫切需要的愿望,需要身材高大地位强势的父亲回来护驾,把欺负他的狗杀掉。在日纵千里神游的思想里,孩子身体和思想疼痛延伸,荡漾起来的连续记忆连缀,逐渐开放的思维爆炸升腾起来,用立体空间全景式表现出来。

现实中的父亲由城市回乡当农民。因为其年轻有知识,被新社会主义医疗站所需要,变成迎接新生儿来到人世间的接生员,也是保障广大农村人民身体健康的赤脚医生。知识分子是蒙昧时代的光明使者,生命之神。在大集体生产观念的崩塌,各层人事地震风波,人们个体道德沦丧,高尚精神明灭不定,父亲救死扶伤的医疗事业和人生理想精神双重坍塌,他主动逃离这块伤心之地。父亲打鸡踢狗,骂它们不长眼,因为医疗站解散了,他不得不另择事业,为养活一家人外出谋生卖药看病。

人物视角延伸到县门街道,神性人物堕落入民间江湖歧途,成为底层社会一叶飘零小舟,为他的家庭和孩子小心地谋生,经常被恶人算计和无奈呛水。但心理和脾气还没有被苦难扭曲,形象和精神保持像太阳光辉样温暖明亮,新政权培养第一批知识分子的文质气犹在,忧国忧民的道德情怀还那么强烈。孩子帮助出门前的父亲干活,在乏味劳作中间隙歇息,父亲和孩子交流,说出给予孩子生命的人物,也就是母亲的以前故事。

虚构的家族渊源,蛛网式的兜住了人物关系,让小说里各式人物立体交叉起来。季风细密地关照现实,在精心涂抹掉了现实故乡地名后,凭空虚构一个叫许仙家街道的乡村,也就是文本中主人公“我”的家乡。许仙是中国神话的名人,也是神话传奇《白蛇传》的男主角,是集儒医武技能为一身的俊秀男人,也是儒医结合的优秀知识分子。自古穷文富武,穷书生做医生施药更穷,也符合人伦道德。要是施药从医成了富人,那肯定是乘火打劫的坏人,从痛苦不堪病人身上敲诈钱财的恶人。就像神甫有了美貌妻女,和尚有了貌美夫人。季风的父亲曾是当地著名的中医大夫,深谙传统医学沾染的某些江湖迷信诟病,这些修养知识会言传身教并告戒于他。卖药、学医,在农家子弟的父母眼里,认为是最好的职业。连绵的秦岭沟壑里,丛生的中草药取之不竭。乡村教育出身的季风,忠于父母对他的职业选择,长期浸泡在阴阳五行哲学辩证的理论和半巫半医临床。这得天独厚的体验和洞晓行业隐秘,也是季风文学创作中独一份的文化禀赋。

这部小说最大的艺术成就,在于思想寓意所指。父亲是家庭的主宰,是家庭主流文化,在大生产时代,父亲是水利事业的肢体牺牲者。肢体的残缺,势必让精神和人格损害,变成残缺者。历史车轮前行,纷纷抛弃在车厢板外的不幸者,类似父亲样的人们手脚把不牢,就被时代列车在中途颠簸下去,变成一路倒伏的牺牲者之一。

在长篇叙事中,车是他小说里反复出现的符号,也是人类超越肉身脚力的现代文明工具。文本里因为经常有车的想象,有孩子骑的脚踏自行车,现实中孩子借用父亲出门代替腿脚的单车,变成他克服地力的翅膀。骑车摔倒的惊险,让孩子肉体差点变成蛆虫分解食物。奶奶灵车的象征,是人生谢幕三十六抬乡俗规格的棺椁,就像帝王出行的九龙车辇,也是乡村盛大节日,是一个凡人隆重谢幕的图景。女人一生两次华丽车轿:一次做新娘出阁的花轿,一次是她繁衍的一群儿女抬埋的华丽棺椁。

东方红拖拉机,农业大集体时期的生产机械,在大集体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变成农村书记和村长家孩子占有的私产。“东方红号”和“斯大林号”,都是特殊符号和图腾,也是季风借助的艺术道具,用来佐证那个时代机械文明的有限高度。轻骑摩托和伤害父亲肢体的县门官员切诺基车,更是季风把工业文明伤害乡村宁静,表现得刻薄残酷,这也是季风典型文人情怀气质和恋旧的乡土情结。科技、速度,都是人克服地力吸引,朝宇宙高远遨游的航天文明和救治人类灾难的诺亚方舟方向发展。这是科技征服宇宙时空的趋势,也是人类未来表现的高级智慧和凌空力量。

社会建设的中坚力量,在季风的眼里不是农民和工人,而是知识分子,他加大知识分子的地位比重,乡村知识分子在他文学理解中,是国家半神的通灵人物。季风艺术再造的父亲类型,正是人和半神的结合体与肩负国家未来命运走向的策划者,但在时事列车上震荡意外坠马,无奈坐现实列车在贫瘠蒙昧的乡下站口下车,从此在许仙家街道娶妻生子,并肩负家庭养家糊口的男人责任。在历来华夏社会秩序中,国统辖一方之土,也是一个家私属地。家是独立王国,国法、家法维系秩序,让两个单元在共存共亡中平和安宁地相处。父亲是家庭主宰,也是家庭首相,也曾经是社会培养的精英苗子,在经历生活沦落后,尽管为谋生而被一群盗墓的强人掳走,还在忧患国家政治经济的走向和操控巨轮的人观点不合,造成巨轮震荡的莫大伤害。

在文学介入日渐削弱的时代,小说家都热衷变成高版税收入者,追随社会变化和读者热衷兴趣,追随出版社和独立出版人策划的热门题材。季风却自选险境处理文学,这一进去就是几十年,并把自己变成一个孤立写作者。季风是有文学革命意识的小说家,关注人类重大历史变迁和民间社会时政,这样的意识文本,在当下却往往不被阅读轻松的读者喜欢。

在季风文学意识里,神不是西方神坛的上帝,除过父母造人外,还有女娲时代的女娲神神。他家乡那块神性的土地,处处是女娲神留有现实生活痕迹的神邸。神造的人,也有致命缺陷。在好莱坞电影里,有一个大机构扶持的科学家掌握克隆技术,妻子患有癌症离世,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他按基因再造了妻子,克隆的妻子又一次癌症离世,妻子告诉他,不要这样经历生死离别,生死离别片刻真是活不如死,所以不要克隆她。他给临终前的妻子透露,她不是第一的妻子,他用基因造了三次,就为陪在身边。他不知道有破坏性病毒深植在基因里,他和妻子生死离别,心被生生折磨三次。好编剧都是天才,人掌握了科技,也变成了能造人的神,却在阴谋中让克隆新生的人,都是病体再生。他的痛苦也是。

《出世记》的文本叙事,经常孩子灵魂游离故事之外,由想象上升到精神层面,进入复杂纷纭的思辨性思考。文学升华就像娇艳的花朵,来源于生活泥土,又高于生活经验。每个人物都那么亲切,那么熟稔相知,把众多人物轴动在某种关系上,变成复杂人物往来图景。在特定背景状态下,孩子视角里看到社会宏观的大题,也有个体微观复杂的小题,都精彩地呈现在正在历练的人生经验里,也呈现在充满智慧的清晰审视里。

人物运转的轴心,就是早慧孩子的思想,通过他错综复杂的亲人关系解读世界。旗不是光是人名,也是风里欢实如鱼的旗帜。寓意象征不得知,或者只有作者自己内心知道。若把小说故事整体剥离出来,这个故事显得异常悲情:一个在农业社时代贪嘴偷吃了集体农药百草枯,拿此要挟父亲爱她和捍卫家庭地位。结果在农业化学时代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父亲为农业水利建设,保护国家机器被愚笨的乡亲割水草一样割掉缠在齿轮的血肉之躯。这现实悲剧力量,感性男女眼泪早吧嗒掉下来。季风用文学叙述掩护那么深,就为了点透出更深层的主题。让孩子由天马行空的想象,借助于神哲色彩想象的包装,把文学主题提升到永恒价值上。文学故事往往可能在这里走偏,让热衷看悲欢离合热闹故事的读者不轻易看懂它。

在孩子童贞的眼睛里,所有的熟人和亲人,都像纷纷开凋谢的花儿,被季节更替的冷风吹落。孩子势力也在慢慢成长起来。主次人物,作者有条不紊地安排了结局。后妈花花在母亲前出场,花花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孩子的玩伴,一个是孩子成人标志和启发混沌意识开蒙的情爱导师。母亲在孩子意识闪现中告知死因。奶奶也被回忆告诉奉做神灵样的人物离世不见。信主受过洗的信徒旗和孩子,被马路飓风卷在现代公路的车轮下,琥珀样透明地镶贴在新铺油路上。为超越地力吸附的父亲,在现代机械文明社会购买了国内出产的轻骑摩托,被县门急速奔跑的切诺基卷压在车轮下,彻底没有了唯有的那条真实肉腿,没有了人在世界上自信站立的海拔高度。他配有辆能滑翔的轻便轮椅,政策落实后按专长做县门医院的医生,为以前出游习惯偶尔在庙会挣钱治病。在一次女娲庙会上,他被一群强人掳走关在幽暗地窖里,那是一个非远古人类群体遗弃的的洞窟,他在不为人知的洞窟发现夹墙壁填满粮食。他永远都处于衣食无忧,从人世间彻底蒸发,也从孩子记忆凌空消失。这些,明显是臆造的戏剧性结局,也是小说家季风在故意设计的局迷,给后面的叙述留有伏笔。

在文学作品中,在文学美感和伦理中,特定身份神性是不能被破坏的。譬如神,人民、父母亲等,这些半神一样地位人物不容玷污一点。季风在开篇点题破题,把人伦世界上的天地君亲恩五个神都抛弃了。与其说神抛弃他,还不如说已修成精的他回顾往昔叛逆,检讨不正常按花期的结果。被苦难催发出来的早熟智慧,是孩子在人生无奈中的尴尬,包含了多少无限心酸和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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