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纸
2018-11-13何世平
何世平
菊站在那儿,秋雨盐一般撒在她身上,她忽然发觉错在十年前便酿成了。
那个夏日,在菊想来整个儿是个蒸笼。她那天刚出考场,便觉得眼前花团锦簇,天和地在掉着个儿。她立时便觉得自己无法站立,便扶住墙,本能地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眼。鲜亮的阳光下,有许多金星在跳着、舞着。菊觉得那金星就如同叶片上的细胞群一般多,一般密。
菊回到家里,躺倒了。只要睁开眼,那细胞群般的金星,就在眼前跳着、舞着。
娘心疼得直掉泪。
娘说,这回老坟山出把力就好了。
娘说,这回考不上菩萨都要落泪。
菊无力地笑笑,那细胞群般的金星,舞得越发欢快。菊闭上眼时,感觉有东西被挤出眼眶,那东西虫子般在脸上爬了一段,滞住了。
感觉告诉她,那凉的是眼泪。不知怎的,自打出考场,她就想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大哭一场,只是一时力不能支不能遂愿。生出这想法,她感到蹊跷;可想着想着就又有东西从眼里滑出来。
菊读高一时,正赶上国家恢复高考制度,那时菊真想蹦起来雀跃欢呼。菊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从此,菊的生活里,白天与黑夜几乎消失了,除了吃饭和必要的睡眠,其余时间不是做题就是背书。
菊十九岁时,第一次怯怯地走进了考场。当名落孙山的消息传来时,她很是平静。但得知自己只有两分之差落榜时,她的心里掀起了波澜;两分,那么看来自己还有希望。老师惋惜,同学惋惜。菊又拿起书,翌年考分升高,她只差一分,第三次又差两分,今年是第四次了,这次……
养了一会神,菊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她睁开眼时,见面前站着个男人。她吃了一惊,想坐起身可很吃力。男人好急,又觉得不便帮忙,只好干着急。
菊娘送茶进屋,才解了这个围。
马,你几时来的?娘出屋门后菊问马。
马觉得菊今天的声音很轻很柔很动听。
马说,刚来,你就醒了。
马说话时端详着菊,马发现了什么,惊乍乍地说,你哭过?
菊忙拿起手绢在脸上抹拭,说,我没哭,真的。
马便显得很不自在,我只是说说,只是说说。说过话,马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马的举动菊觉得好笑。菊自见到马后,那细胞群般舞动的金星消失了。
菊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有事?
马用手在脸上抹一把不太多的汗,又把汗谨慎地掷在地上,魔术般掀开白衬衫的下摆,一只包鼓鼓地扣在腰上。马急促地从包里拿出两瓶罐头,放在菊的床头,又用衬衫把包遮了。
菊说,你能做魔术师了。
马说,哪儿的话,我只是……
马不置可否地顿住了,又用手在脸上抹汗,又谨慎地掷在地上。
菊一阵感动,由于感动两颊飞起红云,马觉得那红云镶在菊脸上,美丽极了。
马走后,菊看着罐头,是雪梨。菊想:那雪梨一定很凉很可口,况且是马送的。
马和菊从小学一年级至高中都是同班。马在小学时,考试常常得第一,马不反潮流。
老师很喜欢他,菊很羡慕他。在中学时,菊常常是第一,马的成绩很一般,但马的作文写得好,先是在班上,尔后在全校都小有名气。菊很为马高兴。渐渐地,菊听说马的成绩一般,是由于他父亲嗜赌成性,影响了他的情绪,马有时买课本的钱都没有,马为此很沮丧。一天,菊便趁放学没人,把自己没用过的本子递给马,马不接,马说男生怎能要女生的东西。菊咯咯地笑弯了腰,笑后把本子塞在马手里就跑了。
此后,菊便发觉马的成绩渐渐好转。中学毕业时,马对菊说书念不成了,父亲时常在家叨咕,十六七岁的人了,回家能挣大半工分了。菊听后,到马家去了几趟,马的父亲不知是被菊的言语所感动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他答应供马继续上学。读高一时,国家恢复考试制度,马对菊感激涕零,要不是菊,自己真的要错过一次好机会。菊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还没考中哩。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马由于偏科,考了两年,相差甚远,正赶上队里田地承包到户,马便回家侍弄责任田了。马的笔头很勤,常为县广播站写稿,命中率极高,这使得马在大队里名声大震,没费力气就被安排到学校当了老师。有了工资,马就经常去县城给菊买几本复习资料送给菊,每本复习资料的扉页上总是写着,祝你如愿!
菊终于没能如愿。
信是马带回的。那天的天气很平常,菊坐在屋里,蒲扇一时左手一时右手,菊还觉得闷热难耐,马进屋时,菊就那样不停地摇着蒲扇。见马进屋,菊笑着把蒲扇递给马,马又要用手拭汗,菊说我打水给你洗。菊把水端来时,马递给她一张纸。菊看后,脸上顿时汗水淋漓。菊觉得那细胞群般的金星又在眼前舞动。菊便支撑着上床躺了。这次不是两分,而是差二十分。
马洗过脸,想进房对菊说些安慰的话,但想想还是走出屋门回家了。
一连几天,菊没有起床,娘只得坐在床边给菊摇着扇子。
娘说,心有天高,命如纸薄,别怄坏了身子哟!
娘说,不是你不中,是老坟山不硬气!
菊想自己许是这命,不然怎会屡屡落榜?但只要想到那些个白天夜晚自己孜孜不倦地伏在桌边做功课的情景,便不禁潸然泪下……
没有了金星的舞动之后,菊才步出房坐在门边,这是她躺倒几天来第一次起床。
门外夏日辉煌,门前水塘里有一只白鸭安然地浮在水面,田野已是一派旺盛的葱绿。菊把目光收回时,那只鸭子还安然地浮在水面,她不禁让目光随着那白鸭在水中荡漾。她那样静静地瞧着,忽觉有个人站在身边,她下意识地转过目光,见是马。
你怎不吱声?她愠嗔地说。
你那入神的样子我敢打搅?马半玩笑着说。
她叹口气,瞄一眼水塘,说,我觉得我不如那只鸭子。
马转眼看一眼水塘,又转眼看着她说,真的?
菊点头嗯了一声,又叹口气。俄顷,恍然大悟似的对着马说,我忘了没请你进屋坐呢。
马说,我就走。
菊说,你每次来都匆匆忙忙,站客难留,你走吧。
马说,我来是对你说件事的。
菊说,有事就不能进屋慢慢说?
马走进屋来,菊看见那只鸭子还在塘里漂来浮去。
马告诉菊,大队小学有位老师就要回上海去了,他这一走,学校就有一个空额,他问菊想不想当老师。
菊说,不一定想当就能当上。
马说,想当就要请大队干部、校长来家吃顿饭。
菊低下头,不置可否地说,不一定能当上!
马说,你自己要充满信心,回头同你爸你妈商量再说。
菊目送马走到村头消失,才转过身,望着塘里的鸭子,又自言自语地说,不一定能当上。
事情倒没菊想的那么严重。没过几天,当娘把大队干部请来家里吃酒时,支书一拍胸脯把事定了,学校由他去说,他说像菊这样的高中生大队里能找出几个来!一席话把菊的父母感动得直发抖。
菊真的来到河边的学校上课时,心里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想不到十几年前自己在这里读书,十几年后自己又来这里为人师。十几年中老师换了,校长换了,那瓦房、土桌依旧。
上了两个星期的课,菊便感觉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罩着自己,她想把这些想法告诉了马,又怕马笑话。
又过了两星期,菊越发感觉那种不安渐渐明朗具体,校长瞧她的目光很是高深莫测。听马说校长全家是从省城下放来的,校长就操一口浓重的省城口音。
放晚学时,菊把这感觉告诉马。马说,校长就那副生相,看哪个都一样。
菊瞧一眼路旁的田野,绿茵茵的一片,冒着旺气。
菊说,我也不晓得,反正这感觉与日俱增。
马斜乜了菊一眼,菊感觉马的眼神意味深长。
马说,我先走了,回家给田里喷药。
马走后,菊踟踟蹰蹰走回门前时,又看见塘里那只白鸭安然地浮在水面,塘边有一群鹅在叽里呱啦叙着家常,唯独那只白鸭孤独地浮在水面。
想着马对她说的话,菊怀疑自己是否真在杞人忧天。
就在那个星期的周末,例会还未结束,菊就走出会场。在田野的小径上,冰冷的泪从菊的面颊落下。
校长在会上点名批评菊几次名落孙山,造成了一种坏情绪,并且把这种坏情绪带进了学校,侵蚀了老师也侵蚀了她所教的班级。他希望菊尽快遏制这种情绪,以免造成不良后果。
菊想校长几星期来一直以探寻的目光注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别的碴找不着,才动了这一招,真吹毛求疵!
菊浑身战栗着站了起来,请问校长,我把什么坏情绪带进学校?菊几乎是哀求地说。
校长说,年轻人,你心里明白。
菊说,我真的不明白,恳求您举例说明。
校长说,我不用举例,你心里明白,强词夺理没有用。
菊由于气愤,脸色煞白,连牙齿也打着战。从校长那阴郁的语气里,她意识到了什么,便离开座位,哆嗦着出了校门。
晚上,马来找菊,她双亲才知道学校里下午发生的事。
娘说,这校长是菊进校门没给他烧香记恨哩!
菊拉了马一下,出了门,马随之跟出门。
在村后通往水塘的小河边,菊止住步,河边是稻田,菊感觉在这成熟的季节,站在河边,仿佛能听见河两岸禾苗抽穗的吱吱声。
马说,你真的不去了?
菊望着月色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应了一声。
马说,真不去了?
菊说,你要真同我好,你也别去了,校长欺人太甚,你要为我出口气。
这……马没了言语。
菊说,给你一晚上时间想,两条路任你选。
菊转身走了。走了一段她回过头,马还站在那,树桩似的。一阵晚风袭来,菊感到一股凉意直入心里,她抬头直视天空,那半个月亮冷冷地悬在半天,她低下头时,就有两行泪珠缓缓落下。
马真的没来找过菊,菊不能原谅马。
自那以后,菊就时常做梦,梦见与马在同一个教室里听课,只是彼此没有言语。醒来时菊不禁潸然泪下。学生时代的梦时常侵袭她的睡眠,菊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对马的缱绻缠绵。她想:假如马来到她面前,她就会立刻原谅她,可马一直没来。
第二年夏天,菊家买回一台吊扇。娘说这是托单干户的福,来年菊出嫁,陪一个带长柄的。菊说:“我这一辈子就在家种田种地。”
娘说,你自己不做主,就让给我和你大做主吧!
菊说,娘——
娘叹口气,望着菊说,人家养儿子犯愁,我养闺女晚上也愁睡不着觉!
娘……菊的声音软了,眼睛也随之晶亮起来。
娘说,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好歹你总要找个婆家吧!
娘……
娘的眼睛也浑浊起来。娘抬起眼睛瞅着菊,那眼里满含爱抚、宽容。
菊得知马同校长女儿订婚的消息,是那天晚稻田收工归家后听娘说的。菊放下耘耙,出了屋门。
菊没顾及吹在身上的凉风,她不信娘的话是真的。她难以置信过去的一切亲情——曾以为不会结束,居然就像这风,吹过了就不会再来。
出村后,她才意识到这样行色匆匆不知是去哪!是啊,这是去哪?是去问马?
踟蹰间,她茫然望着田野,那一派旺盛的葱绿,此时变成了褐色。这些她都视而不见,毫无感觉,直到身上感到冷时,她才知道衣服被突如其来的秋雨淋透了。雨水盐一般撒在她身上,她没有感觉。她只感觉她是在雪中行走,深一脚浅一脚。
娘打着手电找着菊时,菊抱住娘哀哀而泣。
菊回家后躺倒了。娘以为像过去一样,躺上几天慢慢会好起来,可几天后菊又发起高烧。娘急了,找人把菊抬去县城医院,医生诊断后摇了摇头。两位老人扑通跪下,抱住医生的腿,好医生,求求您治好我女儿!哪怕把家里的大牯牛卖了,求求您!!医生扶起老人,摇摇头走了。
夜里,菊稍稍有点清醒时,望着守在身边的二老,很是安详。
娘,家里我那枕下有一条手帕,您把它交给马。菊的声音很轻柔。
娘说,你还惦着他,你吃他的亏还小吗?
求求您,娘,交给他吧!菊央求道。
娘点头,又转身抹了眼泪。
之后,菊觉得自己化作了一只白鸭,在门前池塘里漂来浮去,浮去又漂来。
菊是急性肝炎。马接到菊送给他的手帕,菊已故去一月有余。那白色的手帕上,有一只帆船在蓝色的海面上乘风破浪,浪头上是菊用血绣成的赠言:祝你如愿!
马没能如愿,一年后,校长全家调回省城,马被婉言撂下了。
此后,逢节气菊娘上坟时,总能瞧见一堆燃过的火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