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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龙尾河畔之青涩童年

2018-11-13张耀山

连云港文学 2018年6期

张耀山

1955年的第一场雪,从腊月祭灶一直下到正月十五,龙尾河畔高低错落的茅草屋被厚厚的大雪覆盖,整个大地呈现出银装素裹瑞雪丰年的吉象。

我的母亲早就过了预产期却迟迟不见动静,尚处于哺乳期的祖母和出嫁不久的大姑全勤陪护,不敢有半点懈怠。这是我母亲第三次生孩子,前两个孩子刚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生孩子是女人们的事,祖父能做的只是拿着扫帚在院子扫雪,他要让他引以为荣的青石板铺就的院落,锃亮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以淡化他内心深处的焦虑。院子里每天都有许多女人在等候消息,有的是母亲的同事或好友,更多是家边的邻居。她们除了默默地祈祷以外,更多是关注母亲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一点对于女人来说很重要,这关系到妇女们在家庭中的地位,甚至于未来命运的走向。

接生婆是个气宇轩昂的小脚老太,在医疗不算发达的50年代中期,她算是个人物,有的人家老少三代都由她接生。她能根据孕妇口味的喜好,走路的姿势及肚子隆起的形状来判断胎儿的性别且屡试不爽。所以她很自负,人们也都很尊重她。她每天踮着小脚往返我家多趟,每次都嘟嘟囔囔连她自己都弄不清说什么,悻悻走了。

正月十五下午三四点钟左右,老天爷作了短暂的放晴,久违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普照在大地上,十分耀眼,我家的堂屋里传来铜钟般的哭喊声,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接生婆颇有成就感地说,“这个小东西真会选日子,熬到正月十五才出世,来日非富即贵。”

男孩的出世最为兴奋最为骄傲的是我的祖父,不过有前两个孩子夭折的隐忧,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抓紧时间给孩子起个响当当的名字,于是他自告奋勇,大包承揽地接下了这个活。可是他不识字却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权利,为此他辗转反侧,据说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迷糊中他听到清脆悠扬的敲铃声,由远及近,到我家的院子里停了下来。祖父知道是算命先生来了。

算命先生和接生婆一样,在当时是很受人们待见的职业。即使今天,一些小有发迹或自视为时运不济的人还指望着算命先生指点迷津。什么小孩择校,商界打拼,情感危机。心甘情愿地将白花花的银两流进算命先生的腰包里却无怨无悔。只是而今的算命先生多了几层神秘的披褂,头上多了几许刺眼的光环而已,不经意间实现了从算命先生向通灵人士的华丽转身。

听说算命先生是沭阳人,更多的人说他是灌云龙苴人。说话的口音属于海州小语系,细细辨听,有微重的鼻音。算命先生是个盲人,个头不高,身着灰色长袍,稀疏的花白头发挽成一个小小的髻,窝在后脑勺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茶色水晶眼镜。在常人看来盲人戴眼镜岂不是多此一举,其实不然,那是他的行头——一能够遮掩其双目失明的生理缺陷,二略显斯文,三可以增加其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祖父为算命先生安顿落座,斟满茶,几分虔诚地道出自己的心事,并报上孩子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随口而出,“羊年未时,大吉祥也。”他下意识地推了一下茶色眼镜进一步解释道:羊者,祥也;正月,一元起始,草木复苏;十五,月正满,人团圆,普天同庆,恰逢羊时出生。得天时,接地利,融万福于一身。羊乃食草动物,不挑食好养活。羊头上长角,但性情温和不好斗,自我保护能力强。放心吧,这孩子一辈子顺风顺水,平安富贵,衣食无忧。此言与接生婆的说法不谋而合,祖父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接下来算命先生五指轮番敲击,口中念念有词,金木水火,天干地支,搜肠刮肚,反复切算,过了许久报出了孩子的名字。祖父千恩万谢,奉付酬金,礼貌地将先生送走了。一番欣喜后,忧从中来。祖父对算命先生给出的答案显然是不太满意的,与他的心理预期相去甚远。犹豫间,祖父抬起头来看到太阳从“东山根”露出头来,很受启发,思索着,今年是羊年,羊扣在山上最为稳妥,于是“扣山”便是我的乳名。在祖父看来名字虽然土了些,但能拴得住。

前几年,我在大姑家看到一张她珍藏多年的我的“生日照”,我满头卷发,头上手脚上戴着银质枷锁,一副女孩子的模样。据说这样男扮女装,不会引起阎王老爷的注意。听祖母说,在我周岁生日时,家中条桌上摆着许多物件,每样物件代表着长大以后可能从事的职业,如银圆代表着做生意,玩具手枪代表着当兵,算盘代表着当会计,毛笔代表着做文化人。在场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我毫不犹豫抓起一支毛笔,这招真的很灵,就这么随手一抓,毛笔成为我一生没有离弃的谋生工具。这或许是暗示,或许是天意。

祖母经常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述这段故事,而且一直保持着新鲜度,直到她去世的前两年,我都快50岁的人了,只要有机会,她总是唠叨地讲个不停。

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我还记得我的出生地是新浦区路南街教育巷16号,即从通灌路小学教室后的一条巷子向东走到龙尾河边再向南折便是我的家了。如果说这个地方是城市,还不如说是城乡接合部更为确切。这儿的居民大多来自周边农村的农民,或做生意的小商贩,以及下苦力的劳动者。起初这儿只是他们临时的落脚点,久而久之便定居下来了。

我的祖籍在何处,父辈不知道,祖辈说也不清楚。曾听祖母说我的祖父是用独轮车推到新浦街来的。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家是砖石到顶的红瓦房,室内有天花板,摆设是红木家具,还有罗马座钟,青石板铺的家院,院内有枣树、本槐和楝枣树,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殷实之家。

独轮车是北方的交通工具,院内的植物多来自北方,据此推测我的祖籍当属北方无疑;有资料表明龙尾河畔最早在清朝末期才有人居住,按时间来推算,我家应是龙尾河畔原居民,这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

我家坐落在通灌路小学院内,呈半封闭状态。四周的围墙只是为了圈地,没有任何防御功能,周边邻居,上学的孩子或者走街串巷的商贩都可以从此自由行走。有一年一场暴雨持续半个多月,海水又遇大兴潮,临洪闸不能提闸放水,整个新浦地区一片汪洋。洪水退却后居民的土坯房倒塌过半,学校借此扩张,将我家院子切割一部分,让隔壁刘家修建新房,即便如此,我家院子的面积仍然大的可观。

我家的三间主屋面朝东,对着花果山,两间次主屋朝南,面对着学校。在南屋的窗前有一盘石磨,两者之间有棵楝枣树,树冠很大,一半遮着南屋,一半遮住石磨,所以这儿冬暖夏凉,是周边邻居时常聚会的地方。尤其是女人们,孩子们上学,男人们出去苦钱,女人们闲着没事,在此聚拢。有的推磨,有的干点针线活,有的无所顾忌地抓虱子,喂孩子。嘴当然也不会闲着,张家长李家短,在此汇集,再由此扩散。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聊到开心处,会莫名其妙地放浪大笑。这儿是女人的世界,这个世界由她们自己主宰。艰辛的生活必须以开心面对,这是她们的生存法则也是排遣的方式。

这些女人们,天生就是一部性能优良的“生产机器”,有着极其旺盛的生育能力。她们来自旧社会,社会制度的更迭丝毫没有她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她们是“养儿防老”旧习俗虔诚的坚守者,是“多子多福”老传统朴素的践行者,她们仿佛就是为了生孩子而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从青春期开始一直生活到更年期结束。生下三五个孩子是她们生育指标的基数。她们生孩子时没有今天女人们的娇气,动辄就剖腹产。按她们自己的话来说,生孩子如同老母鸡下蛋一样,屁股一撅就下来,就这么简单,她们信奉者“一牛放,十牛也放”的逻辑,孩子生下来并没有增加多少养育成本,只不过是桌上多一双筷子,锅里多一瓢水,床上多一只枕头而已,况且养家糊口都是男人们的事,她们的任务就是前赴后继,乐此不疲地生。吃可以食不果腹,穿可以衣不遮体,唯将生孩子的事,上升到战略的高度来考量:它不仅可以传宗接代,使家族人丁兴旺,还可以血脉相传,让世族后继有人。

我倍感幸运的是我的曾祖辈在举家南迁的途中落脚于龙尾河畔,这使得他的子孙们饱受龙尾河水的滋养,同时给我的童年平添了许多乐趣。

每到夏季,河水上涨,小伙伴聚集于此,他们光屁郎当,用黑乎乎的泥浆糊在身上,然后纵身一跃,像一群鸭子在水里扑腾,尽享童年的欢乐。有时他们一个猛子扎到东岸去偷瓜,从春夏之交生瓜蛋一直偷到瓜熟蒂落的秋天。我不会游泳,负责在岸上望风,如有敌情,我会以只有小伙伴们才能心领神会的方式发出警告,提醒他们赶快撤离。我很羡慕他们,尽管我在河边长大,至今不会游泳,这多少让我感到遗憾。不过毕竟是在河边长大的孩子,靠水吃水,我也会将临水而居的优势发挥到极致。那时候物资匮乏,每家都不富裕,却造就了孩子极强的动手能力。与小伙伴相比,游泳是我的短板,钓鱼却是我的强项,钓鱼的工具是用缝衣服用的大号针在煤油灯上烤红折弯,再加上竹竿和棉绳,配上随处可以获取的“曲线”(蚯蚓),搬个凳子坐在岸边静静地等着鱼儿上钩。那时候的鱼特别多不消半个时辰便能钓到许多鱼。而钓鱼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善生活,纯粹是一种消遣。

我的另一个长项是打水漂——一种就地取材靠技巧和臂力联动的娱乐方式。同伴们各自寻找应手的瓦片,最好是带有弧度的碎碗片,然后猫着腰尽量贴近水面,用力一抛,以瓦片碗片在水面上跳跃点数的多少和距离的远近来决定胜负。我每次都是毫无悬念的赢家。我们还经常做的游戏就是“掷泥丸”,我们到靠近水面的地方挖上一团泥,然后搓成乒乓球大小的泥蛋子,将它安在小棍子上,有个人喊口号同时向对岸掷去,密集的泥丸落在对岸草丛的瞬间,有无数昆虫受到惊吓后形成扇形密集地飞向空中,这是生活在今天的孩子们再也无法领略的绝版景观。

冬令时节,龙尾河上的冰厚且透明,溜冰、打陀螺是小伙伴们最简单、最廉价的娱乐方式。一年中,也只有冬季,我才有机会与龙尾河零距离的接触。那时天气特别寒冷,载重的牛马车从冰上通过都不在话下,所以大人们从来都不用担心孩子会掉到冰窟窿里去。冬天封河,鱼儿为了获取更多的氧气,拼命向上方漂浮,结果冻在了水面上。我们小心地凿开冰块拿在手里赏玩,有点像琥珀。

龙尾河上接长江,下通大海,由南向北从市区穿城而过,流经我家门口时形成一个U形的水湾,水湾旁边有个土堆凸于水面,土堆不大,十多平方,有点像半岛,这是我和我伙伴们的童年乐园。

“半岛”承载着我的童年梦,是我童年舞台。“半岛”向南百米便是“贾圩桥”向北不远处是铁路桥,这是我童年目所能及身能所至的全部范围。东西走向的贾圩桥是城乡间往来的唯一通道。出贾圩桥向南通向灌云,向东可直抵“东山根”即今日的花果山,我家的“红房子”便是城乡接合部的标志性建筑物,南来北往的进城人,看到了红房子便知道,离市区不远了。

贾圩桥是座木头桥,桥面不宽,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桥上刷了厚厚的沥青。桥西有家小饭店兼卖茶水,为来往过客提供方便。桥底下有架扳罾,——一种较为原始的捕鱼方式。每到雨水季节,这里是我们小伙伴经常光顾的地方。

几十年过去了,许多童年的往事随着龙尾河水缓缓地流走了,而有些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我清楚地记得,有天上午约十点左右,我坐在“半岛”上发呆,忽然看到贾圩桥上拥挤了许多人,还有军人、警察维持秩序。出于好奇,我飞快地跑去向看看热闹,当我快接近贾圩桥时,河的对岸“小乱坑”即如今华联商厦的地方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我被吓了个半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腿都被吓软了,时隔多年后有几种版本传出。前几年在颇具权威的资料上看到,那次枪响是在处决几个罪大恶极的犯人。

记忆中的贾圩桥不仅是南来北往人们的通道,同时也是人间通向“地狱的”的“奈何桥”。贾圩桥的东桥头是一片坟茔,当地人称之为“小乱坑”,由此向东是“大乱坑”,这“大”与“小”不是以规模的大小而是以先后的顺序来命名的。“小乱坑”多为新坟,坟都不大,只是一个小土堆上踩上两个坟头而已,甚至连个墓碑都没有,多数是无主坟。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的夜晚常有“鬼火”在乱坟岗里飘移,红日高悬,天高云淡的白天,也时有“阴风”卷起,上口大底口小如同漏斗一般夹着尘土向对岸居民区扑来。这是人们常说的“阴风”。“阴风”在哪家门口停下来,足以将主家吓个半死。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贫穷、饥饿、瘟疫的叠加和肆虐。每天都有因各种原因而死去的人,经贾圩桥向距其不远的“小乱坑”下葬。有大人也有小孩,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为死者备个薄皮棺材,更多的是用张芦席甚至死者的双脚还露在外面,便草草地掩埋了。在我的印象中,这种生死别离的场面却没有悲痛欲绝的呼号,这或许是死者家属本身也挣扎在死亡线上,为了自己能继续活着保存仅有的能量,或许见怪不怪已经麻木了,在这贫困交加饿殍遍野的处境中,或许认为死本身就是一种解脱。这种场景见多了,所以我从小就形成了对“死亡”的旷达。

不过在我印象里,我的周围邻居中好像很少有谁家受到这场灾难殃及,我想这应该得益于龙尾河的护佑。

与龙尾河一水相隔的是新浦农场的地盘。新浦农场的居民主要分布在马艞和刘艞两个区域,大多来自移民。据说是新沂某地修建水库。将库区的村民搬迁过来的。有点类似于如今的“三峡移民”。

农场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体制也很独特,他们的职工拿工资,享受城里人的计划供应,却干着农活,这种不工不农的体制却采用军事化的管理模式。农场是团级建制,下面分为营、连、排、班。它坐落在新浦地区却不受地方政府领导。这是一个不工不农不军,亦工亦农亦军体制独特的部落群体。

毛主席老人家曾说:工人以工为主,农民以农为主,军人以军为主,农场人犯难了,我们到底以什么为主呢。

在我们外人看来,既然是农场理所当然地以农为主,只不过与纯“泥腿子”相比,农场的机械化程度高一些而已。

一年一度的海州白虎山庙会,龙尾河畔的居民会像农民一样去赶会,购置一些简单的农具,焦虑地等待农场庄稼“开镰”。由于是机械收割会有零星麦穗遗漏加之麦茬地要急于翻耕种水稻,在这间隙里龙尾河畔的居民会蜂拥而至,“拾遗”“补缺”。一个麦季捡上一二百斤小麦是有可能的。可不要小瞧这一二百斤小麦的补贴,再加上计划供应粮,补充一点粗粮,精打细算,足够熬过一个夏天,接下来就是秋收,如年头好的话,一个冬天也能应付过去。

由于农场实行大面积机械化作业,会有许多小面积不规则的土地被冷落或忽略,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我说过龙尾河畔大部分居民来自农村,几千年的农耕文化,使他们对土地有着与生俱来的依赖和挥之不去的眷念,干起农活来更是行家里手,所以我们的邻居们在河的对岸或多或少的都有一点“拾边田”。所以龙尾河边的居民占据了如此这般的地域优势,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没有受到多少威胁。

由于龙尾河水的分隔,把两岸居民的身份给模糊甚至颠倒了,产生有趣的现象:河东岸是农村的城里人,河西岸是城里的农村人。

龙尾河东岸,距河边不足百米处有一条“小铁道”穿农场而过。“小铁道”的起点是新浦火车站,终点是华北桥头港务处。其功能是将火车站上从山西河南等地运来的煤装上小火车运到港务处卸下,再装上船通过水路送到沿江各地。从火车站到港务处相距不太远,每天有十几趟“小火车”往返。由于“小火车”的煤装得很多,加之铁轨不太平整,在运输过程中,尤其转弯处受离心力的作用,会有少许煤洒落在路基上,居民们争先恐后地将它扫起来装到筐子里,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捡上几十斤,足以解决烧饭取暖之需,如有剩余还可以换点散金碎银补贴柴米油盐之用。

所以说生活在龙尾河边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因为龙尾河为岸边的居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有吃的,有用的,还有玩的。

河对岸正对我们家门口的高坡上,有一间红砖砌的房子,夏天芦苇长高了只能看到房子屋顶,冬天芦苇割了才能见到它的全部。房子不大,当然也不需要太大,里面只住着一个老头。我们眼中的老头姓郑,不过四十来岁的模样,花白头发留着稀疏的胡须,个子很高,说话是侉腔,是个移民。听说它的拳脚功夫了得,家边喜欢舞刀弄棒的小男孩想向他拜师学艺,都被他一一拒绝。据说他是从朝鲜战场上退役下来的残疾军人,除了农场发给他的工资以外,每月还有相当可观的津贴。邻居大人们私下议论说他不能结婚,老大不小了至今仍孤身一人。

为了照顾他,农场的领导安排他的工作就是负责看管河东这块面积不大的耕地。这是一位守土有责的老头。有一天他无意间发现靠近河边刚长出来的瓜纽少了不少,他略知端倪,于是他潜伏芦苇后面,当我的小伙伴们再次匍匐进入他的领地时被逮个正着。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三个小伙伴光屁郎当地跟在他的后边,被带进了他的瓜棚。该我出面了,这是小伙伴们长期玩耍形成的一种默契。

我走过贾圩桥,沿河边向北不多步有一架“小艞”,(艞字仅限本地地名使用,如农场有马艞、刘艞,以姓氏命名;市区有东艞、西艞,以方位命名,这个字在《新华字典》里是查不到的,由于使用频率较低,活字印刷时期,要专门铸造这个字)“艞”是在不太宽的水面上搭上一块可以移动的木板,具有水旱两用的功能,上可以行人、船来时,移开艞板可以行船。可是人在上面行走是需要配合的,艞板的起伏与脚步的起落必须合拍,稍有闪失,会被弹到河里去的,还好我硬着头皮终于过去了。

入夏以来三个小伙伴整天泡在河水里,身上晒得黑里透亮,看到他们一字型蹲在瓜棚里,接受老头的训斥,十分好笑。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尽可能多的遮住羞处,其实这里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一般是不会到这儿来的。我知道他们装出的可怜相,无外乎是想博得老头的同情罢了。我的到来让郑老头喜出望外。太阳快要落山了,再不让孩子回家,孩子的家长们会要责怪他的,关键还没有孩子们偷瓜的直接证据。龙尾河边一直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叫作“偷瓜不算贼,逮到一顿擂”。我替他们赔了不是,小伙伴们也各自做了检讨,这事就这么简单地结了,老头十分大度地放他们走了。未走出瓜棚几步老头又把我们叫住了,刚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回头看时,只见老头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香瓜,一分四瓣,嘴里不停地念叨,瓜还没有熟透太可惜,太可惜了。老头给的瓜确实很好吃,但与偷瓜吃相比却少了一份刺激,少了一份成就感。

在回家的路上,我建立共守同盟,此事只限我们几人知道,不得外传,并发誓赌咒,绝对保密。可是第二天一早,有两个同学就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放学之前就偷瓜一事在全班同学面前作检查,中午到家就挨一顿痛打,这一连贯动作环环相扣,是谁告的密,我们心知肚明。

我们四个人是课外小组成员,所谓课外小组,就是同班同学彼此家庭居住较近,自愿组合的课外学习小组。它不仅是教室空间的向外拓展,也是老师权力的向外延伸。任何人在课外稍有风吹草动,第二天老师便会一清二楚。在我们四人中,我胆子最小,又是“和事佬”,是值得他们几人信赖的人。按“排除法”是谁在使坏,我们四人都心里有数。可那小子还自作聪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那以后我们做什么事都尽量避开他。

中国人老是埋怨同行间相互倾轧,诚信缺失,甚至巴不得对方倒霉。客观地说这一点的确与学校的道德教育有关联。学校从小就培养孩子们相互监督,相互揭发,同学间搞得提心吊胆,人人自危,其结果是相互不信任,彼此设防,甚至于六亲不认。

最近看这样一部动画片,内容大致是教育儿子随时监控他的老爸,看老爸是不是间谍,如果是要马上举报。我弄不清楚动画片的作者向孩子传达什么意图。就连父子间的亲情都整的如此这般短兵相接,不知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信赖呢。

十多年前,我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这样一篇文章,因为与连云港有关,所以至今还隐约记得一些文章的大意。文章的作者认为中国南北的划分以淮河秦岭为界,其界线很模糊,缺少准确性,在他看来中国的南北方划分应以陇海铁路为限,清晰明了。甚至还举例说明这一观点,南方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它只能行驶到连云港的临洪闸,再向北去就只能驾车了,这符合“南人善驶船,北人善驾车”的地域特征,这一观点一经提出便遭到驳斥和指责,尤其是受到陇海线上省会城市的主政者的口诛笔伐。殊不知早在这位专家提出这一观点的几十年前,新浦地区行政区域就以陇海铁路来划分南北的。铁路以北的社区叫“路北街”,铁路以南的社区叫“路南街”。专家的观点仅为一己之见,是否科学合理,似乎与我关系不大。考虑情感因素,我多少能接受一点这位专家的意见。

“半岛”以北的陇海铁路与龙尾河一纵一横,形成交叉之势,铁路桥上每天有无数趟列车吐着浓浓的白烟呼啸而过,龙尾河水放大了它的轰鸣声,这对于我而言其诱惑是巨大的。

有一天下午,我逃学了,这是我谋划已久的行动。我沿着龙尾河向北上了铁路桥,顺着陇海铁路一直向西,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铁路的路基很高,比下面的平房高出一大截,笔直的铁路将市区分成南北两块,形成两个不同功能区域。铁路以北是新浦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政府机关,工人电影院,露天球场,百货大楼,人民医院,汽车站及为数不多的楼房大都坐落于此。铁道以北居住的人群多以机关干部、商业服务人员、医生为主。经济上稍显富裕,工作上也较为体面是靠拿工资吃饭的社会阶层。位于解放路与通灌路交汇点上的气象台,共四层,高高耸立,俯视整个城区,学校曾经组织学生来此参观过。登高四处望去一览无余:东边是龙尾河,西边是华北河,南边是扁担河,北边后潮河,整个市区的核心区域被河水环绕;花果山、凤凰山、南大山、白虎山呈簸箕状拱着大海,藏风纳水,山若腾龙势、水若舞凤。此乃风水宝地也。铁路以南多是平房,巷道多是土路,如遇连日阴雨居民们只得光脚走路,所住居民多用煤油灯照明,夜幕降临时漆黑一片,公共设施较为落后,生活条件较为艰苦,是苦力劳动者,小商贩和手工业者聚集地。

我的双脚有节奏的轮番敲击在不宽不窄的枕木上,两条铁轨向西无限延伸,交汇处便是又圆又大的太阳。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

狼吐虎咽地吃完饭后,父亲从我的被窝拿出了书包,刹那间,我魂飞了魄散了,接下来就是一顿打,“乐极生悲”这个道理我懂,自己犯错误,受到应有的惩罚,理所当然。

时下孩子挨打的事少有发生,而我小的时候挨打可是家常便饭,对于孩子来说,每次挨打的背后都有一段让你难忘的故事,所以没有挨过打的男孩,他的童年生活一定是单薄且不丰满的;而就家长而言,“棒头出孝子”的古训为家长打孩子提供了理论支撑。不过家长打孩子恪守一条铁律,就是“打屁股不打头”,站在今天的角度来讲是有科学道理的——让你长记性,而不至于伤筋动骨。我很讨厌有的小伙伴见要挨打拔腿就跑,大人拿根棍子骂骂咧咧地紧追不舍,如此这般,有失斯文。

父亲毕竟是读过私塾又喝过洋墨水,在同辈中算得上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自有文化人的行为方式:一打二吓,是父亲打孩子的过程中自我总结的经验。他打孩子时不是让你饱受皮肉之苦,而是让你记住所犯的错误,达到惩前毖后的效果。

我注意到父亲在打我的时候,往往是拳头举得很高而落下来的力度却很轻。若是在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袄,面对挥舞的拳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还有一点很是关键的就是打与被打之间要形成互动,要随着父亲拳头的落点和节奏做出相应的哭喊和求饶,不过这种哭喊求饶的分寸要拿捏的精准,如果你要像驴一样地嗷嗷叫,他会知道你在戏弄他,其结果会适得其反。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要给足父亲居高临下的成就感,还要让他感觉到你认错的虔诚,这时如果有人出面稍作劝解,我象征性的做出自我反省,表示下不为例,这场游戏般的惩戒也就草草收场了,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权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完美的事物,因其完美而挤掉了用文字表述的空间,而不近完美的事物,因其不完美才有起伏才有故事。记得小时候,祖母、母亲、姑姑、小叔都很疼爱我,我很想通过这篇文章向他们表达谢意,却每每无话可说,而我的父亲对我的管束最严,我很怕他甚至有点恨他,却对他倾注的文字最多。

常言道“父亲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专家认为,孩子对父亲的认知分为三个阶段,童年时觉得父亲什么都懂,叛逆期觉得父亲什么都不懂,到了成年后反过来又觉得父亲什么都懂。我的父亲是在我对他认知的第三阶段离我而去的,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总结起来他有三个长项:其一是喜欢喝酒,但酒量不算太大,两口酒下肚,话特别多,从家里的琐碎小事到周边邻居的家长里短,偶尔也会讲点坊间流传历史名人轶事,乍听了倒有几分新鲜感,可日子长了,只要看他酒杯子一端就找机会躲他远远的;其二是父亲书法功夫了得,属于清末民初的流行书风——敦实、厚重、光洁、内敛,颇有几分“鲁公”遗风;其三是父亲的二胡拉得不错,属于那种业余中的专业水平,之所以说他“专业”,因为他有专业化的追求,如他在拉《二泉映月》时,喜欢用“丝弦”而不是用当时所流行的“钢丝弦”,他认为只有丝弦演奏出来的效果才能悲凉而哀婉,缠绵而悠长,唯此才足以表达月光下瞎子阿炳的生活窘态,才能向世人传递出《二泉映月》一咏三叹的凄美境界。

记得那时候,每逢春夏秋三季,太阳还老高的时候,父亲就会将“半岛”打扫得干干净净,摆好板凳沏好茶,太阳快落山时一些器乐爱好者带上自己应手的家伙向“半岛”聚拢,这些人中原来都有自己的活动区域,各自都身怀绝技,后来被父亲收编或自己投靠而来的。所以说这是一支庞大的,自发的,业余的专业团队。演奏的曲目大多是时下流行的革命歌曲,兴之所至时也会弹唱些当时被严令禁止的有点“色”的地方小调。如《王妈说媒》如《小寡妇上坟》。唱到伤心处连哭带嚎的情景引起家边年轻寡妇的强烈不满,她向居委会告发,我们居民六组小组长将这“业余的专业队伍”强行地拆散了。

居民小组长不是什么官员,但她是小组居民推选出来的,是为六组居民主事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她的任何举措下代表着六组居民的意愿,下传达和执行上级部门的旨意。她是政府部门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官不大,权力是不可小觑的。什么夫妻吵架婆媳纠纷,只要她出面调解定能“药到病除”。就连家中来了亲戚留宿也要据实向她汇报登记。其他诸如孩子当兵就业,贫困家庭吃救济,几乎都是她说了算数。加之她是军属,在小组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居民都要让她几分。

所幸的是这支“专业的业余”队伍后继有人,在我们的邻居中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都能“锯”两子,尽管如同“杀鸡”一样,个个乐此不疲。

我的父亲心气很高命运却很背。1958年的夏天,我的祖父卧床多日后撇下一家老少三代,撒手而去。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向生活在祖父羽翼下的父亲不知所措,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我父亲在猴嘴中学工作,这点微薄的收入是无法支撑得起全家人的庞大支出,他只能咬着牙辞去这份足够体面的工作,另谋生路。

我父亲是国民党员,尽管他再三辩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拉入国民党内的,可是处于“极右思潮”泛滥的岁月里,这种辩白只能安慰一下自己而已。不过我父亲身上有点“处涸辙以犹欢”的旧文人习气,面对来自生活和政治上的双重压力,父亲没有颓废,没有悲观,相反他经常主动地向他自以为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发起挑战,如此变守为攻的战略十分管用,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很少有人敢欺负他,这大概是身处弱势者自我保护意识的觉醒吧。每当父亲与周围邻居发生冲突,我绝不甘心做旁观者,我很想助父亲一臂之力,不过我虽然是个男人,仅仅是个“男人”而已。

任何动物间的出击多以自卫为其初衷。我家来自北方落户于龙尾河畔,属于单门独户,而其他邻居来自附近农村,大多兼亲带故。他们要抱团欺负那些势单力薄的邻居。是绝不会给对方留下反抗的余地,这种以强凌弱的现象在当今农村仍普遍存在着。父亲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势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争取一份领地,实属不易。

接下来所发生的故事我能感觉到,父亲在培养我独立而强势的性格方面而隐隐显露出来的技巧与智谋。

调皮捣蛋是男孩子的天性,偶尔搞点恶作剧会使童年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大约在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从外地调来一个新同学,是个部队干部家的小孩,这个男孩穿着十分洁净,容貌清新皮肤细腻,黄大衣,黄手套,黄军鞋,黄书包是他的标配,是个缩小版的“解放军战士”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小嘴也很甜,会施小恩小惠,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浑身上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与龙尾河边的“土著”孩子相比,算是鹤立鸡群的人物。是这家伙会使小心眼,常搞些意想不到的恶作剧来捉弄人,因无伤大雅,同学们也不会跟他有太多的计较。

有一天课间,我跟他一起上厕所,偌大的厕所里就我俩,隔墙的女厕所里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嬉闹声,这小子趁我不备,爬到小便池的台阶上,踮着脚,屁股一撅,一泡尿撒了过去,女厕所里发出一片叫骂声,这小子真够灵活的,他撒尿和逃跑的动作是连贯的,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的。当他跑到厕所外面时,我还傻傻地愣在那,原地不动,不知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

我估摸着,上课的铃声马上就要响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出厕所,眼前的情景让我再次崩溃,十多个同学将厕所的门团团围住,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他们用极其愤怒的目光盯着我,手在指着我,嘴里不停地骂着“流氓,流氓”,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这小子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接下来,班主任老师来了,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让我好好想想,夹着备课本,上课去了。

老师让我好好想想,可是我想什么呢?我唯一能想的问题是如何为我自己开脱罪名,可是那时也没有基因检测,我怎样才能说得清楚呢。其实我目前想得最多是我绝不会放过那小子,决不能忍气吞声。这时我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里,将我领回家了。一进家门,我忍不住大哭起来,我不想唤起父亲对我怜悯,只是我感到满肚的委屈需要有人来听我的诉说。一番倾泻后,心里舒坦了许多。

父亲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许回避他的目光。这大概是父亲从私塾先生那儿学来的招数,十分受用。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事实证明眼睛能表达丰富的情感和意向,能泄露出去心底深处的秘密。所以孟子曰: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在四目对视中,父亲从我眼神中读到了委屈和愤怒,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误,更相信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孩子不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来。于是递给我一条毛巾,嘴里骂道“看你那个熊样”。我在父亲的骂声中感到了父亲对我的安慰,领略到父亲对我的理解,更提振了找这小子算账的勇气。同时也能感受父亲对我的鞭策:做男人一定要有点血性。

如果我对于父亲责骂没有理会错误的话,接下来便是孕育着一场拿鸡蛋碰石头的抗争,这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只要是抗争谁都不能保证完胜。那小子的父亲是部队干部,而我的父亲是平民百姓且是国民党员,如果动起手脚来,这在当时,完全可以视为敌我矛盾。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此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父亲这关就这么过去了,但同学的愤怒蔓延到整个学校,所到之处“流氓”二字满天飞,这让我无法抬起头来。

举个极端的例子,离我家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因人丁兴盛,家中的儿子经常仗势欺人,邻居都敢怒不敢言只得采取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方式作自我化解。有一天在与另一家邻居发生械斗时,这家其中一个儿子用刀将对方捅伤,被抓时,父亲还在公开叫嚣,我家有6个儿子杀了1个还有5个,什么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什么二十年以后还是一条好汉。这般野蛮的气势吓得被害人家属跑到公安部门为其儿子说情。法院判决结果是将他的儿子定性为“流氓犯”,这老头可不干了,“我儿子明明是持刀杀人,为什么是流氓犯呢”。可见那时的人宁愿做杀人犯被枪毙,也不远背上“流氓”的黑锅。不过孩子们口中的“流氓”与法律上的定义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即便如此也让人无法接受。

在普通老百姓看来,“流氓”的概念,仅限于男女之间的污秽之事。什么人只要被冠以“流氓”,就意味着他永世不得翻身。盗窃诈骗或许是为了钱财,或许是为了生计;杀人放火或许是为了自卫,或许是为了复仇。唯有“流氓”让人找不到任何同情他的理由。

人们同情弱者,但更崇拜崇拜英雄。“厕所事件”发生后,这小子在班级里俨然是一副英雄的模样,这让我咽不下这口气,寻机报复,正本清源,还事实以真相,是我那段时间唯一要做的事,俗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在教室里我俩坐前后排,这小子坐在我前排的里面,我坐在他后排的外面。有一天下课,他厚厚的棉袄将我的铅笔盒碰到了地上,文具撒了一地,我让他捡起来,他死活不肯,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立马点燃了全班同学的激情。平时看这小子不顺眼的同学力主我揍他,经他们的起哄,我的蛮劲被调动起来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和力气,我抓住他的头发拖到教室门口,拿起一把扫帚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猛打,不给他任何还手的机会,这小子真不禁打,声嘶力竭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在这种嚎叫声中,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父亲知道我打人一事时,一反常态,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我知道他反对同学之间的暴力,但也不主张妥协。或许通过此事他看到了我的身上有他的遗传基因,这着实让他感到自豪。

我在前文中好像说过,我是母亲生的第三个孩子,却在我这辈分中排行老大,于祖辈而言我是“长孙”,于父辈而言我是“长子”,“娇生惯养”贯穿了我整个童年,祖母说我一直是被当作女孩子来养大的,上学时满头扎着辫子,带着项圈和银锁,幼年时集宠爱娇惯于一身。不过在家中我的亲小叔只比我大几个月,又是同班同学,小时候,我的同龄人,我都管人家叫叔叔或阿姨,所以胆小怕事自卑懦弱,常常是别人的过错,我却心虚地谴责自己。“厕所事件”发生在我即将进入青春叛逆期的前夜,揍那小子为自己正名,这对于我个人意识的形成启动了良好的开端,虽然是第一次打人,但我也绝不后悔。

虽说不后悔,却有点后怕。人在愤怒时瞬间迸发的能量是巨大的,超常的,会使人的心理及生理发生变态和扭曲,从而失去掌控自己的行为能力,如同一个欲跳楼自杀的人,一旦他的双脚离开了楼面,他是无法控制其坠落速度的。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在我出手打人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一种颜色,那是一种令人恐怖的血红色。假设我顺手操起的不是扫帚而是一把尖刀,我很希望能看到血花四溅的场景。

在若干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俩相遇了,看上去他混的应当很不错,只是德行还那样。同学们都为人父为人母了,少了孩提时的忌讳,两杯酒下肚,这小子首次向同学们透露那次“厕所事件”的真相,笑得同学们前仰后合纷纷要求他罚酒赔罪。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水的双重性格。

据说新浦地区的海拔高度是负一米,如遇连日暴雨海水处于高位时,临洪闸不能提闸放水,整个市区成为一片汪洋。溺水身亡的事时有发生。

有一天我在贾圩桥上,看着河水由南往北汹涌而过,眼看就要天黑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这是家长定下的底线。当我回家时,河边本有两米多宽的路,被洪水挤得只能容一人通过,一条黑狗占据了所有空间。这是一条无主狗,瘦得皮包骨头,与我对视时,目光十分险恶,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大人们说,这样的狗是极具攻击性的,见到一定要躲远远的。可能是受到我的惊扰,它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充满着敌意,把我吓得不轻,无奈之下只能返回贾圩桥,本打算从海连路折回通灌路兜上一大圈回家,可是当我再次来到桥上时,桥下的王大爷正在起网,渔网即将脱离水面时,有许多鱼在网里窜来窜去,于是我走下桥,来到板罾前,想看个究竟。

王大爷家住在我家北面,靠近铁路桥,跟我的父母都很熟悉,每天上午,他拎着水瓶和马扎打我家门前经过,下午回来时我家是他的必经之处。我思索着再待一会儿,天黑之前与他一起回去。殊不知,那天的鱼特别多,听说是上游农场的鱼塘漫水,鱼都跑到河里来了,所以天已上黑影,王大爷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我的好奇心很快就过去,倚在鱼棚的草堆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对于家中所发生的事我浑然不知。我的家边邻居,包括居委会组织大队人马到处在寻找我,河里下水道里芦苇地里,同学家,亲戚朋友家,底朝天找了个遍也不见我的踪影。等我回到家时已近半夜,门口站了一大堆人,有我的父亲、舅舅、更多的是家边帮助寻我未果的四邻,他们心中有数,按常理,这孩子多半是没了,静等着噩耗传来,以证实他们的推测。母亲听说我回来了,哭着喊着从堂屋里跑了出来,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那天晚上我睡在了父母的床上,母亲一直在流眼泪,我假装睡着了,其实我也几乎一夜未眠,不过使我无法理解的是,就这么点事,至于这么如此大惊小怪的么?

回过头来看,大人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们的居住地相对比较偏僻,河东岸有很多坟茔,河两岸长满芦苇,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容易蔓延关于鬼怪的传说,更要命是居民对所有的传说都确信无疑,甚至还自发成立了“打鬼队”。居委会要求各家晚上要关紧门窗,白天上黑影后尽量不要单独出门。记得有一个关于鬼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有血有肉,有鼻有眼,令人胆战心惊。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小姑的同学在我家玩,我们两家之间相隔只有二三十米的距离,也就是分把钟的路程。约九点左右,回家的路上那女孩遇到一个身着白色长袍,满头白发的女子,河水的波光反射到她的脸上产生的枯瘘光,吓得她魂不附体。“女鬼”站在竹篱笆边的小路上,拦住了女孩的去路,并叮嘱女孩第二天早上要哭,这可是天大的忌讳。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女孩还真的号啕大哭起来,被哭声惊醒的大人不知道缘故,又不好发作,只觉得太晦气,太不吉利了。凑巧的是那女孩的父亲,在这年的端午节拆迁工人文化宫的露天球场时,被坍塌的石墙无情地夺取了生命。女孩父亲的意外去世更加印证了人们对女鬼的传说。女孩子父亲遇难的那天夜里,她的母亲做了一个梦,女孩的父亲在阴间告诉她,他是被那个“女鬼”招来与她成阴亲的。这个“女鬼”在现实生活中,周围邻居对她也都很熟悉。她是南京下放到新浦农场的女知青,去年夏天,或许是思念父母,或许是情感受挫,或许是不小心滑落河中溺水而亡。尸体顺流而下,第二天一大早,她的尸体就在“女鬼”出现的地方被打捞上来的。颇为传奇的是女孩子的父亲用一床破旧的被单将女知青的尸体遮盖起来的。据老人说,女知青的尸体虽然被农场派来的平板车拖走了,但其灵魂仍然在龙尾河畔游荡。更有好事者人间婚俗讲究,将故事继续发酵,推测“女鬼”还将招一个男孩到阴间为他俩在完婚的前夜“压床”。至此两场不幸的事故,多通过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演绎出一段悱恻的悲情故事,这个故事尽管有点俗套,但当时的人们却深信不疑。所以我的“失联”,人们自然而然地与女鬼联系到一起,大人们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一直被恐怖所笼罩。有一天夜里,传说中的“女鬼”来到了我梦中,她在我的床底,大口啃着雪白饭团,无论我怎么呵斥她,她都目不斜视,被吓醒后,我只能将头深深地藏在被窝里,等待天亮。这个梦一直跟随着我到成年长大。如今我已年逾花甲,只要住宾馆,一进门便会下意识地审视一番床底,尽管我知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只是童年的恐怖心理如影随形。

所有的恐惧都不是平地波澜,所有的传说都不是空穴来风。“鬼”到底有没有,现代文明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来解释此事,是没有说服力的,也根本无法打消人们的疑虑。《暗物质说》认为宇宙间百分之七十的物质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似乎为相信“鬼”的存在的人们找到了一点理由。更有专家认为人体由阴阳物质组成,阳的能量物质消耗完了,人才会死亡,死后阴的能量物质就是灵魂。在常人看来灵魂就是“鬼”。这个困扰着人类几千年的问题,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人们对于飘忽不定模棱两可的事物,总是充满着好奇心,因此才催生了诸如《封神演义》《聊斋》《西游记》等一大批经典名著的行世。

十一

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我上二年级或者是三年级的某天,我们班从外地调来了十几个新生,他们的行为举止和精神状态明显是这些“土著人”不能与之相比的。出于好奇,有一天傍晚放学路上,我尾随在他们身后,我惊讶的在通灌路和海连路的夹角处有一大片新的建筑群,走近看一个新砌的门垛上挂着一个崭新的招牌,上面写着“淮北盐务管理局”几个宋体大字,门东有一片红砖瓦房,是局机关家属宿舍,我们的新同学就是随着盐务局机关一并迁过来的。盐务局坐落于此的意义在于她将通灌路向南拓展了不少,后来的“陇海饭店”再后来的“华联商厦”都是她的延伸物,从而构建如今苏宁广场商业圈的雏形。盐务局的院内及四周围墙上架起了许多高音喇叭,我们的邻居每天都可以听到从中央到地方甚至是盐场工区每天所发生的大事小情。天气预报,北京时间报时,各种时尚的广播剧和流行音乐,我们都能免费享用。总之通过大喇叭,让我们了解了龙尾河以外的世界,孩子们的目光也从龙尾河移向了更远的地方。尤其使孩子们兴奋不已的是盐务局院内有一个露天电影院,每星期放一部电影。影片是我们通过班里新来的同学打听清楚的,然后再向邻居们大人小孩作权威发布。届时,放学后的第一时间跑到家里,放下书包,扛起大小板凳,奔向露天电影院抢占最佳的观看位置。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宣布一个政治任务,要求所有同学要穿白衬衫、蓝裤子,自制小彩旗,说是要上街游行,接下来几年就再也没有上课,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被搬走,地面上铺上厚厚的稻草,每天都有一些外地学生模样的人住在那里。他们穿着草绿色军装,胸前别着很大的伟人头像,膀子上戴红袖章。常常是晚上很晚才住下,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又匆匆出发。我隐约地感觉到,将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仿佛一夜之间,街上架起了很多高音喇叭,反复播放让人热血沸腾的歌曲,斗志昂扬的人们打鸡血般地振臂呐喊,继而是棍棒相见,拳脚相加。夫妻、兄弟、同学、同事之间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商店关门,工厂停工,大地在颤抖,天空在燃烧,整个社会处于混乱无序状态。忽一日一枚炮弹从贾圩桥头的淮北盐务局院内发出,掠过我的“半岛”,准确地落在铁路桥头工务段的车间里,爆发巨大的声响,从此,龙尾河畔变成了“革命派”逐鹿的战场。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

十二

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几十年匆匆而过,转眼便是沧海桑田。童年的记忆纵深而遥远,童年的经历青涩而无忧,如今的龙尾河道变窄了,贾圩桥变宽了,不变的是她纵横的走向。我的出生地已被钢筋混凝土铸就的摩天大厦所覆盖。原城乡接合部宁静的龙尾河畔,已被繁华所包围,喧嚣所撕碎。近几年来每逢暴雨多日,河水上涨的时候,我常常撑着一把雨伞独自来到龙尾河畔,抚摸着冰冷的大理石栏杆,发出长长的叹息:浑浊的河水里再也看不到鱼儿在游动,两岸的护坡上再也嗅不到野草的芳香,不息的龙尾河水,只能在我的血脉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