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溃散中重建生活的可能
———读《刘晓东》和《丙申故事集》
2018-11-13◆张涛
◆ 张 涛
一、 从1980年代走来的“多余人”
《刘晓东》是三个中篇的合集,三部小说通过与刘晓东相关的同学、校友,集中展现了从1980年代走过来的理想主义青年在当下的生活处境和精神状况。更为准确地说,应该是这些青年的精神困境,至少在这个层面而言,他们是今天的“多余人”。造成他们这种多余的状态的原因,主要不来自当下,而是来自1980年代的飞扬与溃散。
在很多当代文学作品和当代文学史中,我们对于1980年代的描述,都是充满理想、阳光的,那是一个激情飞扬的时代。在诸多的关于1980年代的作品与回忆中,基本的叙述姿态与情感基调,都是昂扬的,留存的记忆也可说是深远长久。但在《刘晓东》中,弋舟讲述1980年代的方式,显得极为特别,因为在每部小说中的主体叙述都是在讲述当下的故事,只是偶尔在追根溯源中会提及他们的大学时代——1980年代的一些生活往事。即便提及,也是一闪而过,也不会尽情讲述那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但我们在《刘晓东》中,却依然可以感受到1980年代的历史,对于弋舟小说叙述的决定性影响,因为那是刘晓东那代人的精神起点。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刘晓东那代人的精神终点。1980年代无论是作为刘晓东们的精神起点,还是精神终点,作为一笔巨大的精神遗产或是精神负担,留存在刘晓东们身上的是一种阴沉的、抑郁的力量。这种总体性的氛围,犹如幽灵一般,并没有随着1980年代的终结而消散,反而是更为严密、紧实地笼罩在深处当下的刘晓东们生活之中。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魔性力量,它是刘晓东们走进当下精神生活的桎梏与枷锁,是这种力量让刘晓东们成为这个时代的精神“遗民”,成为这个时代的“多余人”。
每个时代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多余人”,但刘晓东们作为“多余人”的原因有些特别,是因为他们始终沉溺在1980年代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之中而无法自拔。“我们毕业前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从骨子里粉碎了周又坚。整个时代变了,已经根本没有了他发言的余地。如果说以前他对着世界咆哮,还算是一种宣泄式的自我医治,那么,当这条通道被封死后,他就只能安静地与世界对峙着,彻底成为一个异己分子,一个格格不入、被世界遗弃的病人。”周又坚因为妻子莫莉与老板的暧昧关系而离家出走。在周又坚、莫莉、老板中,如果说周又坚在面对资本的力量时,他是一个弱者,而无法忍受由此带来的屈辱而离家出走似乎是人之常情,至少是可以理解的举动。但在《等深》中,我们明显感到周又坚的离家出走,主要不是来自这段屈辱,而是来自那个“疾风骤雨的夏天”。可以说,从那时起,周又坚就已经开始“离家”了——那个作为刘晓东那代人的精神起点与终点的1980年代。与周又坚在当下的“弱者”处境不同,《所有路的尽头》中的邢志平是当下的“强者”,他拥有着的“资本”足以让他在当下成为一名成功人士,但即便如此,邢志平仍然是不幸福的,抑或是这个时代的“多余人”。但邢志平在今天的“成功”,依然无法抹平他来自1980年代的创伤记忆——情感与精神的双重创痛。“他真孤独”,“如今社会上遍地都可以寻到色情交易的场所,以他优渥的条件,更是不会缺乏靓丽并且安全的性伴侣,但是他宁肯生活在潮湿里。他一天天地苍白,日复一日地走向腐败和霉变,活成了个谨慎的吸血鬼。他被自己彻底地戕害了。在最为难熬的日子里,他甚至冲动地跑到我的画室里来,动情地抚摸另一个同样孤独的肉体。他终究解放不了自己,他这个无辜而软弱的人,这个‘弱阳性’的人,这个多余的人,替一个时代背负着谴责”。
二、 如何与1980年代“等深”
在弋舟的小说中,1980年代已经被“历史化”了,成为一笔沉重的精神遗产。那么,如何对待这笔精神遗产,就成为那些从1980年代中走过来的人必须面对的问题。面对1980年代的姿态,不仅关乎历史,更关乎每一位过来人的道德。在今天,这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复杂的问题或者是难题。
“等深”,是小说《等深》中,周翔与刘晓东(此刘晓东与“我”重名,是周翔的同学)关注的一个海洋科技概念,“等深流是由地球自转引起的,在大陆坡下方平行于大陆边缘等深线的水流。是一种牵引流,沿大陆坡的走向流动,流速较低……搬运量很大,沉积速率很高,是大陆坡的重要地质营力。有人认为等深流也属于一种底流”。“我”不懂海洋科技术语,只能望文生义,“等深”就是对等、匹配。但黄德海认为,把“等深”“直接讲为‘相同的深度’”,“不知为何流失了一点力量,把这个词所含的沉雄回环之力解消了,小说委婉曲折的能量场也会因此走失不少”。或许,弋舟也无法以一个干脆果断的词语来表明他对1980年代的态度,就旁逸斜出借用了这么一个看似与历史、与人生毫不搭界的一个海洋科技术语来“含混”地呈现他——当然也包括刘晓东们以及从1980年代的过来者们——对待那段历史的态度。
《刘晓东》中的主要人物,差不多都是“历史主义”者。无论他们现在如何,他们都深陷在1980年代的历史之中。他们都缅怀那段“光荣岁月”,尽管那场“疾风骤雨”改变了当时很多人的命运。在从1980年代过来的人中,有一种人的态度是很暧昧的。随着1980年代的结束,他们被“抛”到了1990年代以来的社会结构之中。1980年代实在是太短暂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充分“展开”,就已匆匆结束。他们不大适应社会的巨大转型。面对现实的无措,他们不断地回复到让他们觉得骄傲的1980年代。在那个年代,他们都是“牛”的,但在今天他们是“不牛”的。而且,他们就此认为,1980年代的过来者,只要没有“背叛”自己的青春理想和历史责任,在今天就应该是“不牛”的,至少不应该是“牛”的。在一次校友聚会上,邢志平就遭到了那些“忠诚”于那段历史的校友们的冷眼相待,“他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个白净净的商人让大家感到陌生,没人知道是谁邀请了他。后来总算有人想起来了,拉着人小声嘀咕:邢志平,他是邢志平,89级的,现在牛逼了,是个书商。这样邢志平无形中就成了聚会中的异类。在一群‘不牛逼’的人当中,一个‘牛逼’的人有什么好果子吃呢?况且,他还是个书商。师范毕业,这帮留在国内的同学,大多是吃书本饭的,饱受出书之苦,如今一个书商混进来了,他们没有理由不冷眼相看”。邢志平的成功,纯属偶然,也是性格使然,“他这样与生俱来的温和者,不会卷进那样的飓风当中。他顺利地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相当不错的工作单位”,“他的上司辞职经商,鼓励他一起去奋斗。他从小就习惯于对权威者言听计从,这次也不例外,谁知道,就此却让他成了新阶层的一员。他们做书商,公司得天独厚,运作得相当顺利,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邢志平既不是“振臂一呼”的风云人物,也不属于“应者云集”的一众青年,反倒是对邢志平冷眼相看的那些人,或许是“振臂一呼”的风云人物,或者是“应者云集”的热血青年。在他们看来,只有这两种姿态,才是与那个时代“等深”的。而在今天,只有“不牛”似乎才是对得起,至少是没有“背叛”1980年代的应有处境和“等深”姿态。“冷眼相看”邢志平的人的心态则是双重的,抑或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他们是“历史主义”者,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是“现实主义”者,因为身在学术体制之中,必然要有各种发表文章、出版专著的考核,他们“饱受出书之苦”,自然也就把这愤懑算到了书商邢志平身上。当然,造成他们这种双重或矛盾心态的原因,更主要的可能是历史的转型。告别了“短暂”的1980年代,历史渐入“娱乐至死”的狂欢之中。当年的青年已然步入中年,他们当年面对的“历史矩阵”,已然被商业、娱乐等并非关乎历史的事物替代,或消弭,或隐藏。他们的每一次出击,都如入“无物之阵”,这里没有“疾风骤雨”,只有“历史矩阵”消退后的无视。这种“视而不见”的漠视,可能是那些1980年代的风云人物与热血青年们最无所适从的。他们的历史与记忆,在今天,与作为时间的1980年代一起放置在被遗忘的角落。被时下“冷眼”了的他们,才会对今天的邢志平“冷眼”。
人生必然会在历史中浮沉。正如鲁迅在总结新青年同人时说的那样,有的高升,有的退隐。刘晓东们的命运也大体如此。除了邢志平、除了“冷眼”邢志平的人,还有像老褚、像刘晓东这样的。老褚做了副校长,算是“高升”,可算是当下的得益者,但他依然感慨:“我们这代人挺不容易的。”刘晓东则是画家、教授,“有社会地位”,“是强势阶层”,他虽然在这个时代也是“活得有滋有味,我在讲台上说油嘴滑舌的学问,我在床上,奏响一个又一个女人”。但他依然无法觉得今天,“是一个我们在大学无法想象的时代。那时候,茉莉是一个将十字架挂在胸口的女生,是一个为了道义便可以去陪伴哪位慷慨激昂的病人的女生,而在这个时代,她要一边做着经理,一边被爱”。刘晓东的生活状态似乎是在邢志平与老褚之间的“第三条道路”,他是个“自由艺术家”,至少看上去是以1980年代的姿态面对当下,但他又同时是高校里的教授,得益于体制的资源又过得“有滋有味”。在小说中,刘晓东似乎是个“局外人”,他像一个侦探缜密地介入每一个事件之中,剥茧抽丝地去追索事件的真相,只是偶尔会把自己捎带进历史与当下。刘晓东的这种“置身事外”又“入乎其内”,似乎就是1980年代的过来者在今天的选择困境和道德困境,之所以会有这种认知上和精神的困境,也可看作弋舟或者是刘晓东们对1980年代的历史省思。这种省思可能是精深的、痛彻骨髓的,也可能是晦暗不明的,因为历史本身也是如此。但这种带有犹疑意味的历史省思,似乎不足以让1980年代的过来者在当下获得道德的完善与精神的安宁。或许在刘晓东们那里,只有离家出走的周又坚,才是“那个唯一有权利对这个时代疾言厉色去谴责的人”。这种决绝果敢,才应该是1980年代的过来者应有的历史姿态。可刘晓东们却是没有这种道德自信的。他们只能在对1980年代的过来者的哀悼中,去回首往事,去寻找重建可能的道德自信,与曾经的1980年代“等深”。
三、 在庸常中“重建”
在《丙申故事集》中,《随园》还是带着明显的1980年代的气息,“文艺”“启蒙”,那个年代的关键词,也不断地在小说中闪现。而其他几部作品《发生笛》《出警》《巨型鱼缸》《但求杯水》,也会出现“我”的大学时代,但这个大学时代更多的仅仅就是时间——“年轻时留着短发,让王晰有种少年般的美,人到中年,短发可就显得偏狭和严厉了”(《发生笛》)——而不像《随园》中的那样具有明显的历史意义。面对“历史矩阵”,我们的反抗会显出崇高、悲壮,但面对庸常的烦琐、无聊,我们无奈、无力。《丙申故事集》中的人,几乎都面临着人到中年之后的各种“危机”,这种悄然而至的“危机”潜藏在生活的每个角落,它零散、密集地蔓延在漫长的“人到中年”之中。
弋舟在《丙申故事集》的“代后记”中说:“这是时间之力,是生命本身的朝向。将人放置在环境里,这事儿,也只有时间能教会我们——原本我们恐怕是没有学好如何恰当地在世界中摆放我们。”或许是“时间之力”让我更多地看到了《丙申故事集》与《刘晓东》的巨大差异性,尽管弋舟说:“这本集子取名为《丙申故事集》,本身就是在向时间和岁月致敬,那么,与过去重逢,回溯与检索,不就是时光的题中应有之义吗?”但《丙申故事集》中的致敬岁月的力量,较之《刘晓东》中的刻骨铭心显然是弱了很多。当然,致敬岁月的方式不只是一种,选择何种方式去致敬只能说明时代的属性与此时此地“生命本身的朝向”。
生活就是“此在”,或许无须“重建”,“顺应”是一种“自然”的态度。当然,对于那些有过“历史经历”的人们来说,恐怕“重建”比“顺应”更重要,更有意义。
四、 “重逢准确的事实”
《刘晓东》与《丙申故事集》中,都有一种共同的情感氛围、讲述方式,黄德海认为这是一种“现代小说的气息”。我认同此种说法。但除此之外,可能与弋舟追求的“重逢准确的事实”有关。
《重逢准确的事实》是《丙申故事集》的“代后记”。弋舟说:“你说布的那个道,唯一需要遇到的是你写下的作品,那是你的‘准确’所在,是你永远应该追逐的第一‘事实’,否则真是有夸夸其谈之嫌。而‘遇到准确的事实’,同样隐含了某种更为深刻的小说伦理,‘遇到’‘准确’‘事实’,这三个词,实在是充满了力量,连缀起来,几乎就是小说写作的‘硬道理’。”为了“准确”与“事实”“重逢”,弋舟在小说的讲述中,往往会把“事实”描述得十分“周全”,这样可能是“准确”了,但却显得过于“繁复”了。
我非常认同弋舟说的“遇到准确的事实”隐含了“深刻的小说伦理”。但我在阅读《刘晓东》中,发现两处与我所了解的“事实”难以“重逢”之处。
在《所有路的尽头》中,参加完邢志平的葬礼,“我”塔老褚的车回来,同车还有邢志平当年的班主任尚可。途中老褚和尚可说起了他们学校评职称的事情,“两人有着共同的烦恼,都为出版学术著作而犯难,这是评定高级职称必须满足的条件之一。老褚说:‘我们留在高校的这些人,如今最狼狈’”。或许真如老褚说的那样,留在高校的人都很狼狈。但这狼狈也落不到副校长老褚的头上,老褚也不应该为出版一本学术著作而犯难。
注释
:①弋舟:《刘晓东》,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9页。
②弋舟:《刘晓东》,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44页。
③弋舟:《刘晓东》,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页。
④黄德海:《等深的反省——弋舟〈刘晓东〉》,《上海文化》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