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美国风河山野区穿越
2018-11-12易思婷
易思婷
2017年9月12日,金字塔状的帐篷底下大风频繁地刮进来,清冽的高海拔空气将帐篷的面料撑得像只满帆,我不由得担心起上头平衡在斜坡上的巨石,紧张得在黑夜中坐起身来,紧紧抓住摇晃得快要断掉的营柱……
起得透早的我,催促着Dave起床。他展长手臂伸了个懒腰,一言不发地煮起咖啡。狂风中两人跌跌撞撞地穿梭过山谷里长满黑根莎草的众多小土丘。Dave的头灯在前头的乱石坡上照出锯齿的光影,他盘算着风的韵律才小心翼翼地精准落步。爬上Tower Peak和Mt. Hooker之前,我的头发就被吹成疯婆子一般。横切到Hailey垭口的山坡上,枯黄的小草也全弯了腰。“是不是要變天了?”我嘀咕着,13天前Dave和我从Union垭口进山后,就和外界断了联系。我们计划从北往南穿越直线距离超过100英里(1英里约为1.68公里)的风河山野区,并根据美国国家地理局最新版的官方地图,沿途攀登大陆分水岭上43座有名字的山峰。
富含云母的碎石反射正午的阳光,让人眩目。我瞇着眼睛似乎看到木制路牌旁有东西在移动,忙用力眨几下眼,好容易确认是人,就赶紧往那儿行去。他们是从西雅图过来的徒步者,也在山里好多天了,但他们说,不久前才遇上一家人,警告他们两天后会有个风雪团。我望向东南方的Dike Mountain,大陆分水岭上深色的大石堆栈成缓和的波浪,最后沿着直迭而上的花岗巨岩猛然抬起,才消失在远方秋季天空的朦胧里。
“看起来不难。”身后传来Dave的声音,语音还没落下,他就已站到我身边,轻轻触着我的肩头。我两只涨成大气球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似预告着即将来临的气团,气团会带来雨雪,会从大陆分水岭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奔流:太平洋和大西洋。那我们呢,又该何去何从?
爬过Dike Mountain粗糙的花岗岩,以及Washaki Peak陡峭的乱石坡,我们在融雪形成的水塘边扎了营。尽管还是狂风大作,累极的两人沉沉睡去。隔天一早,沿着隐约可见的动物小径,走下Bair山的东北山脊,汇入Barren和Texas湖北面的步道。尽管有这么多前人活动的痕迹,却始终没看到另一个人,甚至野生动物,只有迎风呢喃的野花。风在翡翠色的清澈湖面上扰起涟漪,搅乱了湖面上Camels Hump水银色的倒影。
看着天际线突起的两个小丘,尽管我知道山口的另一头,早有条简单的路线可以登顶,却还是不自觉串起裂隙、深沟,想描画条到真山顶的新路线。也许,这能说明自己是个攀登者吧,我还有别的证据:自从2006年买了第一条绳子以来,我已爬过花岗岩、砂岩、玄武岩、砾岩。2012年开始和Dave一起建立首攀路线,在中国川西的喀麦隆山顶上,为了逃避闪电,垂降进未知的阴影中。在巴塔哥尼亚的Avellano山区,当秃鹰在狂风中翻滚翱翔,我们则紧抓着满是泥土苔藓的裂缝。Camels Hump会是行程的第31座山头,但我依旧不很确定是否能自称为攀登者,我不敢肯定自己能独立规划并领导这样的远征。
人还在Texas垭口北面,风短暂的停歇了,寂静放大了广袤感。我吸了口气,让空气的清冷唤醒我的知觉。柔和的晨光一视同仁打在万物上,天空、山岳、湖水、花朵、晨雾散发出和谐的美,几乎要将我同化。如果在这儿待久一些,我会享受到充实的快乐,但我却加快脚步,和紧跟着我的Dave赶着前往另一头的Cirque of the Towers。那儿是风河山野区最热门的区域,已经爬下将近四分之三的山头,极想达成目标,所以我必须找到人,愈多愈好,以确认风雪团的消息。
Cirque of the Towers铁灰色的花岗岩大冰斗映入眼帘时,遇上在出山路上的两位徒步者。他们没有最新的天气预报,但好心地给了我们些食物。当他们听说Dave和我这十几天的旅程时,其中一位立即说:Dave根本就是攀登电影Vertical Limit中的角色嘛。Dave低头看向脚趾前,我偷觑到他脸上有个尴尬的笑容。他的金发让多日的油垢弄得浑像众山峰形成的锯齿天际线。
那人的双眼在厚厚的黑边镜片后闪着真诚的兴奋,他的伙伴也咧开嘴笑起来,棕色的胡子几乎就要碰上同色调的抓绒外衣了。我叫自己不要多心,唉,谁叫我到了美国之后,老在努力适应不熟悉的环境:新国家、学术界、攀登界。身为亚洲移民,又是女性,总觉得自己和领域中遇到的人很不一样,许多时候也胆小得不太敢发表意见。我和Dave聊过几次,他总是历数着我的成就来鼓励我,我很感谢却不觉得他真能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一个快速接近、扎着马尾的灰发男人带来今明两天都有湿雪的消息。天空呼应般的变暗,空气和岩石的交界线变得模糊,随时都可能下雨,那么爬Camels Hump时可禁不起任何错误决策的延迟。路线所在的东南面岩板披泻下来,像是银灰色的巨大斗篷。两人徒手往上爬,我心里预演着每个步伐,手掌压上平滑的岩板寻找最佳平衡,并找着皱褶多摩擦力较大的地方落脚。觑空往下望时,健行者都变得指甲般大小,他们正在担心我们吗?如果从岩壁上脱落了的确会很糟糕,但我俩都找到属于自己的韵律,我们不会失足的。我静静地说,别担心,我们没问题。
回到山底时,雨水凶猛地打在背包上,水花四溅。旁观者也早已离开。阴沉的云雾更低了,山峰的岩壁像关紧的舞台幕。那晚,在North湖西侧的营地里,我感到风雪团前的寒意。
享受山野
2007年夏天,我刚从宾州大学拿到信息博士学位,却决定全职跳入新发现的人生志趣:攀登。9年前背负着父母的期望,从中国台湾来到美国求学的我,很喜欢做研究,但某天被朋友带去纽约州的Gunks攀岩后,我惊觉自己对身体的完全陌生。每个新发现都让我兴奋不已:在风化的岩壁上,手和脚只需要推拉着极小的皱褶,就能悬空挂着。稍稍改变臀部和肩膀的角度,动作就突然变得累人或是简单。我想,在山里,我就是冒险的主角,不再是撰写程序代码,让计算机去探索。
当时指导老师正帮我撰写推荐信,要寄给博士后或是业界。当我跟她说,我打算去“享受山野”时,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思婷,你没有野 心。”
听到那句话,我如受重击,她不只是我学业上的指导老师,还是我效法的人生模范。她似乎总是对我比我自己还有信心,给予我充分的自由去探索各种想法。从她平静的表情,我看不出失望。但我心中强烈的想解释,想保证些什么。如果能有详细的执行计划,我想,她会了解我的选择的,但我只有揣测。我把想表白的欲望吞进腹里,只暗暗希望,在攀登上我不会花太久就能找出方向。
我开始带青少年团体的户外活动,2009年2月,因为NOLS的缘故认识了Dave,同年10月我前往乔舒亚树国家公园的路上,顺道拜访当时住在盐湖城的Dave。公寓里的一面墙上悬着中国水墨画的横幅,旁边挂着几个手雕的木制面具。他翻着桌上的一本美国山岳期刊,里面有日本探险家中村保在川西拍的照片,主角是古老的冷谷禅寺。禅寺背后则是众多尖顶的花岗岩峰组成的天际线,Dave的手指沿着天际线画着,直到照片外头好远。“当我看到这幅照片,我知道这里会有座很棒的山。”他说。我不由自主向他望去,一双蓝眼睛似乎闪耀着热情。那幅照片造就了他与伙伴2006年的霞兄山首攀。照片外的高山里究竟隐藏了什么?我想象着离开指南书上标示清楚的已知路线,找寻新路线攀上未登峰,那份沉浸在不确定与未知领域的感觉。
和Dave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后,发现他很喜欢浏览Google Earth。没事就会招呼我,让我看他又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深深藏在冰川纵横的偏远山谷中,被太阳打亮的高达600多米的大岩壁;巨大的花岗岩板滚进绿松石颜色的高山湖泊;沙漠荒野中此起彼落造型奇怪的石柱子。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一起探索中国、蒙古国、巴塔哥尼亚的荒野。对我来说,远远望过去,山峰总是高不可攀,被山后艳阳打亮的山脊线无懈可击,前方的山壁暗沉地躲在阴影里。当我愈来愈靠近,凝视的时间愈久,线索开始蹦跳出来。我的心会沿着漫长的裂隙攀爬到小平台,再沿着方正的内角往上往上,跳上天际线,直到我的身体不可遏抑地想跟着移动。能够自由地诠释垂直地域,完全不受前人的信息影响,实在太快活了。只不过,当我和Dave讨论攀登计划时,因为他经验的丰富,我还是以他的主意为依归。
我和Dave在2015年底结婚了,以向导、教学、写作、摄影等各式项目谋生,并将箱型车改装成露营车为家,想尽办法存钱,保证一年能有一两次的远征计划。我的攀登技巧愈来愈进步,开始抱怨Dave的过度保护。如果下一个绳段看起来没什么机会放保护,就算是轮到我领攀,他也常把绳子抢去先锋。在我的抗议下,他带着歉意解释说,他不敢想象在风险甚高的攀登活动中失去我,毕竟他30多年的攀登生涯中,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朋友,包括他主要的伙伴Pete Absolon。我不喜欢Dave刻意担负更多的风险,如果他出事怎么办?但我却很少跟他说我的担忧,怕出了口就是不吉利。
我开始考AMGA的攀岩向导资格,更多的训练,能够代表我可以肩负更多的责任。2016年秋天,我在内华达州的红岩谷参加进阶攀岩向导课程暨考试,却發现我是16人中唯一的女性和非白人。整个过程我都很紧张,但还是顺利通过了考试;我证明自己可以评估地形、做出计划、成功执行—该是时候展现自己的存在了。
但同年12月,我却因严重的子宫肌瘤必须动刀切除子宫。手术后,我在抖得厉害的情况下恢复了知觉,发现连个字都讲不出来,只好闭上眼睛。我41岁了,刚丧失怀孕的能力,我从来没有强烈的想当母亲的欲望,过去10年来,我专注在山野、婚姻以及攀登事业,想要找出清晰的人生方向。现在医生告诉我6个月不准攀登。我无法在岩壁上盘算下一步,感觉呼吸与身心合一时的强大存在感,突然失去方向感,不知所措。
穿越风河山野区
2017年夏季刚开始,Dave和我在美国西南部健行,准备出版当地的健行指南。某天表情神秘的Dave压低声音跟我说:“你恢复后,我有个很棒的计划等着你。”那时,我已经能单天健行二三十公里了,早已不想被步道拘束。“是什么?”我急忙问,想着是不是还有时间到岩馆训练上半身力量。
“不用再特别训练,”像是察觉我心意般,他带着胜利者的口吻回答,“是风河山野区穿越!”1996年到2008年间,Dave住在怀俄明州,在风河山野区创下Cirque of Towers的速攀纪录,某次攀登风河山野区以及怀俄明州的最高峰Gannett山时,也打破了时间纪录,就开始盘算起野心更大的计划,想要连攀大陆分水岭上所有有名字的山峰,之后他和朋友尝试过一次。但搬离怀俄明州后,这个计划就无限期搁置了。
风河山野区穿越计划,几乎全程都要背负全部家当,除了技术性岩攀和冰雪攀路线外,还必须横切过湿滑的高山草甸,使用冰爪前爪走上硬实的雪坡,滑下松垮的细沙坡,平衡在破碎的山脊线。有时,为了维持行进方向,可能无法采取已知路线,必须自找路线登顶,登顶的数目只能用来估计大致进度,许多诸如天气、地形、路线规划等细节,还是包含大量的未知性。
“所以,这就像首攀喽?”我问。看着等高线地图,找出条有效率的途径连接43座山峰,感觉是相当有意思的挑战。好比众人使用生命中的重要事件,来拼凑出人生进度以及自我肯定。
2017年8月30日,和Dave从Union垭口出发时,是打算用15天完成整个行程的。想办法轻量化的我们,带上的是直径6.6厘米的60米绳、铝制的轻量冰镐和冰爪,攀岩的保护装备则只带了几个Nuts和Tricams,鞋子则只有接近鞋。每天每人只有450克的食物,燃料也算得刚刚好。几天前,则在Indian垭口和North湖两处各放了补给。
就这样上上下下,爬过了Union、Three Waters、Shale、Downs、Yukon、Pedestal、Flagstone以及Baston。很快,我们发现原本对旅行时间计算的太乐观了,只好开始严格配给。过去35英里的距离,超过6000米的垂直落差花了我们整整3天。这几天没看到半个人,让人很难不融入荒野的孤寂中。我们跳跃过流淌在纯白雪地上透明如水晶般的小溪,欣赏11只山羊舞过崎岖的乱石堆,在V形的冰谷里竞赛般地往上爬,看谁可以先到顶上,享受无际的视野,去扳指数着岩壁、尖顶、开满野花的草原和满是裂隙的冰川。
9月2日抵达Mt. Koven的山脚,风化的岩壁随时准备再脱一层皮。我们也首度使用了绳子,小心翼翼爬过脚下晃动的石块。一个墓碑大小的石块脱落了,重重地将我的小腿压在岩壁上,才往山下滚落。我尖叫了一声,Dave脸都白了,这儿离最近的公路还有20英里呢。等情绪稍微抚平,我检视着小腿的情况,还好骨头没断,就是有大块的瘀青。但我的速度受到影响,抵达Gannett冰川前,我们的水喝完了。
目前两人在大陆分水岭的东侧,Dave说根据以前他从西侧攀爬Gannett Peak的经验,如果能从这里找到近路抵达Gannett Peak北侧的山脊就好。偏偏所有的选项看上去都很复杂,不是角度大的岩壁,就是光滑的冰,攀爬会很耗力费时。我跟在他身后走下陡峭的山坡,穿过Gooseneck冰川北缘的山口,前往另一条热门的路线。山峰的阴影拉得长长的,笼罩住冰川的大部分,看不到该条热门路线需要跨越的冰川裂隙的状况,今天也不够时间攀登了,必须找到水源扎营。
“如果得一直走到底才能扎营,”Dave指着下头近千米之遥的冰川语气沉重地说,“行程就结束了。”
“什么?为什么?不要!”我立即迸出这几个字,却马上对自己孩子般的反应不好意思。已是第4天,攀爬Gannett有可能花掉一整天。要抵达下一个在Indian垭口的补给站,还有8座山头,其中只有一座山海拔不到4000米。食物就快吃完了,也没有足够的燃料来融雪。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脚步,朝着东南方Dinwoody冰川的方向行去,想要找条小溪。身边冰岩间的裂隙围着个一人多高的岩石平台。“那个平台多大多平啊,真想在那儿露宿。”我喃喃自语。很快的Dave在冰川边缘发现个小水流,把水袋装满后,我们就回到该平台过夜。至少我们有水了。Dave的唇边闪过一丝微笑,似乎往前每多跨一步,风河山野区穿越的重要性就增加了一分。也许两人都感到一股不可解释的想要完成计划的急迫性。53岁的Dave的确说过想完成之前的计划,但看着现在手里拿的相机,展望之前未曾攀登过的山峰、未曾走过的曲折山脊,我知道对他而言,这次行程不单是为过去画下句点,更是开创未来的机会,为他,也为我两人。
银色的星星点亮了星空,我们也朦胧睡去,曙光乍现时,Dave突然坐起来,“听,有人!”他说。在暗淡的光线下,三人绳队正从远处爬上雪坡,前往Gooseneck冰川。我心想,他们定是知道能通过该条冰川裂隙。几个小时后,我们抵达还几乎都塞着雪的裂隙下缘,小小的冰桥在上头横跨着。裂隙的另一侧,三人绳队正用冰川边岩石上的垂降固定点来确保。Dave踩着铝制冰爪,带上只轻量行进冰镐,很快超过该绳队,变成小小的红点。
截至目前,我们几乎都是无保护行进,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专注看着他的动作。正在确保他的我,并没有系入什么固定点,如果他脱落了,必须立即跳入眼前的裂隙来制动。在辽阔蓝天下的无垠雪坡,远方渺小的Dave看起来好脆弱,我的心跳一直到绳子放尽才平静下来。吊带上传来Dave的拉扯,我开始同时攀登,感觉到Dave对我行进步伐的充分信任。尽管小腿还肿疼着,却没有影响我的行进,我踩进Dave新鲜的足迹,直到听不到其他攀登者的声音。红色的绳子在雪地上鲜艳地直射向天空,系着两个人。
心中的执着
從Gannett Peak的山巅,我们顺着Gooseneck Pinnacle的岩石梯田迤逦而下,前往扇贝状的Dinwoody冰川。接下来的五座山峰围绕冰川南缘,依序是Sphinx、Skyline、Miriam、Dinwoody和Doublet。冰川有个手指状的分支,缓慢地往上延展,并在Sphnix北面的山口与岩石相逢,之后据说就能简单登顶。我们维持高度横绕着冰川,想要看看那条路线,却看到巨大空洞的冰川裂隙,上头没有见一点过去的雪桥痕迹。Dave盯着那块巨大悬冰好久好久,终于将头埋进手掌,“没办法穿越那条裂隙的,”他说,“没有适当的装备。”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一起走下一百多米下被巨石围绕的冰碛。跳着大石寻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处平坦的沙地,勉强可以铺下两张睡垫。沙地旁有个生锈的老罐头,旁边破掉的玻璃杯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可能是首攀者的东西。”Dave说,心情似乎好了些。“玻璃杯这么重,塑料流行前才有人会带进来。”Dave如此分析。
阅读着地图,Dave和我商定爬完Sphinx后,最好的方式是把剩下的4座山峰分成两组。不管先爬哪一组,都需要先上Bonney垭口,再沿着大陆分水岭行进,往西攀爬Miriam和Skyline,往东攀爬Dinwoody和Doublet,然后沿原路径返回Bonney垭口,回到大本营。每一组估计都要花个大半天。在阳光离开Dinwoody冰斗前,Dave再评估Sphinx的东北山脊一次,脸色沉了下来,“我们必须想办法从那儿上去,”他说,“很可能是新路线。”那是条漫长缓和的山脊线,几处被堆栈的巨大石块分出了段落,有些地方的岩板看起来很光滑,也许要用到绳子。“爬完Sphinx后,只够时间再爬一座山。”他说。根据他的估计,我们得在这儿待三个晚上,剩下的食物实在不多了。
“我们明天不爬Sphinx。”我的手指在地图上比画着,“你觉得我们能在一天内爬完其他4座山吗?”我一边按摩着酸软的小腿一边问。
Dave点点头,“可以的,很长的一天,也许。”
我建议明天攀爬Miriam、Skyline、Dinwoody和Doublet。第二天,登顶Sphinx后就一鼓作气离开Dinwoody冰斗,健行到Titcomb盆地,也就是下座山峰Mt. Sacagawea的所在地。翻过Bonney垭口,很快会遇到条大河,就算晚上也不用怕迷路。那么就只需要在这儿睡两晚,而不是三晚。Dave手臂交叉在胸前思考着,眉毛都揪在一起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眉目舒展,笑了。
隔天天还未亮我们就出发了,小小的头灯光团在松散的乱石上跳跃。抵达Bonney垭口时,红色的太阳从远方森林大火的迷雾中蹦跳出来,我也能从杂乱无章的乱石中快速找到路径,我迎头带着两人向前,踩着亮橘色的地衣和灰暗的大石,自信从稳健的呼吸中浮现出来。从Dinwoody山顶,两人独行过松散的暗色火山岩与闪亮的高山薄冰层,抵达Doublet的山巅,掉转身,我们踏着花岗岩方块,上上下下到了Miriam。就快到Skyline Peak的山顶时,太阳西下,温度骤冷,山沟间的雪硬实成冰,一路行来已显陈旧的接近鞋,在冰爪里游动,我只得努力专注在每个步伐上。回到大本营,我翻开日记骄傲地写下:今天,登顶4座,明天,Sphinx。
爬完Sphinx和Mt. Sacagawea,9月6日我们抵达Indian垭口的补给处。Dave打开熊罐,享受黑巧克力棒的滋味,快乐地说:“那个破掉的玻璃杯,也许是Miriam留下的。”
“Miriam,那座山?”我问,这次换我浑然不解了。
“是啊,不过我指的是Miriam Underhill。她也和老公一起攀登,就像我们一样。”Dave告诉我Miriam在1934年于《国家地理》杂志发表的文章《无男性的技术山岳攀登》。在她和先生进入风河山野区攀登最终以她命名的山峰的多年前,她早因在阿尔卑斯山区的全女性攀登写下了历史。出山后,我读着她的文字,她对独立性的立论引起我强烈的共鸣:
“总是跟在优秀的领队、向导或是业余者的人……在攀登里多样的乐趣和回馈中,只能享受到一部分……那个带着绳子先锋的人,会有更好玩的经历,他必须解决立即的技术性与策略性的难题……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在实际情况下,女性会无法领导漂亮的攀登。”
我想象她必然拥有强大的自信,那是我想要的,不光是带着绳子先锋,还包括在变化多端的高山环境里,运用我的技巧和判断能力,开展我对攀登的期许和想象。这次在风河山野区里,一次一次找出看似不可能的下降,重整被风吹得歪斜的帐篷,运用地形快速确保Dave有效率地前往下一座山头,我对于自己的成长狂喜。也许,我原先告诉指导老师,想要“享受山野”的那句话,真是我的终极野心。如果我在山里得到更多乐趣,我想,Dave也会的。
攀登完Fremont、Jackson和Knife Point,我们在9月8日离开风河山野区北段的冰川,前往还绽放着各色野花的高山草甸。紫色的抱春花,猩红色的画笔花,以及纤巧的黄色水杨梅在秋意里奔放。接下来的7座山Dave从来没有造访过,在网络上我们也没找到太多攀登的讯息。接下来的三天,都有大好蓝天,我们迅速移动,没动用绳索。不再担心逝去的时间,我们沉浸在荒野之间。在Bald Mountain盆地露營时,湖里的鳟鱼浮上水面捕捉昆虫,惹起一圈圈往外扩大的涟漪,最终在黑夜里沉寂。鹿径引领我们穿过Middle Fork区域稠密的雪柳。一群群的候鸟下降到地面暂栖,它们和我们一样把大陆分水岭当作南迁的路标。我们的行程不再像是随意的山岳收集,似乎感到了前辈攀登者在此活动前的古老韵律。
9月12日,风狂刮起来,追着我们从Tower Peak、Mt. Hooker一直到Bair Peak。待我们结束Camels Hump的攀登,又被降雨赶到North湖扎营。9月14日凌晨3点,月光照亮帐篷,才刚吃完最后一口珍贵的早餐,雨珠就开始打在帐篷上,愈来愈大,足足持续了4个小时。好不容易帐篷摇晃得少了些,Dave出去上厕所,我也走出帐篷伸展四肢。白雾没有散开的意愿,暗色的云层低垂。偶尔天空出现几许湛蓝,却也在转瞬间消失。该行动吗?我想Dave一定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Dave回来时带来崭新的天气预报,说是碰到自诩为气象专家的徒步者,最大的嗜好就是比较各家天气预报与卫星云图:今天持续降雨,夜间会转大并降雪;周六短暂放晴,周二则会进来更大的气团。如果周二前不出山,我们就会困在山里了。Dave认为今天必须爬完Cirque of the Towers上的山峰,然后祈祷今晚没有太多积雪。
Cirque of the Towers已经变成了水乡泽国,大石边落下的雨珠,在岩板上汇成涓流,变成瀑布。太阳还在厚重的云层后躲着,抵达Wolfs Head和Overhanging Tower间的垭口时,我们卸下背包,穿上所有带着的衣服,勇敢踏进东北面的阴影里。潮湿的大石块上的地衣湿滑,我们马上拿出了绳子。虽然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山顶,Dave却因为随处可见的垂降固定点和石堆地标而找不到方向,好几次走进死胡同折返后,才宣布应该要尽可能的平行于山脊线前进才是。“抱歉,原本可以用一半时间登顶的。”他说,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我按捺下自己被天气引起的焦躁,挤起个微笑回答说,“没关系的。”却发觉自己好像在安慰自己。在Overhanging Tower山顶,Dave的眼光飘向我身后,叹了口气。黑色的云层正在吃掉天空,很快会将我俩包围,一想着行程就要这样结束,我的眼眶积满了泪水,但还来不及掉下,就被雷声催促着行动。垂降回山口时,闪电打亮雨洗的花岗岩壁,大雨一路将我们赶回帐篷。雨一直下着,打在帐篷上,像敲着键盘的不耐烦的手指。隔天中午,雪片冰雹加入数组,三个小时后,所有的声音都止歇了,我以为Cirque of the Towers重拾原先的宁静,却很快发现,只不过是大雪掩盖住所有的声音。
担负自己的决定
9月15日的前一晚整夜清朗,我的闹钟却在清晨吵醒了气团。早上6点我把帐篷拉开一条细缝,山壁前、树枝间、帐篷上翻滚着鹅毛大的雪花,落到地面堆积起来。正午的太阳照亮暗沉的天空,寻找食物的松鼠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对提早到来的冬季感到焦躁。
大雪又开始下起来,填满大石间的空隙,在突起的草丘上堆起雪丘。终于,好像发泄几个月来累积的情绪,我大哭起来,直到累得睡着了。
下午3点,Dave摇醒我,说雪停了,不如一起去爬Mitchell Peak。却在两人吃着路粮补充精力的同时,天空又开始用力地下起雪。我真的无语了。黄昏前,我们将头探出帐篷外做最后的天气评估。整片天空都是灰色的,把白雪的风采都给剥夺了。
“如果明天的天气不错呢?”我说。
“我们应该趁机出山,”Dave说,“积雪不会融的,而且攀登Sharks Nose和Block Tower的路线面北,不但不会晒到早晨的阳光,甚至全天都晒不到太阳。”
“我们可以顺时针方向攀登Cirque of the Towers上的山峰,这样如果气温够暖,雪就有时间可以融化。”我说,“如果攀登真的太危险,我们就撤退。”“不管如何,我们没有时间攀登所有的43座山,这只不过是自己随意定下的目标,陷在这里可不明智。” Dave说。
“Yvon Chouinard曾说,‘如果想赢,创造自己的游戏。”我答道,“我们喜欢玩自己创造的游戏,但游戏是有规则的,只要开始玩就应该全力以赴。爬不到43座,也要愈多愈好,我可以牺牲睡眠时间,在周二之前至少到达雪线之下。”
好长一段时间,Dave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帐篷中的阴影加深了他消瘦脸颊上的皱纹,终于他再度看着我的眼睛,“你是认为我不够努力?”他的声音疲累又虚弱。他的双眼充满血丝,嘴唇微微颤抖。
我被他吓到了,在我心里我才是还不够努力的那一个。“不是的,你一直是我的安全防护网,过去,当你说该撤退的时候,我总是问都不问就撤退。所以你总没让我吃到苦头。但是记得你在青少年时期,和朋友练习露宿,那经验是那么的糟,你发誓之后一定要尽可能排除露宿的可能。我需要那样的经验,我也不想死,但是我需要失败。”我抓住Dave的手,轻轻的说,“谢谢你照顾我,现在,也请帮我学会担负起自己的决定。”
Dave默默的紧紧地反抓住我的手,计划就这么定了。9月17日早晨,天空蓝得透明。每个踩下的步伐都陷进雪里,雪升到小腿肚的高度,有时候在把全身重量踩上之前,还得先好好考虑脚底下究竟是什么—泥土、草地、地衣、岩面还是冰?每次在覆著薄冰的岩面上稳定重心后,我就转头看看Dave在哪里,他微微驼背的身躯总在不远处,他似乎感觉到我的关心,抬起头来和我对视。
我潮湿的双脚几乎失去了知觉,再也无法站在大石没有积雪的顶端重新暖和起来。情况似乎比我预期的还要糟糕,但至少我来到前线,用全副身心来感受,而不是窝在帐篷里,计算着抽象的成功概率。现在的坠落风险比平日大多了,我专心感受雪在双脚下细微的改变——是准备往外陷落露出突起的草堆呢,还是往内崩落打开个空洞?我们偶尔互问对方现状的语声划破强大的寂静。两人之间似乎被条隐形的绳子牵系着,两人的思想和动作合为一体。在天际线出现第一道的巨石墙,全都堆满了新鲜的绵雪,Dave往前走用冰镐敲掉了石壁上的薄冰。接下来只会愈来愈危险,当岩板的角度变得更加陡峭时,我说,“我们回头吧。”他点点头。虽然还有10座山头,但我撤退得了无遗憾。
我总是找寻着能定义攀登生涯的成就,这次,在风河山野区,我找到超越数字的东西:走过细致的冰层,听到冰爪清脆的陷落声;骑着狂风推进的快乐;双腿快跑过乱石堆再顺势跳上野花处处的草原的兴奋。我的想象力将二维的等高线,翻译成岩石和冰雪上可能的攀登路线,双手双脚在湖泊、山脊、山顶、岩壁间一次又一次微调出精密的旅程。我再也不是一个劲儿专注地往某个认定的方向冲,而是在各种地形间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找到环环相扣的道路,但最终还是持续往前进。当我在最后那座山上,说出撤退的决定,整个人放松了,似乎全身各部分都落入该在的位置,让我感到完整。比43座山顶更重要的是,我能感觉自在,做自己的决定。
搭着飓风大的气流,两人越过了Jackass垭口,干枯的松针在身旁卷动着。离开滚着白浪的Lonesome湖,躲入Popo Agie河北面的森林前,我转身回头看Cirque of the Towers最后一眼。空气中满是白色的雪花。午后的阳光打亮六角的雪花结晶,闪耀的随着风纵情舞蹈,它们遮住了攀岩者走的小径,掩盖住岩壁上的垂降绳结。我看着攀岩者活动的痕迹,短暂的消失在眼前的茫茫白雪中,却不感觉一丝一毫的在意:我再也不需要路标了,我会自己在混沌中找出秩序,将陌生变化成熟悉,向荒野优雅地敞开自己,表现自己的决心、力量和关怀。我将把自己从雨与雪、冰与霜、星光与暴风中得到的经验,变化成我与爱人间的平等伙伴关系。
西面来的狂风刮过Mt. Mitchell山顶,迅速在山的背风面堆起白雪。一条白线清晰地点出大陆分水岭。我微笑着轻轻地对群山说:“我知道,但不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