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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宾鹤与《红楼梦》《儒林外史》关系考论
——兼及士人交游映射下的小说写作与传播

2018-11-12

红楼梦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交游吴敬梓儒林外史

内容提要:在吴敬梓和曹雪芹看似互不相干的交游圈之间,有一个颇为重要的人物——张宾鹤。张宾鹤与《红楼梦》《儒林外史》均有着极为绵密的联系,他的友朋包括曹雪芹的密友敦敏、敦诚,也包括和曹雪芹可能存在交游的明义、明仁,以及与《红楼梦》早期传播关系密切的弘晓、永忠等。另一方面,他不仅与吴敬梓的知交好友金兆燕、程廷祚等人有交游,还与小说里的原型人物如王昆霞、闵华、袁枚等人有交往。经由张宾鹤的勾连,两个交游圈得以连为一体,也可让我们从士人交游这一特殊的角度去探讨《红楼梦》《儒林外史》两部经典名著的写作与传播。

《儒林外史》与《红楼梦》是先后产生于18世纪中叶的两部经典名著。两部书的作者吴敬梓和曹雪芹生活时代相同,两部小说成书时间相近,而从地域的角度看,两部书与北京、南京、扬州等地也都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据现有研究,却尚未发现吴敬梓和曹雪芹之间存在交游的资料,而在两人的交游圈之间也似乎没有任何的交集。从这一现象看来,虽然处在完全相同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可两部经典名著的写作却像是在彼此完全隔绝的状态下偶然萌发的,除了两位作者相似的天才之外,似乎很难找到能将二者勾连起来的共同因素。

事实上,虽然由于家世以及行迹等方面的诸多不同,吴敬梓和曹雪芹之间似乎并无产生交游的可能,但他们都是士林中的一分子,其日常交游以及小说写作也都与彼此所处的士人圈有着绵密的关联。从这一意义上说,个体的天才固然是小说写作的决定性因素,他们所处的士人圈对于两部经典名著的产生其实也有着异常关键的影响。更值得注意的是,吴敬梓和曹雪芹两位天才作家之间也并非全无关联,倘或将他们还原到当时的交游圈中做细致的考察,会发现两者的交游圈也存在着诸多的联系。这些联系为我们将两部作品置于同样的文化背景下进行考察提供了更为充分的理由,或许也会为对于两部名著的深入探讨提供新的契机。

据现有研究,曹雪芹的交游圈主要由北京的一些宗室子弟组成,而吴敬梓的友朋则多是江苏、安徽、浙江这几个南方省份的士人,在这两个看似互不相干的交游圈之间,有一个颇为重要的人物,此人便是张宾鹤。

张宾鹤,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字仲谋,号云汀居士、尧峰、芑塘等,著有诗集《云汀诗钞》四卷。《云汀诗钞》分诗体编次,而在每一类诗体之内,又大致以时间先后为序。在卷一中,有《五十自寿五百字》一诗,此诗前两首之诗的诗题中明确标有“癸巳春日”的字样,《五十自寿五百字》也应写于癸巳年,即乾隆三十八年(1773)。据此推算,张宾鹤的生年应为雍正二年(1724),这一生年同样也可从张宾鹤《癸巳元旦试笔》中的“今年五十太平人”,以及《乙未元旦试笔》里的“五旬过二尚华年”等诗句中得到印证。张宾鹤的卒年难以确知,段玉裁《跋黄荛圃蜀石经毛诗残本》一文有曰:“昔在蜀,见钱塘张君名宾鹤,年已六十余。”则至少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张宾鹤仍在世。据永琅为《云汀诗钞》所写的序言,在听闻张宾鹤去世的消息后,永琅于“己酉夏”开始着手准备其诗集的刊刻事宜,其卒年的下限应为己酉年,即乾隆五十四年(1789)。

由于“屡试不得志”,张宾鹤并未获取举人以上的科名,从友人所称呼的“张尧峰明经”以及“张上舍宾鹤”等语来看,其最后应以贡生的身份进入国子监。但据现有资料,在出贡之后,张宾鹤也似乎并未参加选官,仍是如以前一样走南闯北,“竟至于穷老江湖之上”。但值得注意的是,恰恰是这种东西南北到处往来的游子生涯,使得张宾鹤成为连缀《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两部经典名著的关键人物。

一、张宾鹤与《红楼梦》之关系

自十八岁之后,张宾鹤一生之中大多都在外游历,其居停的主要地域可以参见《五十自寿五百字》所叙:

十八浮江淮,二十溯湘汉。山川疑有助,笔落非近玩……骑驴入京华,到处设宾馆……三十客潞河,更益诗酒伴……四十过大梁,宛洛一嗟叹……中间走吉林,所历恣汗漫……今年更北游,乌桓事车 。

在张宾鹤自己所提到的这些游历中,“廿年走京华,岁月轻羁旅”(《赠忠达公(特通额)》)的这段经历显得尤为重要。从诗中可知,张宾鹤初次到北京的时间应为二十岁之后,即乾隆九年(1744),并且一待就是十年,至三十岁时即乾隆十八年(1753)方结束此段京华生活。在张宾鹤《送汪抑堂赴云中》一诗中有“甲子游燕历癸酉,十年尘涴衣裳垢”之语,所回溯的也正是从甲子(1744)到癸酉(1753)的这十年。而除了这十年曾集中居于北京之外,在往来各处游历的过程中,张宾鹤也经常会到北京来。例如在诗中所举四十余岁“走吉林”以及五十岁“北游”的过程中,张宾鹤也都曾到过北京。

便如其友人所说:“汗漫幕府间,居京师数年,诸贵游多从之学”,张宾鹤在北京主要应以游幕和坐馆为主,而这也使得身为南方士子的张宾鹤得以进入北京宗室子弟的交游圈,并结识与曹雪芹有关的诸多士人。

在可以确知与曹雪芹有交游的士人中,首屈一指的无疑是敦敏与敦诚兄弟二人。敦敏字子明,号懋斋;敦诚字敬亭,号松堂。在敦敏的《懋斋诗钞》以及敦诚的《四松堂集》《鹪鹩庵杂记》等著作中留有多篇与曹雪芹相关的诗文作品,这些作品也是探讨曹雪芹身世以及小说创作最为珍贵的资料。吴恩裕先生在探讨敦敏的交游时,就曾提到过张宾鹤,认为“他(按:敦敏)的师友有黄去非、张云汀、曹雪芹以及后来的永忠、永 等”,但并未围绕张宾鹤与敦敏的关系做更为细致的探讨。而在张宾鹤的《云汀诗钞》里,便有写给敦诚的两首诗作《题宗室敬亭松厓披卷图》《缠头曲即席酬宗室敬亭居士(敦诚)》,从这两首诗作可知,张宾鹤与敦诚应存在交谊。而这一关系也可以从敦诚的《易堂见示张尧峰登金山用王阮亭韵之作时余前数朝曾梦游金陵感而和之》一诗中看出。在敦敏的《懋斋诗钞》中亦有《题敬亭弟松厓披卷图四首》,敦敏、敦诚兄弟二人极为亲厚,且往来稠密。张宾鹤和敦敏二人又都曾题咏敦诚的《松厓披卷图》,因此,张宾鹤应当也与敦敏相识。

张宾鹤与敦敏、敦诚兄弟结识于何时尚难以确考,虽然《云汀诗钞》在每类诗体之内大致以时间先后为序排列,可也并非严格如此。《题宗室敬亭松厓披卷图》之前有写于“辛巳正月十二日”的诗作,写作时间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后面却也有标为“庚辰二月六日”的作品,即写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尽管在时间的先后次序上有些参差,但倘或将《题宗室敬亭松厓披卷图》一诗视为乾隆二十五、二十六年左右的作品,应当不会相去太远。对此还可参看敦敏的《题敬亭弟松厓披卷图四首》,在这组诗的后面有《清明东郊》一诗,下注“已下己卯”,则此四首诗应为戊寅(乾隆二十三年,1758)之作。虽然张宾鹤与敦敏二人对于《松厓披卷图》的题咏未必发生于同时,但这也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时间点。两相合观,张宾鹤与敦敏、敦诚有时间可考的这段交往应发生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至二十六年(1761)左右。

据吴恩裕的考论,从相关诗文看,敦敏、敦诚兄弟与曹雪芹的交往集中发生于乾隆二十二(1757)至二十八年(1763)的数年间。因此,张宾鹤与敦敏、敦诚兄弟交往的时间基本与敦敏、敦诚和曹雪芹交往的时段相同,这也势必会引发这样的悬想:张宾鹤有无可能与曹雪芹相识?实际上,张宾鹤与曹雪芹交游圈之间的联系还远不仅此。

在与曹雪芹相关的人物中,怡亲王弘晓也是备受瞩目的一个。弘晓,字秀亭,号冰玉。曹雪芹与怡亲王府的联系,应始自弘晓的父亲怡贤亲王允祥。众所周知的是,在写给曹頫请安折的批语中,雍正曾让怡亲王允祥传奏曹頫的事,并令曹頫“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且有“况王子甚疼怜你”之语,虽然根据这段批语“很难据以测定怡亲王允祥跟曹雪芹家关系是好是坏”,但允祥与曹頫“有过职务上的隶属关系”应是不争的事实。而怡亲王府与曹雪芹之间更为密切的联系则体现在己卯本上。根据吴恩裕、冯其庸等前辈学者的考论,现存己卯本正是“怡亲王弘晓家的过录本”。

微妙的是,张宾鹤也与怡亲王府有着颇为绵密的关联。在张宾鹤二十一岁首次入京时,便“受知于怡王冰玉主人”(吴焯序),得到了当时的怡亲王弘晓的赏识,也因此与弘晓之子永琅结识,并曾住在怡亲王府中。《云汀诗钞》的《新正试笔应怡亲王教二首》《雨晴应怡亲王教》《静园十咏应怡亲王教》《赋红桥别墅六景应怡亲王教》《乞冰玉主人洋烟并借昌黎集》《怡亲王即借韩集兼赐鼻烟赋谢》等数首诗都与怡亲王弘晓有关。在弘晓的《明善堂诗集》中,亦有与张宾鹤唱和的诗作,即写于壬午(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和张云汀冰床韵即题其后卷》,以及写于乙酉(乾隆三十年,1765)的《送张芑塘之献县》与《即事索云汀易堂渭云和韵》。从这些诗作中,足可看到两人之间的频繁交往。而在张宾鹤去世后,和弘晓一样赏识张宾鹤才华的永琅请人整理并刊刻了他的诗集,这也便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部《云汀诗钞》。

在宗室子弟中,同样与曹雪芹可能存在交游,并留下了有关《红楼梦》写作和传播重要资料的还有明义。明义,姓富察氏,号我斋。明义曾写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这也是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明确标有“红楼梦”之名的最早的题红诗,亦有学者据这二十首诗前的“小引”等材料认为“明义与曹雪芹有直接相识的可能性”。明义与张宾鹤“交最深,而情弥笃”(永琅序),堪称“最好的朋友”。 张宾鹤去世之后,永琅所刊刻的《云汀诗钞》便来自于明义手中所保留的“遗稿”;而担当整理编订之责的同样也是明义;明义还为《云汀诗钞》撰写了一篇序言,从中都可体现明义和这位“与余交最久”(明义序)的知交好友之间的真挚情感。在《云汀诗钞》里,有写与明义的《送明我斋扈跸木兰》《寄怀富察(明我斋)》等诗作,在明义的《绿烟琐窗集》中亦有《梦张芑塘即次其登金山用东坡韵》《送墨禅上人南归同拈香真二韵》《题张幼慈朐阳送别画册》等诗作与张宾鹤相关。

除了明义的《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永忠的《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也是《红楼梦》早期流传中的重要资料。永忠,字良辅,又字敬轩,号渠仙、臞仙等,封辅国将军。永忠与敦敏、敦诚、明义同为宗室,彼此之间也都是好友。在《云汀诗钞》中有与永忠唱和的《长剑歌次辅国将军(永忠)韵三首》《辅国将军(永忠)见赠七言古诗一首兼媵以端砚笔墨次韵酬和报谢》等诗作,《长剑歌次辅国将军(永忠)韵三首》紧挨着写与敦诚的《缠头曲即席酬宗室敬亭居士(敦诚)》,由此可见张宾鹤与永忠、敦诚二人结交的时间也应当相近。

张宾鹤不仅和明义、永忠有交游,在他的友朋中还包括明义、永忠家族中的其他人。在《云汀诗钞》中有写给明益庵的三首诗:《寄怀富察(明益庵)》《送明(益庵仁)征缅夷》《哀碧梦居士明益庵》,题中的明益庵也便是明义的兄长明仁。明仁,字素人,号益庵。明仁与敦诚相熟,在敦诚的《寄大兄》一文中曾列举已逝去的故人,其中便有“雪芹”与“益庵”,吴恩裕据此认为曹雪芹与明仁也应相识。

在考论明仁与曹雪芹的关系时,吴恩裕也提到了富察家族的明瑞。明瑞,字筠亭,是傅文之子,与身为傅清之子的明仁、明义是堂兄弟。在《云汀诗钞》中有赠与明瑞的《题毅勇明公岳乐图即送其出使伊犁》《明筠庭毅勇公僦居海甸诗》《秋日送毅勇明公随围木兰》《毅勇公(明瑞)自伊犁寄书至赋此答怀》等数首诗。除了明瑞,张宾鹤与明瑞的弟弟奎林亦是好友。奎林,字直方,号云麓。在《云汀诗钞》中,亦有与奎林相关的多首诗作:《寄怀云麓》《送承恩公(奎林云麓)征缅夷》《光禄大夫承恩傅公挽词二首》。相对而言,在富察氏家族中与张宾鹤关系更为密切的是明亮。明亮,字寅斋,都统广成之子。《云汀诗钞》中有写给明亮的《送吉林副都统郡马(明亮寅斋)出征缅夷》一诗。而在《吉林夏日遣兴借用少陵秋兴八首韵》中,有小注云:“时及门明亮为吉林副都统”,则明亮应是张宾鹤在北京授馆时所收的学生。

除了吴恩裕曾关注到张宾鹤与敦敏敦诚兄弟的交往,黄一农据《云汀诗钞》也曾提及张宾鹤和明义以及“与明仁、敦诚、永忠以及明义的堂兄弟明瑞、明亮、奎林等交结”,但也就此而已,并未展开进一步的论述。而在以上举及的诸人之外,在与张宾鹤结交的宗室子弟中值得注意的还有永 和书 。永 号嵩山,康修亲王崇安子,袭镇国将军之职。永 同时也是敦敏、敦诚兄弟的莫逆之交。据永 的侄子昭槤的记载,张宾鹤曾“以诗客礼、怡诸邸”,由此可见,除了怡亲王弘晓,礼亲王(或称康亲王)永恩也曾延揽张宾鹤住在府邸。在《云汀诗钞》中,亦有《康亲王赐诗及珍物次韵报谢》《康亲王赐古槐行石刻赋谢》《予有滦州之役康亲王赋诗赠别且赆以兼金次韵酬谢志别》等数首诗都可以印证昭槤的这一记载。可能正是在居于礼亲王府的这段时间,张宾鹤与永恩的弟弟永 结识,并且“交甚笃”,而《云汀诗钞》的《中秋海月歌次镇国将军(永 )韵》《镇国将军(永 )植竹于神清室以诗贶之》《秋怀次镇国将军(永 )韵三首》《岁除将军(永 嵩山)以雉鱼见馈》等诗同样也显现出两人交情的深厚。

书 ,字实之,又字季和、子玉,号樗仙,袭封奉国将军。张宾鹤与书 的结识,应是由于永忠、永 等友人的引荐。在《辅国将军(永忠)见赠七言古诗一首兼媵以端砚笔墨次韵酬和报谢》一诗中有道:“君与樗仙来座中,神清室中高会同。旧雨今雨欢相逢(初晤樗仙将军),披豁肝胆势浩汹。”正是在永 的神清室的这次雅集中,张宾鹤与书初次相识。《云汀诗钞》中亦有《题奉国将军(书 )诗瓢二十韵》《酬奉国将军(书 )即次见赠元韵》等诗作是写与书的。

以上所论都是与张宾鹤有交游的宗室子弟,而在这些人之外,汪苍霖也是一个应予格外关注的人物。汪苍霖,浙江钱塘人,号抑堂、易堂。汪苍霖与敦敏、敦诚以及怡亲王弘晓都交往密切,而张宾鹤与汪苍霖既是同乡亦是好友,《云汀诗钞》中有多首诗作都与汪苍霖相关,如《送汪抑堂赴云中》《春日安蘅皋招同慎齐抑堂游西郊》《寄怀汪抑堂即次见示元日过马市韵》《得汪少府易堂句容来书》《寄怀句容汪少府易堂》《四君咏·汪苍霖抑堂》等皆是。

综上所述,张宾鹤与《红楼梦》有着极为绵密的联系,在他的友朋中既包括曹雪芹的密友例如敦敏、敦诚,也包括和曹雪芹可能存在交游的明义、明仁,以及与《红楼梦》的早期传播关系密切的弘晓、永忠。这些士人彼此相识,形成了一个以宗室子弟为主的交游圈,而这一交游圈中的其他重要人物,例如明瑞、奎林、明亮、永 、书 以及汪苍霖等,也同样都与张宾鹤有较为频繁的往来。实际上,在张宾鹤的友朋中还包括其他一些宗室子弟,例如塞尔登(字紫峰)、依仁(字杏邨,塞尔登之子)、昭文(号紫幢轩主人)、特通额、鄂岳、慎靖郡王允禧(号紫琼主人)等,张宾鹤与这些宗室子弟的交往,以及他们与上述交游圈的关系也值得做进一步的考察。这些探讨也有可能提供新的研究契机:即以张宾鹤与这些士人的交往为脉络,进一步探寻与《红楼梦》密切相关的这一交游圈的形成过程和细致状貌,及其与《红楼梦》创作与传播的关系。

二、张宾鹤与《儒林外史》之关系

除了曾长期居停并时常往来的北京之外,扬州、南京与杭州三地同样与张宾鹤甚有渊源,张宾鹤与这三个地域的很多士人都有交往,而其中的一些人也与《儒林外史》有着密切的联系。

从前面所引《五十自寿五百字》可知,张宾鹤在十八岁初次出外游历时,首先到达的地方便是江淮,而在结束了客居京城十年的生活之后,张宾鹤再次来到江淮。此后南来北往,江淮亦是张宾鹤时常游历之所。在江淮一带中,扬州又是和张宾鹤关系最为紧密的一个地方,其很多友朋都是扬州籍或是长期生活在扬州的士人,就与《儒林外史》的关系而言,首先值得注意的便是金兆燕。

金兆燕,字钟越,号棕亭,安徽全椒人。金氏和吴氏都是全椒的望族,两家也世为婚媾。金兆燕的父亲是金榘(字其旋),金榘是吴敬梓的表兄以及连襟,并是吴敬梓的儿子吴烺的老师。同时金榘与其弟金两铭也便是《儒林外史》中余大先生和余二先生的原型。金兆燕亦与吴敬梓、吴烺父子有密切的往来,他的儿子金台骏所娶的便是吴烺的女儿。而在吴敬梓逝世于扬州之后,写信通知吴烺并将吴敬梓的旅梓由扬州送回南京的,也正是金兆燕。金兆燕还与《儒林外史》的出版有着直接的关联,据金和所说,《儒林外史》的初刻本是由“全椒金棕亭先生官扬州府学教授时梓以行世”(金和跋)。

张宾鹤与金兆燕是知交好友,《云汀诗钞》中的《题金广文(兆燕)秋江拥棹图》《癸巳春日秦观察(黉)招集闵莲峰(华)金棕亭(兆燕)汪剑潭(端光)及予赋榼中果得杏仁十二韵》《辛卯竹醉日金广文(兆燕)植竹三十六竿于讲院西偏招饮赋诗分韵得四支》等诗都与金兆燕有关。此外《云汀诗钞》卷一还有名为《题扬州罗(聘)画鬼趣图》的诗作,在《辛卯竹醉日金广文(兆燕)植竹三十六竿于讲院西偏招饮赋诗分韵得四支》一诗中有一句“图开鬼趣诧瑰奇”,下有小注“是日同观罗聘画鬼趣图”,则《题扬州罗(聘)画鬼趣图》一诗亦应写于和金兆燕的这次雅集。在金兆燕的诗词作品中则有《又和张尧峰诗韵二首》《读张尧峰秦西岩唱和诗因次其韵柬示两公》《探春慢·正月十九日秦西岩招同张尧峰林铁箫意庵上人湖上泛舟》等与张宾鹤相关,从两人的这些诗词作品中足可以看到张宾鹤与金兆燕之间的交情。

值得注意的是,从诗题可知,《云汀诗钞》与金兆燕相关的两首诗作分别写于“癸巳”与“辛卯”,即乾隆三十八年(1773)与乾隆三十六年(1771),金兆燕担任扬州府学教授的时间是乾隆三十三年至四十四年(1768—1779),则这两首诗都应写于金兆燕任扬州府学教授之时,而另一首《题金广文(兆燕)秋江拥棹图》诗题中有“广文”二字,也应写于这段时间。由此可见,在金兆燕担任扬州府学教授之时,张宾鹤曾与之有较为密切的交往,而《儒林外史》的初次刊刻也正与之同时。

实际上,虽然上述《云汀诗钞》中这几首诗的写作时间都稍晚,但张宾鹤与金兆燕的交往时间应当要比这早得多。郑燮同样与扬州有密切的联系,据其《板桥集》:“乾隆二十一年二月二日予作一桌会,八人同席”,同席者中便有“全椒金兆燕棕亭、杭州张宾鹤仲谋”。由此可见,至早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金兆燕与张宾鹤便已相识。

在郑燮发起的此次雅集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即“白门程绵庄”,也便是吴敬梓平生最敬重的人之一程廷祚。程廷祚,初名默,后更名廷祚,字启生,别号绵庄。《儒林外史》中的庄绍光便是以程廷祚为原型塑造出来的小说人物,而据郑燮的叙述可知,早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张宾鹤不仅已与金兆燕结识,还与程廷祚有交游。

说及原型人物,有一人也值得注意,此人便是王昆霞。王昆霞是雍乾年间“以诗名江介者近四十年”,并且“旧主”扬州琼花观的一位道士。据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四《减字木兰花》一词的题注等材料可知,王昆霞应当便是《儒林外史》中来霞士的原型。《云汀诗钞》卷二有《为王昆霞外史与塞紫峰学士再乞拄杖歌》一诗,此诗应写于张宾鹤二十余岁客居北京与塞尔登(字紫峰)等宗室子弟交往之时。“乾隆庚申”,也便是乾隆五年(1740),王昆霞曾“薄游北平”,则张宾鹤入京后,两人或在京城相识。此外,据杭世骏称,其认识王昆霞是由于吴焯的引荐,而吴焯亦是张宾鹤的好友,《云汀诗钞》卷首有吴焯所写的序,并有吴焯为张宾鹤所绘的小像。则张宾鹤与王昆霞的结交或也与他们这位共同的朋友相关。

在以上提及的诸人之外,卢见曾亦是《儒林外史》研究中较为重要的一个人物。卢见曾,山东德州人,字抱孙,号澹园,别号雅雨山人,曾任两淮盐运使等职。卢见曾与吴敬梓存在着较为密切的交往。乾隆五年(1740),卢见曾获罪,被遣戍塞外边地的军台效力,吴敬梓曾为《雅雨山人出塞图》题写《奉题雅雨大公祖出塞图》一诗。而乾隆十九年(1754)十月,吴敬梓病逝于扬州之后,出资“敛而归其殡于江宁”的亦是卢见曾。此外卢见曾的某些行迹也被作为小说的本事材料写进了《儒林外史》中。在《云汀诗钞》中,有《登金山历览诸胜用雅雨山人韵》《和卢运使红桥修褉诗原韵四首》等诗作与卢见曾相关,则张宾鹤与卢见曾应当也存在交游。

上述士人都与张宾鹤结交,并与吴敬梓有密切的关联,且多曾长期居住于扬州,但其实他们都不是扬州籍的士人。而下面提到的这位士人——闵华,则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闵华,扬州江都人,字玉井,亦字莲峰,也写作廉风。闵华不仅与吴敬梓共同参加了《雅雨山人出塞图》的题咏活动,还和吴烺保持着较为密切的交往。吴烺的《杉亭集》便有与闵华相关的两首诗词,而在闵华的《澄秋阁集》三集卷一中也有写给吴烺的《访吴荀叔不值》一诗,其中有“犹能读父书”之语,可证明闵华与吴敬梓亦有交情。而闵华同时也很可能便是《儒林外史》中景兰江的原型人物。

在《云汀诗钞》中,有多首诗作都与闵华相关,如《癸巳春日秦观察(黉)招集闵莲峰(华)金棕亭(兆燕)汪剑潭(端光)及予赋榼中果得杏仁十二韵》《题扬州闵华诗集》、《酬闵丈(华)兼与吴(均)杨(爵)即次元韵》《清明日净香园即事次闵丈(华)韵》等。闵华有一个名叫杨爵的弟子,张宾鹤亦与之有交往。此外,在两人共同友朋的诗作中,也能看到张宾鹤与闵华之间的交游,朱筼便写有《张尧峰将卜居邗上诗以速之同闵玉井叶咏亭吴梅查杨溉夫吴暮桥管韲臼陈樟亭作》一诗,僧人复显也写有《送朱二亭处士之泰安同蒋清容金棕亭闵鹿亭张尧峰》的诗作,从这些诗作中也可以看到张宾鹤与闵华的交往。从张宾鹤所写相关诗作的时间看,其与闵华的交往基本都在癸巳(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左右,其时闵华已是年约七十七岁的老翁,但从张宾鹤的诗作中,还是能知道有关闵华的一些材料,并丰富我们对这一原型人物的认识。

除了这些与扬州相关的士人,对于《儒林外史》研究来说,一些杭州籍的士人同样值得关注,而身为杭州府钱塘县人的张宾鹤在与浙江籍士人的交往中无疑更有着先天的优势。在朱筼写给张宾鹤的诗中便有道:“老友金(寿门)杭(堇圃)周(穆门)厉(樊榭)符(药林),往往为君屈一指。”诗中提到的金农(字寿门,号冬心)、杭世骏(字大宗,号堇浦)、周京(字少穆,号穆门)、厉鹗(字太鸿,号樊榭)、符曾(字幼鲁,号药林)都是杭州的名士,而据朱筼所言,这些名士也都与张宾鹤相识,并曾褒扬其才华。实际上,在这些士人中,金农、杭世骏、厉鹗也都与扬州有着紧密的联系,并与和《儒林外史》关系密切的卢见曾、闵华、王藻(杨执中之原型)、程梦星(庄濯江之原型)等人都属于同一个文人圈。因此,张宾鹤与这些杭州名士的交往,以及和这一与《儒林外史》密切相关的文人圈的联系,无疑也值得重视。

就与吴敬梓的关系而言,南京显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域,而在南京的士人中,首先要提到便是袁枚。袁枚,字子才,号简斋。吴敬梓与袁枚都是当时南京城中交游甚广且颇具声名的士人,在吴敬梓和袁枚之间也有很多共同的友朋,如前面所提到的程廷祚、卢见曾、金兆燕等。尽管吴敬梓、袁枚两人的诗文作品从未提及对方,现在也找不到任何两人存在交游的文献,论者也因此将吴敬梓与袁枚之间的关系视为“关心和研究吴敬梓及其《外史》人的一个谜。同时,也成为研究袁枚及其著述人的一个谜。”但袁枚始终是《儒林外史》研究重点关注的一个对象,他同时也应是《儒林外史》中荀玫的原型人物。在《云汀诗钞》中有《同人游随园袁简斋太史因病不值赋此寄怀》一诗,则张宾鹤应与袁枚相识。同时,袁枚亦是杭州府人,与张宾鹤恰是同乡,这也可能成为两人结交的一个缘由。

相对说来,在南京士人中,与张宾鹤更相契厚的是侯学诗和岳梦渊。侯学诗,字起叔,江宁人。侯学诗与吴敬梓的好友宁楷(字正字,《儒林外史》中武书之原型),以及吴烺的好友戴翼子等人交往密切,在探究吴敬梓、吴烺父子与南京名士的交游时,侯学诗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在《云汀诗钞》中有多首诗作都与侯学诗相关:如《侯二孝廉(学诗)斋中列菊数十盆邀同人相赏以素纸覆壁 烛照之花影参差栩栩欲活鄚州画史王(璧)就影抚图侯即席长歌予与江上舍(佐)同赋》《甲申献县除夕次候二孝廉(学诗)韵》《送舒大(安国)之官滇南用侯孝廉(学诗)韵》《送侯二孝廉(学诗)计偕北上》《立春日登城次侯二孝亷(学诗)韵》等都显示出张宾鹤与侯学诗二人的频繁交游。

岳梦渊,字水轩,上元人,与吴敬梓的交游圈以及诸多原型人物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据岳梦渊的《海桐书屋诗钞》,与吴敬梓有交往的王又曾、陈毅等人曾与岳梦渊诗歌唱和,此外小说中的诸多原型人物如袁枚、汪思迴(匡超人之原型)、周榘(宗姬之原型)、商盘(向鼎之原型)、朱卉(牛布衣之原型)、李葂(季苇萧之原型)、涂逢豫(余夔之原型)等人也都与岳梦渊有交游。在《云汀诗钞》中亦有多首与岳梦渊有关的诗作:《题岳梦渊抱元小照上有龙虎丹鼎》《题岳水轩海桐诗集》《过金陵访岳水轩读其摄山杂诗其姬人煮蟹作羹郎君诵书声琅琅口占一律赠之》《与岳水轩》《寄怀上元岳梦渊》,而在《海桐书屋诗钞》中也有《书张云汀诗草后》《秋湖送别图为张云汀同学题》等诗与张宾鹤相关。

总之,张宾鹤与《儒林外史》也有着绵密的关联,他不仅与吴敬梓的知交好友金兆燕、程廷祚、卢见曾等人有交游,还与小说里的原型人物如王昆霞、闵华、袁枚等人有交往,在他的友朋中亦有与吴敬梓的交游圈以及《儒林外史》的写作存在密切联系的金农、杭世骏、厉鹗、侯学诗、岳梦渊等人,从张宾鹤与这些士人的交往入手,同样可以帮助我们找寻到更多与《儒林外史》写作与成书相关的研究线索以及诸多原型人物的资料和信息。而通过对与张宾鹤行迹相关的扬州、杭州、南京等地的勾连,也能为我们理解小说中相关地域的士人交游以及“儒林”的整体呈现提供一个别具意趣的视角。

三、士人交游映射下的小说写作与传播

从以上所论可以看到,曹雪芹所属的交游圈与吴敬梓所属的交游圈并非完全隔绝,而是具有声息相通甚至连为一体的可能性,从连缀两个士人圈的关键人物张宾鹤的身上,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因此,当我们说《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两部小说的创作是在相同的文化背景中产生的时候,这样的论述也就无疑具有了更为确凿的支撑:因为倘或以张宾鹤为中心,将两个交游圈串联起来,这实际上就是一个统括了北京宗室子弟以及江南士人的更为广阔的交游圈,这个交游圈有其共通的整体性特质,而两部小说的创作和传播也与这个交游圈密切相关。通过对交游圈内部各个士人之间彼此交往的勾勒还原,我们亦能在宏观的文化背景之下描绘出更为细致入微的文学图景,而在这一文学图景中,《红楼梦》与《儒林外史》彼此之间其实也有着诸多深层次的联系。就此而言,对于张宾鹤交游的考察便具有了小说史层面的特殊意义。

从交游的角度看,张宾鹤之所以能与北京、扬州、杭州、南京等处的诸多名士有交往,或是因为其家世。张宾鹤的舅舅是杭州的名士沈廷芳。沈廷芳,字椒园,号萩林,杭州府仁和县人,“乾隆元年以诸生应博学宏词试,授庶吉士”。张宾鹤作为晚辈,能与杭州一众名士相结交,并得到他们的褒扬,应与沈廷芳和这些士人的交往有关。而在二十一岁入京后,张宾鹤能在京城游幕以及处馆,并与诸多宗室子弟相识,或许也是因为其舅沈廷芳的引荐和帮助。

与沈廷芳的关系或许会有助于张宾鹤与士人的交往,但从现有资料来看,其在士林中交游广泛主要是由于以下两个因素。

首先是张宾鹤自身的才华。张宾鹤擅长书法与诗作,友人朱筼称之为“浙西书法与诗才,张君少时推并美”,另一友人查礼也赞其“八分工孔宙,千首祖青莲”。而在两者之中,张宾鹤的诗才又格外为时人所赞许,昭槤便称其为:“诗学杜韩,其七古苍凉劲健,尤入少陵之室”,并因此能够“以诗客礼、怡诸邸”。事实上,不仅是与礼亲王、怡亲王的交游,张宾鹤与宗室子弟的交往,也与他的诗歌写作有很大的关联。

在张宾鹤的《赠忠达公(特通额)》一诗中有“小草复见取”之语,下有小注:“公于毅勇公处得予古诗一册,又于西湖寓壁见予诗十首,悉手录之以归”,据此可知,特通额结识张宾鹤是先知其诗再识其人,而张宾鹤的诗作在两人交谊的形成中具有异常关键的作用。而这种先知其诗再识其人的方式在张宾鹤与其他士人的交往中也不鲜见,再以张宾鹤与书 的交游为例,亦是“未识樗仙面,先诵樗仙诗”(《题奉国将军(书 )诗瓢二十韵》),虽然在两人的交往中,诗才先被领略的是书 而非张宾鹤,但无论是被赏识还是赏识别人,正所谓“知君文字结重缘”(《酬奉国将军(书)即次见赠元韵》),我们都能从中看到在张宾鹤融入这一士人圈中“诗”的重要。

需要提及的是,以上所举与张宾鹤结交的江南文士都是诗人,而与之交游的宗室子弟也多以擅写诗著称,在昭槤的《啸亭杂录》中有一则“宗室诗人”,其中有道:

紫幢居士文昭,为饶余亲王曾孙,著有《紫幢诗钞》。宗室敦成,为英亲王五世孙,与弟敦敏齐名一时,诗宗晚唐,颇多逸趣。臞仙将军永忠,为恂恪郡王嫡孙,诗体秀逸,书法遒劲,颇有晋人风味。常不衫不履,散步市衢,遇奇书异籍必买之归,虽典衣绝食,所不顾也。樗仙将军书 ,郑献王六世孙,性慷慨不欲婴世俗情,年四十即托疾去官,自比钱若水之流。邸有余隙地,尽种蔬果,手执畚镈从事以为习劳。晚年慕养生术,每日进食十数,稍茹甘味即哺出,人皆笑其迂,然亦可谅其品矣。先叔嵩山将军讳(永 ),诗宗盛唐,字摹荣禄。晚年独居一室,人迹罕至。诗篇不复检阅,故多遗佚。

这段话中提到的宗室诗人文昭、敦诚、敦敏、永忠、书、永 无一例外都与张宾鹤有交游,因此,与张宾鹤与江南士人的交游相同,在张宾鹤与北京宗室子弟的交往中,“诗”亦是彼此联络的核心要素。

在《云汀诗钞》里,与这些宗室子弟有关的诗多为酬唱之作,而在张宾鹤的诗中,我们也能看到张宾鹤参与这些宗室诗人诗社的具体情形:

结社君之庐,战诗罗英髦。或探颔下珠,或夺楼前袍。笔阵干气象,斗杓光摇摇。惟君喜敏捷,落纸飞蛇蛟。暇日出旧作,邀予为题标。(《题宗室依杏邨诗卷》)

遂立诗酒坛,儒生富邹鲁。高才多不羁,轩轩若遐举。或手抚瑶琴,或谈挥玉麈。或扬鸬鹚杯,或学鸲鹆舞。欢呼杂嘲讽,兴会横堂宇。众宾毫翰飞,迅疾挟风雨。 (《古风一首赠东峰宗室》)

就诗社而言,张宾鹤与书 的交往值得特别加以注意。据杨锺羲《雪桥诗话》:

樗仙将军书 ,字实之,一字季和,又字子玉,所居石虎胡同,曰灌读草堂,汲井种菜。别业曰小江南,去南郭十里,地名沙龙。

这段话中所提到的“石虎胡同”对于考察曹雪芹和敦敏、敦诚等人的交游颇为重要。在敦诚所写《寄怀曹雪芹(霑)》一诗中有“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之语,据吴恩裕的考证,诗中所提到的“虎门”应指“北京西城石虎胡同的清宗室右翼宗学”。又据敦敏所写《吊宅三卜孝廉二首·其一》中所说的“昔年同虎门,联吟共结社”之语,吴恩裕进一步认为:

敦氏诗中所说“当年”的“夜雨谈”,敦敏诗中所说他们和卜宅三“昔年”同在右翼宗学“联吟结社”,与敦诚在乾隆二十二年从喜峰口写的《寄怀曹雪芹(霑)》一诗中的“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所指的同是一回事情。

吴先生所考论的敦敏、敦诚与曹雪芹在“虎门”的交往应是在右翼宗学内联吟结社颇具说服力。而从《雪桥诗话》的记载可知,书 的居所也正在右翼宗学所在的石虎胡同,在书 的家中,亦同样常有类似的诗社活动:

青门白社剧风流,苍狗浮云多变态。北窗间静超羲皇,辋川唱和追裴王。小江南景乐复乐(君有别业曰小江南),任人大笑狂夫狂。(《酬奉国将军(书 )即次见赠元韵》)

从张宾鹤的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在书 家举行诗社的实况,里面所说的书 的别业“小江南”在《雪桥诗话》中也同样被提及。而书 在石虎胡同的“灌读草堂”应当也是这些士人联吟结社的场所。既与“虎门”在同一条胡同之内,又都是同一个交游圈的诗社活动,曹雪芹有无可能在右翼宗学的结社之外,亦参加过书 家举行的诗社,无疑也是一个颇具兴味的话题。

除了自身的才华,张宾鹤的性情也是其士人交游中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对于张宾鹤的性情,时人的评价几乎众口一词:明义称他“性率疏狂,不拘细节。赋诗饮酒,唯意所适”(明义序);永琅也称其“不拘于形迹”且“疏远旷达”(永琅序);昭梿则说他“性豪宕不羁小节”“怪僻”;据《扬州画舫录》的记载,由于张宾鹤“为人不拘小节”,“时人谓之张疯”。对于这一点,在张宾鹤自己的诗中也体现得颇为明显:“予亦不羁人”(《题宗室依杏邨诗卷》)、“耿介平生怀”(《杂感七首·其一》)、“朱门等蓬户,脱帽意萧散”(《五十自寿五百字》)、“我生豪放类小杜”(《缠头曲即席酬宗室敬亭居士》),由此可见,张宾鹤非但并不讳言自己疏狂不拘小节的性情,而且对此还颇为自诩。

从一个方面来看,性格的疏狂怪僻影响了张宾鹤在士林尤其是仕宦阶层中有更为广阔的交游,便如明义所言,由于张宾鹤性情的原因,“公卿士大夫鲜有垂盼者”,而明义也因此深叹“倘使尧峰少修边幅,与时唯否,亦可以窃升斗赡妻子,以为暮年娱老之计,岂不乐乎?”(明义序)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应当也正是由于性情的豪宕旷达,张宾鹤才得以与前面所论的这些士人交往,并成为连缀曹雪芹与吴敬梓交游圈的一个关键人物。

以张宾鹤与北京宗室子弟的交游为例,就如此前学者所注意到的,这些宗室子弟虽然都是天潢贵胄,但由于各种原因,却也多是政治上的失意者,往往与张宾鹤有相近的性情,例如永 便是“狂能见情性”,敦敏、敦诚兄弟亦是“风骚不雕餙,骨格极峥嵘。”因此,张宾鹤“自负瑰奇磊落,不拘于寻常绳尺之中”(明义序)的性情不为他人所容,却颇能被这些宗室子弟引为同调。

从这一角度看,曹雪芹、吴敬梓二人的性情同样也都有豪宕旷达,乃至被视为疏狂怪僻的一面。敦诚曾在《赠曹雪芹》一诗中将曹雪芹比作阮籍,并以“步兵白眼向人斜”写出了曹雪芹的狂傲之态;而敦敏诗中的“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题芹圃画石》)之语,亦刻画出一个傲骨嶙峋的曹雪芹。在有关吴敬梓的诗中,类似的描写则更多:“一朝愤激谋作达,左 史妠恣荒耽”(吴檠《为敏轩三十初度作》)、“迩来愤激恣豪侈,千金一掷买醉酣”(金两铭《和(吴檠)作》);“君家惠连尤不羁,酒酣耳热每狂叫”(金榘《寄怀吴半园外弟》);“抑或醉后戟手大号叫,不顾世人惊诧呼狂颠”(金榘《九言长古赠陈大希廉即用留别并示吴大敏轩》)等所写的也都是吴敬梓狂放不羁的性格。因此,由张宾鹤的性情着眼,我们也能看到曹雪芹、吴敬梓个体的性情与他们所属的交游圈之间彼此相投相合的特质。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红楼梦》还是《儒林外史》,早期都以抄本的形式在他们所属的交游圈中热传,并且有资料可据的小说接受者也都是他们交游圈中的人。除了两部小说“传神文笔足千秋”以及“穷极文士情态”的文学成就之外,书中所浸染的那种遗世绝俗的精神气质也应是深深打动每一个“圈内”阅读者的重要原因。从这一意义上说,《红楼梦》与《儒林外史》的写作固然和两位作者的士人交游关系密切,两部小说的传播同样与他们的交游圈有着极为重要的联系。以张宾鹤为节点,从对于两位作者彼此可以连为一体的这一交游圈的考察入手,我们或许也能对于小说各自的传播过程,以及彼此间共通的传播规律有更多的认识。

综上所论,与曹雪芹、吴敬梓的交游圈均有密切联系的张宾鹤,是连缀两个交游圈的关键人物。经由张宾鹤的勾连,原本看似独立的两个交游圈得以连为一体,这也让我们可以从士人交游这一特殊的角度去探讨《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两部经典名著的写作与传播。

由于张宾鹤和敦敏、敦诚、明义、永忠、弘晓、金兆燕、程廷祚、卢见曾、闵华等人都有交游,他或许也曾接触过曹雪芹以及吴敬梓,或至少知道与两部书相关的一些信息。但从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这部《云汀诗钞》来看,还没有发现相关的资料。如前所论,在张宾鹤逝世之后由弘晓、明义等人为其编订的这部诗集,主要来自明义手边所存的遗稿,而晚年的张宾鹤手边还有一部自己亲手编订的《尧庄诗》,吴省钦曾为此诗集写过一篇《尧庄诗序》,倘若能发现这部《尧庄诗》,则对于张宾鹤与《红楼梦》《儒林外史》的关系或许还能做进一步的考论。但无论如何,张宾鹤都是探讨两部小说时值得重视的人物,而经由张宾鹤所勾连起来这一横贯南北的士人交游圈也可以为18世纪文化视阈下两部名著的考察提供更为确实的研究对象和路径。

就小说的写作而言,《儒林外史》与吴敬梓的士人交游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吴敬梓不仅将交游圈的诸多友朋作为原型人物写进小说,他对于士人生存境遇的揭示、反思以及对于士人出路的探寻,也莫不与其在现实交游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有着紧密的关联。从小说传播的角度来看,《红楼梦》的早期传播完全有赖于与曹雪芹相关的宗室子弟交游圈,而很多有关曹雪芹以及《红楼梦》写作的珍贵资料多从此来。倘或将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交游圈连为一体,经由彼此的对照和勾连,也会产生新的研究契机:现实的士人交游有无对于曹雪芹的创作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与《儒林外史》的写作方式有无相通之处?除了程晋芳、宁楷等人提供的资料之外,《儒林外史》的传播是否也会在其他友朋的诗文作品中留下痕迹?经由对于这些痕迹的勾勒,是否能够趋近对于小说原貌的认识?凡此等等,都是循着这条脉络,可以进一步思考和追索的问题。

注释

① “钱塘张仲谋(宾鹤),自号云汀居士,又号尧峰”,法式善《梧门诗话》卷五,稿本。

② “芑塘先生张仲谋”,《梦张芑塘即次其登金山用东坡韵》,明义《绿烟琐窗集》“七言古诗”,清抄本。

③④⑤⑦⑩⑪⑫⑬⑰⑱㉔㉖㉘㉛㊱㊳[56][57][58][60][61][67][68][69][72][73][74][75][76][79] 张宾鹤《云汀诗钞》卷一、卷三、卷三、卷首、卷首、卷一、卷一、卷一、卷一、卷一、卷首、卷首、卷首、卷三、卷二、卷三、卷一、卷一、卷二、卷一、卷一、卷二、卷首、卷首、卷一、卷一、卷一、卷二、卷首、卷首,清乾隆怡府刻本。

⑥ 《跋黄荛圃蜀石经毛诗残本》,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一,清嘉庆十九年刻本。

⑧⑭ 《尧庄诗序》,吴省钦《白华前稿》卷十三,清乾隆刻本。

⑨ 《丁卯九月空山寂寞秋夜无聊忽忆诸老成人俱已徂谢叹岁月之如流思故人而不见因作怀人诗以志不忘云·张尧峰明经》,释清恒《借庵诗钞》卷三,清道光六年刻本;《张上舍(宾鹤)属和叠前韵》,秦黉《石研斋集》卷九,清嘉庆十六年江都秦氏刻本。

⑮⑳㉓㉕㉚ [64] [66] 吴 恩 裕 《 曹 雪 芹 丛 考 》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1980 年版,第 137、138—143、213、206、243、89、92 页。

⑯ 《鹪鹩庵杂诗》,《敦诚〈四松堂集〉集外诗文辑》,见吴恩裕《曹雪芹丛考》,第330页。

⑲[65][81] 敦敏《懋斋诗钞》,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3、48、38 页。

㉑ 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65页。

㉒ 黄进德《怡亲王允祥与曹雪芹家关系蠡测》,见吴新雷、黄进德《曹雪芹江南家世考》,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82页。

㉗㉜ 黄一农《〈红楼梦〉早期读者间之亲属关系辨误》,《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3辑。

㉙[63] 敦诚《四松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04、146页。

㉝㉟[55][59][70] 昭槤《啸亭杂录》“啸亭续录” 卷二、“啸亭续录”卷二、“啸亭续录”卷二、“啸亭杂录”卷一、“啸亭续录”卷二,清钞本。

㉞ “礼王初封多罗贝勒,乾隆十八年袭康亲王爵,今复称礼亲王”(《八旗通志》卷一百二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㊲[82][83][84][85] 李汉秋编著《 儒林外史研究资料集成》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版,第 302、3、5、7、7 页。

㊴ 李汉秋《〈儒林外史〉的版本及其沿递》,见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㊵㊶ 郑燮《板桥集》“板桥题画”,清清晖书屋刻本。

㊷㊸ 《王昆霞〈北游集〉序》,杭世骏《道古堂全集》文集卷十四,清乾隆四十一年刻光绪十四年汪曾唯修本。

㊹[87] 《文木先生传》,见程晋芳著、魏世民校点《勉行堂诗文集》,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802页。

㊺ 《访吴荀叔不值》,闵华《澄秋阁集》三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73册,第192—193页。

㊻ 参见叶楚炎《景兰江原型人物考论》(未刊稿)。

㊼ 阮元辑《淮海英灵集》癸集卷一,清嘉庆三年小琅嬛仙馆刻本。

㊽[53] 《张尧峰将卜居邗上诗以速之同闵玉井叶咏亭吴梅查杨溉夫吴暮桥管韲臼陈樟亭作》,朱筼《二亭诗钞》卷二,清嘉庆十三年刻本。

㊾ 孟醒仁、孟凡经《吴敬梓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3页。

㊿ 参见叶楚炎《荀玫原型人物考辨》,2017年“《儒林外史》与中国传统文化”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

[51] 参见郑志良《〈儒林外史〉新证——宁楷的〈儒林外史题辞〉及其意义》,《文学遗产》2015年第3期。

[52] 郑澐修、邵晋涵纂《杭州府志》卷八十二,清乾隆刻本。

[54] 查礼《送张仲谋上舍归钱塘》,《铜鼓书堂遗稿》卷二十三,清乾隆刻本。

[62] 杨锺羲《雪桥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版,第303页。

[71]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三,清乾隆六十年自然盦刻本。

[77] 《奉校八旗人诗集意有所属辄为题咏不专论诗也得诗五十首·嵩山集(嵩山将军永忠)》,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卷十四,清嘉庆十二年王墉刻本。此首诗题名中为永忠,误,应为嵩山将军永 。

[78] 《奉校八旗人诗集意有所属輙为题咏不专论诗也得诗五十首·懋斋诗集四松堂诗集(宗室敦敏敦诚)》,《存素堂诗初集》卷十四。

[80] 《四松堂诗钞》,《敦诚〈四松堂集〉集外诗文辑》,吴恩裕《曹雪芹丛考》,第321页。

[86] 《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永忠《延芬室手选诗》,《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6册,第3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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