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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一生的写作

2018-11-12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6期
关键词:王安忆贾平凹写作者

祝 勇

认识舒晋瑜,想必有十几年了吧。这么多年,她编稿、采访、写大块文章,名字时时可见,她却从不声张。施战军说她:“敬业、专业,深谙、深爱,才有可能真切体察文坛情势,真心体恤创作甘苦、真实体会作家心迹。”可谓敬业爱岗模范。我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要离不开书,就离不开舒晋瑜。她姓“舒”,工作在《中华读书报》,一切,都恰到好处。

2014年,舒晋瑜出版第一部文学访谈录《说吧,从头说起》(作家出版社),此后又陆续出版《以笔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作家出版社)、《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三本书里,阿来、陈忠实、迟子建、方方、格非、韩少功、贾平凹、莫言、苏童、铁凝、王安忆、张炜……以及徐光耀、徐怀中、峻青等军旅作家,皆是中国文坛上的显赫人物,舒晋瑜有幸,成为他们的倾听者。

罗兰·巴特曾经把倾听与言说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认为倾听者的静默与讲话者的言说将是一样的举动,“倾听的自由一如言说的自由,是必不可少的。”

舒晋瑜的倾听和作家们的言说是互相生成的。她的倾听是一个容器,容纳了作家们的述说。这缘于舒晋瑜的亲和力和职业素养。格非说她:“与舒晋瑜聊天的时候,时间通常会过得很快。她的专业素养、判断力以及对文学的理解,都无可挑剔。”面对她,作家们可以无话不谈。

而我们,则是在舒晋瑜的倾听里倾听。

倾听关于写作的秘密。

文学不可学,在这一点上,文学与其他所有的“学”都不一样

前不久,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办香港作家班,拉我去讲散文。我开场就说,写作是一件神秘的事情,没有规律可循,没有秘笈可传,许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经验只深藏于个人的内部,一经说出,就会失效。

它是一只黑箱,在它的内部,伸手不见五指。

这有点故弄玄虚,但这是实情。

技巧、训练,固然都很重要,但它们是不能孤立的,不像做饭、绣花,熟能生巧。

毛泽东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绣花做文章,老人家把做文章与请客吃饭和绣花相提并论,委屈了写作这件事。

文学不可学,在这一点上,文学与其他所有的“学”都不一样。

王安忆在访谈中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作家不能教,和才能有关系……凡创造性劳动似都倚仗天意神功,不是事先规划设计所能达到的。”

它的神秘性,有时甚至连作家本人都无法解释。

对此,莫言说:“《蛙》是很技术的写作,写得很冷静,很慢;写《生死疲劳》的时候感受到激情和灵感,是感性的写作,可遇而不可求。我也希望能有像《生死疲劳》的放松和灵感,一年哪怕来一次也行。”他很怀念写《红高粱》的日子,觉得那时“手握真理,脚踏行云,天马行空。现在越写越老实,老觉得当初的写法不对。”

四十多年前,马尔克斯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坦白说,写作恐怕是这世上唯一越做越难做的行当。当年那个短篇,我坐一下午,轻轻巧巧就写完了;可如今,写一页纸都要费我老大的劲。我写作的方法便如刚才所说:事先根本不知道要写什么,写多少……”

写作这事,许多人可能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可是依旧在写,原因在于写作的魅力,正在藏在这种神秘性中,模模糊糊、云山雾罩,甚至还有点非理性。它的每一步都需要摸索,即使总结出若干要领,那也只适用于他个人,未必放之四海皆准。写作这事,各村有各村的高招,所以,余华一本散文集的名字是:“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

假如一定要说出一条规律,或许只有一条是铁定的,那就是写作的成功,依赖天长日久的坚守。

要写作,就要有决心把牢底坐穿。

韩少功说,从最初的写作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差不多是一场文学马拉松。好在我是慢跑,体力上还扛得住,没有退出得太早而已”。

贾平凹也说:“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对文学充满了兴趣和幻想。而这种个人的兴趣和幻想,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逐渐意识到了写作是职业、也是事业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我也曾经历了十分痛苦的抉择。树木、花草、庄稼都还是才冒出土地的嫩芽时,看似一样,这就曾使我轻浮和狂妄,以为自己也将了不起,无所不能。但这些嫩芽长到了一定的高度,它们就分出了树木、花草和麦子谷子,才知道植物都长成什么样子,多高多粗都结什么果实,那是品种决定的。看古今中外那么多的天才作家和天才作品,而自己原来是那么柔弱和渺小的种类,这又曾使我垂头丧气,饱受打击。我能不能还写下来?”

舒晋瑜的谈话对象,大都有着长达四十年的写作经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写得好,如今写得更好。像莫言,三十岁写成《红高粱》,几乎已成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峰,但他在五十岁时又写了《生死疲劳》,想象丰沛,笔墨带血,那是因为五十岁时,他对人世的观察更加深刻和透彻,所有这些体察都会化作个人经验,通过他的笔得到了落实。

一个人的写作史,与他内心的成长,是那么浑然一体。

写作的长久,出于对这项事业的敬畏。

它不是儿戏,不可能一蹴而就。

尽管文坛有时会炮制一夜成名的神话,但文坛同样有健忘症,时过境迁,多少响亮的名字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对于一个制造过神话的作家来说,他得到的和他将失去的可能一样多。贾平凹说:“几年不写就把你忘记了。他们一拨一拨人往上上,你想现在“80”后和“90”后都在写了,你再不进步人家早把你撵上了。”

所谓的杰作,就是在漫长的写作中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有点像射击,本身是一个有意识的行为,但叩动扳击那一刻是无意识的,摒住呼吸瞄准时,下意识地叩动扳击。真正的射手,都是如此。

至于哪一部作品成功,哪一部作品失败,这并不重要。

归根结底,作家不是靠一部作品来计算成绩的。

作家的成绩册是以一生为单位的。

我甚至认为,真正的写作,要到四十岁以后才能开始。

此前全是准备。

四十岁以后的作家,相当于十几岁的体操健将、二十岁的球星、三十岁的演员、五十岁的官员、七十岁的中医、九十岁的国学大师,那是他一生事业的黄金期。

四十岁以后的作家,经验和体力刚刚合适。

四十岁以后的作家,模仿的成分少了,自我的成分多了;华丽的成分少了,朴素的成分多了;冲动的成分少了,自由的成分多了。

对于那些“像少年啦飞驰”的作家,我总是心存怀疑。

当然,我可能是以己度人了。我是个起点低、进步慢的写作者,对自己的早年写作心生悔意。

可惜白纸黑字都留下了,昭然若揭。我只能面向未来,而无法痛改前非。

王安忆说:“年轻的时候总喜欢背叛,不怕失败,很勇敢。一开始觉得故事是一种束缚,想把前人的规矩破掉。写到今天是进步也是退步我的观念越来越合乎、服从前人小说的规定。”

贾平凹说:“年轻时写东西,有激情,锐力外向一些,年龄大了,就可能沉淀了些,想写的都是在现实生活中真正有了个人生命体会的东西,就不讲究技法了,不起承转合了,没规律了,只想着家常话,只想着朴素了。古人讲的几个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琢磨琢磨,真是这样,可这样也真难做到。”

对写作者来说,进步和退步竟然是如此难以说清,以进为退,还是以退为进,都是个人的选择。陈丹青把他的散文集命名为《退步集》,可见“退步” 这个词,多么让他沾沾自喜。

于是,“突破”这个命题,就成了一个伪命题。

“突破”是站在进化论的立场上说的,它的潜台词是,文学是进化的,一代更比一代强,一部更比一部好。但在文学史面前,进化论会一筹莫展。从《诗经》、《离骚》、唐诗宋词,到《金瓶梅》、《红楼梦》,哪部作品“突破”了前者,又被后者“突破”?我想屈原、李白、苏轼、曹雪芹,谁都没有绞尽脑汁去“突破”自己。文学不是科学,不相信进化论。文学属于时代,更属于那个具体的写作者,依赖于每个写作者的个性。文学不是一场比较高低短长的竞赛,每个个体都有它独立存在的价值,不能取代,只能并存。

方方说:“我只是想写我心里的东西,不介意别人写什么或是写得好不好以及长江前浪后浪的问题。”

苏童说:“我从来不考虑我写完这个长篇别人会怎么看我。只考虑文本本身,我对文本的希望和设想,包含了所有的自我警惕。”

王安忆说:“我没有强烈的意识突破,有些局限永远不能突破,比如材料对我来说永远是局限,看世界的方式也是局限。但局限往往也是立场。我一贯坚持的写实手法,是我表达世界的方法。”

文学只有好与不好,不存在突破不突破。

古人早就说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舒晋瑜的文学访谈录,是一部大实话之书,没有一招致敌的秘笈,只能活学活用,却不能立竿见影。但它句句是真理,因为它们都被实践检验过,是作家们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换来的体悟。如果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那么这部书就是作家的心灵史,让我们看到了作家是怎样炼成的。陈丹青觉得“心灵史”这个词很矫情,我却觉得挺好,言简意赅。

出于一个有着出版和纪录片双重经历的人的个人癖好,我认为书中还是应该加进一些作家各时期的照片、手稿、稿签、投稿信封、退稿信、火车票、病假条……总之,要尽可能囊括见证他们文学历程的所有物证,形成图史互证。那样,这本书就更加立体丰富、形象可感,也更有史料价值,不仅可以成为当代文学史研究者案头的重要资料,普通读者看起来也会感到新鲜有趣。我曾经向舒晋瑜提出这一点,在这里写下来,以示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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