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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现实主义的巴黎廊巷阿拉贡小说《巴黎的农民》 ①

2018-11-12吉赛尔比伊安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6期
关键词:布勒歌剧院咖啡馆

吉赛尔·比伊安

张梦雅 译 陈 杰 校

他们参加了被称为“最后的最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他们不算主力军, 不是步兵,不是炮兵,没有冲锋陷阵,没有深陷战壕;但他们亲眼见证过死亡——他们在一战期间照顾伤员。他们战前学过医,战时就在前线做助理医师。战后他们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弃医从文, 选择了这片思想的战场,实验的战场,生活的战场。这是来自存在最深处的需求,也正是这一选择孕育了超现实主义。

但“他们”是谁?

20世纪初法国文学史上两个人物脱颖而出: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和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他们作品诸多,我认为阿拉贡的《巴黎的农民》尤其是第一部分《歌剧院廊巷》(Passage de l’Opéra)格外值得关注,我也会引用布勒东的“反小说”《娜嘉》(Nadja)。这两部作品都无法分类,他们见证了超现实主义者看待世界的视角,见证了城市和它的秘密、惊喜,它那与城市建筑,尤其是巴黎的建筑息息相关的“神奇的日常”。

路易·阿拉贡:从超现实主义到共产主义

阿拉贡很难介绍。他在连篇谎言中长大,他的家事异乎常人。1918年奔赴战场前夕,阿拉贡的母亲才向他坦言了身世。原来,一直以来,被他称作“母亲”的其实是他的祖母,而他的“姐姐”才是他的母亲。而每周日来他家作客,同时也是巴黎行政长官的那位“教父”,竟是他的生父,已另有妻室。而更让人一头雾水的,是阿拉贡一直被当作领养的孩子。

如果《巴黎的农民》里被描写得如此精彩的“歌剧院廊巷”是座迷宫的话,那么作者的家事也称得上是扑朔迷离的迷宫了。阿拉贡不仅是记者,长篇小说家,更是受人瞩目的天才诗人,他与俄国裔小说家艾尔莎·特奥来(Elsa Triolet)喜结连理,并于1927年加入共产党。其他超现实主义者也一同加入,但很快就各奔东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加入了“抵抗运动”。1930年,他与超现实主义决裂,成为狂热的共产党员。1935年,他大力吹捧苏联集中营制度。1950年他当选法共中央委员。1953-1972年间,他担任《法国文学》(Les Lettres françaises)主编,这部文学周报出自“抵抗运动”,后为共产党所有。当苏联和东欧政权的罪行逐渐水落石出,他便谴责苏联共产党的极权政治,并欢迎异见分子投稿。他触犯了超现实主义的大忌——超现实主义者认为小说无法表达潜意识,于是他们一度不屑于写小说。然而此时的阿拉贡勇于投身长篇小说写作,他把两次世界大战作为文学题材,写成了1939年的小说《奥雷连》(Aurélien)等大部头。

年轻艺术家对另一个世界和自由思想的探索

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年轻英俊的阿拉贡。可怕的1918年悄然过去,让他记忆犹新的是:1919年底的一个午后,他和布勒东决定从此和友人在巴黎歌剧院廊巷的塞赫塔(Certâ)咖啡馆聚首。那是“出于对蒙帕纳斯(Montparnasse)和蒙马特(Montmartre)的憎恶,以及对朦胧廊巷的喜爱,或许是受到那些奇特装饰的吸引”,他不乏亲切地说道,“这也曾是达达主义的奠基之处”。

在歌剧院廊巷相会的年轻人不愿再回首一战那场大屠杀。“我们确实走出了战场,但走不出的是四年来‘填鸭式灌输’:把那些只求生存,偶尔会想着和同类和睦相处的人变成惊恐而狂躁,任人奴役和宰割的存在”(布勒东《对话录》(Entretiens),迦利玛出版社,1952,第50页)。

布勒东很快在这个蒸蒸日上的文学团体中成为领军人物。他对写作的性质总有严格掌控。团体内部形势立刻紧张起来,成员被逐出,布勒东就此被冠上“超现实主义的教皇”这一称号。他和友人想要探索新世界,于是,从1920年代开始,超现实主义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这一运动数十年间方兴未艾,在20世纪文学中脱颖而出,名垂青史。

1924年,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Manifeste du surréalisme)里对超现实主义下了定义:“超现实主义,阳性名词。纯粹的心理无意识,并借此以口头、文字或其他方式表达思想的真实过程。它是思想的笔录,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不受任何美学或道德影响。”

路易·阿拉贡所作《巴黎的农民》于1926年在迦利玛出版社问世。这部著作向超现实主义画家安德烈·马松(André Masson)致敬。书分为两部分,描述了当时巴黎的两个地方。两部分的标题分别为“歌剧院廊巷”和“肖蒙高地上的自然情感”(«Le sentiment de la nature aux Buttes Chaumont»)。19世纪末拿破仑三世对巴黎城市进行大改造之后,肖蒙高地这座大公园倍受巴黎市民青睐,阿拉贡将其称作“花园”。置身于这一“传奇般的天堂”,浮现在阿拉贡和友人眼前的是一座“海市蜃楼”,它激起“一种无际而天真的希望”,成为他们的“经验之地”,那里,他们能得到启示,认识到生活是如何转化成命运的。

为何是歌剧院廊巷?

让我们驻足于此,这条廊巷,《巴黎的农民》中的地点,漫步者的地点。这里的一切对漫步者而言都留存着一丝印迹,包括他看到的每样物件,咖啡馆、商店和巷子的陈设,有着玻璃窗的门房里的看门人,抑或墙上的一块布告牌。阿拉贡在书的开篇写道:“地点的形而上学,你们是安抚婴孩的摇篮,是他们梦境的安家之处。我们内心的一切就在这片充满未知、令人震颤的海滩边上。当我还完全处在惊奇中时,每一步都迈向过去,每一步都让我找回一种奇异感,这里的布景让我意识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协调,这种协调一直延伸到我的内心,就在这样的布景里,这种奇异感抓住了我。”

阿拉贡在歌剧院廊巷中感受到一种“异常的光芒”,“当腿抬起的时候,某种深海里的青绿色微光,就在裙下骤然闪现”。这种氛围久久停留在这些长廊里,同时滋养了阿拉贡梦幻般的遐想。

问题在于歌剧院廊巷面临着被拆除的威胁。阿拉贡并不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惋惜,反对拆迁的人。他写作批判几十年前引起巴黎巨变的拆迁工程,写道:“第二帝国时的一个巴黎行政长官引进了美国特色,他想把巴黎的景观沿墨线重新切割。这些鱼缸般的人类活动空间已经失去了原始的生命,但仍悄悄藏着不少现代神话,值得观赏,却将在不久之后销声匿迹。因为今日人们拿着十字镐威胁它们,它们已然成为视瞬间为信仰的祭坛,成为欢乐的幻景,成为那些被诅咒的职业的迷梦。前人无法理解,后人也无法体察。”阿拉贡在这里几乎把心中的廊巷描述得一清二楚:“鱼缸般的人类活动空间”、“视瞬间为信仰的祭坛”、“欢乐的幻景,被诅咒的职业的迷梦”。而诸位大概了解到“第二帝国的那位巴黎行政长官”指的就是尤金·奥斯曼(Eugène Haussemann)男爵。

“沿墨线切割”指“画直线”。有人专爱时间的蜿蜒,建筑的复杂,和无意识的暗流,对于他们来说,把本是迷宫的建筑切得笔直,简直不可思议,难以容忍。对于安土重迁的居民而言,这座迷宫代表着人类身体的绵延,起码是人身神秘而隐私的包裹。众所周知,迷宫的秘密深不可测。歌剧院廊巷带走了一种逝去的居住方式,一种稀有的建筑类型。

歌剧院廊巷于1924-1926年间正式拆除,也正是此书的写作期间。报纸也谈到这一事件,《果敢报》(L’Intransigeant)见证并公开了拆除工作的进程:“奥斯曼大街(Boulevard Haussemann)今日通到拉菲特街(Rue Lafitte)。”实际上,为了方便交通运行,延长奥斯曼大街,人们毫不犹豫地摧毁一处处富有独特魅力的历史景观,不留丝毫痕迹。对于阿拉贡和超现实主义者们而言,通往物质主义和经济的道路夺去了梦境之路,阻碍了无意识的幽幽小径。我们应该明确,当我们在阿拉贡的伴随下探索歌剧院廊巷时,这条廊巷本身已惨遭毁灭。

商铺上层则是住家。居民和廊巷的常客想方设法抵制“奥斯曼房地产”和想借下次拆迁诈骗盈利的投机商。但经政府同意,投机商还是吞噬了这座幽深的迷宫。尽管人们抗议过,抱怨过,发过宣传册,但一切都是徒劳。外边的野兽胃口惊人,不过几口就吞下里头脆弱的器官。

巴黎的奥斯曼大改造始于1852年。大道取代了羊肠小路,人们到处拆迁、凿路,修主干道。巴黎市民们不再有家的感觉,街区改头换面,工匠们受天价房租所迫迁入郊区。人们幻想破灭,愁眉苦脸,穷人们惨遭排斥。拿破仑三世和奥斯曼二人战线统一,一切出于战略考虑:他们颠覆了原先的地形,就是为了消除设路障的可能,保卫首都,预防内战。

巴黎的廊巷有时像城堡里的回廊和陈列厅,有时也像幽灵出没的地方,欧洲其它城市众番模仿。随后巴黎涌现了一批百货商场:波马舍百货公司(le Bon Marché)、卢浮宫地下商场(les Grands Magasins du Louvre)、市政厅百货公司(le Bazar de l’Hôtel de Ville),还有春天百货(le Printemps)、莎马里丹百货公司(la Samaritaine)和老佛爷百货(les Galeries Lafayette),巴黎成为19世纪世界性的商场之都,而这些商城的前身正是廊巷。歌剧院廊巷建于1822年,一个世纪之后的1925年,它惨遭拆除。它通往贝勒提耶歌剧院,因此得名。(贝勒提耶歌剧院于1823-1873年曾是巴黎歌剧院,但毁于大火。)我们溜进这条廊巷,这道阿拉贡笔下的“谜之门”;“我们现在就置身于影子的王国”,“错乱的地点”。

当阿拉贡用笔追忆廊巷,他唤起了那些永不褪色的古老回忆。万花筒般的廊巷置身于多面的现实之中,得以免于遗忘。廊巷介于室内和户外之间。阿拉贡一上来就建议我们“在我所说的歌剧院廊巷徜徉,审视。这是条双重地道……”这条,或者说这片廊巷,其实由两条长廊构成,“时钟长廊”(galerie de l'Horloge)和“气压计长廊”(galerie du Baromètre),分别得名于装点长廊的这两件生活用具,两者都通往一个狭长的方庭。第三条“温度计长廊”(galerie du Thermomètre)与二者垂直,始于格朗-巴特列尔街(rue de la Grange-Batelière,今称德鲁欧街(rue Drouot)),终于珀勒蒂埃街(rue Le Peletier)。希望诸位可以追随着叙述者的脚步,沉浸在这座长廊构成的迷宫中,在朦胧的灯光下,享受迷失方向的乐趣;在这个恍如夜间的世界悠然漫步,感受一回毫无目标的追寻。

别具一格的歌剧院廊巷

这是剔除忧伤和怀旧而去感觉,带着一种细腻的感情去感知:我们是廊巷里的存在,我们是匆匆过客

“暧昧的廊巷”,阿拉贡所说的“暧昧”,也就是谜样的、模糊和含混。暧昧不清,模棱两可,既是街道又是房屋,既是风景又是商铺。这些廊巷散发出睡梦的气质,也像是超现实主义者钟情的白日梦。“人,归根到底是做梦者”,布勒东从《超现实主义宣言》开头就如此写道。玻璃覆盖的长廊里,布满让人惊异的商店,橱窗里的日常用品毫不协调,出人意料,都是怪人和收藏家的珍宝,还有咖啡馆,比如小蟋蟀(le Petit Grillon),餐馆、妓院、书店、印刷工坊……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些称为“不安的陌异(inquiétante étrangeté)”?

“不安的陌异”是弗洛伊德所用的术语,德语原文为“unheimlich”。弗洛伊德对无意识、欲望和道德冲突的研究激起了超现实主义者们极大兴趣。布勒东研究过疯癫,尤其是一战后一些军人身上走不出的战争阴影,无法治愈的心理顽疾。他于1921年在维也纳见过弗洛伊德。廊巷间那种暧昧的魅力:奇特的古迹给人一种中蛊的感觉;经过那里的所有人都有种不可名状的紧密联系,他们随着我们的脚印一同消失;这是在时间中前行,前行同时倒退;这是剔除忧伤和怀旧而去感觉,带着一种细腻的感情去感知:我们是廊巷里的存在,我们是匆匆过客。我们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走过一座又一座桥梁,渡过一边又一边河岸,我们出发,我们穿越。我们常漫步在旧城区的大街小巷,来感受一种内在的和谐,抑或是朋友间的默契,这时我们寻求的,或许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比如威尼斯,只可惜它成了奢侈旅游业的牺牲品。小路,桥梁,环礁湖和运河水面上光的投影,威尼斯这座水城,玻璃城,水晶城,或许最终不得不沉入水底,但那将是由于时间的破坏,而非出于人们的意愿。

他们眼中的文学不是用文字模仿生活,而是和生活合二为一,水乳交融,文学成为激情和探险的一部分。他们不想只是再现、讲述现实,把现实搬上纸张,而是求索一种“痉挛的美”

我之所以想讨论歌剧院廊巷,是因为如今它已销声匿迹,只剩《巴黎的农民》这一伟大见证,一幅动态的图画。阿拉贡邀我们重观首都,要我们带上惊奇的目光,朴素的感官,对惊喜的品味,反叛的力量。就是这样一个乡下人,一位农民诗人,初访巴黎,对城市各色建筑和全景风貌赞叹不已,备受震撼。这是因为对超现实主义者而言,一切发现都是奠基性的经验。他们对作家分类筛选,大量淘汰,学院派、现实主义作家、布尔乔亚文学,甚至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都被一一抛弃。他们欣赏萨德(Sade)、诺瓦利斯(Novalis)、奈瓦尔(Nerval)、波德莱尔(Baudelaire);他们尤为赞赏都市作家,兰波(Rimbaud)、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和阿波利奈尔(Apollinaire,超现实主义这个名字正出自于他)。他们眼中的文学不是用文字模仿生活,而是和生活合二为一,水乳交融,文学成为激情和探险的一部分。他们不想只是再现、讲述现实,把现实搬上纸张,而是求索一种“痉挛的美”。诗歌是一种生活方式,即带着诗性居于世上。一些所谓的诗歌从属于一个与诗歌毫无干系的世界,而超现实主义者不屑于遵循它们定下的规则。

通往思想、梦境和丰沛鲜活意象的迷宫

巴黎这座迷宫中有很多特别的小岛——廊巷,或者说玻璃宫、玻璃泡和玻璃棺,这些纷繁的小世界鳞次栉比。超现实主义者们已成为歌剧院廊巷的常客。穿过歌剧院廊巷的大门,就是带着焦急、期待的心情跨过那道门槛。对于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些调皮,善观察,爱探险的角色那样的人而言,长廊想必有着无法抵抗的魅力。在玻璃天花板下漫步有种微妙的愉悦,有时会转为不适。现实和梦境,两种生活在这里得以交汇,大放异彩。

超现实主义者们对歌剧院廊巷格外青睐,塞赫塔咖啡馆成了他们的聚集地。咖啡馆对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而言总有至关重要的地位。运动、学派、设想、革命,个人或集体创作,都在那里起草,成型。塞赫塔咖啡馆和那些时髦的社团不同,它朴素而热情,令人着迷。

让我们走进气压计长廊里的塞赫塔咖啡馆。第二帝国时期,1850年前后,一位名叫塞赫塔的巴斯克人开了这家咖啡馆,并以自己的名字给它命名。阿拉贡用整整一页描绘咖啡馆的菜单,我在此稍作引用:马提尼鸡尾酒、五彩缤纷、桃红葡萄酒、白兰地、香槟、杜松子酒 、波尔图葡萄酒、雪利酒、英国啤酒、冰咖啡、威士忌苏打、小杯烧酒,还有让人欲罢不能的提神酒和快吻我鸡尾酒。价格从一个半法郎到五法郎不等。喜欢品酒的叙述者就爱夸耀塞赫塔的波尔图酒:品种齐全,品质优良,他对此如数家珍:“热烈、结实、稳固,又实在疯狂。”他连室内装潢和氛围也一一品鉴。我想,我希望在座的也会喜欢:同坐一桌,有时围绕不同主题自由辩论,有时茶余饭后交流惊人内幕,有时放飞想象力(比起用手机联系,他们更喜欢与想象力对话,不顾短信,忘却对手机的需要,不也惬意吗);远离工作压力,放下不顾一切的功利心,不再对未来忧心忡忡;投入五彩缤纷的白日梦,还有超现实主义者热衷的“自动写作”。超现实主义者们不时练习自动写作,用最快的速度写作,不受理性控制,排除审美和道德的干扰,可能也不顾语法是否正确,词汇合适与否。这种写作只求放松,介于梦醒之间(类似催眠状态)。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布勒东提出要让自己置身于最消极而易感的状态:“不必事先构思,只需快写,快到克制不住自己,快到不愿重读。”荒谬而残酷的战争给年轻人们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而这种写作新奇又丰富,足以让他们放松身心,找到一片避风港。

塞赫塔咖啡馆里,推荐马提尼和各种甜烧酒的布告牌“挂得到处都是”。只是咖啡过滤器有点问题,什么都好,就是不易使用。服务员礼貌、内敛、随和,酷爱艺术。当听说咖啡馆将被强行征用,他们用旅游宣传画来对这一毁灭性的工程表达不满和反叛。老板“谨慎有分寸”,堪称完美。氛围温暖而柔和。歌剧院廊巷似乎汇聚了一种罕见的城市性,以及“巴黎公共场所里日渐消亡的一种高贵气质”,然而,这片世界将惨遭驱逐[我在这里附加一句,歌剧院廊巷拆除之后,超现实主义者们选择了另一家名叫西哈诺的咖啡馆(le Cyrano),位于克里希大街(boulevard de Clichy),紧邻蒙马特,红磨坊(le Moulin Rouge)旁边的白色广场(place Blanche)。而塞赫塔咖啡馆并没有完全消失,至少名字保留了下来:在巴黎八区伊斯利路(rue Isly) 5号有一家同名咖啡馆兼啤酒屋,就在圣拉扎尔(Saint-Lazare)车站旁边,诸位可以在露台享用午餐。]。

超现实主义者们在塞赫塔咖啡馆宾至如归,他们只需一瓶拿香槟酒塞当瓶盖的墨水, 内心的探险就开始了。阿拉贡写道:“意象,像五彩纸屑一样降落,意象,意象,到处都是意象:天花板上,稻草编织的椅垫上,饮料的吸管里,电话间的画上,闪亮的空气里,照亮房间的煤油灯里。下雪了,意象的雪,圣诞节到了。雪下在酒桶上,幼稚的心上,头发上,人们的手上。我掀起窗帘,廊巷的景色就映入眼帘:来来回回的过客,别有意味地擦肩而过。”

拐杖商店的橱窗

我们在叙述者的伴随下前行,我们感受着这位年轻人的步伐,他的唯美和感性。他所见无奇不有:手帕店、花饰店和衬裙店,蒙特卡洛酒店(l'Hôtel de Monte-Carlo)和比亚尔咖啡馆(le café Biart)。行人纷纷驻足,进入梦乡,心不在焉,眼神游离。廊巷里昏暗的光线势必影响着他们。他们自愿被囚禁在镜子之城中,游离在外,遭遇复制,这里, 抑或别处。

叙述者突然在一家拐杖店前停下了脚步,那时他听到了“一种机械又单调的响声”,看到“一种青绿色的光芒,那种光属于海底,光源不明”。这道“超自然的光芒”或许是鱼的磷光。充斥廊巷拱顶的响声,“则是贝壳的叫声”。“整片大海就坐落在歌剧院廊巷。拐杖如海藻一般,慢悠悠地摇摆着。叙述者沉浸在惊喜、梦境和回忆中:一扇橱窗后面突然闪过一个影子,人鱼的影子,其实是个女人。“还没等我走出迷幻,我就瞥见一个游泳的身影溜进橱窗两格之间。她比一般女人身材矮小,却一点儿也不像侏儒。不如说是距离让她看起来矮小,但这个身影却就在橱窗后面。她头发散乱,手有时拄着拐杖。我简直相信这个迷人的幽灵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人鱼,她上半身赤裸,下身穿着一条长裙,不知道是钢铁、鱼鳞还是玫瑰花瓣制成的。阿拉贡还从这个模糊的身影上想到一个女人,那是一战后的德国,法国军队占领了莱茵(Rhénanie),阿拉贡在那里遇见了一个轻佻的女子,她的父亲是犬猎队队长,她正唱着他教的歌。“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站在拐杖中间,看她嘴唇的动作,竟还在唱歌……”阿拉贡写道。人鱼满脸惊恐,将双臂伸向叙述者,一切都开始移动、摇曳。拐杖对着橱窗照镜子,而光线很快就消失在“大海的声音”里了。这个幻影的轮廓在神秘的深海遨游,给叙述者带来不小的震撼。叙述者在她身上看到了莉塞尔(Lisel),这个莉塞尔却没有跟着他,而是整夜唱歌。他创造了莉莉玛莲(Lili Marleen)的某种前身,纳粹德国的那个莉莉玛莲,尽管真正的莉莉玛莲1915年才在德国小说家、诗人和军人汉斯·莱普(Hans Leip)笔下诞生,她也不是妓女,却带着惹人怜的情色意味,带着对逝去时光的眷恋,带着邂逅未果的遗憾。

在那里,低语和回忆的音乐会构成一幅图画,又是通向过往迷宫的大门。我觉得这里典型地体现了阿拉贡和同道中人的超现实主义写作风格

橱窗里的拐杖让阿拉贡沉浸于白日梦,美好,神奇却也忧郁。拐杖既是商品又不只是商品。拐杖店的老板是个收藏家,擅长把物件改头换面。经他陈设后的商品好像中了魔法。行人在自己眼中用想象力勾勒了一座小型博物馆,在那里,低语和回忆的音乐会构成一幅图画,又是通向过往迷宫的大门。我觉得这里典型地体现了阿拉贡和同道中人的超现实主义写作风格。

对他者的追寻

形状纷纷出现,又溜走、消失,这些生动的谜语。布勒东和朋友相信一种更超越的现实,通过梦境、疯癫、潜意识、相遇、偶然等等,人们得以进入这个现实。所以阅读安德烈·布勒东的《娜嘉》格外重要。《娜嘉》和《巴黎的农民》就是最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了。在《娜嘉》中,布勒东令我们一睹这个满是诗歌、神秘和自由的世界,“似乎是禁忌的世界,充满出乎意料的相遇,和令人瞠目结舌的巧合(……)以及看得见的闪电,但看……”这些靠近和偶然对布勒东和阿拉贡来说有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们造就了偶然?还是偶然造就了我们?

安德烈·布勒东清楚地记得1926年10月4日这个日期。他刚从人文书店(librairie de l’Humanité)买到托洛茨基的最新著作,朝歌剧院走去,就看到了,她,“一个衣着寒酸的年轻女子。”她也看见了他。她昂首抬步,身形柔弱,神秘的微笑若隐若现。她好像还没来得及化完妆。陌生女子有一双布勒东从未见过的眼睛。他向她开口。原来她正缺钱,但她没多说。陌生女子的注视中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布勒东呢?模糊的忧伤?明显的骄傲?她把自己选的名字告诉了他:“娜嘉,因为在俄语里这是‘希望’的开头,也只是开头。”她述说自己的家事,她来自法国北部的里尔,不太清楚来巴黎做什么。要回家的时候,布勒东向她提了一个问题,一个涵盖了所有问题的问题:“您是谁?”娜嘉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是流浪的灵魂。”这成为一次真正相遇的开端。布勒东的好奇心和期待不可估量。同样不可估量的是他给脆弱的娜嘉带来的精神上的影响。她感觉,预知了一切,看到了一切,猜到了一切。为了取悦布勒东;她完全可以变成虚无,仅仅一道痕迹。她经常陷入谵妄,两人很快就分开了。

娜嘉状态很差,布勒东明白她疯了,但什么是疯呢?她确实古怪,还因此最终被关进精神病院。她贫穷,孤独,这两点在当时足以让一个女人发疯,娜嘉就是这样。

感受“神奇的日常”

我们再说阿拉贡和歌剧院廊巷。他边走边看,边走边想。生活的巴洛克布景和生活本身,都是昙花一现,极具洞见力的阿拉贡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朋友罗贝尔·德斯诺(Robert Desnos)同样有这种深刻的鉴赏力。塞赫塔咖啡馆旁边坐落着一家满是帽子的时装店,或是一家小餐馆,还有理发店,一家专为女士,一家为男士。这橱窗啊!叙述者突然带上了验尸官的目光。各种瓶子,折叠梳,不易断的梳子,材料有赛璐珞、鳞片、牛角、金属、锉刀、橡皮泥,“绿色、粉红、黄色的肥皂”,或者黑色的废糖蜜,剃须后用的乳液,还有商店最后面的香水。

物品和商人一样,似乎是廊巷的住户,它们成为不可分割的元素。在橱窗里鱼缸般的光线照射下,物品有时像是神物,像是博物馆的藏品。谁去买它们呢?我们又会去买吗?我们带着好奇心观看着,我们穿过玻璃橱窗将它们一一辨别。它们很可能吊起行人的胃口,但一旦被人购买,它们未来的命运又将如何?买家难道不想一改它们的原本用途,把它们融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吗?距离感和亲近感结合,就像戏剧舞台既触及私密情感又非个人。物品的世界能向我们开启通往梦境之路。我们就和叙述者一道紧紧固定在长廊当中,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白昼与黑夜,城市与边缘,我们被黄昏包围,变成“清醒的睡眠者”。

在《巴黎的农民》的序言“现代神话”(Mythologie moderne)中,阿拉贡不禁疑惑:“我会一直在日常中感受到神奇吗?我看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前行,就像一条铺得越来越像样的路,同时他们也失去了这份感受。他们愈发适应众人的习惯,渐渐不再欣赏和感知奇特的美。我可绝不想这样。”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究,它涉及到人的多样性:他们身上对于“神奇的日常的感受”怎么样了?

如此我们也就明白为何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说超现实主义带有“世俗的启迪”。

瓦尔特·本雅明想为廊巷写一大卷书—— 《巴黎,十九世纪的首都——廊巷卷》(Paris, capitale du XIXe siècle, Le Livre des Passages),他晚年在信中称之为“19世纪的大书”,于1927年动笔,却从未完成。作为犹太人,他被关进集中营,随后他逃脱了纳粹和其法国同党的迫害,于1940年9月在西班牙边境自杀。他写道:廊巷里多么大胆的颜色和形状都有可能,“鞋匠可能近邻甜品店,于是一串串鞋带开始变得像一卷卷甘草。(……)我们可以想象出一家理想的商店,坐落于一条理想的廊巷,这家商店把所有行业融合于一体,既有洋娃娃的诊所,又有外科整形培训学校,卖喇叭也卖贝壳,在摄影师的暗室里卖鸟食,还有雨伞柄状的奥卡利那笛”。他觉得廊巷似乎是过往凝结成的空间,“廊巷接纳过时的行业,就连时新的行业在廊巷里也添上一分陈旧。”

物品的世界能向我们开启通往梦境之路。我们就和叙述者一道紧紧固定在长廊当中,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白昼与黑夜,城市与边缘,我们被黄昏包围,变成“清醒的睡眠者”

不太“神奇”的日常

另一位20世纪的大作家也很熟悉廊巷,这当然是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茫茫黑夜漫游》(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的作家。他在巴黎的舒瓦瑟尔廊巷(passage Choiseul)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在廊巷青绿色的环境里,他非但没有保留什么美好回忆,反而还非常苦恼。不透气,阴暗,住宿环境差,邻居拥挤,尤其是煤油灯的污染都令他备受折磨。他的母亲在那里开了一家旧蕾丝店,母亲本人也是一位出色的蕾丝女工。星期天,一家人离开廊巷,到郊外透气,孩子才终于可以敞开胸腔呼吸。塞利纳详细地描述过他的童年如何令人窒息,可见于他的第二本小说《缓期死亡》(Mort à Crédit),以及电台和电视访谈。

轶事,叙事中穿插的故事,对一个形象长短不一的集中描写,拼接,阿拉贡的风格本身就算得上一条迷宫式的道路

廊巷,“一座城市,一个微型世界”

我们就这样跟着超现实主义者阿拉贡走到了歌剧院廊巷的尽头,如果所谓的尽头真的存在。武器店后面是香槟店,这里除了给军队的香槟,还卖西昂蒂葡萄酒、基督眼泪酒和在酒桶里储存了十八年后才装瓶的苹果白兰地酒!一家商店里卖着矫形器和绷带,它的牌子上写了三种语言:法语、英语和西班牙语,这里卖的安全套可以“预防百病”。这家商店绝对独一无二。残疾人在这里买的到假肢和辅助器械,一切样本都保证让人浮想联翩。廊巷从最初的建造开始,就和商业密切相关,还始终吸引着游客。一本附插图的旅游指南如此描述廊巷:“廊巷,奢侈品制造业的新产物,带玻璃天花板的走廊,大理石突饰,穿梭在整片街区中间。(……)廊巷两侧被从上而下的光线照亮,优雅至极的商店鳞次栉比,这样一条廊巷就是一座城市,一个微型世界”(WB 48)。

走进歌剧院廊巷深处,登上昏暗的楼梯,就到了“让娜女士按摩店”。按摩?价格一点也不贵。会有人请顾客穿过一条布满灰尘的走廊,跨过门槛,进入一间可疑的房间。他就这么走进了一家隐蔽的妓院,那里生意红火,人们行尽巫山云雨之事。那家卖矫形器和绷带店的招牌还是大有用处……29号乙坐落着现代剧院(Théâtre Moderne),里面有家酒吧值得一去,橙黄色的房屋里,人们可以在钢琴伴奏下起舞。剧场不过几步之遥,剧目鱼龙混杂,不过“附庸风雅之士厌倦了音乐厅和马戏团之后,蚱蜢似的一改作风”,就来到这样的民间剧院。廊巷很热闹,而又灵巧细腻,神秘莫测,灯红酒绿。廊巷在很多方面都体现着社会的反面,排斥或者嘲笑着布尔乔亚的秩序。

开放式结论

向歌剧院廊巷致敬,向巴黎的廊巷致敬,这种19世纪专属的建筑(还有埃菲尔铁塔、大型车站和大商场)。照亮那些阴暗的角落,爬一爬那些楼梯,挖掘,触摸玻璃、钢铁、石块和大理石建筑的内部,阐明这种集体无意识,诉说白日梦的感觉和活力,这是一次前无古人的尝试,而阿拉贡在《巴黎的农民》中将其一举实现。

对奇异的探寻引导着阿拉贡的步伐。他的漫游吊足了我们的胃口,他的目光将我们俘获,他的文字深深吸引着我们。他的作品抓住了事物最生动的一面,构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诗意。轶事,叙事中穿插的故事,对一个形象长短不一的集中描写,拼接,阿拉贡的风格本身就算得上一条迷宫式的道路。这部作品对话的有时是我们的意识,有时是我们一层层秘密的潜意识,与小说写作传统上的现实主义彻底决裂。作品中的那些地点奇特得让读者头晕目眩,与作品互相渗透。读者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是漫步者,闲逛者,是史家,又是诗人。我们好像被卷入了一座城中城的深处;我们的迷失像是为了更好地找回自我;我们好像住在永恒的当下,或者说是一段无法定义的时间里,它让我们观察,感受和做梦的可能性倍增,或许这时间是那些栩栩如生的记忆中被埋葬的童年,又或许是童话里的时间,可爱的恐怖或者奇迹的甜美追随着我们,直到入睡。在这个“影子的王国”里,我们也试探着我们自己的深渊。

菲利普·福雷斯特(Philippe Forest)正在写阿拉贡的传记,他认为《巴黎的农民》是阿拉贡的重要作品。他说道:“这部作品极度自由和大胆,其中的某种实验性让我着迷。这是超现实主义的杰作。”

阿拉贡的诗歌里,菲利普·福雷斯特像不少人一样很关注《我没有了你怎么办?》(Que serais-je sans toi?)中的感性一面,或是《人就这么生活?》中的古怪,他最喜欢的是《我听到,我听到》(J'entends, j'entends)。这首也是我最喜欢的之一,在此与大家分享:

我见过那么多人离开

他们只借个火

他们知足安乐

他们没有怒火

我听过他们的脚步,他们的声音

诉说琐事

就像报纸上看到的

就像茶余饭后说的

男男女女,人们对你们所做的

噢,早早磨损,柔软的石

你们破碎的外表

看着你们让我灵魂触痛

事物循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大地时不时震颤

不幸总是相似

它很深,很深,很深

你们愿意相信蓝天

我了解这种情感

有时我也相信

如同云雀相信镜子

有时我也相信,我承认

如果不信我耳朵的话

啊,我和你们一样

啊,我真和你们一样

你们,如同沙粒

如同一直洒出的鲜血

如同一直受伤的手指

啊,我真和你们一样

我真想帮助你们

你们就像另一个我自己

但我借着黑色的风播撒的词

谁知道你们是否听见

一切都消散,什么都无法触动你们

我的话不行,我的手不行

你们走过你们的路

不知道我的嘴说了什么

你们的地狱却也是我的

我们受的统治相同

你们流血时我也流血

我死在与你们一样的镣铐里

几点了,天气怎样

然而我真愿意

获胜,真愿意自己对你们,对失败的我

可能曾经有用

这是一个卑微又疯狂的梦

也许更应该闭口不提

你们把它和我一起埋入土中吧

如同洞穴深处的一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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