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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想、诗性和悲悯情怀
——读陈旭红的中篇新作《迷渡》

2018-11-12夏元明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说生命语言

◆ 夏元明

陈旭红的中篇新作《迷渡》(《长江文艺》2017年第7期)讲了一个缠绵而迷幻的故事,这个故事很唯美,却并不复杂:一个刚刚离异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从京城回到乡里,意欲过一种返璞归真的单纯生活,却不意与儿时的发小相会,而这位发小离婚有十多年了,一直单身过活。两人几乎“一见钟情”,又演绎了一场魂牵梦绕的爱情。正当他们平淡而如醉如痴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男的却查出患了骨髓瘤,被他的儿子接去城里医治。于是这女人打定主意,不管有多大的阻力,多么困难,她也一定要去城里照料男人,然后将其带回,无论生死。

这是一个很陈旭红式的故事,也是一个很女人化的故事。

将陈旭红与女人等同,这几乎是废话,因为陈旭红本来就是女人。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陈旭红特别热衷于这种女人气十足的故事,一种小女人式的故事。

不是所有女性作者都热衷于这类情意绵绵的故事,比如我们熟悉的方方、林白、王安忆、迟子建等人。我这样说,不是指方方等人的小说里没有男女爱情,而是说这种缠绵悱恻又过于巧合的爱情,不是她们所喜欢编造的。是的,“编造”,太过巧合。一个刚刚离异的女人,也许还没有从一桩破碎的婚姻中走出来,却即刻坠入另一条爱河,并且等待她的还是儿时的追慕者,并且还是单身!这简直太过巧合,只有某些煽情的电视剧里才可能出现这类情节。然而这却是陈旭红小说中一而再,再而三讲述的故事。她的成名作《白莲浦》,几家人的情感纠葛是如此,她前两年写的《人生在世》也是如此,现在的《迷渡》还是如此。在陈旭红的笔下,世间的男男女女都仿佛安排好了等在那里,集中而机缘凑巧地上演各类爱恨情仇的故事,有时候,我真怀疑她是否琼瑶式的小说读多了。

但我还是不愿意用“编造”一词来概括她,也许用“冥想”更合适。

是的,我觉得陈旭红是属于冥想型的作家。她的小说虽然偶或也有现实的背景,但当她过于黏滞于现实的时候,她的笔就有些运散不开,她的才气就会受到拘束,她的想象也无由施展。只有当她与现实拉开了必要的距离,现实从她微眯的双眼里渐渐淡去,淡成一抹水墨般的幻影的时候,她方能找到感觉。她的文字和画面方能一一生动起来,她的人物便也能获得灵动。所以从本质上说,陈旭红不是那种现实主义作家,她是浪漫型的,幻想型的,诗性的。她的小说便是她的诗,其中的人,事,景,都不过是她的诗境构成原素。因为是诗的,她追求的便不完全是合理的,不是现实生活逻辑,而是与自己心灵和精神的契合程度。她的精神底色决定她只能流连于这种迷幻般的情爱故事,这种诗一般闪跳的超逻辑的语言。她呈现给读者的,不是清晰的照片,而是朦胧的水墨。这一点,她也许更像张爱玲。但在洞察世情、解剖人性方面,陈旭红没有张爱玲式的冷酷,陈旭红留给自己和世人的还是温暖,是淋漓的爱意。这与其说是现实的反映,不如说是她的希望,她的梦幻。

其实,陈旭红一向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一个是幻想中的诗性世界,一个是现实中混乱污秽的世界。在陈旭红的创作中,这两种世界都是得到过展现的,但这两个世界从来都充满着矛盾和抵牾,极少有调和的时候。陈旭红曾经写过一篇题为《底层人》的小说,从其与现实生活的关系看,这篇小说无疑更加“现实主义”,但是陈旭红却未能很好地把握,以致遭到朋友们的一致否定。表面看,小说的问题出在技巧上;本质上,是作者的立场出现了文学所不能接受的偏差。陈旭红给我们的美学印象是唯美的,抒情的,但生活中的陈旭红却常有不平之气,常常是偏执和冲动的。当这种偏激和冲动进入文学的时候,文学就成了她宣泄情绪的工具,很难达成对生活的审美观照。她的抑郁不平之气,使得她对生活更多的不是反思,不是批判,而是抱怨。大家都认为,文学是不应该抱怨的,过多的抱怨只能成为情绪化的表露,而不可能将读者引向思索和审美。而最重要的,它与作者的审美性情不相吻合,她在自己扭曲自己。

陈旭红曾经到过西藏,当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之所以那么小的年纪,远离父母,来到遥远的陌生地方,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出于对那块神秘土地的向往。她为她的向往付出了切实的努力,她不仅在西藏拉萨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八角街当起了售货员,她还险些遭遇了爱情。她还跟随边防部队到了更加边远的山南,在山南有了近乎传奇的经历。当她向我们讲述那个叫八娃的东北小伙的时候,当她介绍在山南,边防部队的男儿们见到她时异样的目光的时候,我们在惊佩她的胆识的同时,就可以断定,她此生只能嫁给文学了!因为她太耽于幻想,太醉心冒险,而又能准确地捕捉这一切,并将其表达出来。后来的事实证明,只有当陈旭红的生命与冥想相结合,与现实相疏离,我们才能看到一个诗性的陈旭红,一个才气纵横的陈旭红,而这个陈旭红与“当下”,与“现实”是无缘的。

唯美的诗性的向往,往往会招致现实的挑战和嘲弄,会被现实所碾压,这几乎是一切才女的厄运。陈旭红难以幸免。虽然我们不能说陈旭红的现实遭遇有多么严酷,但至少有诸多不如意,有诸多坎坷,甚至不无血泪。她的兄弟的血泪,她个人情感的遭遇,足够她在夜深人静之时舔舐,足够她抚摸与回味,足够她了悟人生和命运。而了悟的结果又是矛盾的,一方面是无情的幻灭,另一方面又不甘于幻灭,所以就造成了陈旭红式的爱情书写。她不仅虚构了诸多如出一辙的巧合的姻缘,让人们在痛苦绝望的同时感到人世间的温暖,另一方面又在回归世俗的同时,保持着对生命本质的绝望。这种矛盾在她的小说中始终存在,挥之不去。读陈旭红的小说,很容易想起一个人来,《红楼梦》里的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陈旭红似乎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相纠结,在看破红尘和留恋人世间相游移。她时而是个了悟一切的真人,时而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她的理性和感性始终不能达到调和,这是她的故事让我们难免为之叹息的深层原因。

除了上述矛盾,陈旭红小说中还存在一个“对立”的现象,即作为玄学的陈旭红,和作为世俗女子的陈旭红,二者之间有着不易觉察的矛盾。

作为一个在生活中遭受过困厄的弱女子,陈旭红似乎对佛教情有独钟,而她在赤壁管理处的一段工作经历,似乎更加重了她精神中的佛禅色彩。这不仅从她的叙述语言中常常出现的一些佛教用语可以看出,如“真如”、“自性”等等,更从她的情节编排、人物设置,主题开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白莲浦》中就有一个法师顿危,成为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人物。顿危不仅烘托着小说的宗教气氛(实际上是一种善与和解,一种达观),同时也是作者所喜爱的境界。在《迷渡》中,虽然没有出现僧人形象,但那个名为白鹿寺的寺庙,同样能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而小说主人公之一的白秋山的一番话则更是某种佛教观念的翻版。

人的阻隔不在地域,而在人的活法,譬如我们这拨人的生活跟古时候没什么两样,千年不变的生活到了现在,没法跟趟儿了,如今赶不上趟儿都叫古人,跟得上趟的才是今人,今人的活法我懂不了理不清,还就按我的活法过。说野蓼洲是我的地界,是今人太忙,顾不来还活在河两岸的“古人”,这些同类我来照应。你,不管是从哪儿回来的,还是古人一个。

这段关于“今人”和“古人”的议论,虽然不能说直接对应佛教经典中的话,但精神却是相通的。这里有变与不变的道理。世间万物是刹那生灭的,但刹那生灭中却也有不变,那便是真如佛性。持有真如佛性的人,便是大彻大悟之人,反之只能是凡夫俗子。白秋山将有恒定之心的人称为“古人”,而那些随波逐流的众生,便是“今人”,而作者明显是取“古人”而弃“今人”的。而白秋山所谓“古人”,又不是高悬于彼岸的神仙,恰恰相反,他们倒是向往本真生活的普通人。他们在物欲横流的当今之世,只需一箪食,一瓢饮即可,因为他们追求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的宁静。正是这一点,使得马蓼红一回到家,便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便有了情感的共鸣。这种源于佛禅的精神,便是马、白二人的心灵默契和情感基础。

但在这种类似于玄学的追求和思考中,陈旭红的小说更有一种俗世的情怀,这种情怀便是对生活的关爱,对个性自由的维护,对妇女的同情和悲悯。

不管陈旭红内心有怎样的佛教情结,有怎样的出世冲动,但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女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陈旭红并没有用来对抗俗世的有效武器,她更多的只有坚韧,而坚韧的背后又隐藏着屈辱和眼泪。《迷渡》中最动人的情节,不是来自马蓼红与前夫高五一的精神对抗,而是来自对嫂子那一个又一个未出生就遭虐杀的生命的同情。当马蓼红被迫去埋葬那些幼小的生命的时候,她的心是被撕裂的。她听说一个活过的人,当其离开人世的时候,是平静的;而一个根本就没有活过的小生命,当其被剥夺了出生的权利的时候,其表情是真正痛苦的。马蓼红一开始就想掀开襁褓,看看那些可怜的生命,但她不敢,而当她真的目睹到那些小生命皱缩的苦脸的时候,她的心碎了,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一个生命还没有出世就被掩埋,掩埋在苦涩的满是“地根土”的沙滩上。当她得知儿时挖了卖的“地根土”学名原来是“香附子”的时候,她才真正找到了这些可怜小生命的魂灵,他们就是那些苦巴巴的“香附子”。

这样的文学是没法不打动人的,是没法不让人潸然落泪的,因为这里有一种生命的大情怀,这种情怀是佛陀的,更是女性的,母性的。陈旭红面对生命的被戕害,做不到平心静气,做不到超脱。她内心向佛,但她向的是善,是美,是世俗情怀,她不可能黄卷青灯,将自己的热情全部冷却。这也是陈旭红小说最动人的篇章。

陈旭红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陈旭红却本能地捍卫女性的生存权利,不愿女人沦落为生育机器,也不愿女人成为男人的点缀。正是这种朴素的立场使得陈旭红在日常生活中吃尽苦头,也使她的人物最终走上了与丈夫分道扬镳的道路。马蓼红之为马蓼红,而不是何敏香,便是她的关爱生命,个性独立,众生平等等观念,说到底还是来自佛教的濡染。佛教不仅是陈旭红生活中的慰藉,也不仅是她叙事的构成因素,美学底色,更是她的精神追求和念想,她写小说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向世人传递这种信念和生存法则。陈旭红到底不是单纯的讲情爱故事以娱人自娱的小说家。

我们读陈旭红的小说,有一个突出的感受,便是美。她的《白莲浦》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广泛喜爱,便是善和美,美是陈旭红持之以恒的品格。

陈旭红小说的美首先来自语言,语言的独特、别致,为她的小说带来诗一般的效果。

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陈旭红的语言意识是自觉的,陈旭红的自觉,既表现为对传统汉语表达的吸收借鉴,又表现为对口语的提炼,还表现为对语言别出心裁的打造。毋庸讳言,陈旭红的语言追求并不全都是成功的,她的语言尚称不上完美,有的地方甚至还存在语病。但是陈旭红以语言整体的陌生化、个性化效果,消解了人们对她语言的质疑,消除了人们对她吹毛求疵的挑剔。因为她的语言是她叙事策略的基石,没有这种陌生、个性化的语言,陈旭红小说的美感也将不复存在。我们宁可忍受她的某些夹生用法带来的生涩,也不愿意劝她遵守语言规范,将她的语言打磨得光滑流畅。说到底,语言差不多就是小说的一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一个有着独特语言风格的作家是如何的难能可贵!

陈旭红对古典语言的借鉴是多方面的,她自觉到古汉语的简洁、萧爽,节奏奇崛,故她的语言总是在人们习惯中别出心裁,将人们的阅读和欣赏惯性打破,从而带来新的视听冲击。听是节奏的显现,视却是陈旭红最富特色的个性之一。如同汪曾祺所说的,他的小说是写来看的,不宜于朗读。我想这也是陈旭红(包括一切优秀汉语写作者)的特点。陈旭红的小说语言有很强的视觉特征,不仅她的用词有很鲜明的具象性,而且我们在阅读她的小说的时候,那些汉字的律动,也在帮助我们进入她的情节,进入人物的内心,更进入作者的心灵节律。我们不妨随举一例:

新月西垂,夜色地气迷离了山山水水,流空中开始渗下露水。马蓼红一向认为大地上所有生命都是从润泽的幽暗中蒙发出来,再经过物造,才成其为自性又自恰的生命本体。这一过程无论是否被生命体意识到,只要一回到蒙发时的情境,生命就会自行舒展丰润。比如此时,不用看她就能感知到哪怕是一棵枯草一朵蔫花的悄然打开,它们无不安享着造物的赠予。

这是真正的随便举例,在这一段文字中不乏生造的词语,不乏“别扭”的节奏,不乏别出心裁的运用,但是它无疑是美的。这个美除了对乡间夜色的准确捕捉外,还有独出机杼的体验和感受,其间充满哲理。但语言陌生化的本身,也能舒缓下节奏,令读者在流连叹赏的同时,与作者共振。而这节奏又不单是听觉的,还需要视觉的参与,不仅是内视觉,还包括外视觉的共同创造。这是陈旭红小说语言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小说写得美,当然还要有美的人物和故事,美的场景,美的心灵,这些也是陈旭红小说所具备的。陈旭红善于营造美的氛围,哪怕是一个人物的命名,一个故事环境的选择,她都是精心的。《白莲浦》故事发生地白莲浦,《水月庵》故事发生地水月庵,莫不如此。《白莲浦》中那位名叫细骚儿的后生多么可爱,而这种可爱从名字中就显露了出来。《迷渡》中,女主角叫马蓼红,男主角叫白秋山,多好的名字。马蓼可不是红的?《红楼梦》中黛玉的诗句“蓼红苇白断肠时”,不正可以用来作这一名字的注解?而白秋山,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秋山的素净,古人的诗句“数峰无语立斜阳”,也很能与这个名字相得益彰。一红一白,色彩又是那么鲜明、利落,但半点也不喧闹。陈旭红不喜欢喧闹,她喜欢把小说写得安静而有内涵,像一个有些来历的女人的眸子,幽深而明澈,正如作者日常之为人。

但需要指出的是,小说的美是必须以人物精神作内核的,脱离了人物,游离了人物,即便用优美的词句也会枉费心机,或大打折扣。《迷渡》整体上的确很美,但细细比较起来,小说后面的美却大不如前。这是为什么?人物退隐了,或曰淡化了。《迷渡》前面三分之二是写人物,写人物的心灵,人物的命运,人物的悲喜和向往,因为有人,哪怕是站在屋顶望规整有致的瓦片也是美的。可是后三分之一,月迷津渡,两个恋爱中人,乘着月色,顺流而下,不可谓不美,但由于小说暗中将人物偷换为事件,美感便大大减弱了。坦率地讲,有些地方因为背离了人物的性格基调,而变得让人难以接受,甚至有点“丑”了。比如白秋山的山歌,比如白秋山喋喋不休的表白,比如二人在水里的缠绵,都显得太过,不太合乎二人的性格,与前面形成的性格基调不十分和谐,读者便很难随作者的文字而叹赏了。这又恰恰是陈旭红小说的通病。《白莲浦》后面,人物也让位给事件了,那么多的巧合,令人应接不暇,小说节奏骤然加快,作者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不能流连咏叹了,小说的整体氛围受到了伤害。而这样的缺陷,《迷渡》依然没能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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