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程序研究*
2018-11-12张志丹
张志丹
(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23)
不同的思想家的意识形态批判有不同的侧重点、不同的批判程序,精神分析的意识形态批判有自己的特色,在这一理论家族中,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在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由于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程序的重构和另辟蹊径,才创制了别具特色、富有创见的意识形态理论,重新激活了国际理论界中左翼思想家的批判活力。因此,从意识形态批判程序的视角来审视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思想,不仅有利于深化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思想研究,而且有利于推进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实践展开。
一、发现征兆: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的关键程序
(一)以拉康的征兆概念为批判利器
拉康晚年和早年思想之间具有很多差异性,有些观点甚至是根本对立的,“征兆”的概念就体现了这些差异性。在拉康的早年思想中,征兆是阳性的概念,征兆是一个病态构型,它(至少是理论上)将在分析的解释中并通过它得到消除:一个迹象,主体在某些地方在某种程度上对其欲望作了一些折中的一个迹象,或者保障主体欲望能力的象征法则不足或失灵的迹象。简而言之,征兆是例外的系列,是扰乱、失灵的系列,它由理想完全融入象征法则(大他者)来测量。在齐泽克的《幻想的瘟疫》一书中,他是在阳性意义上使用征兆概念的。他说:“我们处理普遍结构原则时,总会不自觉地认为——主要在理论上——这个原则可以运用至它所潜在因素,以至于这个原则的经验意义上的不-实现仅仅是偶然环境的结果。然而,一个征兆是这样一个元素——尽管它当中的普遍原则的不-实现显得是由偶然悬置的一点:假如普遍原则对这个点也要发挥效果,那么普遍系统本身就将崩溃。”
而在拉康晚年的思想中,征兆则异变为普遍化的概念,由此“拉康实现了从法则的‘阳性’逻辑及其构成性例外向‘阴性’逻辑的悖论性转换”。齐泽克的这个必要的注释可能有助于理解这个问题:“征兆就不再是与普遍法则相异的例外和偶然,而是本身就是普遍法则,而象征法则(父亲的名义)最终只不过是征兆系列的一个,不过,它是最有效的、最稳定的一个。从法则与一系列作为法则失败指数的‘病态’征兆之间的外在紧张关系到只存在征兆的空间的过渡。在其中不可能性的条件(永远阻止了法则实现的‘病态’障碍)与可能性的条件相符:法则所感觉到的妨碍它充分实现的障碍就是其机能的真正条件,法则由于与征兆进行过分强烈的斗争而破坏了它自己的基础。换句话说,法则与其征兆之间的缺口被作为内在于征兆本身提了出来(正如黑格尔逻辑中,普遍本身是其自己特殊种类之一)。 ”
需要指出,阳性和阴性、特殊化和普遍化所创制的两种征兆概念对于意识形态批判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如果征兆被理解为一个例外的扰乱的因素,对于这一因素的排除和隔离就是维护意识形态纯洁性、发挥意识形态功能的题中之义。易言之,对于意识形态,征兆因素是不需要的。反之,对于把征兆理解为一个阴性的、普遍化的因素,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存在了。那么,可以说,征兆自身就是意识形态的普适性,或者普适性的意识形态。发现或者剔除掉征兆,也就是意味着直接宣判某种意识形态的“死刑”。值得注意的是,齐泽克在意识形态批判中将这两个层面的征兆概念交错在一起运用,没有严格地划分它们之间的界限。不过,他似乎更多强调阴性的征兆概念来充当意识形态批判的利器。
(二)发现意识形态普遍性中的征兆
与马克思批判程序不同,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的关键在于找到意识形态普遍性中的征兆(symptom)。事实上,齐泽克论及意识形态有效运作的前提是主体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这种“非知”就是征兆的必要的维度,因为征兆的“一个可能定义也将是‘其一致性暗示了对主体的非知的一种构成’”。 他还说,一旦主体能够成功地认识到征兆之时,就是征兆的土崩瓦解之日。问题是,究竟何谓“征兆”呢?
回溯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征兆一词来源于精神分析学派。征兆本义是一个医学概念,指一种潜存的可察觉的疾病的表现,医生可以通过对征兆的分析,寻找到病根,从而为治疗指明方向。在精神分析中,通过对精神病人的语言和行为来发现一些基本的症状,并以此为切入点来分析病人。可见,征兆概念奠立的前提是有一个表象和内质之间的区分,表象是往往易于从直接经验得到,而内质必须通过“抽象之思”才能捕捉到。在拉康那里,征兆对于其理论的展开意义重大,因为在他看来,精神分析的主旨不是为了寻找征兆背后的原因和意义、隐藏的真正内容,而是要研究征兆的形成机制。拉康的征兆概念已经不是所谓个人的、内在的因素了,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因素。“这样的实体——被误解为局部‘失常’的系统,在其整体中,能够完全浓缩整个系统的全球性‘失常’——在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的传统中被称为征兆。在心理分析中,疏忽、梦、强迫性的结构和行动等等都是‘征兆扭转’,这使我们可以得到真理而不能得到知识,并且可以把它们看做是纯粹的功能失常。在马克思主义中,经济危机就是这样的一种‘征兆扭转’。 ”
为什么拉康改装了征兆的本真含义?原因是拉康克服了弗洛伊德过分强调人的生物本能作用而忽视人的社会性倾向,而强调社会文化存在因素的分析与研究。正如德里达指出:“拉康非常关注人文科学,而与他同时代的精神分析学家们很少有人关注这些问题。”他重视把社会文化因素引入精神分析的过程,以自己独特的征兆概念为概念装置来分析社会现象(尤其是意识形态现象)了。齐泽克对拉康征兆概念的挪用和借鉴,创造了“社会征兆”概念用于意识形态现象的分析研究。
在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一书中,所谓“征兆”或者“社会征兆”,是指符号秩序中不可阐释的、创伤性的内核,检测到了某些裂缝、非对称性和“病理性”失衡。在齐泽克看来,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包括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都不是普适化的,都有表现出崩溃的征兆。因此征兆作为掩盖创伤性内核的因素本身就是意识形态,而一旦发现了这点,实际上就等于意识形态的崩溃点,宣告了意识形态的解体,作为意识形态的征兆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崩溃点。
以货币为例,货币本是社会交换普遍化的产物,而货币一旦出现,它就有了征兆的意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以拜物教的形式吸引着资本的积累,导致资本主义矛盾的不断激化,从其内部瓦解该社会。可见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是征兆性的,他找到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领域的崩溃点,颠覆了资本主义的存在基础。所以齐泽克说,社会征兆就是“每一个意识形态的普适性下面——例如自由、平等——都是虚假的,因为它必然包含着一个特殊情形,该情形将打破意识形态的普遍的统一,暴露其虚假性”。 自由是一个普遍性概念,包含着言论出版自由、意识自由、商业自由、政治自由等内容,但自由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却成为病症的伤口:一种特殊的自由——工人自由出卖劳动力——颠覆了自由的普遍概念,使自由走向了对立面。“通过‘随意’出卖其劳动力,工人失去了自由——这一自由出卖行为的真正内容是工人遭受资本的奴役。”也恰恰是这样一个悖论性的自由,使资本主义自由走向了反面。再比如,排犹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初衷是“构建一个没有被对抗性分工割裂的社会”,努力维护这个社会的凝聚力与整体性,但事实却是,“社会总是一个不一致的领域,是围绕一个构成性的不可能性建构起来的,是被核心对抗所穿越的”,犹太人的不幸并不在于他们在德行上有种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和过失,而在于他们不幸被选中成为那个真实域与象征域之间裂缝的现实替代者,而意识形态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尽力掩盖、克服这个裂缝,营建一个完美的社会存在。通过对犹太人这一社会征兆的解读,可以洞穿排犹主义所建构起来的意识形态的幻象。所以征兆是社会病症的伤口,我们的任务之一,就是要通过社会征兆这一伤口,揭示主体被异化这一本质,洞察社会的矛盾性和意识形态的幻象本质。这就是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锋芒之所在。
不难看出,征兆一词在此的不是例外的意义上的,而是普遍性的因素,如果想要消除征兆,就等于颠覆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体系,或者说,一旦不存在这些征兆,整个资本主义体系就会轰然坍塌。进一步说,征兆是内在于制度框架的,而不是外在于制度本身的一个干扰性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征兆将一种分散的集合转变为一个体系……体系暗示着这个事实:‘存在着太一(one)’(拉康的 yadel’un), 也就是一个内部颠覆了普遍框架的内在因素。 ”
齐泽克关于征兆和崩溃点的理论以新的视角,发现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之间同宗同源关系,发现了拉康与马克思思想的渊源关系。齐泽克是独特而机智的,却很难说是深刻的。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是社会历史批判,而非纯粹的心理分析和精神分析。齐泽克的批判程序彰显了一种形式主义的分析路径,他认为,形式所掩盖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迷恋和探究之必要,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形式本身的秘密,不然,即便对于内容进行了相当正确的解释,但是形式对于解释者而言依然是神秘莫测、谜一样的事物。
二、剥离快感: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的补充程序
在齐泽克看来,因为意识形态幻象的内核是快感,快感之维可以代替幻象之维,穿越幻象就会遭遇快感。所以,他认为,除了关键性的批判程序发现征兆之外,意识形态批判的一个补充性程序是穿越幻象,剥离意识形态的快感,揭示意识形态的终极支撑——快感逻辑的运作。
(一)穿越幻象与剥离快感
在拉康晚年教学中,征兆已经普遍化为几乎任何事物。为什么征兆不能进行自我消解,为什么它会持续存在?拉康的回答是快感。因此,“征兆不仅是加密的信息,它同时还是主体对其快感进行组织的一种方式。”这样,拉康“试图将快感之维视同幻象之维,并将其隔离,然后通过一整套的区别性特征将征兆与幻象对立起来:征兆是一个意指构成,可以说,它‘追赶’其阐释——这就是说,它是可以分析的;幻象是一个不能分析的惰性建构,它抵制阐释”。 由此可见,拉康以快感之维替代幻象之维的戏法,把征兆和幻象区别和联系了起来。而这种勾连对于弄清穿越幻象和认同征兆之间关系的阐释至关重要。就是说,阐释精神分析过程的两个阶段——阐释征兆和穿越幻象是连在一起的。
齐泽克说,通常的意识形态批判总是试图从有效的社会关系的联合中,推导出某一社会的意识形态形式。与此截然不同,精神分析的方法首先着眼于在社会现实中发挥作用的意识形态幻象,因为幻象调节着社会现实。
意识形态究其最基本的维度是支撑现实的幻象建构,或者说所谓“现实”的最后支撑物是幻象,是由物化的意识形态行动构成的幻象组成的。幻象的功能就是填补他者中的空缺,隐藏其非一致性。幻象隐藏了他者(即符号秩序)是围绕着某些创伤性的不可能性,围绕难以符号化的某物——即无法成为快感那段真实域的某物,构建起来的:通过幻象,快感被驯化、贵族化。正因为幻象起到支撑现实的神秘化和幽灵的作用,所以意识形态批判必须穿越幻象。幻象支撑着的欲望和快感,我们在穿越幻象之后,因此“穿越幻象”,我们只发现了驱力,我们就遭遇到了快感。
齐泽克说:“意识形态的前意识形态 ‘内核’是由填满了真实域的幽灵显灵组成的。这是在‘真正的’现实与幻觉之间划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或把幻觉置于现实之上)的所有努力都未曾重视的:‘现实’(我们体验为现实的事物)要想浮出水面,就必须把某物排除在它之外。……幽灵所遮蔽的不是现实,而是其‘一开始就被压抑的’、无法描述的X,现实自身就建立在对这个X的‘压抑’上的。”齐泽克说:“只是到了拉康那里,‘后现代主义’断裂才出现了,因为他以某种真实域之创伤性内核为主题,而真实域之创伤性内核的身份依然极其暧昧:真实域抵制符号化,但它同时又是自己回溯性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解构主义者基本上依然是 ‘结构主义者’,唯一的‘后结构主义者’是拉康,他断言快感是‘真正的原质’,即核心不可能性,每种符指化网络都是围绕着这种核心不可能性结构起来的。”
如果我们认为 “与意识形态分析相关的,只有话语机制构成意识形态意义领域所采取的方式”,从这个角度来看,能指中的快感只是前意识形态的,它与作为社会关联的意识形态并不相干。实际上,意识形态的能指网络以某种方式“控制”我们,这种方式的意识形态结果的最后支撑,乃是不可感知的前意识形态的快感内核。正是这一剩余,成了意识形态的最后支撑。“对意识形态批判的最终支撑不是‘现实’,而是‘被压抑了的’对抗之真实域。在意识形态批判中,超意识形态的参照点准许我们谴责我们的直接经验,因为它是‘意识形态性的’。 ”
因此,我们的意识形态批判就不能局限于传统的批判方式,揭示其虚假性、神秘性和伪批判性了,而必须楔入新的批判程序,仅仅从话语性的层面,对意识形态文本的“征兆性解读”,从而导致了其意义的自发性体验的“解构”还不够,最关键的在于剥离快感内核,意在说明一种超越意义领域但同时又内在于意义领域的方式,即一种意识形态隐含、操纵、创造了用幻象构造出来的前意识形态快感。在此,我们看到的这两种意识形态批判程序的首创者就是齐泽克。按照第二种程序,意识形态批判不仅要批判一般与社会存在相对的意识形态,而且要批判由异质性的“漂浮能指”通过“纽结点”的干预而形成的意识形态,更为深刻而关键的是,还要切入到非意识形态的又内在于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快感。在此需要注意,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在主体间性的视域中,将批判的触角伸展到主体隐秘的快感、欲望和幻想的天地之中,这是传统的意识形态批判所没有涉足的“空场”。
那么,关键的问题是,以快感的逻辑补充话语分析有何必要性呢?齐泽克以排犹主义为个案来阐释这个问题。他说,在话语分析的层面上,说明投射于犹太人形象中的符号性多重决定网络,并不困难。首先是位移手法,排犹主义的基本诡计就是将社会对抗置换成健全的社会肌质、社会躯体之间的对抗,把犹太人视作社会的破坏力量。但是,这种隐喻转喻的置换逻辑还不足以解释,犹太人是如何俘获了我们的欲望。因此,要想看透它诱人的力量,必须探查犹太人是以何种方式进入了结构我们的快感的幻象框架的。幻象不能把不可能性一笔勾销,而是掩盖了它的缺席。社会幻象这个概念是对抗这个概念的必要的对应物:幻象恰恰是掩饰对抗性裂缝的方式。因此,“幻象是不能去解释的,它只能被‘穿越’:我们必须去做的全部工作就是去体验,为什么在它后面一无所有,幻象是如何巧妙掩饰这‘乌有’的。”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穿越幻象的问题,如何与组织人的快感的幻影框架保持最小的距离的问题,如何中止其功效的问题,不仅对于精神分析治疗及其结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在今天,在我们这个种族对峙日新月异的时代,在排犹主义已经普遍化的时代,它或许是首要的政治问题。……穿越幻象的关键不是(按照老式的左翼清教主义的模式)清除快感。相反,与幻象保持距离意味着,我仿佛从其幻影框架中“摘除”了快感,并承认它完全是无法判定的,是除不尽的余数(indivisibleremainder)。这种除不尽的余数既不是天生的“反动派”、历史惰性的支撑,也不是帮助我们解除现存秩序束缚的解放力量。
(二)揭示作为主体成因的剩余快感
回溯上面论述,我们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犬儒主义的距离、意识形态质询的失败以及意识形态的不认同,为什么不仅没有颠覆意识形态,而恰恰被意识形态成功收编了,或者成为了意识形态的某种内在部分?换言之,当意识形态已经在结构现实时,问题的关键不是废除意识形态的幻象,而是思考是什么使它成为可能。假如我们撇开宏大的社会历史原因,单就个体原因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结果呢?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创新就是围绕这一问题展开的。齐泽克是从拉康精神分析(文化批判)的资源(包括拉康中介的德国唯心主义),来揭示全球化资本主义背景下意识形态运作的心理机制,借用的米德的话说就是“在精神分析的层面上揭露资本主义左右公众想象的方式”。按照阿尔都塞的观点,人在本质上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动物,现实的人都是意识形态建构的产物。意识形态是人的存在的大写依据,而欲望是人的存在的小写依据。一般认为,意识形态和欲望又是有着紧密的关联的,可“大我”和“小我”、意义和快感又是如何勾连起来的?齐泽克分析的创造性由此展开,他深刻地揭露了全球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成功运行的深层个体心理根源在于控制了主体的欲望和快感(enjoyment)。
为了说明这点,我们需从主体成因的问题谈起。众所周知,齐泽克秉承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但他认为阿尔都塞并没有最后解决问题,而是拉康为意识形态批判提供了更为深刻的答案,因为他回答了主体的成因。拉康精神分析学认为,主体有其欲望成因,并把这个成因叫做对象a。它与大他者并列,但并非一个实体性概念,而只是主体间的关系。如果大他者指的是作为意识形态机制的象征秩序 (symbolicorder),对象 a则指向作为主体欲望的对象成因 (objectcauseofdesire)的小他者。在拉康看来,后者见证了前者的失败,也就是说,他承认主体并不总是被意识形态塑造的。齐泽克反复强调的是,拉康后期思想的对象a承认了欲望的确有其非病态性的、先验的对象-成因。而阿尔都塞也是通过挪用拉康早期有关镜像阶段的思想的来阐述自己的意识形态理论的。藉此,齐泽克批评阿尔都塞做的还不够,他仅仅看到主体的病态的社会成因,因此并不能完全揭示意识形态的神秘机制。齐泽克进一步指出了拉康的欲望正是要求减去需求的结果,对象a作为欲望的对象,它是在从需求向要求过渡过程中产生的新的对象,它代替了被废除的需求对象。人们真正的欲望,是超出生理需求由社会诱发但又不能彻底实现的那种需求。需要指出的是,齐泽克在这里解决了马尔库塞把精神分析历史化的难题。他在60年代转向对人的真实需求和虚假需求的区分,认为虚假需求下是统治的产物,它因此见证了额外的压抑。虽然这一思想是深刻的,但有关真实与虚假的二分却始终没有走出人道主义的阴影。齐泽克以社会历史化的维度来审视欲望,主体的欲望并非是由快乐原则决定,而是由快乐原则之外的他者快感所决定的。齐泽克举了一个经典的喝可口可乐的例子,来说明意识形态作用于主体的方式。现代社会的运行机制便是通过象征秩序把人们纳入到追求那种不可能的欲望之中。主体的欲望是剩余欲望的产物,但同时,剩余快感又是剩余欲望的内在驱力。作用于主体的,准确地说不是快感而是剩余快感。齐泽克说,“快感是象征化正常运作的基础,但它又被象征化所倒空、肢解、构造,与此同时这一过程还产生了残渣、残余,它们就是剩余快感。”齐泽克说,可乐是资本主义的最终产品,同样地也是个人化的剩余快感。可乐并不解渴,纯属多余,而奇怪的是,正是这种多余特性使我们对可乐的渴望变得贪得无厌。可乐具有自相矛盾的特性,这种特性使得你喝得越多反而越觉得渴,想喝的欲望越是强烈。可口可乐就是对象a(剩余快感),欲望的对象。你靠得越近,它就越逃离你的掌握,你越是拥有它,缺乏的就越多。
由此,齐泽克意识形态概念实现了由意义到快感的位移。意识形态不是一个具有意义的结构,而是一个快感性的体制,它既能引发某种快感又控制快感。在他看来,意识形态着眼的不是理性、意义,而是欲望、快感;欲望和快感成为意识形态意义的最终支撑物。意识形态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欲望而非意义来起作用的,它驱使欲望和快感为它工作。“意识形态只遵从自身的目的,它不遵从其他任何目的”,这正是拉康精神分析传统的“快感”定义。
这样,我们终于明白:虽然作为象征秩序的意识形态对于主体的质询从来不能完全成功,但正是这种失败极大地激发了主体的欲望,这就合理地解释了阳奉阴违的犬儒主义为什么大行其道的缘由。齐泽克认为,当意识形态质询不再抓住主体,它就陷入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中,正是这“不发挥任何功能”的周而复始的运动使权力性欲化,在权力上抹上卑劣快感的污垢。也就是说,那一卑劣成分并不简单地阻碍权力功能的“正常”发挥,它更像一种德里达式的补充,既担当阻碍,同时又是权力实施的“可能条件”。正如巴特勒所说,“我们质询的不完全性、事物对我们没有意义或者我们可以与社会价值保持犬儒主义距离,这些事实根本不会消除某些根本意义的承诺,而只会使我们愈发地去搜寻另外一个承诺。”这种意识形态的逻辑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母体的逻辑。所以,齐泽克仿照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提出了剩余快感概念来解释这种意识形态逻辑,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揭示了剩余价值之资本主义动力与剩余快感力比多动力之间的联系。如果利润动机(追逐剩余价值)是资本生产的逻辑,那么,剩余快感恰恰是这种生产方式下个体行为的基本逻辑。因此,他强调,资本主义是我们规划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母体。正是资本主义追求剩余价值动力的这一经济原因,产生了建构主体欲望(快感)的意识形态;而剩余快感驱使的主体追求无意识欲望,客观上会帮助完成资本建构的过程。这就是资本主义体系化暴力的产物。
三、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思想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齐泽克论述有相当的复杂性,从剩余快感(对象a)的角度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意识形态批判。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思想对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具有补充完善作用,对于我国意识形态建设具有重要的启发价值。
一方面,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提供批判意识形态问题的新的思维方式,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丰富完善具有重要的补充或者启发意义。马克思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和科学的实践观对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从历史性方法、整体性方法、科学批判与价值批判相结合的方法,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程序是具体的历史的辩证的,说到底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诚然,马克思批判的正确性和价值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终结了意识形态批判的其他思维方式。比如,齐泽克这种利用拉康的精神分析为支援背景进行的意识形态批判思维方式,无论是把征兆理解为阳性的概念(一个例外的扰乱的因素,通过对这一因素的排除和隔离,以维护意识形态纯洁性、发挥意识形态功能。对于意识形态,征兆因素是不需要的,还是把征兆理解为一个阴性的、普遍化的因素,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存在了),还是认为征兆自身就是意识形态的普适性,或者普适性的意识形态(发现或者剔除掉征兆,也就是意味着直接宣判某种意识形态的“死刑”),对于意识形态批判都是需要的:其一,意识形态批判需要发现阳性的征兆,因为它就是意识形态普遍化的颠覆点、崩溃点;其二,也需要发现阴性的征兆,因为发现了它,就整个否定和拒斥了意识形态本身,这对于意识形态批判是不可或缺的层面。换言之,正如齐泽克所说,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也是发现征兆,这就是把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大大地拉康化,精神分析化。这种分析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思维方式,如论这种思维方式有何种偏颇,至少从文化批判的角度来说它有其重要的价值。对于丰富意识形态批判思想,对于深化或者补充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其贡献是不可否定的。
再者,齐泽克认为,征兆的内核是快感,是剩余快感,这就是说,从个人心理的层面或者精神分析的层面去揭示支撑意识形态的深层发生机理。马克思认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由此可见,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一定历史条件下个人的存在决定着他们的意识,不能说,马克思不关注个人心理层面,但是从文本学视域来看,马克思较少关注心理这个层面,而且,马克思比较多地揭示意识形态或者社会意识的社会历史根源,而齐泽克认为支撑人们的意识或者意识形态的是剩余快感。意识形态着眼的不是理性、意义,而是欲望、快感;欲望和快感成为意识形态意义的最终支撑物。意识形态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欲望而非意义来起作用的,它驱使欲望和快感为它工作。“意识形态只遵从自身的目的,它不遵从其他任何目的”,这正是拉康精神分析传统的“快感”定义。既然如此,虽然作为象征秩序的意识形态对于主体的质询从来不能完全成功,但正是这种失败却极大地激发了主体的欲望,这就合理地解释了阳奉阴违的犬儒主义为什么大行其道的缘由。齐泽克对于意识形态心理作用机制的发挥,与其说是意识形态作用的机制的“一般”,不如说是意识形态作用机制的“特殊”,是在资本主义或者极权主义条件下主体对于意识形态的认同或者意识形态自身的作用机制。而且其偏颇或者“片面的深刻”就在于此。但是,我们很难认同,社会主义条件下,在社会和谐或者稳定条件,作为象征秩序的意识形态对于主体的质询从来不能完全成功,但正是这种失败却极大地激发了主体的欲望,认同一定是在一定的“不认同”基础上或者前提下的认同。也难以认同意识形态认同就是快感认同,而非意义认同。没有主体的快感,可能从来没有认同,但是没有意义,意识形态的认同已经走向了“不归路”,因为这样的主体还是主体吗?在我看来,保持意义与快感之间的必要张力,才是意识形态存在机制,也是意识形态批判应该深入的层面。
另一方面,为树立我们的意识形态自信,为当代中国意识形态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启发和借鉴。社会主义国家推进意识形态建设的前提是意识形态自身的真理性或者科学性。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意识形态,具有科学性真理性,能够成为治国理政或者全球治理的科学指导思想,但是,马克思主义又是发展着的理论,需要与时俱进、兼收并蓄、汲取精华,扩大主流意识形态的开放能力和包容能力。首先这种包容能力是坚持原则和底线的基础之上的,包容的前提不可突破;其次,包容意味着坚守主流意识形态的内核,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外围加以扩容和创新。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最大的启示是,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作用机制——犬儒主义,追求一种快感主导的认同机制或者功能发挥机制。于是,享乐主义不断地追求剩余快感,正如资本家追求剩余价值一样,是不可能停歇的,如果停歇了,就意味着死亡。由此可见,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主要目的不在于解放、启蒙,而在于统治、奴役或者蒙蔽,由此,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假意识”,与此相反,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无论如何不可能以快感或者剩余快感作为最终的支撑点,这是我们意识形态自信的地方,而且我们的意识形态不是为了麻醉主体的心理,而是为了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这种意识形态已经打破了封闭的心理世界的闭合机制,变为一种开放的认同或者功能发挥机制。由此可见,意识形态功能的发挥,不是纯粹的心理机制,也不是纯粹的社会历史机制,而是两者的有机结合。为此,我们的意识形态建设,一方面要增强对于马克思主义、认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真理性,坚定理论自信,战略推进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在意义建构和快感激发中应该以前者为主导,不完全拒斥后者,从而最大程度地增强人们对于我国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发挥我们意识形态的积极社会实践功能,为实现中国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增加精神动力、智力支持和思想保证。
注释:
(1)目前中国学界对于symptom的翻译有三种译法:一是译为征兆,二是译为症候,三是译为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