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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小说叙事中的现代性体验

2018-11-12李爱红

小说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金金乔叶世俗

李爱红

现代性是个复杂的概念,这里强调的是“现代性表达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人类不仅反思过去,追寻未来,同时也是自我的内在性和行为的后果……现代性与其说是一项历史工程、成就和可能性,不如说是历史限制和各种问题的堆积。现代性总是伴随着自我批判而不断建构自身,这使得现代性在思想文化上具有持续自我建构的潜力。”

乔叶,新生代女作家,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反思着这种现代性,也以其细腻婉约的语言及深入人物内心最隐秘的世界的写作功力,揭示现代性社会给人的生存或者是生命本身的挤压,践行着这种现代性的反思,体现出特殊的人文关怀,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代表性作品有《最慢的是活着》《紫蔷薇影楼》《打火机》《锈锄头》《盖楼记》《我承认我最怕天黑》《叶小灵病史》《我是真的热爱你》《月牙泉》《认罪书》等。这些作品似乎都要涉及时下最敏感的话题,成年男女的婚外恋情,有评论者称乔叶最擅长婚外情的性心理描写,旖旎而有风致。但纵观乔叶作品,婚外情并非其描写目的,关注人最源初的生命感受,关注现代社会环境中人的幸福要求和内心的真实欲求,关注人的灵魂从痛苦扭曲到最后的与自己和现实的和解或者叫妥协,这是对现实社会最为认真的反思。才是乔叶的根本的创作目的。

乔叶小说塑造了许多经过了内心挣扎,心灵与肉体的坍塌与重建的人物形象,坍塌是所追求的一切在不溶于现实的,被现实击碎而产生的虚妄,而重建却恰是在曾经击碎一切的现实所固有的世俗规范中寻找到活着的支撑或者是接口,重新寻找到活着的理由。他们的现实境遇与内心挣扎反映了当下的普通人的生存状态。这是属于乔叶的独特的人文情怀,这种人文情怀不是普世的悲悯,而是真正关注人的生命体验,关注在世俗社会和传统文化的禁锢中异化的生命对自由绽放的渴望,同时在反思世俗社会和传统文化所维护的各种规范存在的合理性与荒谬感。

一、关注俗世对人的异化

这个时代温饱不再是人生中的主要问题,生命的情感或情绪体验却在解决了温饱之后才被发现变成了绕不过去的难题。乔叶通过自己的作品关注不同人群的生命情感问题分析这个时代带给不同人群带来的冲击及在这冲击中造成的心理异化。这里使用异化这一概念,不是黑格尔马克思等一系列哲学家阐释的完整的概念,只是借用其中一部分意义:在现代社会活动中,社会结构越加严密,社会文化在发展过程中施加给人的影响或是束缚越来越多,人的能动性丧失了,遭到异己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从而使人的个性不能全面发展,只能片面发展,甚至畸形发展。从而失去了作为生命个体对生命的真实体验,丧失了最基本的幸福感,成为虚妄的个体。

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在工具理性主义和目的理性主义叠加在公众的世俗生活中,形成各种诱惑,同时各种社会规范(传统的或新形成的)对个体生命横加干涉, 生命遇到的各种问题都会造成内心的扭曲和异化。

这种异化在乔叶笔下大概呈现出两类。

首先是文明或文化的不同类型造成的异化。这是我们的国家独有的状态-几乎不相容的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叶小灵病史》是比较典型的作家对两种文明反思的作品,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条讲述了农村姑娘叶小灵一心向往城市生活,努力摆脱她所厌弃的乡村生活所做的种种努力,及一次次的失败。另一条作为叶小灵的对照,同样是农村姑娘的“我”却顺利的离开农村,进入城市生活。两个相伴成长起来的女孩在彼此的关注中完成自己生命中一次次或大或小的事件。叶小灵是一个被城市物质文明异化的人物形象,因为在城市的亲戚家住过,就向往城市,冷眼乡村,丧失了单纯快乐的天性,与乡村生活格格不入,甚至成为邻人的笑柄。一次次努力失败之后,不得已最终放弃,正当叶小灵找到属于自己乡村生活中的位置,重建起对乡村生活的信心的时候,城市的扩张吞并了先前的乡村。城市文明的到来让叶小灵猝不及防,脆弱的内心世界坍塌,让她在好不容易认同的乡村生活城市化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我”因为成功进入城市文明而被异化,对比挣扎于乡村的叶小灵自己充满优越感,在跟叶小灵的对比中获得自己的存在感和幸福感,而忽略掉自己纯粹的生命体验。

叶小灵不是渴望金钱与权势,她向往的是自己也并不太理解的一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乡村的城市文明,她所想要拥有的卫生间、抽水马桶、门铃只不过是城市文明的最浅显的符码,这些符码的意义本身就不充分,叶小灵把他们移植到了乡村,这些符码失去了它们可以产生意义的环境,变得毫无价值,叶小灵的行为也就成了笑话。事实上,这些东西没有太多的文化含义,城市家庭家家必备,为什么对于叶小灵们就有了这么特别的意义?事实是叶小灵们是被长久以来城市文明的优越感异化,以至于让她们不能融入自己生活的文明,成为游离于两种文明之间的孤独者,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痛苦,直至精神世界的无所依凭。

这是乔叶笔下被异化的第一种类型,被文明的异化,如果要做一个列举,这一类型的人物还有很多,如《打火机》中的余真,《拆楼记》中的我和姐姐、《紫蔷薇影楼》中的小丫,《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的冷红冷紫等,她们不会把自己放置于对物质的欲望中,只想让自己能在以世俗眼光判断的好或不好的环境里生活得符合自己的心意。这一类型中最值得关注的可能就是《打火机》中的余真了,很多读者在这篇作品中读到的似乎只有风光旖旎的男女性爱心理描写,作者是用了一些篇幅写了这些内容,但更重要的是一个随性的小姑娘的快乐时光戛然而止,被可怕的性暴力拖入成人的世界之后,以完全违反自己心意的方式活着的很多年,品味着没有完整的成长经历的内心的虚妄。在一个对自己有着特殊好感的男人面前,她像一个孩子,夸张地表现自己,最后,终于通过一次近似于少年时的那一次可怕的经历的事件续接自己的人生,通过这样一次摧毁而重建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的人生,而不是活在别人审视的目光里,完成那个属于别人目光里的余真。作者对余真的人生中遭遇的两次性暴力事件的描写,没有停留在浅层的道德层面,而是潜入人物内心,寻找内心最渴望成为的自己,破坏世俗眼中合格的自己,获得内心的欢愉。

其次是传统的社会规范和社会关系造成的精神或情感的异化。

社会结构体系发展到现在,特别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拥有很漫长的封建文明的国度里,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伦理道德对人性的压抑也已经异常深重。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似乎觉得本该如此,从不反思。而乔叶正在用属于她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们。《失语症》从这个角度讲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中篇。小说中的“我”是一个世俗眼中幸福的女人,家庭稳定,儿子健康,老公事业处于上升期,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自己内心真实的感觉,这桩父母满意,亲朋好友羡慕的婚姻是生生割裂了“我”的爱情的婚姻,“我”爱的人在这桩婚姻里因为各种外在原因被我的父母驱逐。但是很多年来,虽然为了亲人“我”“幸福”地生活着,但身外的喧哗掩盖不了“我”内心的声音,这种孤独而倔强地存在的声音时刻准备着脱颖而出,让“我”离开这个社会关系捆缚的大网,去寻求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最慢的是活着》中似乎是在以艰涩的方式追溯祖母的一生,但在这种艰涩里有多少幸或不幸是自己的选择,却有多少不幸是自己自愿的维护?即便是不愿意,儿女在跟前,各种亲戚关系紧紧地困缚着,别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幸福在这山一样坚硬而又无法逾越的礼俗里,只好如秋日的黄昏,虽美好却不得不仓促地结束,之后的结果就是慢慢地活着,孤独地承受生命中的各种痛苦和磨砺。

《锈锄头》却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挤压而导致的异化。作品讲述了回乡知青李忠民几十年后成为一个世俗社会中的成功人士,有钱有家有情人,而农民石二宝在别人都发家致富的年代没有赚到属于自己财富,所以辗转在城市里收废品,也偷窃。这两个人的生活的交集就在石二宝进入李忠民情人的屋子实施盗窃的时候发生了。由挂在墙上的那把记录李忠民艰苦的知青岁月的锈锄头引出了主人与窃贼沟通,在石二宝面前极具优越感的都市成功人士李忠民被石二宝揭穿了成功之下的丑陋与虚妄。情人的隐秘之物让李忠民几近疯狂,无法直视的现实让揭穿这个成功谎言的石二宝死在了那把具有象征意义的锈锄头之下,以惨烈的方式把人在喧嚣的社会里获得的成功或世俗价值击得粉碎,人的存在,如果没有内在生命体验的支撑,现实生活是如此的惨不忍睹,世俗的价值与成功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而这种由外力挤压所形成的人格,由于没有内在的生命体验或信念作为支撑,不能认真反思自己存在的问题,极易破碎。

二、对人性中恶的反思与批判

乔叶对人的灵魂的关注,不是普世的悲悯情怀,而是真正关注人的生命体验,关注在世俗社会传统文化物质文明挤压禁锢中渴望绽放的生命。 乔叶对于被异化的生命过程的描写大致有这几步,异化——坍塌——重建(或结束)先前的异化只有在破碎的声音中才能感觉自己的存在,破碎的过程是一个把世俗中的自己从生命个体中撕裂的过程,这种撕裂的痛苦是一个灵魂回归生命本体的过程,只有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人才能够挣脱过去,体验爱与幸福,化茧成蝶,完成救赎,这里的救赎,不是针对世俗意义的堕落,而是生命本体的完整性。

乔叶似乎格外喜欢这种人物内心世界破碎或者是坍塌的叙写,她在《我喜欢破碎的美丽》这篇短文中层这样说:“破碎的东西比完整的东西更为真实,更为深刻,虽然它是那么平常,那么清淡,那么落魄,甚至那么狼狈。他们从光艳十足无可挑剔的颠峰骤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坠下慢慢地沉淀慢慢地变形,然后破碎,然后走进我的视 线中,走到辉煌已假借给别人的今天。”“ 是谁说过:一朵花的美丽,就在于她的绽放。而绽放其实正是花心的破碎啊。”

最新出版的长篇《认罪书》可以说是乔叶这一类描写心理由虚妄而坍塌,由坍塌而觉醒,由觉醒而拒绝,又由拒绝到和解的心理历程的小说的代表。在这部作品中,作家以近乎凌厉的方式揭露了人性之恶。目的理性和工具理性占据了人的全部心智的时候,人可以把所有的外来因素当作自己作恶的借口, 几乎没有人能站在自我之外反思自我,反思社会,反思自我沉沦的原因,反思社会对人施加的所有规则的合理性(这个“理”是符合人性之理,是天赋人权之理)。小说以“我”对金金的作品的阅读引领读者进入金金的短暂而疯狂又因归于自省而恢复人性的温暖情感的过程。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的话,也就是“恶之平庸”:当一个恶行的链条足够长,长到看不到链条全貌时,每个环节的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很无辜。而所谓人性觉醒,是从自己隐身的集体中抽身出来,恢复成独立、完整并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个人。金金进入两家恰是进入了一个漫长的罪恶的链条。 金金与进修的梁知发生情感纠葛,后被弃,为复仇,进入梁家,嫁给与梁知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梁新,生下梁知的儿子,婴儿后因白血病早夭,金金揭开了梁家一系列隐秘的罪恶,梁文道与张小英目睹梅好的自杀,张小英揭露丈夫导致其自杀,梁知与梁新逼迫梅梅,目睹梅梅自杀,梁知割腕自杀,梁新车祸死亡。当这一切的悲剧结束,金金终于明白:“没错,我发现了他们的罪。他们一个一个都有罪。但是,现在,我居然也发现了自己的罪,这么多罪。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与他们为敌。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其实我不是在与他们为敌,我是在与自己为敌,在与自己的内心为敌。在与自己的内心为敌了这么久之后,我最终发现:自己等于他们。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难不成我这么做到底,就是为了发现自己的罪?就是为了发现自己也是一坨屎?我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呢?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手执利器的战士,一直以为自己在英勇杀敌,难不成我其实一直是在自尽?”金金发现了所有人的恶的同时也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强有力的复仇武器——恶。原来这种支撑自己复仇的力量本就是一种虚妄的存在,坍塌的精神世界几乎不能使自己面对自己,金金在寻找曾经被自己嫌恶的温暖的情感,认下了生身父亲——哑巴,这是金金与世俗生活的和解,也是金金与自己的和解。从坚决的拒绝和对立到得了癌症之后的和解,金金一路寻找,最后学会了自我审视,终于觉醒,重建属于自己的完整人格,虽然人生已尽。

与世俗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审视世俗的自己,接纳世俗的自己,在寻找中蜕变,成熟,达到和解,重新建立自己完整的人格。乔叶不惮于写人性的不完整甚至是恶,但是乔叶并不把这种不完整或恶当作自己写作的目标,她更关注人生命的真实体验,关注人的审视自己或别人或社会的能力。在痛苦中感知自己的存在,在痛苦中建立对自己或世界更加完整的认识,健全自己的人格。刘帕是这样,《失语症》中的“我”是这样,金金也是这样。

三、寻找反思与救赎的可能性

当下的社会,生活节奏的加快,文化娱乐化和碎片化培养了受众群体的享乐化接受心理,人们普遍缺少了反思能力,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浑浑噩噩,审美现代性恰恰提供了这样一种反思的可能,去蔽,回归生命个体自身,谛听生命个体的内在的声音。乔叶的作品真诚地对待个体生命体验,从人最易逝的体验中来获得对自身的确认,和对现在与永恒的把握。这种易逝的体验会给被各种规则捆缚的身体以最真切的感受:身体的欢愉、心理的痛苦、冷眼别人的恶时的纠结,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力量-反思。《打火机》中心中沉睡者兽的余真,想把那兽唤醒,唤醒是为了驱逐,永远摆脱无法言说的伤痛:“乖了这么久,余真几乎已经习惯了人们把好名声留给自己。现在,碰到这么一个把坏还给自己的人,怎么能不感到亲切?怎么能不觉得熟悉?尤其是她这样一个曾经以坏为荣的人。” “她想偷情,她想要这羞辱。不,性本身对她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这是一件坏事;第二,他是个好玩的人;第三,此时的她恰恰就想做好玩的坏事;第四,她曾经是个无比好玩的人。但是,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能杀人越货抢钱放火,也不喜欢嚼舌告密升官发财,她不能裸奔,不能发疯,不能骂人,不能打架。她能做的坏事,除了偷情,还有什么?” “一切看起来都不错。可她却是这么渴望与一个老男人偷情。而她的偷情也许不同于任何女人的偷情,她想在这偷中把什么东西找到,同时再把它丢掉。”这个女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需要怎样的痛苦的治疗,她并没有投放自己的感情在这场婚外情里,或者不能叫“情”,这是一次完成,通过性的方式让自己完成成长的过程。那个斩断她美好少年时光的事件的可怕的影响需要另一个事件来消除。在这里没有任何道德的评价,只有真实的生命体验,只有自己对于先前隐藏的痛苦记忆的审视,以及自己这么多年“好”的负累。站在自身之外审视自己,反思自己的一切,包括成长及成长中的痛苦。通过这样的方式结束过去,才有能力重建自己后来健康的人生。《锈锄头》中的李忠民没有直视现实的勇气,只能活在所谓的“成功”的虚妄里,不具有反思的能力,只要采取狂暴的形式结束替他揭开真相的人的生命,他不是不要真相,而是不敢面对真相,于是他选择结束一切,包括有可能重建的未来的生活。金金失去儿子之后,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来路,“是时候了,我要在这里认知,认证,认定,认领,认罚,这些罪。”《认罪书》所谓的“认罪”,何尝不是深含着情感-滑落的人世向上的认知,蒙尘的生命等来清高的认领。”(施战军)。只有具有反思的能力,才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是虚妄还是沉沦,是纠结还是坚持,认清当下的自己,才能拥有救赎的力量,完成救赎。金金反思过后,以接受癌症所带来的痛的方式来与自己短暂的一生和解,与她所曾经以为的别人的罪恶和解。这是作品人物的反思,更是作者的反思。

乔叶笔下的人物都有自己心理上的问题,他们要么被物质异化,要么被亲情捆缚,要么被各种无法摆脱的社会伦理文化异化。痛苦是无法回避的人生经历,经历痛苦,先前并不坚实的内心世界会轰然倒塌,对这种经历的认真反思,却可以让自己成长,重建属于自己未来的人生。在这些人物身上,没有轰轰烈烈,有的只是细腻婉曲的心理活动,真实的生命体验。对痛苦的灵魂的关注及对这痛苦所形成的根源的反思,真正显示作家真实的人文情怀,充分展现作家强大的现代性小说叙事观念。

李爱红 平顶山学院

注释:

①[美]安东尼·吉登斯,克里斯多夫·皮尔森:《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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