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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民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在地性”

2018-11-12

小说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卫民村长文学

程 华

在商洛作家中,王卫民是一个独异的存在。其人生阅历丰富,几十年在乡间摸爬滚打,始终不忘记追逐文学梦想;王卫民高中毕业,未受过专业文学理论的学习,其文学技巧仰仗阅读文学作品的体悟和深厚的生活经验,其作品扎根现实,叙事话语阳刚而有力量,较少浪漫抒情意味,冷静客观的叙事中显露出社会批判的锋芒。

自2004年开始,46岁的王卫民以一年两至三篇的速度在《四川文学》《北京文学》《朔方》《延河》《延安文学》等发表了包括《叼着猪尾巴的笑》《圈套》《横事》《挂红》《一丘之貉》《野庄子》《是谁打断了村长的腿》《都是猪惹的祸》《那年那月那些事》《拖拉机站》《宫常章的百姓生活》等三十余篇作品,这些作品关注农村和农民生活现状,有浓厚的生活实感和强烈的现实批判意识。近一两年,王卫民开始写作中篇,如发表于《延安文学》的《北风吹》,《四川文学》的《浅水湾》,长篇小说《泥峪川》也即将于读者见面。王卫民愈老创作欲望愈强烈,恰是丰厚的生活经验为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扎根于深厚生活基础上的写作不断开拓他文学创作的个性和深度。

王卫民的写作是遵循柳青扎根生活的文学创作理念,是两脚踏在地上,摸爬滚打在农村和农民生活中间、和老百姓的生活血脉相连、站在老百姓的视角上进行的创作,这也是陈晓明所说的文学创作的“在地性”。柳青扎根皇甫村十四年,说到底还是在体验生活,王卫民从未脱离农村生活,他的“石村”系列小说,抒写的是一个村子的历史,村子里的诸色人等,是他日日所见的人,村子里发生的事,是他时时听到的事,他的作品虽没有宏大的结构和形而上的对农村发展的整体性思考,却有对现实生活具体而琐碎的呈现,是一个村子真实具体的发展记录。正是在扎根生活的基础上,王卫民将其对生活的思考和感受凝聚成文学形象,凝练成矛盾冲突,在作品中表现出独具的价值观念和文学特征。

当下很多以乡土为题的小说作家,已经很难像柳青一样,拔锅起灶安家于农村生活中,作品缺乏鲜活淋漓的生活实感。王卫民站在农村生活之中,了解现实农村已经发生或是正在发生的具体事件,作品充满浓厚的生活氛围。王卫民的写作基础在农村,他的文学素材来源于农村生活,他的价值观念也是从生活经验中得来,他的艺术创造受生活体验的影响。从扎根生活中获得生活实感,回到个人体验的乡土经验中,创作出独具一格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是王卫民现实主义“在地性”写作的意义。

王卫民的文学创作经验来自他的农村生活经历。高中毕业后,王卫民做过兽医、赤脚医生、照相馆的人体摄影师、药铺店员。1987年以后,进入到商州工业品公司,开矿、收蜂蜜、收药材,其所有的经历都未离开农村和农民生活这个大环境。小说里的“石村”和 “宫村”,是生他养他的麻街镇北河村,这个地方虽封闭落后,就像他小说里的“浅水湾”,比起时代的激流,浅水湾平静但不沉闷,也能映见时代的印记和生活的浪花。“石村”是乡土生活的浅水湾,是王卫民小说创作的母题。“母题”,对于作家而言,是其文学创作的基础,也是其生活经验和人生经验的生发地。王卫民的“石村”系列小说,试图较全面地呈现他对乡土生活、对农村、农民命运以及基层政府和农民关系的呈现。系列小说比起单个作品,在某一主题或某一文学风格的表现上要强烈而鲜明。

王卫民的小说创作“建立在尊重生活真实的基础上”,这从他选取的文学素材即可看出,他本人经历过农村公社化时期,也经历过改革开放,正参与着当下农村的城镇化改革和发展,他的“石村”系列小说,反映的正是发展过程中的农村历史。《叼着猪尾巴的笑》中的丫丫是一个赤脚医生,其原型就是王卫民本人,是根据他年轻时夜半出医的经历而写。作品叙写在饥饿年代,老百姓想吃肉,擅自杀了一头猪,却牵连起诸多人物,将人性放在权力、欲望等多个层面考量,写出了小人物的悲剧。尤其是结尾那些个噙着猪尾巴的猪头,每一个猪头上都打着标签,用近乎戏谑的手法将唯权力者的异化呈现于读者面前,引人深思。《那年那月那些事》《拖拉机站》《都是猪惹的祸》,和《叼着猪尾巴的笑》一样,作者不是静态地书写石村的历史,而是借助特殊的历史背景表达作者对时代和生活以及人性的深层思考。这里面有小人物卑微的死亡,无知者被唆使,唯权力者为自己谋私利的欲望等。

在王卫民的现实农村题材创作中,着重突出基层官僚和普通老百姓的矛盾冲突。《圈套》写村长石磊在“修桥”中面临的一波又一波被请客送礼的事,揭露了基层官场中存在的贪腐现象。《横事》围绕村长家的猫被闹死这一事件,主题表达的却是村干部的吃喝之风。“一丘之貉”含隐喻之意,讽刺基层官僚贪图功名的心理。《野庄子》《挂红》《是谁打断了村长的腿》等作品中通过农村生活事件,深入挖掘百姓心理,表现老百姓身上的小自得小聪明以及狭隘、自私甚至狡诈的心理。《挂红》是乡间俗习,通过挂红去晦气。刘广才无意中看到小夫妻在地里亲热,要村长做主让小夫妻为他挂红,但小夫妻却说刘广才窥了自己的隐私,要刘广才挂红。红该由谁挂,这一戏剧性的事件背后是不同人心的表现。《是谁打断了村长的腿》中,题目本身富有意味,也是引人思考的故事的引子,并没有人打村长的腿,但村长的腿不折,村中的水泥路就无法修通。“村长不是被刘广才打折了腿,是疯了”,村长的无奈之举,是为了应对村中人的狭隘和自私。《野庄子》中的“野庄子”寓意外来的文明和经济发展的力量破坏了石村原有的生态平衡和道德信仰,以石有娃为代表的石村人对野庄子设备的打砸抢表现出石村人固有的守旧、善妒和狭隘意识。王卫民的写作思路比较开阔,《归去来兮》《野庄子》等作品中有对农村发展引发的生态反思。《归去来兮》以貉的视角叙写貉在逃往森林的过程中,遭遇到生命被威胁,生态被破坏,而背后的起因和某些官僚的谋私利联系在一起。貉的回归,既是对自然生态的反思,也从侧面说明生态被破坏与人的利己意识有关,还侧面表现了贪腐的主题。《野庄子》是以现实的自然灾害因人为的过度开发而导致悲剧事件为叙述的中心,说明过度开发的危害性。王卫民的这类题材,都是从当下农村的现实出发,是“农村土地上生长出的中国故事”。《圈套》中的修桥事件,《归去来兮》中的滥砍滥伐现象,《瓜滚在园里》里的村村通修路事件,《野庄子》中的沙场占河道事件,《是谁打断了村长的腿》中的修路事件,《曾经热闹的日子》里的“空心村”现象,《宫常章的百姓生活》中农民在城市无以为生的现象等,都可以看出作者取材紧贴农村的发展事实,并善于对这些事实进行思考,有浓厚的生活基础。

从生活事件到文学事件,考量的是作者的艺术概括能力,作品的骨架和力度与作者对生活的理解有关,艺术凝练的过程也是作者对生活进行理解和思考的过程。王卫民认为,文学不是照搬生活,也不是干巴巴的事件的叙述,需要故事的“种子”把生活之事穿起来,这就是思想的凝练,也是作者思考深度的体现。在进行创造性的文学构思中,王卫民秉承的仍是“出水才看两腿泥”的精神,在思考生活的基础上提炼艺术的“火把”,使之起到照亮生活的作用。

在“石村”系列小说中,王卫民注重对“生活之事”进行艺术凝炼。《圈套》中的艺术结构类似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修桥是引子,但因修桥事件勾连起多个层面的“暗箱操作”,这样的结构类似一线串珠,作者在叙写不论是局长的笑容还是主任碰杯还是乡长的好话,都是如在其境的描写,对话和情境中足见生活功底的扎实。《一丘之貉》中,秋云打死野虫,是故事的起因,也是叙事的线索,作品中的秋云一次次宣传“英雄行径”的事实,虽是戏谑性的描写,也暴露出某些基层公务员无底线的求功名心理,在“一线串珠”的结构中暗含对比因素。《横事》中以“村长家的猫被药闹死”作为故事的种子,细致叙写各类不同人物的心理表情,一拨拨的人就是一幅幅人像展览,显示出作者塑造不同人物形象的功底。

柳青认为,现实主义的典型环境,既包括典型的环境氛围,也包括典型情景,典型环境要靠细节真实呈现,典型情景要借助矛盾冲突呈现。王卫民的“石村”系列以村长和村长助理为叙述的核心,通过在小说中突出上下层级之间的矛盾冲突,来揭示农村发展中的现实问题,这是作者通过文学叙事呈现出的典型情景,是带有个人经验的写作。王卫民的小说生活味十足,比如,在推动叙事的关节点方面,运用生活俗语,如《横事》中能挑起石村中人内心慌乱的,是石磊村长写在村子公示牌上的顺口溜:“闹死我猫,罪责难逃,家里死人,老鼠成群”,这是村子里咒人的话,死一只猫何必发这么大的咒语,但这样写,才会显示猫死是小,猫为什么死才是大,也才顺理成章牵出村里人等的不同心思,最后追究出猫死的原因。在交代故事的环境背景方面,符合老百姓心理的对话也生活意味十足,比如《都是猪惹的祸》中作者叙写上官老师的老婆来探访他,帆布口袋里装着九斤六两的三合面,第二天老婆走的时候,上官老师只给老婆称了九斤六两白面,还说:一人一份禄粮,谁也不沾谁。他老婆哭着说:“就是逛窑姐儿也得出几个钱的,你睡了一夜,就不值四两面。”这样的对话是交代写作的时代背景,饥饿年代口食难挣,所以才会争着杀猪,也才会酿下悲剧。

王卫民的小说注重故事性,其故事又是在对生活的理解和提炼后表达出来的,其小说较少个人的抒情意味,也缺乏温情脉脉的情感表达,加之作者在叙述中冷静客观的叙事态度,注重揭示农村生活中的诸多阴暗面和现实发展中的问题,作品整体叙事有一种冷静犀利的批判力度。当然,故事的推动主要靠思想的推动,也需要情感的参与,在关于环境背景的叙述中,王卫民在叙述故事中加入自然环境的描写,其中关于“风”和“雪”的描写与作品环境氛围和典型情景和谐一致。《叼着猪尾巴的笑》中的首句:“那年冬,真冷,早已是冰天雪地,眨眼间又是大雪飞扬。像是空中有人守着雪篓子,说不定啥时候就把篓子抖抖”,冷是此篇小说的基调,在首段就已奠定;冷贯穿在整个小说情节中,要不是冷,再加上猪干事的严厉,小说中的叙述者我也不会感受一点公社主任的温暖,被占有了身子,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环境描写,在这篇小说里是情感氛围,也是主题象征,悲剧事件被悲凉之雾所冷罩。“风”与“雪”往往伴随着悲剧事件而展开,这时候的环境描写就是预兆和象征。在《都是猪惹的祸》《北风吹》《拖拉机站》等作品中,风和雪的冷是氛围,也是感情表达,同时也是意义象征,与作品冷静客观的叙述力度相得益彰。

如上所述,一线串珠的结构线索,对比性的人物框架结构,具有浓厚生活底子的环境氛围等成为王卫民小说叙事的艺术特征。如同柳青所言,文学创作是从生活中来,正是因为“出水才看两腿泥”的生活体验以及在生活中凝聚矛盾、凝练形象的过程,才会有充满个性化的文学叙事特征。

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J059)阶段性成果。

程 华 商洛学院

注释:

①陈晓明:《“在地性”与越界——莫言小说创作的特质和意义》,《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

②赖大仁:《现实主义精神传统与当代创作追求》,《小说评论》,2017年第2期。

③雷达:《陕西“三大家”与当代中国的乡土叙事》,《小说评论》,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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