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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则纬小说创作论

2018-11-12

小说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文本

韩 蕊

杨则纬是当代文坛较为活跃的80后作家,已经出版发表的六部中长篇不仅显示了其勤勉的写作态度和旺盛的创作精力,而且呈现出创作水平持续进步的良好趋势和可以期待的美好前景。如果说《春发生》所记中学生高考结束狂欢假期里的毕业旅游,还像是一部初涉文苑的自发习作,《末路荼蘼》抒写猝失父母的少女的身心感伤,则是作家的有意为之,其中主观理念和少年说愁的痕迹也还较为明显。《我只有北方和你》中浪漫的忘年之恋抵不过客观冰冷的现实差距、《最北》里异国小儿女间因地域和国度的距离而夭折的生死恋情,均显示出了作家对社会人生和心理情感的初步思考。至较成熟的《躲在星巴克的猫》,以魔幻手法细致入微地描绘初涉世事年轻人的困惑迷茫,作家细腻绵密诗意华美的个人创作风格初露端倪。近作《于是去旅行》中主人公辛钰经过生活历练后对于人生的感悟及对美好爱情的执着追求,无不显示出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活阅历的增长,作家从天真的感性少女到思考生活的知识女性的身份转换。六部作品无论是情感内蕴还是艺术水准均呈现阶梯式的上升趋势。

一、忧伤而执着的成长叙事

中国当代的成长小说多是挫折式书写,其主要特征是描绘逆反式的或被动式的成长个性。特别是近三十年,摆脱了对特定历史时段和重大社会事件的依傍,凡俗人生和日常生活的既有秩序对主人公成长的磨蚀,以及人物自身性格的缺憾成为成长小说集中关注的主要话题。杨则纬的创作也呈现出以上特征,六部小说可称之为成长系列,它们共同展示了主人公“成长中”状态或“成长的破碎”状态。《春发生》是对激情青春的片段式捕捉,高考生丫丫对爱情的懵懂向往充满了生命萌动的力量;《末路荼蘼》从完美幸福生活的陡然跌落到寻找逝去的爱的替补品却又再次受伤,讲述了少女依一对于生命亲情近乎极端的创伤体验;《最北》父母离异的重创和跨国初恋的夭亡,挫伤了少年李浩但也使他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强。

《躲在星巴克的猫》是令人欣喜之作,近乎卡夫卡《变形记》的独特手法,使文本颇有“异域”风情。作家巧妙地利用猫对于人类世界的懵懂隔膜和好奇探索,书写了年轻人在进入社会生活时手足无措的困惑与迷茫,“那种迷茫的感觉就像一口吸进去的烟一般让我难受。”对于繁复驳杂的现实世界,他们有太多的看不懂搞不明和学不会,孤独感、压抑感构成了对于生存的意义和永恒话题的探讨:“猫咪的世界总是很安静,而人类的世界安静下来就会变得压抑”,“人类需要有人陪伴需要交流需要热闹,需要在悲伤的时候有一只手可以伸过来,拉起没有力气的你,说几句温暖心灵的话。”某些时候,生活简单直接的猫似乎更加自由自在,但又是人类时常剥夺这种要求不高的自由自在,诸如环境污染、虐待动物、生态失衡等等,都是小说传达给我们的亟待改善的时代问题。

至《于是去旅行》,作家的艺术格局初见端倪,文本表达了对未完型的成长历程的不懈探索。主人公辛钰的心理成长轨迹清晰可见,从别人叫自己“小胖妞”开始,小女孩得了厌食症,对自己外貌形象的格外在意使她变得沉默寡言,偶然机遇得到的神秘药囊增强了自己的信心,上大学再到工作单位,她一直是群体中的佼佼者。然而,别人看起来事业轰轰烈烈的当红电视主播,辛钰的内心有浓重的自卑底色,要强而又脆弱的个性和坚定且执着的奋斗,均笼罩着如影随形的不确定感和不安全感,淡淡的隐忧气氛弥漫在整个文本。某种程度上,《于是去旅行》是对《躲在星巴克的猫》的成长思考的承续和深化。当一切在别人眼里看来极度完美的人生,主人公却深切体味着生命的悬空感和个体间无法沟通的孤独感。辛钰始终是在成长的路上,这个未完型的成长故事有待作家的成长来完成。

早前发表的《我只有北方和你》可谓是《于是去旅行》的姊妹篇,有着类似的人物形象与成长过程,只是前者的情节相对简单,关注社会地位、经济条件及个体性格造成的情人间难以逾越的距离,而关于从女孩儿到女人的角色转换的浴火而生,可以说是后者的一个准备之作。

六部作品主人公的成长均有被伤害的经历,并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父母或早逝或离异、自身罹患厌食症、悲剧的初恋、失去关爱保护以及身心两分等等,无论是柔弱的乖乖女还是成长中坚定的女强人,她们的内心都有着荒凉的基底。好在作家并不沉溺于这荒凉,而是执着于对生活的持续思考和不懈追求,于是人物以受伤的心灵坚守凡俗而又性灵的生活,作家便在这凡俗与超拔间奔走,与人物一起成长。

二、原初而淳和的女性意识

杨则纬小说的叙事视角是女性的,主人公也基本都是女性。《最北》看似以西安男孩李浩为核心,但实际富有光彩的仍然是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位女性,母亲、薇拉、娇南、林薇等,每个人物都个性鲜明。毫无疑问,作家最擅长的是女性角色的塑造,写到她们,笔触便灵动起来。而文本在对诸多女性形象内在情感心理进行细腻把握和准确表达的同时,也流露出作家自身的女性意识,考察六部文本,我们将其定性为原初而淳和。

姊妹篇《我只有北方和你》和《于是去旅行》最富女性写作的意味。前者薇薇的故事从高中去瑞士交流碰到初恋,到西安读大学和毕业至电视台工作,再到丽江旅行与一位作家无疾而终的闪恋,叙写了女性成长之路的艰辛及现代人内心深重的孤独感。后者则是前者去除瑞士经历的薇薇故事的延续,辛钰的心情在四段感情经历中载沉载浮,精神与欲望间的挣扎颇有当年丁玲笔下莎菲的影子。近乎一个世纪后的辛钰同样哀伤于情和欲的难以兼得,在与近乎禁欲的丈夫分手并离开“卷包会”式的骗子糖糖后,最终把希望寄托在完美男性化身的吴现身上。

失去一个男人就在另一个身上寻求寄托,也许是女性最大的悲哀,从古而今亦然。百年间女性有多少改变与进步?当代中国女性的政治社会地位与男性是平等的,经济生活的独立只要自己努力也相对容易获得,最困难的是精神上的真正长大。走出千百年来社会外在强加的和女性自身世代积淀的心狱,剥离对男性的依附依赖心理,获得真正不依靠任何人的独立人格是极其艰难的。小说中辛钰几乎要和师楠复合时,吴现的一个电话让她改变了主意,而可以想见的是,即使找到吴现,辛钰在自我成长自我完善的过程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张洁曾说“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这时候你才算真正地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七十岁了。”《无字》中无为最终没有明白这个道理而发疯,但作家张洁明白,虽然痛彻心扉。辛钰没有长大,作家也和她一样寄希望于与吴现的重逢。所以说,杨则纬小说的女性意识并不尖锐,而是原初淳和的。主人公有着身为时代女性自发的经济上的自强自立,但也还缺少自觉的对于女性自身依赖性依附性的深彻反省,和更深入的对于自我灵魂的严格拷问。

文本中女主人公身边的男性有好有坏,这一点也不同于经典的女性写作中常见的男性妖魔化倾向。父亲都在场并慈爱,丝毫没有弑父情结;恋人们除骗子外在道德层面也基本上是无可挑剔的,虽然他们和女性一样有各自的性格弱点,如辛钰初恋沈阳的懦弱犹豫、丈夫师楠的木讷冷情;社会中的异性伤害势力如电视台好色的男上司,有妇之夫的情人等等,也都未能具备对女性的压倒性优势。这大概是每一位作家在拥有性别优长时不可避免的异性想象的短板,而作家之所以没有对诸多男性表现出对立或消解的倾向,正是因为她女性意识的原初淳和。

文本没有着力于表现两性之间激烈尖锐的矛盾冲突,呈现出的是一种基于自我生存的没有硝烟的女性意识,属于不温不火的女性思考。较之丁玲笔下莎菲当年灵肉统一的追求,辛钰对于性的观念似乎要更现代,但她仍然摆脱不掉传统女性的道德标准,在试了一下自慰工具后立刻扔掉并自责不已。她不可能像卫慧棉棉小说中的那些“新新人类”,完全把性看作是哪个馆子都能吃饭那样随便,虽然欲望的驱使让她几乎不能自持,但辛钰仍坚守着自己的做人标准,发现情人糖糖偷钱后便毅然与之断交了。

杨则纬的女性人物基本呈现相似状态,即理智情感最终是战胜欲望的。文本的女性意识之所以避免尖锐呈现淳和,与作家个人经历有密切关系。快乐童年、顺利求学、入职高校和幸福家庭的三十年履历,作家几乎没有直接感受过女性来自社会和家庭中传统伦理带来的性别压力,于是很难产生张洁、方方、陈染、林白等女作家的切肤之痛,加之现实生活面的相对狭窄,其女性写作给人混沌初开之感。要创作出真正的女性文学的经典之作,还需要直接和间接经验的丰富积累,需要作家有意识地沉潜生活,将自己敏锐的感受力发挥到极致,对于女性生存现状做进一步的细致考察和深入思考,至于写作的技巧是毋庸担心的,现在的文笔已经能看到华彩的未来。

三、地气与境界

以自身生活经历作为小说创作主要的取材源泉,是青年作家的共同特点,杨则纬也不例外。三十年的人生阅历和生存体验,她作品的主人公多多少少都有作家自身的影子,小说将她们从中学到大学、从国内校园到瑞士家庭,女生内心的青春悸动、同学闺蜜间的纯真友谊、邂逅的浪漫与初恋的哀伤,以及初入社会作电台主播时的复杂人际,还有舒缓压力安妥灵魂的原生态旅行胜地云南,均写得极具烟火气息。这种接地气有生活的写作,其优长是事件冲突真实可信,人物性格真切丰满,心理活动密实细腻,可谓起步扎实路子正确;缺憾是个体世界境遇境界都终究有限,若再缺少艺术的想象虚构、人性的境界情怀或哲理的升华思辨,就不容易写出大格局。

在小说创作中,作家对于笔下人物特别是主人公态度多样,以肯定居多但又有高下之分。经典之作里,作家的精神境界及认知洞悉力大都是要高于主人公的。鲁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居高俯视式讽刺哀怜,沈从文对他的湘西子民热爱赞美与同情批评并存,张爱玲看得比人物透彻却与之一起沉溺不思超拔,原宥一切的态度有人称之为地母情结。就目前来看,杨则纬与她的人物大体上是相一致,对于他或她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可以说人物达到的就是作家自身思想水准,文本基本上是源于生活止于生活,还欠缺一些对人物的反思自省与升腾超越。这当然和她的生活经历与人生感悟有关系,没有太经历过苦难的生活,对人生便很难有痛彻心扉深入骨髓的感受与领悟。当然,作家的思考绝不仅仅来源于直接经验,仍然可以从间接经验中获取这种复杂而深刻的生命体验,那就又需要潜心的广博阅读。创作者需要从人物生活和思想中跳跃出来,我们更愿意看到文本呈现一种高于其中人物的深广境界和飞升姿态,作家对于自己塑造的人物,可以同情可以热爱,但更应该有能力进行批评和反思。

雷达先生在评价陈忠实、路遥和贾平凹的当代乡土叙事时认为:“当然他们也都有超越,超越了作家狭隘和旧的眼光,但是对于个体意识的发掘和现代意识的守护还不很充分”,此确为中肯之语,也道出了陕西作家共通的缺憾。城籍农裔的身份使这一代作家笔下的陕西文学厚重沉痛,呈现出所谓的史诗品格,但同时也欠缺些全国乃至世界的眼光格局和现代的意识气息。杨则纬小说创作的起点较高,她写作既不是为了出名,也不是为金钱而从事商业写作,她是真正出于对文学的热爱,这有助于她纯文学的创作路子走得正走得远。一路走来,杨则纬也是不断进步的,除了前文论述的内容意蕴之外,写作方法上也日臻精美。最初文本呈现出女性作家特有的情绪叙事,即故事情节随着人物的心理感受展开,读者是通过人物的眼睛和心灵来观察和思考,感同身受的细致绵密间又难免失之繁琐纤弱;后来的创作其叙事结构基本按照时间发展顺序其间又有穿插环复,避免单一时间进程的单调,特别是《我只有北方和你》与《于是去旅行》中,主人公的当下、过去和未来交织在一起,既有作家对人生的思考,也可以看出其在编织故事上的精心与匠心。综合来看,初涉文坛时小女孩的气息正在逐步退去,小说整体逐渐深刻优美,充分显示着杨则纬的文学天赋和创作才气。但要不辜负这才气还需较长的路要走,诸如文学作品的普世价值、终极关怀等等,属于最高的要求,对于一个80后青年作家或许严苛了,但正是看到了杨则纬的希望,也才对她未来的创作充满了期待。

韩 蕊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注释:

①②杨则纬:《躲在星巴克的猫》,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5月,第60页、73-89页。

③张洁:《这时候你才算长大》,《思维与智慧》2012年第18期。

④雷达:《陕西“三大家”与当代文学的乡土叙事》,《小说评论》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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