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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狐狸道歉

2018-11-12文清丽

鸭绿江 2018年7期
关键词:社长稿子

文清丽

1

那女人,长臂劲舞,腿脚腾挪。她在不停地喊,身体一会儿向左倾,一会儿又向右倒,如风中芦苇,在我眼前来回摇摆。我被她的激情煽呼得好紧张,眼睛紧紧盯住她,瞧了半天方明白,原来她在指挥拔河。拔河的其他人看不到,只见一条系着红领巾的粗麻绳在女人面前忽左忽右。红领巾往右移一寸,女人就双目圆睁,捶首顿足。五分钟的视频没了,女人在我眼前消失了。不知怎的,我又一次打开。这次,我忽视了女人的脚和手,只盯着她的眼睛,顿觉我为什么这么在意她了,那眼神好熟悉,让我想起一个朋友。她现在在遥远的法国,酷爱杜拉斯的她,没告诉我是否找到了她钟爱的女作家的踪迹,但我想,凭着她那一根筋的执念,想必已如愿了。这事要搁过去,我一条微信就漂洋过海了。可现在,她把我拉黑了。

初见她,是二十年前。那时我在一家文学刊物当主编,一个地级市作协开笔会邀请我参加。说是讲课,其实就是把与会作者的稿子,选几篇发在我供职的刊物上。同行们大都把稿子带回去给编辑看,自己参观、旅游,跟与会的作者们聊天跳舞打牌。我不喜热闹,把自己关在房间,看稿。对一些有希望的稿子,我会把作者叫来跟他相谈。如此,赢得了一些好名,被邀请参加的笔会一年有个三五次。

她是代表笔会工作人员来接我的。那天风雪交加,风吹得人都站不稳。我最怕对方等我心急,也不愿意让进院子接我,一方面,怕单位人说闲话,再则进院还要跟门卫登记、报车号,怪麻烦的。我说,你出发时给我打电话,我半小时下去。她说老师,到后我在公用电话亭给你电话,真不用急,我们单位远,不好估计时间。

我嘴上应着,还是按平日习惯,到大门口站了十分钟,车也没来,那时没手机,我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只好在严寒中苦挨着。传达室离我不到二百米,里面看报纸的老人头伸出来喊我进去。那里暖气足。我谢了他,仍站着。怕影响是一方面,再则怕闻他身上那股老年男人的味道。我爱人说我毛病多,比如不吃大蒜,不吃芹菜,不吃羊肉。到公园商场甚至走在大街上,迎面女人身上刺鼻的劣质化妆品味,都能使我窒息。

二十分钟后,她带的车终于来了,一看我满身雪花,她嘴上不停地说老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堵车,我急得都要跳起来了。她满脸都是歉意,又扭头问司机,师傅,是不是?司机是个孤傲的小伙,嗯了一声,没再开腔。她抱歉一笑,生怕我不相信似的,又说真的,堵得好长,急得我不行,生怕冻着了老师。她一急,嘴里冒出的全都是陕西话了。我笑着问,秦人?她答,秦国一妇人,简称秦妇。哈哈。笑时露出了一口漂亮的白牙。看她年纪,也就二十四五,我说,你结婚了?她笑着说,儿子一岁了,叫佳佳。丈夫跟她在一个厂,食品厂,在山里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去开会的地方,离她厂还有三百多公里。丈夫做饼干,她做方便面,从小就热爱文学,经常划拉点东西,没在正式刊物上发过。我的工作是往每块做好的方便面上摆汤料。她语速快,咬字重,说每个词都使着劲,跟我正好相反,我呢,所有的语态都是平稳的。我的顶头上司邱副总编老叮嘱我,作为领导,要喜形不露于色。虽然我们是文化单位,可也是官场,事好干,人际关系难处,让我慎之又慎。邱总是在我大学毕业时,从一百多个学生里,把我挑到出版社的,所以,他于我,类似精神教父,他的每一句话,我都以为是经验之谈。

车行一半,我就了解了她人生主要的历史。说真的,我喜欢她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整天在文艺圈里混,看到听到的都离事实差得很远,知识分子嘛,一个比一个敏感,好像大家都穿着娇嫩的羊皮鞋,生怕对方不小心,一脚就踩了上去。说话办事,不敢说高空踩钢丝,也跟踩在冰上的感觉差不离。更何况我们单位女多男少,就像把一大堆的羊皮鞋堆在了客厅里。说句难听话,你跟某人在被窝里说的话,不几天,就可能成了全社新闻。你跟某一个作者随口聊的,不出几天,可能全国文坛就知道了。我从助理编辑到主编,整整走了二十年,几乎可以说跟小媳妇一样,步步小心。爱人看我整天谨小慎微,劝我别如此活。累。他在部队的创作室,不用坐班,自己画画,当然可以随性而为。我上班吃饭都在公众视野下,不注意,能有出头之日?

所以一下子遇上这么冰雪透明的人,当然很是投缘。把我接到宾馆,她一会儿检查热水器里是否有热水,一会儿又让修暖气的人来检查暖气怎么冰冰的。我说你去忙吧。她说,我陪你说说话。我问与会人员都去哪儿了,她说他们到基地采访去了,她是主动要求来接我的。我问原因,她笑着说,因为你是主编老师呀,想让你对我加强印象。虽是实话,我听着稍稍有些不适,她好像马上看出了,说,老师,你别为难,我知道稿子质量不过关,谁说都没用。你们又是大刊,我听说过老师在稿子上一点都不讲情面,把自己亲哥哥的稿子都毙了。

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你看看,我枪毙我哥的诗也就发生在一周前,是谁这么嘴快就把这消息免费给我传播到离我足有二百多公里的小镇?

看我低头看稿了,她马上说,老师,你忙,我给刘主任说声任务完成了,一会儿吃饭时,我来叫你。后来,负责笔会的刘主任让我过去跟其他编辑一起跟作者去看看啤酒厂现代化生产线,我说,我只有两天时间,准备花一天时间把稿看完,再花一天时间跟作者谈存在的问题。刘主任赞叹了几句,命人给我送来一盘水果。我以为来人还是秦妇,却是一个冷冰冰的服务员。她把塑料果盘扔到桌上,丢了句“别把水洒到桌上”,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走时,也没关门,冷风吹得几张纸掉在了地上,我捡起一看,是刘主任写的报告文学,《春在山野——某基地散记》。可惜,雪花如绳般飞舞,春的踪迹一点也寻不见。

暖气仍无,我穿着羽绒服坐在被窝里花了一天时间把十几篇稿子全看完了。没发现稿子里作者有叫秦妇的。中午吃饭,晚上吃饭,她都没有来,陪我的都是刘主任。我本想问刘主任秦妇的真实名字,此念在脑子也只一闪即过。

第二天上午,我找了三个作者谈稿子,都不是她。下午,我又找了四个作者,还是没有她。晚上,我刚洗完澡,听到有人敲门。是她。她显然站在外面很久了,头上的雪水流得脸上湿嗒嗒的,有缕头发沾到了脸上,她要擦,一看我,双手立即放了下去。我说快进来,刚洗澡,没听见。

她站在茶几前,让她坐,她也不坐,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半天才说,老师,我不敢见你,可我知道你明天上午就走了,我又要回去做方便面了,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厂管得很严,我能来开这次笔会很不容易,过了七道关,个个领导都像把我当怪物似的。领导罢了,还有同事,一听说我到北京开会,还能报销路费,以为我是公费旅游的,却不知开会的地方,离北京城区还有二三百公里。也不怪他们生气,我走了,别人就得顶我的班,做方便面,一天三班倒,常常是半夜十二点一点起来上班,好辛苦的。

我说你坐下,要不,我也得站起来了,仰着头看人好累。

我这句玩笑,使她马上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我的对面,屁股稍稍挨着椅子,语带结巴地说,老师,我的稿子你尽管说,有问题,我一定好好改,我奶奶说我只低头拉车,不瞅前面的路。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不看路,经常一眼没注意,就把架子车拉进了沟里,所以,请老师给我提意见时,不要有所顾忌。我周围没人懂文学,他们也不理解我,我一直就自己摸索着走,也不知道问题在哪儿。她说着,细长的眼睛,此时睁得老大,手里握着笔,还有一个小硬皮本子,放在膝盖上。

我问她交的稿子叫什么名字?

就是那个《盼》,写奶奶给即将去外面上学的孙女梳头洗澡的事。

她仍没说她的名字,但我记得小说《盼》,原来她叫秦小昂,我说写得不错,我准备带回去。

我说完半天了,她还在紧紧盯着我,不停地说,老师,你说带回去是不是就没问题?那可是我第一次写的东西,我都不知道它叫小说,因为我写的都是自己经历的事,想起奶奶,我就想流泪。

我看着那双热切的目光,把它理解为渴求,便说,不错,可以发。问题也有,如果奶奶给孙女梳头的那个细节再往细了写,会更有质感,比如阳光穿透核桃叶,在木梳子上晃动的光感、树叶的阴影,要是写出来,定生动。好小说,定有丰盈的细节。

老师,你说的是丰盈的细节,对吧。她在小本子上边记边说,我的作品中还少生动的细节,我明白了,马上改,明天你走时,我送给你。她说着,忽然端起我的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时,才想起那不是她的杯子,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被兴奋烧糊涂了。说着,拿着杯子跑到水房洗了半天,又拿开水烫了两遍,说,老师,真不好意思,我从小就是这样的马大哈。她走时,轻轻关上了门。

我喝她给我沏的茶时,才发现茶叶放得太多,茶水,苦兮兮的。

正在这时,又有人敲门,是个三十来岁的修暖气工。他说刚才有个小姑娘去找他了,说,我屋子实在太冷,说他再不来,她就给基地主任打电话了。谁怕谁呀,还拿基地领导压我,这大冬天的,又不给我涨工资,整天请一帮吹鼓手,唱喇叭,苦的都是我们工人。暖气工骂骂咧咧地说着,把身上的帆布包往地上一扔,里面哗哩哗啦响。我也没理他,只管看书。谁知他手一摸,就说是暖气排水阀失灵,导致暖气内积存大量空气,以致暖气不热。他说着,轻轻松开暖气上方的螺丝,我感觉有丝丝气体喷出,他让我拿盆子接水,自己慢慢拧动螺丝,有水喷出,他拧紧螺丝。两分钟暖气就热了。我说谢谢,暖气工说我才不稀罕那些虚的,只要你们多跟我们这些下层人聊聊,就知道这个基地可不是你们看到听到的那么牛。驴粪蛋子外面光。

我忽然对这个暖气工产生了好感,把他一直送到招待所的大门外。

秦小昂的小说很快就发出来了,她又接连给我寄了几篇,我选了两篇都给她发了。她写信给我说,她调到厂部当文书了,不用三班倒了。她还收到了暗恋者的信。她丈夫怕她变心,不让她再搞创作。她最后说,老师,我要是能在你那儿工作就好了。

五年后,编辑部的一个年轻编辑丈夫出国读博了,她要去陪读,我给主管我们刊物的邱副总编建议调人,邱总说,你定。于是秦小昂就成了我的部下。

她非要给我送东西,说别人都以为她给我送礼了,要不,我怎么能到她单位跑了三次,终是把她调成了。我说什么都不要,只要她来了好好干。

2

我们编辑部有四个编辑,孙卉,女性,三十一岁,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人活泛,长得也漂亮,是编辑部的老人了,我调来前,听说就一直活动,不知什么原因,连个副主编都没当上。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社里一个生活类的杂志当副主编,因为孩子小,再加上我自己创作,爱人说干杂志轻松些,又是文学刊物,工作相对轻松些。我想也是,便欣然来了。

孙卉对我起初有敌对情绪,后来,可能看到我比她大六七岁,自己还有希望,便对我渐渐亲热起来了,有意无意总表示全力支持我的工作,明里暗里意思是想当副主编。左编辑,男性,四十岁,做事严实,与人无争。另一个是个分来的大学生小张,性格活泼,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就是对工作,可有可无,典型的年轻人做派。

小昂来后,孙卉一听说她比自己还小两岁,再加上是我调来的,估计感觉到前程岌岌可危,明显不悦,可是她聪明,不动声色,表面上,对小昂极其友好,但背后,埋怼不尽。一次,小昂编的稿子还没来得及核红,她就送到了厂里,要不是排字工负责,那就出大问题了。当时气得我狠狠地批了孙卉一顿,她才收敛了些,但时不时还在我跟前说小昂的坏话。女人,不漂亮不聪明,我都能忍受,可女人惹是生非,挑拨离间,在我就是大恶,绝不姑息。

小昂是个好编辑,敬业、热情,来了不久,就打开了局面,建立了一支固定的作者队伍。而且亲自给作家们写信约稿,甚至自己掏钱请外地来的作者吃饭。与有关部门一起协办笔会,给作者协调开研讨会,工作搞得风生水起,我便把很多事交给她去办,她都办得不错。

单位清理旧房,编辑部多了一间朝南的房子,钥匙还没拿到,孙卉就知道了,给我几次说,她想搬进去,自己常年住北屋,都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了。说着,还要扯起衣服让我看,我说天冷,别感冒,最近病毒性感冒特厉害。

空着的南屋在我办公室隔壁,原和我办公室是一间大屋,后来大家都喜欢有个独立的办公室,就把中间的门堵了,但是两房间说话都能听见。孙卉经常竖着耳朵,我不愿意我隔壁住个奸细。小昂刚来,我怕让她住了南屋,对她影响不好。我初步拟定小昂是副主编的合适人选。就像过去皇上选太子,选接班人,也是很费脑子的。此杂志我经营了七八年,很有感情,倒不是因为手中有点职权,而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把它办成一本在业界有影响的刊物。孙卉若办,很可能把杂志变成自己经营人脉的桥梁。这么想着,我想也好,利用房子之事,试探一下小昂。有人不是说,小事,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品行么?而且是在对方没准备时,才可能看出真性情。

一次我们在花园散步,我装着无意说,小昂,咱们办公室有了一间南边的房子,给谁我还真伤脑子。

小昂不假思索地说,左编辑吧,他资历老,再说我看到他大冬天在办公室,老穿着大衣,又咳嗽个不停。

你没想搬进去?

主编,我刚来,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又有大量的时间读书、写东西,很知足了。

我的眼光没错。我在心里暗暗想。

左编辑住到南屋时,小孙好几天没来上班,说腰痛。我当然知道她是心病,为了平衡关系,我在年底以她编稿转载的理由给她争取了个社嘉奖。我说过,一个部门,就是一个小社会,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主编的责任,就是把每个棋子,都调动得让它转起来。果然,孙卉积极性又调动起来了,又恢复给我送演出票、小特产什么的,用意很明显,还是想当副主编。东西我不收,话也说得含糊其词,既不能让她太失望,又不能让她绝望。我也知道,夜长梦多,必须快些决定,但至少也要让小昂干满一年。

3

为了全面考察小昂,我经常带她去参加会议。接触多了,发现她优点不少,对办杂志,很上心,一会儿建议开个作家讲谈,一会儿又说开个上阵父子兵专栏。此专栏,专发文二代作者稿子或师生同题稿,刊物一出,一时在文坛引起不小的震动。可能是因为她也写稿,请她参加笔会的刊物不少,我支持她去。每次开会,她总能约到好稿子。人无完人,她的缺点也很突出。没方向感,做事毛躁,案头工作不细致,说话随意,人家几句亲热话,就把她心里话全套出来了。为此,我批评过她无数次。还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针对我改过的她编的稿逐字让她看,她脸红语迟地说,我改,我改。暂时有所改观,时间一长,又走到了马虎的老路上。

她经常笑嘻嘻地在编辑部说,我好幸福呀,跟主编出差,她不但不让我给她拎包,还时常为我服务。她说这话时,编辑部人都在,孙卉听到这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没说话,小孙对小昂说,难道你是领导的领导?

小昂竟没听出话里的敌意,仍然傻乎乎地说,我喝水多,喝完不久就要上厕所。有次我跟主编到杭州出差,我说不行了,领导,真的不行了,你赶紧给我看哪儿有厕所。我眼睛近视,又不愿戴眼镜。当主编告诉我前面就是厕所时,我飞般冲了进去。谁知进去,才发现是男厕,这时主编在外面喊错了,女厕在对面。我在里面急着说,不行呀,我还不能出来。主编只好守在男厕门前堵人。

孙卉话中带刺,你不怕里面的人以为跑进去的是一个女流氓?

外面有主编站岗,女流氓心宽得很。她没说假话,她心宽了约半小时,我堵了十几个男士。

我把小昂叫到办公室,给她暗示编辑部有些人有背景,心眼多,让她防着,不要见人就说真话,她当时记住了,不久,人家请她吃个苹果梨子,她就恨不能把家里祖宗八代全拉出来,甚至跟丈夫吵架、孩子上学七七八八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我只好明说,让她以后说话注意点,小孙说你吃饭时对领导有看法,你还年轻,这话要是传到领导耳中,领导肯定对你有想法了。本意是想提醒她,没想到她马上就跑去问孙卉,搞得孙卉跑来质问我这个领导是不是还值得让部下信任,搞得我很是狼狈。再看小昂满眼尽泪,不停地说,我错了,我真错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去成都开会时,她第一次坐飞机,不会系安全带。折腾得满脸是汗,还是扣不上。我说你呀,真笨。她说,我爱人也说我笨呀,我给小孩缝扣子,缝了三次,都是反的。说着,笑得憨憨的。她坐在飞机上,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手摸摸这儿,摸摸那儿,跟个小孩子差不多。

飞机起飞时,她双手抓着座椅扶手。飞机颠簸,她吓得都把我的手抓烂了,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我问她说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奶奶遇到危险,就这样嘴不停地动。逗得我笑半天。她忽然大声说糟了,糟了!都要哭出声来了。我说怎么了?她说我奶奶听说我要坐飞机,让我带只苹果,说只要带着苹果,就能一路平平安安的。说着,就问乘务员,有没有苹果,买两个。

听说没有,她长叹不止,一会儿说,主编,我很紧张,飞机不会掉下去吧。惹得周围的人对她瞪白眼。一会儿又说,主编,我的耳膜怎么涨得很,听不到你说话的声音了。不会聋了吧。我就像哄幼儿园小孩似的耐心地给她说,没事儿,让她张大嘴,吸吸气,就好了。我还让她坐到窗边,让她看窗外的云彩,给她讲文坛上七七八八的事,才让她放松下来。

开完会,她说明天是周末,咱们自费去九寨沟看看,好不好主编。她说着,拿出三四页关于九寨沟的照片和文章,说,你看看,是不是天堂?你看这水,是不是像宝石。我没去过九寨沟,但一想还要坐飞机,还要走山路,就有些犹豫,可是她念叨个没完,一会儿说怕这辈子再也不能来成都了,一会儿又说,她已打听,坐飞机只有四十分钟。山路不陡,很好走的,也不用爬山,坐缆车。求求你了,主编,咱们去吧。好不好?我经不住她再三磨蹭,只好同意,她要给我买票,我说好朋友明算账,我们实行AA制。

她高兴地搂住我的肩,说,主编,我好高兴,你已经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了,相信我,我会永远是你一生的朋友。等我们老了,还像现在一样,相约去看电影,去旅行,去逛公园。任何时候,你一个电话,我都会随时向你报到。当然,前提是我还走得动。

黄龙,以彩池、滩流、雪山、峡谷、森林瀑布著称于世。她不停地拍照片,让我给她当模特。我只照几张,就不想照了,给她照。她见什么都照。领导,你看这树多直溜啊,我说那是水杉。她说长得多俊呀,我怎么没见过。我说站好,我拍了。她马上笑眯眯地双手张开,做了一个拥抱大自然的动作。看到瀑布,她又说领导,这是我做梦来的地方呀。我笑着说,快,现在没人,去,搔首弄姿。看到小花,她又站着不动了。我就走到她跟前,给她把围巾放在胸前,设计她做拈花微笑状。她说太棒了,主编,你拍得怎么那么好看呢?

我说,你看看,同样的景色,同样的相机,你把我拍成什么了?有一张照片,我让她坐在湖边,那湖水孔雀蓝般,真是爱死了人。我拍出来,让她看。她说真美,让我也坐在湖边,给我来一张。照片出来了,我坐在一个又大又丑的黑石头上,周围除了几片没叶子的树,湖一点都没。而且我人头还在画的下方的三分之一处。

我把给她拍的照片调出来。她马上脸红了,说,主编,你重新坐,我继续给你拍,直到你满意为止。

她一会儿蹲,一会儿站,一会儿还倚在树上,湖水是照出来了,水的层次也出来了,可我,就像个受气的童养媳,一半身在画内,另一半被切得不知去向。

我说走吧,走吧,看来我除了给你当编辑外,还要当摄影老师呢。

她一把拉住我,让我重新坐到黑石头上,说,你刚才给我拍时,是不是站在这个树跟前,是不是半蹲着举的相机?

折腾得我浑身都快要散架了,照片终于说得过去了。她却摇着头说,不行,领导,你得再给我讲讲,你怎么取景的,这次我必须跟你学会拍照,给你拍出几张能挂在家里客厅的照片。她说得没错,现在,由她拍摄的照片,的确挂在我家的客厅。我爱那张照片,不是拍摄得有多好,因为摄影师为了拍出那张照片,差点掉到了水里。十年过去了,现在想来,仍是那么清晰。那时,天还有些凉,看着她的湿裤腿,我不停地说,凉吧,凉吧。她说没事儿,我身体壮着呢。

去往五彩池,可能因为走得急,再加上高原反应,我感觉气喘不过来,眼看着不远处楼后面就是五彩池,却不敢再前行。热爱风景的她,当然想去,她提出不去了,要陪着我。我坚持让她去了,自己一个人躺在石椅上。虽然是我让她去的,可当她真走了,我感到心里很是难受。想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一个熟人都没有。可是让她陪在我身边,错过她最向往的五彩池,我也不忍心。路上,她问我五彩池到底是哪五种色彩,是什么形成的,我给她说碳酸钙在沉积过程中与各种有机物和无机物结成不同质的钙华体,再加上光线照射的种种变化,便形成了池水的不同颜色。

她说那我快去快回,有事你打我电话。她果真是跑着去的。看到她跑远了,我躺在石椅上,闭上了眼睛。真怕那一刻我消失在陌生的人流里。

她是气喘吁吁地跑着回来的,给我看她拍摄的照片,说彩池层层相连,由高到低,呈梯田状排列。彩池大的几十平方米,小的只有几平方米。彩池宛如盛满了五彩颜料的水彩板,蓝绿、海蓝、浅蓝,等等,艳丽奇绝。还说,更使她惊奇的是,所有的池水来自同一条溪流,溪水流到各个水池里,颜色却不同。有些水池的水上层是咖啡色的,下层却成了柠檬黄;左半边是天蓝色的,右半边却成了橄榄绿;有的一个池子里只有一种颜色,有的池子里却呈现出多种颜色。可是把水舀起来看,又跟普通的清水一个样,什么颜色也没有了。你说怪不怪,主编。明明是清水,为什么在水池里会显出不同的颜色来呢?

返回时,她还在不停地说,我脸色苍白应付着。半天,她才从美景中醒过神说,主编,你没事吧。我摇摇头,说, 走慢点,就好了。她生怕我不去九寨沟了,一会儿讲诺日朗瀑布如何壮观,一会儿又说五花海如何美轮美奂,且强调,走的路很少,在景点都坐车,她可以再慢些,一定让我休息得好好的,她自告奋勇背上吃的、喝的,还说她现在已经学会拍照了,把我拍得要跟巩俐一样漂亮。

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走不了啦!

她背朝我往我面前一蹲,说,主编,上马,我背着你走,目标:九寨沟。

4

回京不久,我就生病住院了。爱人在外地出差,儿子出国了。小昂知道后,主动提出要来照顾我。她一来,看我躺在病床上打吊针,就哭着说,主编,你怎么回事呀,昨天不还好好的嘛,怎么脸色寡黄寡黄的,是不是没吃饭,你血压低,不吃饭怎么行呢?我当时身体很虚弱,眼睛都不想睁,根本就应付不了她连珠炮的问题,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儿。

领导,我不会照顾你,我虽然生孩子了,可孩子生病,都是我爱人照顾的,我啥都不会。你需要什么,就尽管告诉我。我说没事儿,你在我身边就行了。

我让她安心睡,这瓶水输到天亮没一点问题。她说好,我说完,就睡着了。醒来,发现她一眼不眨地盯着我,一看我醒来,马上坐到我床边说,领导,你喝水不?我说你没睡?她说不敢,万一我睡着了,液体没了怎么办?

我说睡吧,至少有两三个小时这瓶才能输完。我再醒来,她还在台灯下看书,说自己不敢睡。我去上洗手间,让她帮着提输液瓶,她踮起脚跟,手还举得高高的。我说不用,真不用,傻孩子。她说没事儿。忽然看到我眼角,大喊,主编,你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呀,你怎么了?眼睛疼吗?说着,忘记了手中的输液瓶,搞得我的手上全是回血,她又是捶胸又是顿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我说没事儿的,血流出来再流回去呗。她傻呵呵地说,那倒是,都在管子里嘛。

一次我们到西安出差,离她家有三百多里路,办完事,我以为她会提出回家。一直到我们计划走,她也没有。晚上睡觉前,我说你明天回去看下父母,后天回来。她高兴得搂住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她准备回家时,我不放心,怕她路上不安全,决定跟她一起去她家。觉得作为领导,看看下属的父母也是一种责任。或者说,我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她家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山沟里,车穿行在蛇般蜿蜒的山道,一边悬崖,一边绝壁,我内心很紧张,可看她很淡定,我心里放松了许多。她告诉我说,她每次回家,她奶奶都很紧张,特别是冬天下雪,路滑,长途汽车都要加防滑链呢。

她告诉我她家有三个女儿,还有一个弟弟。她老大,只有她一个考初中专出来了。我知道许多农家子弟都是靠考学当兵才能走出农门。她说她很多同学为了能考上初中专,在初二时就复读,因为初中专只招应届生。上到初二,姑父让她复读,把她脸都打肿了。她没听他的,一鼓作气上了初三,做的习题装了两麻袋,近视眼镜就是那时带上的。她是全校唯一考上初中专的,离家的前一晚,奶奶烧了两大锅水,这是她第一次用清水洗澡,第一次里里外外穿的全是新衣服。到省城坐长途车翻沟时,不停地祝祷,千万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我还没报答奶奶,怎么着,赚了钱,也要给奶奶买一车炭,省得奶奶大冬天顶着西北风扫树叶当柴烧。

说实话,此番话,我听得狐意顿生,按现在的亲密程度,我该问她,可我知道官场规则。她没调我部之前,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现在我们是同事,或者说,是上下级关系,有时,就得掌握住分寸。对下级不能太疏,也不能太亲,是当过兵的朱副总编对我经常的劝诫。

车进县城,秦小昂告诉我,她姑姑在县城住,她想去看乡下的奶奶。我同样也没问心中的疑团。

车在一栋青砖瓦房前停下,小昂骄傲地说,那是花了她一年的工资盖的。一个约八十岁的老人听到车响,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簸箕,边拍身上的煤灰边大开房门,迎接我们。

奶奶慈眉善目,一听我是秦小昂的领导,拉着我的手就进了房间。老人的手很是粗糙,摸在手里,毛扎扎的。小昂拉着奶奶的手,一会儿说让你别干嘛,那烧过的煤能有几块好的,我给你的钱还不够么?奶奶笑着说,钱都存着呢,筛了不少煤呢,不能浪费。说着,就指给我们看在门外堆的一小堆已烧过的煤块,灰巴巴的,说是煤块,莫如说是石块更确切些。

不知怎么的,我就给了老人一千块钱。老人先是不要,擦了擦手,要接时,又看小昂,小昂把钱压到我手心里说,主编,心意领了,你大老远陪着我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来看奶奶,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一定尽心把工作干得让你满意。我还是趁她不备,把钱放在她奶奶的口袋里,老人还要张口,被我握住了手。

奶奶说,你去看你姑了吗?你姑昨天还打电话问你写信了没?

小昂低着头,没说话。因为时间紧,她到墓上给爷爷烧纸回来,我们就返回了。

我们还没到县城,秦小昂的手机就一直在响,小昂也不接。我想着可能快到她姑姑家了。车已上高速,手机仍在响,大有不接就永远要响下去的趋势。小昂总算接了,姑呀,我们没时间了,就不去了。什么,订了饭也不去了。我在奶奶家吃过了。我已上高速了,别来了。挂了。秦小昂接了电话,说,我姑。然后就无话。

我们车行不到五公里,忽然一辆车飞般驰来,一个特像小昂的女人头伸出车外,不停地叫小昂,小昂,小昂却不理,我让司机赶紧停车。

女人先是热情地给我说,刚接到老母亲的电话,才知道我们回家了,整了一桌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急得给死女子打电话,就是不接。说着,把死女子秦小昂拉下了车,站在路边,不停地一会儿拿手指按一下她的头,一会儿又摸摸她的衣服问穿这么少,冷不冷?

秦小昂没说两句话,就跑上车说,姑,我们要赶时间。

女人从她坐的车里提出几袋本地的特产锅盔馍,塞到我手里,说,谢谢你对小昂的照顾。

一路,小昂没了来时的兴奋,我也困了,闭着眼一直睡到上火车。这时小昂才告诉我,姑姑是她妈,从小因为超生,把她送到了姥姥家,她是以舅舅家孩子身份,跟姥姥一起生活到考上学,走出农村。所以把姥姥叫奶奶,把妈妈叫姑姑。从小她就一个信念,必须考上学,挣工资,报答奶奶,还有,要给重男轻女的爸爸妈妈一个有力的证明:女孩跟男孩一个样。

5

一年后,我力排众议,把秦小昂提为副主编。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问过职务的事,让我无形中对她更有了几分好感。即便我暗示,她也漠不关心。

为此我更感觉她是副主编的合适人选。在开会座次排名时,我特意把她排在孙卉前面,理由,她虽比孙小,但职务高。在全社中层例会时,也时不时地表扬小昂的工作成绩,做这些时,我做得很策略。比如我从不在编辑部会议上点名表扬小昂,最多说这期头题不错,今年转载量很高,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小昂责编。在孙卉有所察觉时,此事也基本水到渠成了。

我跟小昂是坐在一个咖啡馆谈此事的,我告诉她刚到杂志社,我提了她,肯定有人不服,让她低调,凭着她的能力,会有所作为的。她听得眼冒红光。我说,我们是好朋友不错,关键我看重的是你为人的坦诚对工作的执着和负责精神。

我们杂志五百期创刊日快要到了,逢上级命令,我们要加班加点出套纪念文集。要扫描文章,跟作者要照片,约纪念文章,全编辑部从美编到编辑,睡在办公室,加班是常事。这时,小昂忽然给我说她要上鲁迅文学院,且已录取。当时我们俩正吃完饭,在单位的小花园散步,一听到这消息,眼前美丽的月季、蔷薇,在我眼里顿时失了美色,我赏花的心情马上没了,但没说话。她说上学后可以认识全国有名的作家,编更多更优秀的稿子,她相信我一定会支持她的。我很不高兴,为了她的提职,已得罪了原编辑部的好几个编辑,现在她先斩后奏,让我很没面子。

我仍没说话。

她又说,如果单位忙,她没课就回来,在学习期间,会继续编稿,绝不影响工作。

我被她的真诚感动,同意了。她说到做到,经常打电话回来,稿子也每月发到我邮箱。编辑部的人虽不悦,但我说,是上面通知的,也就没人说三道四了。

小昂学习回来,编辑部三四个编辑,都对她冷冷的,孙卉告诉我说小昂给别人约稿时,说,你这稿排到下一期了,放心,主编都听我的。我知道她嫉妒小昂,捕风捉影是有的,便让她安心工作,不要传闲话。孙卉说,领导,你养了一条蛇,将来会吃苦头的。我心里说,你才是蛇,一条搬弄是非的蛇。

不久一个朋友告诉我说小昂给他发短信骂我,我忍不住了,把她叫到办公室。小昂哭着说怎么能证明是她发的?可以把那个人叫来当面质问。我又问她是否说过编辑部上稿她说了算的事,她指天发誓,我也相信了她的话,可又想如果她很好,别人为什么会这样说她不说别人呢?

我在外面开会,她打电话,我没接,她给我发短信说,片子中的杂志刊号印错了,她已让出片公司改了。我知道她工作责任心很强。电话刚放,值班编辑孙卉就气呼呼地给我打电话,说她不干了,小昂才来几天,就当副主编,人狂得好像比主编还厉害。文章没写几篇,就给人指手画脚,净挑别人的错,她能,就让她一个人干好了。孙卉打完电话,我还没消化掉,工厂又打电话说,你们这个副主编办事心太急,刚打电话让我出片,还限我一小时内就送去。这么霸道,以后怕很难合作。我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拿着铅笔,在纸上乱画。这时,小昂打我办公室电话,我没接,她又一次次地打手机,我只好接了,她说她已改了稿样,也让工厂改了片子,让我放心。我说你干得很好。可心里就是不舒服。组织会议,她比我还抢眼,穿衣服,夺目不说,跟作者亲得如亲人,一会儿说你的稿我改了好几遍,给那个说,你的稿子呀,要不是我说,主编肯定不会发。

我气不顺,接着又有一事惹恼了我。有篇报告文学,作者送了份自己任职公司的审稿证明,我怕邱副总编通不过,便放到办公桌,想先缓缓,让他们拿出一个上级证明来再审。结果邱副总编要审稿意见时,小昂没经我同意,直接让通信员开了我的办公室门,拿走了那张证明。邱副总编批评了我,我当时很火,说了她几句,她说,咱们本来就是这个吗?怎么能骗领导呢?社会的复杂,官场的禁忌,我不能明确地告诉她,便说,行了,就这样吧。

我三个月没上她编的稿子。一天,她进到我办公室,说,领导,我哪地方做错了,请你指出来好吗?一个编辑,好几个月不上稿子,自己感觉都没用。她说着哭了,眼泪哗哗流着,我心一颤。

其实对她的工作,我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想练练她的脾气,我希望她将来接我的班。作为一个编辑,她很敬业;可作为一个领导,她欠的是沉稳。还有,工作起来不顾不管,办杂志,不比编图书,可以独立作业,须集大家智慧,共同协作。我想练练她,便说,我现在忙,以后再说。

她第二天又来到我办公室,说主编,我哪儿做错了,你给我指出来?太沉不住气了,我很不高兴,没让她坐,她就这么站着,我仍在电脑上处理文件,头也不抬地说,上稿子,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上什么样的稿子,就像做菜,怎么搭配,那也是有一定门道的。如果她对我排版不满意,来当这个主编好了。我说完,就低头改自己的述职报告,她什么时候走的,我就不知了。

中午吃饭,她一般都会过来叫我去食堂,我想她今天不会来了,可她来了,我当时刚好有个饭局,便说,你先走。她脸色苍白,我本想安慰她几句,但又没想好怎么说,便无言地看着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吃饭时,另外一个编辑部的主任给我悄悄说,你那个副手你得注意,她有野心,你不要最后给自己培养了一个东郭先生。说不信,你等着瞧,以后就有好戏看了。那主任跟小昂没共过事,怎么对她有如此看法?我正要问,那主任接电话去了。回来那主任又说,我一个朋友,就是培养了一个副手,先当她的副手,后来接了她的主任,她当了副社长不久,这个副手不知走的什么路子,竟代替了我这个朋友。听得我心里冷飕飕的。就像一块玻璃,你划一道我划一道,结果,玻璃是否真是那么透亮,连主人也怀疑了。

虽然我不敢确定,但对小昂慢慢冷淡了,跟她在一起,我说话都是公事公办,再也笑不出了。其实我想说服自己,可是身体做不到,它们不受我的支配。脑子不停地打转:还有社长为什么这期要把我已编好的稿子换顺序,单单把小昂编的放在头题?社长有时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给她一个副主编打?她聪明,听话,业务能力也不错,跟我势均力敌。正像那位主任说的,你俩就是一出戏,是戏,就有变化,看你们谁变得好,变得对,变得快。你别小看秦小昂平时见人都笑,表现得温和,没有欲望,其实,里面藏着无尽的骄傲,但因为藏得深,这一笑,就使她又得分不少。

难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还不停地问爱人,他说,你,累不累呀!人生快乐何其多,纠缠俗事,有意思吗?

6

有意思没意思,由不得我呀。我吃饭睡觉都在想:为什么小昂过去是这样的,我感觉可爱;当了副主编,我就不能忍受了?是我不能容人,还是她太不顾忌我的感受?

我思前想后,为了磨磨小昂的性子,让她皮实些,便交给她一项任务,让她把五十多年来的旧杂志的总目录整理出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从杂志创刊到现在,六七百期的刊物,过去年代不少都是繁体字,再加上一直放在仓库,受潮落灰不说,里面纸质发黄脆弱。我想这项工作她都能完成,那么她身上就不会有我不能容忍的缺点了。

每当我看到她抱着一大堆杂志,灰头灰脸地从仓库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然后一字一字地打时,我有些后悔了,叫最年轻的张编辑帮她。张编辑干了两天,就借口家里有事,连班都不上了。我起初不知道,后来孙卉给我说,张编辑说她实在受不了小昂那种拼命三郎的工作作风,说,今天完不成指定的任务,就不让下班。她在家有老公做饭,我去晚了,食堂都没饭吃了。张编辑说,这个女人要是当了一把手,估计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了,她要当了主编,我立马调走。孙卉生怕我不信任,还拿出一张纸说,你看看,考勤表上,就她考得细。迟到三十分钟她都登记上了,别的编辑部编辑一天不来上班人家领导都不说,我们是文化单位,可不是工厂。我说秦副主编要求严,做得对,你们要严格要求自己。孙卉愣了一下,走了出去。我说回来!她走进来,我说记着,以后出去时,要关上门;进我办公室,先要记得敲门。

小昂用了一个月时间,把所有的目录全整理完且打印出来,排好版送来时,我看了一上午,可以说,绝对完美。我准备请她去看场电影,好好跟她谈谈。就在这时,我万万没想到,小昂太沉不住气了,跟我招呼都没打,竟然去找邱副总编,提出要调另一个部门。

当孙卉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当邱副总编打电话让我到他办公室时,我才知道小昂,我最欣赏的小昂竟把我给告了。

她要跟我解释,我借口有事,拒绝了。她打电话,我也不接。她发短信说,她没有说我什么,只是她作为一个编辑,三个月上不了稿,实在是没脸再在编辑部干了。请求领导,让她换个部门。我没回。邱总也没同意。

小昂竟要调到另一个出版社,那个社的丁社长还是我给她介绍的。当时,我给丁社长办了一件什么事,他要谢我,我们就在后海边的孔乙己酒店吃饭。小昂跑前跑后,很是殷勤,席间还给丁社长送了一本她自己的小说集。走时要了丁社长的电话。我说你行呀,真是有备而来。她说主编,丁社长是你的朋友,想必人挺好的。那当然也可以发展成为我的朋友呀。

她是怎么把他发展成为她的朋友,继尔成为她的上司的,我就不清楚了。从那次吃饭,我对她就有了种隐隐的不安。没想到这不安,三年后就印证了。

丁社长给我打电话,名义上,是考察人,我理解就是告诉我一声,让我放人。我当然能分清轻重,当然把我的好妹妹小昂同志美美夸了一顿。赞语虽言不由衷,但客观地说,她的确是个优秀的编辑。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听说她去了就是主任。虽是省级出版社,但也是主任。

走时,她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她发了一条短信,说,主编,谢谢你对我的栽培,我永生难忘,我只是去帮一个月忙,完事即回。我还是喜欢咱们的杂志,愿意给你当副手。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看过一条微信,照片上的大妈说:你这样拿着糖葫芦上面给我不脏吗?还怎么吃呀?小贩:上面有糖,我这样拿是宁肯脏了自己的手也不让你脏手啊!其实,很多时候意见对立的人,初衷都是好的,甚至也是为对方着想,只是各人站立点和思考角度不同罢了。

我没回复她,给邱副总编说,你若让她走,就不要回来。

她走后,我到她办公室去拿资料,发现她捆好的书又打开了,且都一一放在了书柜里。她那张秦人特有的照片又搁在了办公桌上,那双执着的眼睛微笑地看着我。

我明白了她还是想回来。也许她是要给我一个态度。

全编辑部没有一个人欢迎她回来。孙卉动不动就跑到我办公室,关上门,小声说,领导,你不知道,小昂一直在背后说你的坏话。那话可难听了,我都说不出口。然后她就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那双小眼睛就像土拨鼠一样,不停拨拉着。我清楚她心里的小九九,她认为赶走小昂,她就有了机会。连年轻的张编辑也给我说,若小昂回来,她日子又不好过了,又是纠编稿中的错别字,又上班打卡的,搞得都神经衰弱了,连每月的例假也来得不正常啦。

再加上编辑部杂事七七八八,上面领导急着配干部,推荐了两三个,我第一次跟邱副总编急了眼,以他们选的人不懂专业,挡了。最后选了左编辑当我的副手。

不久,小昂的书就被一个小伙拉走了,她人没来。那个屋子很久再也没有人住。来了实习编辑,我让两人一个屋子。这个空屋子,有时,我会进去,静静地一个人待一会儿,发现我的一本书的宣传画却贴在她衣柜里面。

这时,我才知道小昂在时,帮我干了多少事。她当上副主编后,看稿子很仔细。她笑着说,过去编稿子心太急,现在为了使自己不马虎,拿着尺子压字,稿子一行行过。完后还不放心,让爱人帮着她再校一遍。她看完的稿子我几乎都不瞧,杂志年检,年年都是优秀,编发的稿子转载量最多。现在我经常忙到夜半,儿子说我,爱人也训我,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太依赖我的副主编秦小昂了。

7

一年后,邱副总编当了一把手,我接了他的位子。平台更大,管的部门多了,除了两本杂志,还分管两个图书编辑部,手下形形色色人不少,但再也没碰到像小昂那样透明的人。

小昂到新的单位担任图书编辑部主任,业内反映很好。我们接触少了,但我有事,一个电话,她还会把我交代的事立即办妥。

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有天凌晨四点,忽然去世,当时爱人出差,儿子在国外上班,惊慌失措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昂。此时我已不是她的上司,给她打电话心里没底。谁知她马上要过来看我,我说不用,等父亲火化时她跟爱人来帮忙即可。那天,她跟爱人,还带了一帮人。我最感动的是她陪着我坐在灵车上。我知道她胆小,父亲的遗体就在我们后面。我看出了她内心的紧张,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很感动,觉得以前有些事是自己太敏感了,对不住她。但这话,我当然不会说出口的。

不久,她给我打电话,说她想竞争她们社的副总编。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她比我小八九岁,三年就走了两个台阶,还不满足?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可是作为好朋友,我支持她。她说要去找丁社长,说丁社长是我多年的朋友,送什么礼合适?我帮她参谋下。我说礼不重要,关键要展现自己的实力。丁社长爱才,她不如去当面汇报自己的想法。

她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先说十分钟,领导一般都很忙,能听十分钟就不错了,我还要呈一份材料,把多年的工作业绩和想法汇报出来。她问行吗?

我没想到她如此老练,但的确不敢肯定此举能否成功。她说这样做没有坏处吧?我细细琢磨了良久,说,凭我对丁社长十几年的了解,他做事严谨,应当不会。她说那就做了。她怕电话里不方便说,给我把她的述职材料从邮箱里发了过来,说真话,我没想到她做了那么多工作,且材料写得很是详实,且颇有才华。但因为太具体,就有些烦琐,我给她说了,她说我提的意见很对,她改后就呈送了丁社长。

我根本就没抱希望,在她上面,还有好几个资历老的人呢。她去的时间短,再加平时为人处事随意,怕难如愿。但半年后,她竟然当上了副总编。我们再一起开会时,都平起平坐了,她仍叫我主编,只不过叫老主编。对我仍毕恭毕敬的,给众人介绍说她是我的学生,是我的部下。她语态低调,言谨行慎,听着抬举我,我总感觉揶揄我。想想你的学生都跟你职务一样了,这当老师有何脸面?便有意与她保持了适当距离。

她却不在意,不久,给我说她刚上任,需要大干一场,我们出版社是大社,想请我帮她策划几套书。我说这个简单。在饭桌上,我给她策划了三套书:一套是名家谈经典。都是文学、音乐、影视、绘画界有名气的人,谈经典作品,既有权威性,又有品质保证。我一说,她很兴奋,说,没问题。还有呢?我说再编一套当代优秀作家的作品集,或散文集或小说集,开本小些,字数少,定价便宜,肯定好卖。

她说主编你在业界有名气,名家小说集就由你当主编,我没有轻易答应,说,手头事比较多,再则,怕难以胜任。

她说你在知名文学刊物干了二十年,太熟悉文学界了,当之无愧。这事就定了。还有一套呢?我说,现在汽车、旅行也比较热,可以策划一套生活类的图书,教人们如何舒适地享受生活,图文并茂,市场怕也不会差。

新书出版,我以丛书主编身份被邀请参加首发式,她是社领导,坐在我对面,不,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说实话,霸气十足。一件白色的短款皮夹克,里露黑色羊绒衫,桃色羊绒围巾随意搭着,讲话层次分明,抑扬顿挫,比坐在中间的社长还有气场。就餐时,她安排宴席,把我安排在她跟丁社长之间,她靠我坐。饭间敬酒,得体大方,把我推举得极高,左一句没有李主编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李主编,我还是一个方便面工。而没有丁社长,就没有今日的我。且讲话不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虚实分寸把握得极好。头发、皮肤显然做过。点菜时的熟悉程度,显然经常来。而第一次,我跟她和丁社长吃饭时,她不是掉了筷子,就是加错了酒。我当时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分辩,哎呀,丁社长杯子里的啤酒跟康师傅绿茶色泽一样,我怎么分得清?现在,她不但为了让丁社长少喝点,自己抢着代酒,还给我们每个人都把特色菜夹到碗里,大小几乎均等。席间谁的酒少了,茶水没了,她不叫服务员,都亲自上阵。真可谓八面玲珑,甚是周全。她倒酒时,根本就不看,仍在跟人说着话,酒量想必是凭着耳朵量度,七个杯子,倒得恰如其分,酒波婀娜摇曳。而不像过去咕咚一声,要么酒倒在了桌上,要么溢出了杯面。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语气又柔又嗲,语速恰如其分,还拖着长长的尾调。再看那个我曾以为严整规矩的社长大哥,却用一种让我难受的眼光,盯着她,那不是上司盯下属的眼神,而是男人用眼光爱抚着喜欢的女人。我认识丁社长十年,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瞧过女人,包括我。

丁社长看我瞟他,脸酡红如醉,情不自抑地说,李社长,你真是一个好伯乐,把小昂调教出来了,她在我这儿,聪明,漂亮,年轻,又不张扬,前途似锦呀。哈哈哈,小昂,快敬伯乐。

一大杯酒,她饮之即光。她原来喝一杯就要咳嗽呀。调走还不到三年。未惜之玉,弃之以为拙。真是莫莫莫。

我看着谈笑风生又不喧宾夺主的她,不禁想,她现在出差还走错厕所吗?她还认不清方向吗?她还用湿布擦得电视不出图像了吗?

送我们出来时,小昂搂着我的肩,好多年没有这样了,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她好像也感觉到了,借整围巾之机,把胳膊不动声色地从我肩上轻轻挪开了,讪讪地说,主编,你今天感觉我像吗?

像什么?

像你呀。从我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想我有一天一定要成为你,优秀地做事,精致地生活。听到这话,我虽感觉有些肉麻,可心里是舒坦的。我笑着说,你比我优秀多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不过,让前浪死在沙滩上,可不容易。嘎嘎嘎!我在大声地笑,却知道自己在心里流泪。

她好像一点也没在意我反常的举动,心平气和地说,主编,你不知道,当了领导后,我才理解了你,她说着,握住我的手。真的,一个部门的领导,就是家长,管一大家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要平衡,很不容易。对了,主编,看我今天的表现,你能给我打多少分?

话很熨帖,无可挑剔,还送了我一份昂贵的化妆品。可我感觉她如商场里漂亮的模特,每次见,一次比一次漂亮,可摸在手里,冰凉。是生活改变了她,还是她在我面前,把自己藏了起来?我说,很好,七八十分吧。

很高了,很高了,谢谢主编,我知道你难得说别人的好话。有机会,我还会向主编继续请教的。她说着,跑上前去,给我拉开了门。

跟我同去的孙卉一直远远落在后面,好让我跟小昂说些贴己话。坐到副驾驶上,孙卉也不回避司机,转头对我说,社长,你知道小昂是怎么当上这个副社长的吧,大家都传她是凭着女色上去的,有人都看见了,她经常跟丁社长在公园里搂搂抱抱。

孙卉!我拉长声调,把对她多年的不满都融进了这叫声中。

唉,领导,不是我瞎说,他们出版社的人都这么说,有谁四年调两级的?

孙卉,知道你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编辑吗?我说到这儿,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说为什么?

一个光盯着别人缺点的人,这个人指定走不远,因为她光顾着挑别人身上的刺,却忘记了走脚下的路。别人都跑远了,她还不知道。

社长,你啥意思呀?把话往清楚了说嘛。孙卉当然也不是当年的孙卉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当副主编的希望了,平常跟我说话,也不再像往日留情面,现在当着司机的面,她认为我不给她一个老同志的面子,甚是愠怒,说着话,还把手里的包,拍得啪啪的。

我话说得那么明白,你又不是小孩子。我说着,闭上了眼睛。

领导,我一直认为你很聪明,可是在小昂这件事上,你永远不见棺材不落泪。

听听,给我都把棺材预备好了,其神态想必更是嚣张,我仍然闭着眼睛,没有接话,心想,下次她评高职,我肯定第一个不同意。在任职上,我从来没滥用过权力,在这件事上,却任性了一次,没想到,不是我一个人不赞成,几乎所有的常委,都投了反对票。

8

我腹部做个小手术,谁也没告诉,小昂不知从谁那儿听的,在我进手术室之前,就来了。握着我的手看我很紧张,说,没事儿,我会一直守在你手术室外面。当我从手术室被推进病房,口干舌燥,她只远远地看着,我知道她不会照顾人,但我还是看出了她的冷漠。我说你回去吧。她说,好,单位还有事。在那个答语里,我认为听出了她没有表达的寓意。

我认为凭着她年轻,当上社长也就是时间问题,没想到,当上副总编五年,她忽然提前病退,出国了。我们还有联系,她在国外过得好洒脱,一会儿去法国,一会儿英国,典型的文学女中年的旅行线路。

我问她为什么急流勇退?年轻轻的,刚四十岁,正是干事业的黄金时代。

她给我微信回道:一个词,累了。人生很短,有天我重读了《瓦尔登湖》,忽然就觉得过去都为别人活了。活得好老。特别是为一个职位,失掉了好多。对了,领导,你累吗?

我没回答她,只给她发了个咧嘴笑的表情。

她在微信里一会儿晒黄石公园的房车,一会儿又在海明威故居留影。还给我说,她要去巴黎看看杜拉斯送给情人的小阁楼。还说,她在写长篇小说。还说,恣意的生活,才是人生最佳的选择。

有次我到食堂吃饭,看到大家都在传看小昂发来的国外美图,孙卉忽然说,她这也算是胜利大逃亡。有人问什么意思?小孙说,她发现她丈夫跟一个打工妹好上了,所以一气之下,离职去了国外,现在听说给一个旅行网站打工,在国外日子过得并不好,又不会说英语,搞不好在洗盘子呢。还不就是她因为自己混得好了,把人家丈夫冷落了,听说连上了大学的儿子都不理她呢。

我不信孙卉的话,也不便问小昂的婚姻状况,她跟我联系不多,她不告诉我自己的近况,一定有她的道理。看她发出来的照片,仍然漂亮动人。后来辗转问一个熟人,竟然是真的,她那个做饼干的丈夫,的确娶了一个打工妹。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

好长时间,我没看到她微信,以为她真的很忙,国外的生活,我无法想象。后来在别人的朋友圈看到她点赞,才知道她设置了不让我看她的朋友圈。我发短信问她,最近忙吧,看你好久不刷微信圈了。她说看你忙,就不打扰了,有事发微信。再然后,有天,我很想她,给她发微信,才发现还需验证。

我坐在单位的花园里,无数次我们在这儿散过步。下雪,她让我穿红衣服。雪松下,她的鞋上踩的全是雪。那棵还在含苞的玉兰树下,我听她策划的一次次活动。恍惚间,又看到她那秦人倔强的脸,明亮的眼神,忽想起了她出国时,来给我告别时说的话。

那是早春,天还有些寒,我们就坐在此时我坐的长椅的海棠树下,那时,海棠枝上还光秃秃的。她看着树,好像费了很大劲才说,领导,我想了好多次,怎么也想不通你为什么对我不满意,为什么要拿下我这个副主编?我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对得起你对我的信任。比如那次让人到你屋取那个证明信,既然有,为什么不能给领导看呢?这不是欺骗吗?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我想整你。我为什么要整你?我不至于为了那么个破位子,陷害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姐姐。没有你,我还是一个做方便面的。别人说我给他发短信骂你,如果是我发的短信,显示的应是我的手机号,你可以在电信局里查。我去找你谈话,去了两次,希望我做错什么,你给我指出来。你换的那个人什么都不管,这是对工作负责吗?你是主编,出了问题也轮不到我这个副主编承担,我为什么还那么尽心?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那么信任我,我不能辜负呀。任何时候,你都应相信我,就像我在男卫生间相信你一样。就像咱们穿越世界屋脊,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呀。

呃,世界屋脊。那是我们参加青藏线笔会。高原上吸氧困难。在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的唐古拉山口,她头疼得一直在喊叫。我给她抱着氧气袋,安慰她没事儿,有我在呢。一向身体弱的我,没想到此时,一点高原反应也没有。谁知一下安多,海拔低了,我忽然头痛欲裂,是她抱着氧气袋,不停地给我擦着鼻涕眼泪,我呢,却给她说要立遗嘱,让她告诉我爱人,家里存折的密码,帮我照顾放不下心的儿子。她紧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快到了,马上就到兵站了,我已安排妥了。不久,冰雹没了,阳光重现,遍地都开着叫不上名字的小花,我俩都忘记刚才的绝望,一齐冲向花地,咔嚓个不停。

她说我们一起去过桂林。一起去过青藏线。一起去过惠州。一起去过成都。一起去过三亚。一起去过杭州。看过三十二场电影。十三次演出。她还说她吃过我三十一次饭。只有她在我家,可以换睡衣。还有我给她买家具。

说到买家具,那时她爱人出差,她说要换家具。我开着自家的车,陪着她去了,选好,又帮着她拉回来。结果发现沙发套少了一只,也没顾得上吃饭,又去买来。我们选板材,选色泽,最后还是我请她吃的饭。她坚决不同意,我说我工资比你高。她说来碗面就行了,我当然不会只来一碗面,而是到她爱吃的辣道坊吃了一顿。

她说主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反问道,难道你对我不好?

我这人笨,帮不了你什么忙,反倒是我家里四处都留下了你的痕迹。

她这话还真没说错。她家里的照片墙,是我拿着皮尺一张张把照片框挂在墙上的。她的衣柜里的衣服,是我一件件配好挂在衣架上的。她下班时,从台阶上摔下去了,起来,一扭一扭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大咧咧地说,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当然第二天还是没好,她还说,几天后就没事了。是我派车送她去的医院,结果膑骨骨裂,打石膏静养了一个月。每次分手,都是我一直看着她上了车,目送她走远了,回家还不忘打电话问她到家了吗?她实在是太让人不放心了,特别是生活上,简直连个小学生都不如,过马路,都得挽着我的胳膊。到外面出差,不是忘记带身份证,就是把钱包扔到了座位上。

我们都是敏感的人,都视对方为一生的朋友。跟丈夫不能说的话,都跟对方说。相约我们成了让人嫌的老太太,还能一起结伴看电影,看演出,甚至一起住养老院。她说她活了大半辈子,没朋友,认识我时,她二十四岁,整整十六年了。她一件件地说,我一次次地流泪。

我听着,看着连绵的雪。春雪。本来要说自己某些地方轻信了别人,想得多了些,可说出来的话是,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有因果,单一地去找,失之偏颇。

也许是我的话,使她的激情趋于沉稳,她再无语。我再看片片雪花,钻入地下,就是一片片水。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无论是雪,还是雨,都没了踪迹,一切都恢复了原样。直到我们各自回家,我才发现她对我的称呼变了,她一直叫我主编,那天上车之前,她说了声:李主编再见。语速不像往日的她,变得轻飘飘的。让我感觉好像跟个陌生人,进行了一次漫长的对峙。

我好累。想必说话的人也不轻松。

再看水涘,垂柳渐青,星星点点的迎春也开了,像个小喇叭似的,朝我做鬼脸。而我却感觉心被人撕扯着,痛,从骨到肉弥漫全身。上了办公楼,开不开门,才发觉开错了房间。

整理书柜,发现小昂编辑的总目录的校样就在书柜最下面,每页都有她那笨笨的手写字,一想起七百本杂志她是一个字一个字敲上去的,我心里就怪不是滋味。我知道,她用的是五笔字型,拆字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像拜、率、卉、鹰、博等这类难拆的字,她只好用全拼,那么,她打完了整整七百多本杂志,遇到了多少难字呢?

我双手捧着稿子,竟然不知何时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她说,我审定要印的三校样里一篇头题稿中少了个词,必须加上,否则杂志出来,白纸黑字就是质量问题了。我问什么词?她说:道歉。我又看了全文,说没有呀。她说你看,十三页,第四行。我再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难道我瞎了?一个靠书吃饭的人,眼睛看不见,还怎么在江湖混?我连喊带叫,没有一个人理我,还是看不见。我急着叫,小昂,你在哪里呀,我怎么看不见了?快,来看我怎么了?

一番挣扎,我终于看见了办公室的书柜,看到了沙发,看到茶几上小昂编辑的书,再忆梦中的事,忽觉我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合适,或者说,错怪了小昂。也许那个短信并不是她发的。理由嘛,可能是她的直性子又给她惹祸了。她费尽心机地改片子,是对工作尽责呀。我好端端把她的副主编拿下,使她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如果事情换我,我也会生气的。越想越觉得对她真的少个道歉。思忖半天,我选择不打手机,用邮件,就算她没回,也可以给自己留点面子。就当啥都没发生,或是找个借口,比如她忙。或者网络出了问题。或者邮箱变更了。

邮件内容我只写了这样几句话:梦到你说我审的稿子中,少了一个词:谅解。

什么意思,由她去想。

一周后,我在手机上发现她给我回复了邮件,一上午,会也开得三心二意,不停地猜想她会说什么呢?她怎么解释她拉黑我的缘由?搞得社长看着我,重重地咳了一声。一进办公室,我就打开了电脑,邮件内容却是黑泽明电影里的一个故事:

在一个既有太阳又下雨的日子里,小男孩的妈妈告诉他不能出去玩,因为“狐狸会在雨天娶亲,狐狸看到别人打扰自己的生活,会很生气的”。小男孩却径直走了出去,在森林里看到了狐狸娶亲的场面。不久,狐狸就送来一把刀要惩罚孩子。小男孩听从妈妈的劝告,去找狐狸道歉。妈妈说,狐狸的家在彩虹下面。小男孩来到彩虹下面狐狸的家:那里鲜花遍地,青翠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却不见狐狸。原来一定是狐狸原谅了他。于是小男孩看到了雨中的阳光,明亮似金。

其他,无一字。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有人敲门,我把刚想起的一段话,加进论文《论人性的繁复》,才说,进来。竟然是小昂。步子仍是她一贯的军人般的步履,腾腾踏踏,向上有力,节奏明快。年轻饱满的她上着一件墨绿色T恤,下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浑身挺拔得像棵小白杨,把怀里抱着的一叠稿子,放到我桌上,笑着说,领导,社里通知,让咱俩下午两点半去社东头会议室开中层会,听说要宣布重要命令。

这声音如同挥舞着的温柔斧头,斩断了我的思绪,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她走半天了,我仍恍惚,哪个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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